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又在婴孩身上分别取了几处要穴,一一吮出痧来,婴孩哭闹次数渐渐减少,只是热度依然居高不下。

看子青眉头愈皱愈紧,阿曼在她身旁蹲下,握住她肩膀,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瞧他好像已经安静些了。”

“嗯。”

“想喝水么?我给你倒去。”

“我不用…”子青此时全副心思都在婴孩身上,转头朝日磾道,“先给孩子喝点水吧,烧了这么久,他定是渴水。”

“先前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哭闹得太凶。”日磾答道。

“再试试吧。”

子青起身退到一旁,她从未喂过婴孩,根本不知该如何喂,此事只能让扎西姆来。

扎西姆兑好一碗温温的清水,温柔地抱起孩子,用一根小小的木匙盛了水,轻轻放到婴孩嘴唇边…

小嘴尝试般吮了吮,随即便迫不及待般地全饮了下去。

扎西姆连忙又盛了一匙,婴孩仍旧吮净。就这样一匙又一匙,不知不觉间,孩子竟喝了有小半碗的水下去,再未像先前那般哭闹,她心中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欢喜。

子青见了也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烧还未退,但起码还是起了些效验。

一碗水递到她面前,转头望去,正是阿曼,她感激一笑,接了过来。水也是兑好的,温和清澈,她三口两口便饮罢,待想去给阿曼也倒一碗,才发觉他蒙头蒙脸,压根连口水都没法喝。

阿曼看出她的意图,眼睛里满满地都是笑意,附耳低道:“我不渴。”

他竟随自己而来到匈奴部落,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危险的所在,比楼兰还要危险。子青垂下眼眸,纵然心中万分歉然,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日嘽看那婴孩喝水喝得干脆,欢喜问道:“他既然肯喝,不如把药端来给他喝?行不行?”

子青想着若能喝下汤药,着实再好不过,遂点了下头。退烧汤药是早就煎好的,日磾忙赶着让人去热了端来,扎西姆仍是用小木匙舀了一点,放到婴孩唇边…

小嘴很干脆地喝了进去。

众人心中一宽,不料片刻之后,孩子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啼哭声,刚才饮下的药全都呛了出来。此后,便再也不肯喝任何东西。

此番弄巧成拙,日磾颇为自责,被扎西姆愁怨地盯了两眼,便不怎么敢再出主意。子青皱着眉头,她本就不惯给小儿治病,此番着实是捉襟见肘。

苦思半日,乍然又想到一个法子,以前曾见易曦给六岁孩童用过,只是不知能不能用在这小婴孩身上。子青轻咬下嘴唇,眼下再无他法,也只能姑且一试。

她拿碗盛了小半碗的冷水,端到床边,自己也跪坐下来,复解开襁褓,将婴孩的一只手掏了出来。手指蘸了点冷水,随即在婴孩手臂上,自腕向肘轻拍过去。

小小的水花飞溅。

“啪啪啪”的响声单调地在帐内回响着。

子青沉默着,待在婴孩右手拍了几十趟后,又换了左手,仍是蘸水轻拍。待两边都拍完,惊喜地发觉孩子呼吸已平缓许多,不像之前那么急促,再过了一会儿,摸他的手心脚心,热度竟都退下去不少。

“退烧了?!”

扎西姆不可置信地抚弄着孩子的额头,确是不像之前那般滚烫,喜不自禁朝子青道:“你这法子实在好,怎么弄的?怎得一下子热度就褪了下去?”

子青笑道:“这叫拍马过天河,我的老师曾用过,我今日也是头一遭用,没想到效验如此之好。”

“那他还会不会过一会儿又烧起来?”

子青愣了下,如实道:“我也不知道,得等等看。”

扎西姆刚刚的欢喜之情转瞬又逝,愁眉复皱:“那怎么办才好?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伸手心疼地抱起婴孩。

那孩子热度初褪,也有了些精神,到了母亲怀中,似有感应,闭着眼睛直往她怀里拱去,像是饿了一般。扎西姆连忙解开衣袍,将□塞到孩子口中,看着孩子用力的吸吮着。那刻的她全心全意都在孩子身上,竟全然忘记帐内还有旁人。

日磾就站着她的近处,最为尴尬的也是他,连忙背过身,脸已涨得通红。过了片刻,他发觉阿曼子青皆未动弹,又急急忙不迭地把他二人都拖出帐外来。

“你、你们…”他张了下口,自欺欺人道,“没看见什么吧?”

