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会让他留下来么?”她问,显然阿曼今晚闯王宫并未拿回匈奴的地形水源图,也就是说,他对霍去病而言已毫无价值。

霍去病没吭声,望着火光出神。

“子青,若有一日,我须得攻打楼兰,你可会听我军令?”良久,他突然问道。

子青怔了片刻,随即缓缓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因为墨家非攻?”

“嗯,他们是无辜的。”

“我会斩了你,在军前。”

她涩然笑了笑:“子青认命。”

霍去病深望着她,猛地直起身来,吩咐道:“天亮后,你去把他路上需用的药材买齐,我们即刻离开楼兰。他在楼兰太危险,早走早安心。”

“诺。”

子青眼底露出笑意,她已明白霍去病的答案。

“笑什么?”霍去病看见她的神情,冷道,“想着能和那小子在一块,欢喜?”

“不是…”

“听清楚,我的军中可不允许有污七八糟的事情,明白么?”

“明白。”

54第十八章归程(一)

归程是赶得如此之紧,众人都还未休息够,也未好好地逛逛楼兰城,按理说都该心存遗憾才是,可偏偏心情都甚好。

赵破奴做起生意来,居然颇为得心应手,卖了不少锦缎丝帛,还换来了几匹骆驼的香料,思量着回去后再狠赚一笔。一路上,他便先把钱两都分发下去。沉甸甸的钱袋坠在缔素手上,解开来一看,惊得他半日都没合拢嘴。

“青儿,我们有钱了!起码有十金,这么多钱!”

他压低了声音,朝子青轻声嚷道。

子青虽未解开,但视其分量,也知道确是有不少钱两,思量着拿来还给李敢,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阿曼半靠在骆驼上,笑叹道:“你们汉朝的将军是挺懂得收买人心的啊,走一趟大漠就能赚这么多。”虽然霍去病留下了阿曼,但赵破奴始终对他心存芥蒂,并未把他当做自己人,加上霍去病并未特地嘱咐,自然这种分钱两的好事也不会有他的份。

夜里休息时,子青把自己的那袋暗中匀了一半出来,另装一个钱袋,递给阿曼:“这是老赵忘了给你的。”

阿曼也不去细究她说的是否真话,丝毫未推脱,笑吟吟地收起来,朝她道:“回头到了城镇我去买小面人给你,好不好?”

缔素在旁,看得真切,虽不好说破,可眼睁睁看着子青如此随意大方地就送出去近五个金,又瞧阿曼收得理所当然,不由出言讥讽道:“收了人近五个金,倒只送个小面人,你脸皮也够厚的。”

“缔素。”

子青朝他摇摇头。

缔素把子青扯到一旁,对她不满道:“你傻了,这个西域人跟我们非亲非故的,半道上窜出来,古里古怪,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把自己的金饼给他?”

“他人不坏。”子青不能把阿曼真实身份告诉他,只能道,“不是还帮着我们找水源么。”

“还有,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缔素盯了眼子青裹着布条的手腕,“他怎么受的伤?还有你?”

子青面露难色,此事确是更不好对缔素解释。

缔素愈发起了疑心,皱眉胡思乱想,豁然惊道:“是不是他对你…所以你就…他身上那刀是你捅的?你是因为歉疚,所以才给他钱两?”

“不是,你莫瞎猜!”子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道:“真的不是,事情我暂且不能说,总之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那你也得留神!”缔素扫了眼不远处的阿曼,又叮嘱道,“还有,他这人毛手毛脚的,你可别让他占了什么便宜去,干脆还是我来替他换药吧。”

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真的不用,再说他的伤挺重的,还是我来比较妥当。”

“有事就叫我。”缔素不放心地叮嘱。

“嗯。”

将瓦罐架到火堆上,托缔素看着火,子青取了医包,先给施浩然换了药,欣喜地看见他伤已然差不多愈合,只要不使猛力裂开,就再无妨碍。

“能骑马了么?”施浩然这些日子在驼峰上呆得着实烦闷。

“不行,骑马可能会使伤口崩开,还得再忍一阵子。”

施浩然郁闷地长吐口气:“我迟早被骆驼颠出病来。”

子青笑了笑,低首收拾好医包,再去阿曼那边给他换药。

阿曼静静地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却又不是在睡觉,双目望着漫天星斗,正看得入神。

手背覆上他的额头,仍旧是微微烫手,子青暗自颦眉,他低烧已经持续了许久,始终不退,刚要缩回手,却被阿曼一把按住。

“青儿!”

