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自己是有感觉的,子青也知那伤断不会轻,垂首不吭声。

李敢以为她是因在霍去病面前拘束谨慎些,并不以为异,接着笑道:“我已求得霍将军开恩,让你跟我一道回去。待出了军中,咱们再去寻秦叔、秦姨…”

子青猛然抬起头,道:“你要去何处寻他们?”

旁边,霍去病并不看他们,箸只在汤中拨弄着片片汤饼,轻轻叹了口气。

一下子被子青盯住,李敢微有些疑惑:“你不知道他们在何处?难道你与他们失散了,所以才会入伍?”

喉咙哽咽了下,子青硬是把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淡淡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作临阵脱逃之辈,不能同你回去。”

李敢闻言,大惑不解,担忧急道:“你在此时有多危险你可知,万一…”碍于霍去病,他不能明言,只得道,“…万一、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可是会掉脑袋的!”

子青不言,倒是霍去病在旁误解其意,冷哼道:“李三公子,你也是武将之后,怎得说出此等让人笑掉大牙的话来。若我军中士卒都是这般想法,临阵必定畏畏缩缩,也谈不上杀敌,只等着匈奴人来杀便是。”

“我…我不是这意思。”

李敢无法争辩,却是满心着急,看着子青:“若是秦叔秦姨知道你在军中,定也会担心,你还是随我回去才妥当。”

子青低首垂目,咬牙道:“恕不能从。”

“究竟是为何?”李敢焦切问道,“你明知…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停了一刻,见子青只是不答,他狐疑地瞥了眼霍去病,怀疑是他暗中使了什么手脚。

“将军!可是你不放她走?”他直截了当问道。

子青忙道:“与将军无关,是我…我想建功立业。”

霍去病正喝汤,被李敢这一问,没好气地咽了下去,才道:“听见没,他这般思上进,你便该为兄弟高兴才是。”

李敢盯着子青,自是不信她的话:“你又如何会有这等志向,还是说实话吧!”

子青沉默一瞬,低道:“此刻我在军中也有兄弟,说好了必要同生共死,我不能弃他们而去。”

“你与他们怎能一样!”李敢急道。

听到此处,霍去病微挑了眉,靠在案上,支肘举箸,似笑非笑地插口道:“他如何不一样?我倒要听听。”

李敢自知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也无法解释,心中又因劝不动子青而焦急,涨红了脸立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朝霍去病道:“将军,我与阿原多年未见,可否准他与我外出共叙旧谊。”

霍去病自然知道他是想寻处清静地方劝说子青,笑叹道:“他不愿随你回去,你又何必勉强。”

“将军…”

霍去病瞧李敢异于常日,料他与子青必有见不得人的古怪,心中不由好笑,遂举箸挥了挥:“人之常情,去便是了。”

34第十三章往事(下)

子青与李敢各自牵着马,往营外行去。

一路上,见子青只是沉默不语,李敢也且忍耐着,直待出了营门至人烟稀少处,才刹住脚步。

“阿原,我爹这些年一直都很懊悔,他也在找你们…”他就立在她跟前,双目紧紧地盯着她,让她避无可避,“当年的事,你是因此还怪着我么?”

子青摇头,轻声道:“当年我虽年幼,却也知此事与你无关。”

李敢微松口气,接着问道:“秦叔…他是不是还在怪我爹爹?”他见子青不答,心下有了答案,暗然神伤,叹道:“置水关外,爹爹大错铸成,这么多年他追悔莫及,已成了一块心病。若秦叔能原谅他,便是负荆请罪,爹爹也是肯的。”

子青仍是不语,眼眶却是微微泛红,遂垂目低首,牵着马绕过他往前行去。

“阿原!”李敢追上前,再无别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是因为秦叔,所以你不肯随我走么?可难道他不知让你留在军中是何等危险,万一、万一…”

子青任由他拽着,强按下鼻端酸意,扯开一丝微笑:“李家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陇西街头咱们以前常去吃豆腐花的那家铺子,这些年过去,也不知还在不在?”