子青头一低,没吭声。

阿曼冷哼道:“有什么好看的。”

周围有好几名身着狐裘的匈奴人聚集过来,纷纷询问婴孩情况,日磾只说热度已暂退。子青暗忖帐内的扎西姆应是此匈奴部落中地位颇高之人。

寒风卷过,一阵比一阵猛烈。

沉沉暮色下,可看见北面有黑压压的云层翻卷而来,日磾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起北风了,夜里怕是要下雪,阿爸赶回来可不好走…”扎西姆的帐内一时不好进去,日磾便先安排子青与阿曼到自己帐内,转头又命人送了酥酪油饼,马奶来给他们充饥。

子青低头默不作声地咬了几口,乍然想到一事,忙朝日磾道:“让扎西姆自己把药喝下去,那孩子肯喝她的奶,药性随着奶水,孩子喝奶便如吃药一般了。”

日磾闻言,思量片刻,也觉得此法可行,赶忙便要去煎药,却被子青拦住,复开了治风热的方子。因是母亲先喝,她思及药性部分流失,方子上的分量便稍稍下得重些。

“两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次让她喝下。”她嘱咐道。

日磾点头,复谢了她一次,匆匆掀帐而去。

帐帘掀起时,冷风刮入,已夹着些许碎雪粒。

听着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子青眉头微颦,想着将军一行人这夜须得顶风冒雪,行路定是十分艰难,却是为自己所累,心中着实歉疚万分。

帐中再无旁人,阿曼背朝帐帘而坐,取下蒙面的布巾,先喝了口马奶,嫌恶地皱皱眉头:“还是这股味道…还在想那孩子?”他递了碗马奶给子青。

子青接过,摇头道:“不是,在想将军他们,这夜顶风冒雪而行,定是十分艰难。”

阿曼伸手去拿了个饼,咬了口,笑道:“他们就这样撇下我们走了,简直称得上无情无义,你还替他们担心?”

“责任在身,原该如此。”子青道,也喝了口马奶酒,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阿曼看了直笑道:“怎么,你也不喜欢喝?咱们俩一样。”

“味道是有点怪。”

子青迫着自己又喝了两大口,才抬眼看向阿曼,道:“此地对你而言太过危险,待会我会寻个借口,让你替我回商旅取物,你往乌鞘岭方向走,应该很快能追上他们。”

阿曼想了想,慢吞吞道:“不如倒过来,我留下,你去追他们。”

“那怎么行,你怎能一人留在此地!”

子青压低声音,急道。

闻言,阿曼笑得灿烂,目光中的含意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正是他要说的话。

57第十八章归程(四)

刚把案上酥酪油饼吃完,日磾便掀帐帘进来,看见解下布巾阿曼,怔了一下,朝他犹豫道:“这里说不定有人会认出你来,你还是蒙上得好。”

阿曼冷冷望了他一眼:“孩子烧已褪,应无大碍,药方也已经给了你们,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闻言,日磾颇有些为难,搓了搓手道:“孩子现下是退了烧,可…你们能不能明日再走?我和扎西姆都担心夜里头,你们知道,半夜里头总是烧得最厉害时候。”他望向子青,眼中有恳求之意。

对那孩子病况原就甚无把握,此时抽身离去,子青也不甚放心,心中正自两难。

“到明日天亮就好,我就是担心夜里…再说外头风雪越来越大,也不适合上路。”日磾又道。

将子青表情看在眼中,阿曼微微一笑,复将布巾蒙到面上,答道:“行,那我们就留到天明时分。”

日磾一喜,又道:“你放心,只要你蒙着脸,不会有人敢来问你是谁,一切有我挡着。”

阿曼仅仅哼了一声,并无丝毫感激之意。

夜渐深沉,寒意沁人,帐内火盆时而传来噼里啪啦响声。

子青屈膝坐在地上,半靠在床边,合目休息,婴孩就在身旁床上睡着,只要婴孩有稍许动弹,或是呼吸不顺,她立时便起身探查。扎西姆也在床上半靠着,同样担忧着孩子。因怕炭气熏着孩子,帐内取暖火盆放得离床较远,日磾和阿曼就围在火盆旁,沉默着笼着手。

帐内一片静寂,无人开口说话,唯有外间呼啸而过风声。

“冷不冷?”