“嗯。”

“若是不打仗,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过。”

子青抽回手来,开始准备给他换药,慢慢一圈一圈把渗着药汁脓血的布条解下来。

“我们一块儿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不好?有湖水的地方…”阿曼胳膊由着她摆弄,双目仍望着星空,无限向往道。

“你不想见人?”

阿曼咧嘴一笑:“嗯,除了你。”

子青已把旧布条解下,重新替他清洗伤口,道:“以前有一阵子,我也不愿见人,就一个人躲在山里。”

“你吃什么?”疼痛潮涌般袭来,阿曼微皱起眉头,仍兴致盎然地问子青。

“野菜,有时候也打些野物。”子青手上不停,想尽量减短他的疼痛,口中仍旧闲扯着,“冬天的时候最难熬,找不到东西吃,又实在冷得很。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兔子,雪太厚,追的时候没留神,把腿给摔断了,差点就死在山里头,幸而有人路过救了我。”她已经开始给伤口上药。

“幸而…”阿曼叹息道,“下回还是让我来抓兔子吧!”

虽是低烧,可像这般熬了一整日,总觉得他烧得有些昏沉沉的,子青复将伤口包扎妥当,取薄毯将他盖好,温言道:“你且睡会儿,待药好了再起来喝。”

“嗯。”

子青挪到他另一旁,仍是寻到他另一条胳膊与伤口对应的痛点,用力指压。因用力过度,手腕处的伤口传来一阵抽痛,她微皱了眉头,没松劲。

“青儿…”阿曼已合拢双目,含含糊糊唤她道。

“嗯?”

“你…要再想一想…”

子青没听明白:“想什么?”

他用楼兰语低喃了一句,她听不懂,再欲问时便见他已经浅浅睡去。

归程他们并没有循原路回去,而是穿过大漠之后,绕过祁连山,至胭脂山,过乌鞘岭,返回陇西。这一路,水草丰足,牛羊成群,匈奴右贤王的几个部落都在其间。

换过几日霍去病所给的药,加上子青与缔素轮番指压,阿曼的伤痊愈得很快,虽然还骑在骆驼上,却常与子青说说笑笑。倒是子青手腕上的伤,因她照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伤口迸开数次,反反复复,竟还未完全愈合。

这日行至黄昏,远远便看见前面有个匈奴部落,霍去病不愿与匈奴人过近接触,遂不欲再前行,命原地宿营。

众人正忙着卸货,站哨的人便看见了匈奴部落那里有一人骑马匆匆往这边过来,来意不明,忙告知霍去病。

待那人到了眼前,众人方看清是个年轻人,与寻常匈奴人不甚相同,面上竟有几分汉人的书卷气,遂都松了戒备之心。那年轻人满面焦切,下马来便循汉人礼节深鞠一躬,才问道:“在下冒昧相求,族内有婴孩高烧不退三日,恐有性命之危,不知此间是否有医工,可否相救?”

子青把手中货物放下,直起身子,答道:“我是!”

年轻人闻言一喜,朝她这边望过来,正看见子青身旁的阿曼,骤然呆在当地,定定望着他。

阿曼不避不躲,目光冷静自持,直视着他。

55第十八章归程(二)

“是你么?”年轻人犹豫了一刻,小心问道。

阿曼没动弹,面上虽在笑,眼神却是冰冷:“日磾,别来无恙否?”

