她拍了几下,都拍不掉,心中奇怪,凑近细细端详,这才吃了一惊:“爹爹,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秦鼎笑了笑,没答话,低头望向李敢:“三公子,你快回去吧,你爹爹也回来了!”

毕竟比秦原年长,李敢已察觉到秦鼎神情有异,拱手辞道:“秦叔,我先回去。…阿原,我晚些时候再过来,给你瞧那个将军。”

秦原搂着爹爹脖颈,朝他颔首,笑着挥挥手。

谁曾料到,这一别便是六年。

32第十三章往事(上)

元狩初年,深春。

雨夜之中。

李敢!

子青惊在当地,背抵着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后者在雨中缓缓绽开微笑,带着毫无保留的真挚和温暖。

鼓声乍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尖锐的胡笳声。

由恍惚中猛醒过来,子青骤然明白此事的严重,疾冲到李敢面前,急道:“此地不可久留,你快走!让人看见,你便是逃得出去,也会祸及你全家。”她俯身拾起青铜面具,急着要替他再戴上。

李敢按下她的手,温颜道:“既然找到了你,我自然是要带你一起走。”

“胡笳声响,蒙唐马上就到!”子青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夜闯军营,但她自是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你快走!快走!千万别在做这种傻事!”

这话传到青面人耳中,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似乎甚是不快。

不远有人在大声呼喝,密集的脚步声,且又有马蹄声朝这边过来,子青弄不明眼下究竟是何种状况,愈发心焦。

“将军!”一匹马自雨幕中冲出来,马背上的人朝青面人急道,“有两名兄弟差点被擒,亮了身份…”说话间他方看见李敢已摘了面具,遂松了口气,“蒙唐马上就过来。”

将军?!

子青有点懵。

说话间,蒙唐手持六石劲弓,脚步溅得泥水飞溅,飞奔而至。

直至此时此刻,青面人方才慢条斯理地取下面具,朝蒙唐懒懒道:“蒙唐啊,我入你大营已近一刻,而你巡营四十人尽数伏倒,竟无一人可示警。若我是匈奴人,此时早已取得你颈上人头。”

蒙唐立着,对于霍去病夜袭此事,他事先半点不知,此时又是气恼又是羞愧,直愣愣地呆了片刻,才想起该行军礼,单膝砰地往泥地里一跪,梗着脖子硬邦邦道:“是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

见他模样,霍去病微微笑了笑:“此番我是趁你营中弓箭尽数上缴之机,加上天降大雨,确是有些取巧。不过越是这等时候,你越该加倍戒备才是。”

此时心里嘀咕的辩解之言被他尽数说了出来,蒙唐再无话可说。

“赵破奴!收队!回营!”

霍去病轻松地转了马身,正看见李敢身上还渗着血,摇头叹道:“此番连累你受伤,我日后见了李老将军可不好说话…”

李敢看着子青,眼中欣喜之意最是明显不过,转向霍去病道:“此番若非将军,我岂能找到阿原,这点伤又算什么。”

“阿原?”霍去病扫了眼子青,他尚记得她明明唤作子青。

雨水没头没脑地打过来,子青立在当地,此状况她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李敢也是一呆,方才大喜过望,他一时也未细思量为何会在此时见到她。直至此时他留意到子青的衣着打扮,虽淋得湿透,仍可看出她身上穿的襦衣,发式都与军中士卒一般模样。

“你在军中?”他颦眉看着她,“难道他们不知你是…”

子青打断他的话,直直看着他:“我是今年年初入的伍。”

“你…”

李敢生生忍下喉咙中的话,分别六年以来,他自有成百上千个问题想问她,但此时此地却非两人可畅谈之处。

将青铜面具顺手抛给蒙唐,霍去病朝李敢笑道:“你这旧友是我军中医士,倒是有些意思。你且随我回营更衣疗伤,待明日我将他唤来再与你叙旧,如何?”