扎西姆抚弄婴孩时正碰触子青手,甚是冰冷,又见子青生得单薄,关怀问道。

子青含笑摇了摇头,顺手替孩子掩好羊毛毯子。

本就感激子青让孩子退热,加上看见她对孩子甚是尽心,扎西姆对她极为感激,当下便脱下自己羊皮手衣递过去,轻声道:“戴上吧,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原,会冻煞人。”

“不用。”子青连忙婉拒,“我自己有手衣…”说罢一找,才想起霍去病给那副手衣还在马鞍袋里,并未带在身边。

扎西姆仍将手衣推过来,轻柔道:“拿着,还有你这袍子,该是男人们穿,你穿着也不和暖。等天亮了,我命人再找一件给你,我出嫁前衣袍都还在。”

听了这话,子青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火盆旁日磾也转头过来,朝扎西姆奇道:“你要给他穿你袍子?”

扎西姆理所当然道:“她一个姑娘家,老穿着男人衣裳怎么行,也不好看呀。”

“她是姑娘?!”日磾惊讶地望着子青,恍然大悟道,“难怪看上去如此斯文,我还以为她就是年纪小。你为何要扮成男人呢?”后一句自然是在问子青。

尴尬万分,子青讪讪道:“…在大漠…那个…方便些…”她不安地转头去看阿曼,阿曼仍旧低首笼火,让人看不清他表情。

尽管说得含含糊糊,日磾还是自行就想明白了:“商旅在外行走,确是鲜少见到女子,你扮成男人是为了旅途方便,对吧?”

子青只能点头。

扎西姆看待她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怜悯:“…真是不容易。”

日磾望着子青,若有所思,乍然间又转向阿曼,又惊又喜道:“难怪你和她一起来…原来你也已成婚了。”

“没有…”子青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们不是…”

直至此时,阿曼方才抬起头来,望着子青笑了笑,没说话。

“嘘…”

觉得日磾声音太大,扎西姆先朝他打了个小声点手势,不放心地望了眼孩子,才指着阿曼,轻声问日磾:“你认得他?”

日磾呆楞住,方才一时冲动,竟说漏了嘴,此时再想掩饰,竟不知该说什么。

扎西姆见日磾目光闪烁,愈加起疑,压着嗓子追问道:“他到底是谁?为何一直蒙着面?”

“别问了,扎西姆。他是来帮我们…”日磾道。

子青在旁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手隐在衣袍下,已暗自做好了准备,若是扎西姆发觉阿曼身份而失声高呼,她立时可以一记手刃劈在扎西姆后脖颈上,既能让她昏过去,又不至于伤了她。

日磾愈是要替阿曼掩饰,扎西姆就愈发好奇,探身望去:“是谁,我也认得,是不是?”

子青盯着她,随时都准备出手。

就在此时,阿曼缓缓抬起头来,解下蒙面布,平静道:“别来无恙,扎西姆。”

见到他真实面容,扎西姆倒抽口气,手紧紧压住胸口,极力压抑着嗓音:“是你,铁力曼!你…真没死?”

阿曼勾唇一笑,目光冰冷:“怎么,我没死,让你们很失望?”

“不,怎么会…”扎西姆忙道,“我们都一直盼你能好好,真,他们让你吃了太多苦头,你能逃出去,真是太好了!”

阿曼没吭声,看着面前旧识,早年遭遇重新浮现在眼前——

炎热夏日,有蚊虫在周遭嗡嗡地飞,他□着上身,被绑在木桩上,身上满是被虫咬伤痕,化脓溃烂,又疼又痒。日头明晃晃,直晒下来,神智已是昏昏沉沉,嘴唇上满是开裂。

“水、水…”他低声喃道。

面前正经过两个人,其中少年惊诧地望着奄奄一息他。

“日磾,他是不是死了?”女娃儿躲在少年身后问。

“没有,还喘气呢。”

女娃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害怕地瞅着他,道:“前日还好端端,他怎么突然被绑起来了?”