李家哥哥——她的这声唤一下子把李敢扯回往昔岁月中,时隔这么多年,终于又听见了她唤自己,禁不住心中暖意涌动,眼眶竟起了些潮意。

“你、你来陇西这么久,就没去看看么?”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自然然。

“没有,一直在军中,未曾出来。”

李敢笑道:“那咱们去找找,还有捏面人的手艺刘,说不定他还在。小时候你往他摊子前一站就挪不动脚步,就是舍不得买。”

子青微微一笑,翻身上马,柔顺道:“好,咱们去找找。”

见她神情已较先前软服许多,李敢自是大喜,况且时辰尚早,劝她也不急在这一刻,遂也上马。两人两骑,往陇西城内驰骋而去。

昨夜的一场雨,将陇西街头洗得油光水滑,街两边的铺子一个挨一个,热热闹闹,望不到头。

六年未再踏上此处,子青看着脚底下的青石板路,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只要她飞奔起来,就能沿着这条街道回家去。

仍旧如儿时一般,李敢伸手拉住她的手,穿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两碗豆花,一碗得放双份蜂蜜。”寻到豆花铺子,李敢熟练地吩咐。

铺内的花白胡子抬眼一扫,微楞了下,端详李敢子青片刻,恍然笑起来:“这不是李家的三公子吗?还有她,叫什么来着?…长大了,都长大了,这都多少年了!”

李敢笑道:“多少年我们也还惦记着您家的豆花呢,您这手艺,可别拉下了。”

“哪能啊。”

花白胡子嘿嘿直笑,快手快脚地盛好两碗豆花,果然给其中一碗勺了两勺子蜂蜜,并把那碗端到子青跟前。

“小丫头,还这么淘气,打扮跟男娃一样。可你这么一打扮,跟你爹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家里可都好?”花白胡子摸摸了子青的头。

“都挺好的。”子青笑了笑,虽然不甚自在,却未躲开,依旧柔顺地像六年前的小女娃。

李敢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漾开,也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两人都吃得慢,一小口一小口,子青埋头吃得专注,而李敢大半功夫倒都是在看着她,只是间或才应景地抿口豆花。

“好吃么?”他问。

子青抬头,“嗯”了一声,仍旧低了头下去,过了一会便已吃得干净。然后她自身上掏摸出俩个铢,放到案上。

李敢笑道:“你能有几个钱,还抢着付账。”

“小时候,一直都是你付的钱两,现在也该让我付一次。”子青没看他,目光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声音很轻,“…总是我欠着你的,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你别这么说,该是我家欠你的才对。”

瞧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形,也不知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李敢按捺下喉间的哽咽,复打起精神,强笑道:“秦叔秦姨住那里?我想去看看他们。”

子青将他望着,半晌将头一低,淡淡道:“不用了。”

“你在军中,他们可知道?”

“知道。”

子青答得很干脆,起身谢过花白胡子,往街道走去。

李敢快步追上,与她并行,疑惑不解道:“就算秦叔…秦姨怎么会答应呢?”

人群熙熙攘攘,子青只顾埋头前行,似乎浑然未曾听见他的问话,李敢心下微怔,想拉住她,却被她轻轻挣脱。

“秦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思及秦鼎墨者的身份,李敢忐忑不安,硬是拦在子青跟前。

刹住脚步,子青目光越过他,定定望着前方某处。

“…卖面人的摊子走了。”她道。

李敢回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幼时的面人摊子总是在大枣树下,现下的只有个卖水粉胭脂的货郎站在枣树下叫卖。

“说不定搬到别处去了,咱们再找找。”李敢道。

子青摇头,语气忽得有些轻松,微笑道:“你还当我是小娃娃么?”

李敢瞧她模样,笑道,“你当真是大了,再不把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小时候难得能上街来玩,一来你必是要来看小面人的…你来军中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出来逛过?他们欺负你?”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来。”

“这是为何?”

“不想见人。”子青淡淡道,“尤其不想见到以前认得的人。”

闻言,李敢呆了呆,脚步微滞,待回过神来,目光忧伤,轻声问道:“阿原,你连我也不想见么?”

子青沉默不答。

李敢接着问道:“几个月前,我到振武营,还与蒙校尉比试箭术,你可看见我了?”