刚刚找到子青,李敢固然不愿她再离开自己视线之中,但霍去病此话虽是问句,却是半点与他相商的意思都没有。话音刚落,霍去病便吩咐赵破奴与李敢共乘一骑,自己策马当先,披雨而去。

“明日我等你。”李敢深看一眼子青,重重道。

待听得子青“嗯”了一声,他方才上了赵破奴的马。冲开雨幕,霍去病所带来的十八铁骑转瞬消失在雨中,隐隐之中尚能听见马蹄声。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青铜面具上,蒙唐拿着它,似乎拿着此生的奇耻大辱,铁青着脸将它远远地扔掉,转而大步回了营帐。

其余诸人心下惶惶不安,也只得各自回去歇下。

医室内,子青与易烨各自换了干衣裳,躺下歇息。

易烨有心想问她与李敢之事,却又不愿勉强她,几番欲言又止,子青自然有所察觉,但只做不知道。

雨已渐歇,时而能听见外间巡哨士卒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子青翻了个身,声音极轻,还带着些许鼻音道:“哥,你睡了么?”

无人答话。

子青便又不语,双目望着黑暗中的屋梁,怔怔出神。

“傻啊你…”易烨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若是睡着,你把我叫醒不就行了。万一我正在梦里持戟十圈,你不叫我,还想让我累死啊。”

子青禁不住微微一笑。

“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些年你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事都不说。”易烨温言道,“我虽没什么本事,可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说说,心里多少也会宽敞些。”

“哥…”子青低低唤了声,停了好一会儿,才沉下声音缓缓道:“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不光是缔素的父母在那里,我爹爹也在那里。”

易烨在黑暗中低低地倒吸口气:“你爹爹是羌人?”

“不是。他是替李广去劝降羌人。得到李广的允诺,爹爹答应羌人,只要肯降,李广就不会为难他们,更不会伤他们性命。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默然。

易烨无力道:“李广把羌人都杀了。”

“对,他骗了那些羌人,也骗了我爹爹。我还记得爹爹回来的时候,头发上灰扑扑的,我以为是尘土,伸手去替他拍,却怎么也拍不掉。我才知道,他竟是白了头。”

“他带我们搬家,离开了李广,却又不离开陇西郡,只另找了处小镇住下来。可一日一日过去,他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有时候连着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再后来,忽然有一日他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带着我和娘去逛集市,买了好多东西,都是娘平常舍不得买的。他又带着我去河里抓鱼,然后烤给我和娘吃。娘拾柴的时候偷偷掉眼泪,我不明白,娘也不许我问,她见爹又是欢欢喜喜的模样。”

“日头慢慢要落下去,爹爹说他有事要去办,我问什么事,爹爹说他欠了些债,不还不行。娘扶着树,笑着跟爹说我等你回来。爹走了,娘跪倒在地,我才发现娘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抠得全破了,血淋淋的。”泪水滑下,迅速渗入杨木枕中。

听到此处,易烨低低地急唤道:“不好,你娘该拦着他,你爹爹他是要…”

“娘知道,一直都知道。”子青咬了咬嘴唇,“她是这世上最懂我爹爹的人,所以她不能去拦着他。”

“那你爹爹他…怎么不去找李广算账?”

“没有,该说的话爹爹早已与李广说尽,八百多人还是被杀了。人都死了,再找李广又有何用。”子青长长地吸了口气,“…我找到爹爹的时候,爹爹朝西而跪,长铩穿心,眼睛还睁着。”

“葬了爹爹,没过多久娘就病倒了,一日比一日重,药吃下去也不顶用。有一日,她问我,自己能活下去吗?我点点头。”她喉咙一阵阵发紧,“…第二日早起,我才发现娘也去了。”

“葬了娘以后,也不知怎得,我再不愿见人,就开始在山里头游荡,从这座山到那座山,直到那年冬天摔断腿时遇见易大哥。若不是易大哥将我背回去,我大概早已是荒山野岭里头的孤魂野鬼了。”

易烨想起子青刚被大哥背回来那时的模样,还真是小野人一般,就是性子倔得厉害,接腿骨时疼得满头冷汗,牙都快咬碎了,硬是吭也不吭一声。

“你爹爹与李广不是知己好友么?李广难道不知道你爹为人,为何要他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将你好端端的一个家害得如此!”易烨忿恨道。

“我后来才想明白,他是存心的,他是存心要逼死我爹爹。”子青咬着牙道。

“这是为何?”

“因为圣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李广多半是生怕我爹爹在他身旁,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想逼死爹爹。”

“你爹爹是…”易烨不解。

“我爹爹是墨者。”

“原来你爹爹竟是墨家中人!”