“嘘,听说他想逃走,被塔姆汗给抓回来了。”

他仍在低喃:“水、水…”

“他想喝水。”女娃儿小声道,“怎么办?要不我们喂他喝点水?”

少年直摇头:“不行,让塔姆汗知道,我们会挨骂。”

“他好像快死了,我…害怕。”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他能看见少年拉着女娃儿飞快地跑开,因为晕眩,视线很快一片模糊。

58第十八章归程(五)

婴孩的小鼻子皱了两下,随即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扎西姆没再顾得上阿曼,匆忙回身抱起他来,摸头摸手,以为他又有何处不舒服。

子青皱紧眉头,重新又给孩子把脉,脉象较之前已平和许多,实在不解孩子为何又大哭。

“是不是饿了?”她猜测道。

可孩子在扎西姆怀中不适地扭来扭去,压根就不理会唾手可得的奶水,只是一味的哭闹。

子青眉头皱得愈发紧,一遍遍地摩挲着孩子的额头。婴孩不同于其他病人,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哭闹,却完全不知道究竟他在经受着何种折磨。

扎西姆把手伸到孩子身下,湿漉漉一片,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他是尿湿了。”

“尿湿了…”

子青没有丝毫侍弄婴孩的经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也舒了口气。

自旁边另拿了干净柔软的棉布,扎西姆把孩子放到床上,打开襁褓,温柔地替他换下尿湿的布巾。日磾忙去端温水给孩子擦拭小屁股。

“过来烤烤火。”阿曼唤子青。

子青依言过去,单膝半蹲下,将手笼在火盆上,片刻之后又想起刚才的事来,转头望了眼阿曼,后者面上波澜不惊,仍旧如平常一般。

“阿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她不得不问道。

“嗯?”

他侧头一靠,正好靠在她的肩头,倦倦地打了呵欠。

子青有些不自在,可没忍心挪开,便由他靠着,低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家的?”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

子青愣了楞:“那你怎么没拆穿我?”

“你是你就好了,喜欢扮成什么都行,我觉得都挺好。”阿曼说得理所当然,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再说,我不说破,他们才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闻言,子青尴尬地挪了下。阿曼坐直了身子,歪头来看她。

“我是不得已…”子青轻道,“其中缘故,待日后我再告诉你好么?”

“不说,也没有关系。”阿曼微笑道。

看着他的眼睛,子青知他并无责怪之意,垂首惭愧地笑了笑。

重新包上柔软干爽的棉布,婴孩的哭声渐小,逐渐转为小小的哼哼,扎西姆轻轻拍抚着,让他喝奶,很快孩子吃饱之后又进入了梦乡之中。

子青复过来,看孩子果然一切安好,放心许多。再看铜壶沙漏,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如无意外,她与阿曼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她思量着天亮后还要去追赶商队,遂闭目浅睡,以便养些精神。

朦胧之中,隐约能听见日磾在对阿曼说话,用的又是匈奴语,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待她再睁眼时,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粗羊毛毯,而帐顶的通气洞孔已透进光来。

天终于亮了…

因为睡得姿势不好,想起身时才发觉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子青踉跄了下,惊醒了扎西姆。

“你们,要走了?”扎西姆望了眼孩子,轻声问道。

“孩子未再发烧就好。”子青立在原地,等着那股麻劲过去,“你按方子再喝三日药,孩子只要肯吃奶,应该就会没事了。”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们。”扎西姆感激道,原本为了孩子,她还想再多留他们两日,但想到铁力曼的真实身份,便知他们在此地着实危险。

阿曼也直起身来,布巾早已蒙回脸上,先望了眼子青,而后才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顺脚踢了踢火盆,惊醒睡得最沉的日磾。

“青儿,走吧。”他朝子青道。

子青点头,俯身拿了放在旁侧的医包。

日磾边整理衣袍边起身,口中忙道:“不急不急,你们要赶路,还是吃些东西垫垫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