子青点头。

胸口骤然闷住,呼吸间隐着丝丝的疼痛,李敢强自按捺着,低低叹道:“你还是恨着我。”

子青平静地摇头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还恨我爹。”

她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带着些许茫然垂下眼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见你们,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

李敢双手握住她肩膀,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个人为难。让我去见秦叔!我来向他赔罪!我去负荆请罪,只要他肯见我,他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子青摇头:“他不会见你…李家哥哥,咱们两家的事是没法解的,以后我也不想再见你。”

“阿原,你…”李敢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现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你不能这样…我还要好好照顾你…”

由于着急,他的声调免不了有些高,引来旁人侧目。子青瞧他脸涨红,轻叹口气,淡淡低道:“我不这样又该怎样?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这话说得甚是沧桑,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只听得李敢愣了楞…

子青挣脱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踱去,语气冷淡道:“都说李广将军原该封侯,当年他平定羌人叛乱,斩杀八百余人,立下大功,可至今也未见圣上封赏。你说说,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

印象中的阿原打小厚道,还是头一遭听她用如此讥讽口吻,李敢心中刺痛,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爹爹没有带着我们离开,那么接下来李广将军会不会将我爹卖给朝廷,来换取一个千户侯?”

“不会,当然不会!”李敢急道,“当年我爹爹就已经后悔了!他一直都把你爹爹当兄弟一样…”

“兄弟…”子青惨然一笑,“八百多条人命,爹爹说是他欠的,所以他撑着,强撑着…”

李敢听出不对之处:“秦叔,他怎么了?”

两人已行至空旷之处,子青不欲再说下去,抬眼望着他:“李家哥哥,今日我能请你吃碗豆花,着实欢喜得很。可我已不是当年的阿原,以前的日子很好很好,却也没法子扯回去重新来过。咱们今日别过之后,再不必见。”话到此间,看见李敢神情,子青微别开头,竟还淡淡笑了笑,“小时候读庄子,不懂,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如相忘于江湖,挺好,也挺好的。”

“我寻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却告诉我从今以后不必再见。”李敢定定地盯着她,“这也叫挺好的?”

“难道非要逼着我向你家寻仇么?我不想做那种事。”

“阿原…”

子青打断他,目光中满是疲倦:“别再逼我了,就这样,挺好的。”她翻身上马,轻叱马匹,“走吧,该回营了。”

李敢在原地呆立半晌,这才上马追上她,尽力让声音显得柔和:“好,我不逼你,你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能在军中呆下去,这太危险!”

子青淡然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李敢探身就去抓她的缰绳,一双眼睛怒得要喷出火来,道:“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可我要你好端端的!”

喉咙间似被异物哽住,子青暗吸口气,转过头来望着他,放缓语气:“我在军中有事要做,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离开。”

“什么事?”

“没什么,”子青微别开脸,“不过是欠了些债。”

“欠债,多少钱两?”李敢忙道,“…不管多少,我这里总能给你凑出来。”

“是人情债。”

子青淡淡一笑。

人情债又如何能用钱两还清,李敢语塞片刻,仍是不甘心道:“没有别的法子么?非得留在军中?”

“嗯。”

深知子青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只要是扛上肩头的事情,便是被压得寸步难行,也会紧咬牙关撑下去。李敢瞧着她平静无波的侧面,知道再劝也无用,遂道:“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就说是我的亲戚,大概霍将军还会卖我几分薄面,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扛。”

子青只淡淡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我知道。”

35第十四章故人(上)

两人策马回虎威营,尚未进营门,便已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喧嚣尘上。待进了营中,才看见不远处士卒们围出一方鞠城,内中人影身手矫健,跳跃腾挪,入水蛟龙一般。

“听说霍将军是蹴鞠好手,在京城便是出了名的,”李敢望过去,笑道,“没想到他的军中还有这么大的瘾头。”

子青对此不甚感兴趣,对于在营中蹴鞠更是不能苟同,当下只是淡淡扫了眼,便转朝李敢道:“想来将军应无事吩咐,我得回振武营去了,就此别过。”

李敢抢先一步拉住她的马缰,柔声道:“我明日便走了,日后你又不愿见我,就且再陪我些时候吧。”一路过来,他心中早已一番计较,子青素来实心眼,说不见他定是当真的话。可他现下知道了她的下落,来日方长,必可以慢慢劝得她回心转意,实在犯不上此时与她硬撼。

他这般软语相求,子青本就是软心肠,听他说得恳切,着实无法狠下心断然回绝,当下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权当是答应了。

忽得一物夹带着呼呼风声自鞠城内破空而来,李敢因是背对鞠城,仅听见风声,不明其物,几乎是不假思索伸臂将子青搂入怀中,带着她避开。

待躲开后,李敢定睛望去,才看清此物原是个鞠球,再转头望去——鞠城之中,霍去病头戴无帻缁布冠,身着素色冰纨褠衣,正接过军士递过的羊皮囊,仰头饮水,双目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