易烨这才恍然大悟。刘彻独尊儒术之后,对其他诸子百家多有忌讳,尤其以墨家为甚。因墨家非攻非儒,任侠尚武,墨者大多武功高强,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则,并不以国法为先,故而刘彻下令严剿。

“难怪你有一身好功夫…”易烨叹道。

子青黯然道:“若你见过我爹爹,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功夫,连李敢的箭术都是爹爹教的。”

“那你的箭术…”易烨想到子青和自己一色一样的百射不中。

“太久未练,手生了。”

子青淡道,她并不想说自己是故意与易烨一样,以防哪日易烨因为考核不合格被弃,好歹两人还可以同进退。

易烨狐疑地盯了她一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子青翻身,生怕他再追问,咕哝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

“等等…”易烨想起李敢,“李敢,你不恨他?”

“他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我很明白。”子青闷声道,“可他毕竟是李广之子…”

后面的话她未再说下去,易烨也已经明白。

再好的伙伴,隔着如此沉重的家恨,相见已不如不见。

33第十三章往事(中)

李敢回去包扎妥伤口,因他身量与霍去病差不多,霍去病便命人拿了自己的衣衫先给他穿上。

“既受了伤,便在这里养好了再走。”霍去病自己也换了件素纱禅衣,又轻又细密,靠在榻上喝姜汤,“多住几日也不妨事。”

“不过是蹭破点皮,并不要紧。”李敢接过军士递来的姜汤,笑答道。

霍去病直摇头:“我的刀若再慢些,你身上可就多个透明窟窿。你倒是不在乎,到时候李老将军来找我兴师问罪,我岂不是麻烦。”

李敢垂目回想那瞬,心下却无半分惊险,只觉得那倾盆大雨寒铩厉刃便如江南春雨杏花绿柳一般,唇边笑意禁不住浮现出来。

“他,是你什么人?”霍去病饮罢姜汤,方问道正题上。

“她…他是我旧时玩伴。”

李敢想着需从霍去病这里将子青要走,必得隐去子青原是女子且是墨者后人一事,何况此事终是爹爹之过,他也不便明说,故而只说得极是简单:“他爹爹与我爹爹是故交,也曾教过我武艺。后来他家举家迁走,便失了音讯,今日好容易才寻到他。”

霍去病闻罢,击掌笑道:“难怪今夜你俩打得不相上下,原来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爹爹如何称呼?”

“他爹爹姓秦,单名一个鼎字,武艺极是了得,连箭法都可与我爹爹比肩。”李敢笑道。

“…你说他唤作什么?”霍去病的脸隐在烛光阴影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

“秦鼎。”李敢诧异复道,他看不清霍去病的面容,“将军听说过?”

霍去病“嗯”了一声,才貌似随意道:“好像听高不识提过,是有这么个人。”

李敢知道高不识原是匈奴人,与秦鼎交过手也未可知,故而并未在意。他心下想着另外一事,思量再三,起身朝霍去病抱拳施礼:“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将军应允。阿原他家与我家是故交,家父多年来一直盼望能寻到他们。眼下终于找到他,他年纪不过二九,实在太小,还请将军通融,放他与我回家去。”

霍去病连想都未想便摇头:“那怎么行,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这等人我找都找不来,如何能放走。”

“将军,”李敢焦切道,“阿原毕竟还小,他这年纪本就不该入伍,将军将放了他走,我再给将军荐些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之人。”

霍去病起身,伸懒腰打了哈欠,眯眼道:“折腾一晚上,我也困了…”

“将军!”

“你且莫急,这事…”霍去病思量片刻,拍拍他肩膀,“这样吧,明日将他唤了来,他若是自己愿意跟着你去,我也不强留,如何?”

李敢不疑有他,大喜道:“多谢将军!”

霍去病微微一笑,随意挥挥手,宽袖飘飘,自出门而去。

李敢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往霍去病这边过来,却被告知将军仍未起,请他晚些时候再来。李敢虽心中焦切,却也无法,只得复返了回来。殊不料此时的霍去病早已起身,命人去振武营将子青带来,特别吩咐须得隐蔽行事,先莫让李敢知道。

子青进帐,霍去病便将昨夜问李敢的话又问了她一遍。旧事不愿再提,子青也说的极简单,只说两家是故交,故而认得李敢。

霍去病摆弄着案上的书刀,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故意问道:“你这身武艺不弱,李敢说你爹爹也曾教过他,那你爹爹现下在何处?”

野地里的那处荒冢骤然出现在脑中,子青怔了下,回道:“我爹爹多年前便已故去。”

“怎么死的?”

“…”子青沉默了良久,也未开口。

霍去病也不逼她,淡淡叹道:“那日你既已到了你爹爹坟前,虽说没带什么祭品,可也该上柱香才是。”

子青愣住,定定看着他。

霍去病装着没看见,接着问道:“你原姓秦,怎得又改了姓易?”

猜想是李敢告诉了他,子青亦无奈,只得如实说明易家是如何收留她;待她如己出;她不忍易老先生受兵役之苦,便以身相替。

“若认真追究起来,你替他入伍,这可是大罪。”霍去病有意轻描淡写道。

子青深伏在地道:“此事皆是子青莽撞,所有罪责我愿一肩承担,与易家无干。”

“嗯…”霍去病皱眉,作为难状,“此事却难,你兄易烨是知道此事的,自然他脱不了干系。”

“…”子青心中一紧,低道,“易家仅剩易烨一子,请将军法外开恩。”

霍去病有点好笑:“难道你家不是也只剩了你这么一根独苗么?”

“我…”

子青呆楞了瞬,无言以对。

“此事,你出于纯孝之心,我暂且倒是可以不追究。”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待日后你在军中建功立业,再来将功补过也是可以的。只是…”

子青抬起头来,目光如星,等着他后面的话。

指头在案上轻轻叩了叩,霍去病斜眼睇她,道:“只是李三公子说你年纪还小,求我让你跟他家去。”

子青沉声疾道:“将军断不能允。”

她如此回答倒是让霍去病所料不及,他撑起身子,盯着子青奇道:“你不愿去?”

“不愿。”

霍去病微拧了眉头:“这是为何?”

“我义兄尚在此间,入伍时我二人便说好同生共死,我岂能弃他而去。”子青淡道。

一抹笑意自唇边逸开,霍去病暗忖: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思罢,他遂道:“这话若是我去与他说,他多半不信,还是你自己去与他说吧,”

“诺。”

一时有军士托了食案进来,在霍去病面前的案几上放下。食案上清一色滚银红底漆器,一箪熬得香稠的小米粥,五六个烙得极细巧的羊髓饼,并一小盒鱼醢。

昨夜睡得迟,霍去病只觉得口中有些发苦,无甚食欲,懒懒地自拿了盌去盛粥。

“卑职告退。”子青见已无事,便欲退出去。

霍去病瞥了她眼,本已点头,忽又顺口问道:“你可吃过了?”

一大早就从振武营赶过来,子青自然是腹中空空,便老实道:“还未曾吃。”

“那就在这里吃吧,”霍去病挥手让她至下首秤上坐下,“这些我也吃不完,剩下的也够你吃一顿的了。”

子青无法,只得依命。

霍去病自吃了半盌小米粥,羊髓饼只咬了两口便仍丢回盘中,便再无胃口,招手让子青把食案端了去吃。他自己又差人去命庖厨下碗汤饼送来。

这边,不过一炷香功夫,子青便已吃了三个羊髓饼,且连霍去病咬剩下的那个也一并吃了。他瞧她吃得极专心又极快,吃相却是端正,并不似乡野之人那等粗鲁无状。待到汤饼送来,不光羊髓饼,子青已将整箪的小米粥连同盒内的鱼醢全都吃净。

“看不出你个头不大的,胃口倒是好。”

霍去病扬声唤了军士来把食案撤下,又吩咐把李敢请来,这才浅浅饮了口热汤,又用箸挑了片汤饼,放在口中慢嚼。

不多时,可听见外间脚步声急促,霍去病料是李敢,遂瞥了子青一眼。后者也正转头望向门口,目光中竟有少许苍凉凄苦之意,落在他眼中,不由得怔了怔。

李敢进来,一眼便看见子青,一时也忘了向霍去病见礼,只大步朝子青走过去,欢喜唤道:“阿原!”

子青起身,避出案外,规矩行礼:“子青参见李校尉。”

李敢忙搀起她来:“你我之间,何必行这些礼数。”

面对他满怀暖意,子青只是垂目不语,半晌,又抬头问道:“你的伤…”

“只蹭破了点皮,不碍事。”李敢忙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两寸深也叫蹭破点皮,你的皮还真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