其他士卒皆循着将军目光望过来,见李敢二人状况,或起嘘声,或吹口哨,皆是满脸暧昧的表情。

子青脸色不甚自在,自李敢怀中挣脱出来,也不说话。李敢此时方觉不妥,尴尬一笑,讪讪向她解释道:“我、我不知道是球…”

他话未说完,便被鞠城内的霍去病打断。

“你们俩,过来过来!”霍去病顺手将羊皮囊高高抛还军士,朝李敢招手唤道,似乎觉得他二人好玩,眼神中透着些许逗弄之意。

将军命令,李敢子青两人皆无法违抗,明明知道多半是要被霍去病嘲弄,仍是得硬着头皮依命过去。

“卑职参见将军。”

行至霍去病跟前,不管周遭士卒目光如何异样,子青只做视而不见,规矩行礼。

李敢也依品阶向霍去病见礼。

霍去病嘿嘿笑了笑,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个来回,笑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在陇西多逛一会儿?”

“早些赶回来,因为午后就得启程回去,”李敢答了两句,便不由自主侧头去看子青,后者低眉垂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沙砾。

自他见到子青开始,心思与眼神就独独在这少年身上,几乎是一刻不离。霍去病原还有些诧异,直至刚刚看见李敢抱住子青,方才恍然大悟——李广家风正派,对子孙管教甚严,怎么也没料到李敢竟有男风之好。

再看子青,长得虽瘦了些,晒得黑了些,脸皮子倒还算嫩,生得也颇清秀。若非见过他掷长戟的那个生猛劲,让人误当成女娃也是有可能的,倒难怪李敢对他念念不忘,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也好,他一直希望能将李敢招揽过来,现下有了子青,不用他劝着,李敢自己就会想要过来,成算要大得多。

冠军侯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面上笑意愈浓。

“脱衣袍,下来蹴鞠!”他往前踏一步,毫无预兆而自然而然地揽上子青的肩膀,笑出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朝李敢道,“在京城就听人说起李三公子脚法甚佳,可惜一直也没机会和你切磋一番。”

骤然被他揽住,子青背脊僵硬,浑身汗毛竖起。毕竟男女有别,她虽生在军中,但一直避免与人有过近的肢体接触,此时与他挨着如此之近,偏偏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挣脱,不由暗暗颦眉。

“蹴鞠?!”

李敢口里问着,满眼只看见子青不自在的模样,想替她解围,碍着霍去病又不好有所动作。

微不可见地试着挪动下肩膀,子青想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把将军胳膊抖落下去,不料霍去病仿佛不在意般将胳膊一勾,反而将她揽得更近了些。着实难受,子青暗吸口气,猛地弯腰下去,佯作整理革靴,使他胳膊落了个空,待再站起来,已退到一旁去。

霍去病歪头瞥了她一眼,目光让人瞧不出思绪来。子青只低眉垂目地作待命状,波澜不惊。

见状,李敢强隐下笑意,伸手解去外袍,朝霍去病笑道:“我已多时未玩过蹴鞠,脚法生疏,还请将军包涵。”

早有军士捡回鞠球,交还给霍去病,他伸腿将鞠球颠了颠,将球复踢入鞠城内,朝李敢一挥手:“只管踢就是,啰嗦什么。”

李敢将外袍递给子青,低首柔声道:“等我一会儿。”

眼看着子青生硬地接过李敢外袍,霍去病不怀好意地勾唇一笑,下巴微扬:“你也下场来!”

“卑职不会蹴鞠,请将军恕罪。”

子青答得顺溜,依旧低眉垂目,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李敢忙拦在前头,笑道:“他确实不会,下了场反而碍手碍脚,扫了将军的兴致。”

“你对他…”

霍去病话只说一半,瞅着他笑了笑,便转身大步走进鞠城之内。李敢未及思索,回头看了子青一眼,便也快步跟上。

心知李敢是给自己惹了麻烦,子青暗自烦恼,加上她对蹴鞠毫无兴趣,也不欲在旁观看,便退了出来,自在营中一隅等候,低首颦眉听着鞠城那边传来的喧哗。

云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挪动着,

“喂!你…过来!”有人在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