听到他的回答,日禅竟有些慌乱:“真的是你?他们、他们…一直在找你,你…”

“阿曼,你认得他?”

霍去病缓步过来,神态自然,并无丝毫紧张。

“日磾,匈奴休屠王子。”阿曼淡淡笑了笑,“认得,不过算不得熟。”

日磾打量了下霍去病,客套道:“原来你和汉朝商旅在一块,难怪上回有人说在大漠里看见过你。”

“怎么,想派人快马去报信?”阿曼冷道。

“不不不,怎么会…”日磾连忙道,“我是为了扎西姆的孩子而来,孩子尚未足月,高烧不退,族中巫人看过,也无良方,故而只好来向你们求助。”

子青方欲上前,霍去病手略略一挡,朝日磾温颜道:“他的医术也粗浅得很,能不能治得好,可不好说。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差池,怪在我们头上,那可就…”

他话虽未说完,日磾已明白他们是生怕惹麻烦,忙道:“不会,怎么会呢…那就是个孩子,只要你们肯看看,我们确是实在没法子了。”

霍去病也甚是为难,此时他们乔装改扮深入匈奴腹地,与匈奴人愈少接近愈好,可眼下匈奴人找上门来,为得又是此等事情。答应救治,若婴孩出了意外,这笔账多半是要算到他们头上;不答应救治,只怕当下就会惹恼匈奴人,麻烦立时就到。

怪只怪子青答得太快,否则干脆说没有医工,岂不简单,霍去病沉沉盯了眼子青。

“我随你去瞧瞧,只是有言在先…”子青上前朝日磾道,“若有差池,皆是我一人之责,你们不可迁怒于他们。此事,你可应允?”

日磾点头应道:“尽请安心,我匈奴何尝蛮横至此。”

“请先回去,我收拾好医包,随后就到。”

日磾又是深鞠一躬,复看了阿曼,方才翻身上马,沿着来路驰回。

子青回转身子,正对上霍去病阴沉的脸,只得道:“卑职不得已擅做决定,请将军责罚。”

“那只是一个未足月的婴孩,你有几成把握能救那孩子?”霍去病怒道,这么小的孩子患疾,即使在汉朝也极易夭折,更何况是在此蛮荒之地。

子青默不作声,半晌道:“匈奴人喜怒难测,为免意外,我走之后,还请将军拔营先行。天亮之后,我自当追上。”

霍去病神情愈发恼怒,不吭声。

赵破奴在旁,思量片刻,开口劝道:“眼下我看也只能这样,若是交起手来,倒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肯定会暴露身份。”

霍去病狠狠盯了子青一眼,道:“前面便是乌鞘岭,我们在谷口,仅等你一日。”

“诺。”

子青领命,遂转身去取医包。缔素忙扯了她,急道:“你疯了,他们是匈奴人,你去管匈奴人的孩子干什么?万一那孩子没得救,他们要杀你怎么办?”

“此刻并非战场之上,岂能见死不救。”

子青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收拾出马鞍袋中的无用物件,如钱袋等等,都交与缔素。

这边,阿曼伸手很利落地扯掉吊着胳膊的布条,取了布巾又兜头兜脸地把自己蒙得只剩双目,行至赵破奴面前,伸手道:“把弯刀还给我!”

赵破奴愣住:“你拿刀作什么?”

霍去病看着阿曼,却已经明白,沉着脸道:“老赵,把弯刀还给他。”

“这…”赵破奴嘟囔了句什么,不甚情愿地自马鞍袋中掏出那柄弯刀还给阿曼。

阿曼接过,系在腰间,准备停当。

“你就不担心再被匈奴人抓回去?”霍去病看着他。

“我得和她在一块儿。”

阿曼淡道,余光已经瞥见子青牵着马过来,便张望了下,也想找匹马来骑。

霍去病什么都没说,把自己那匹玄马的缰绳交到他手上,拍拍玄马的脖颈,便转身走开。旁边赵破奴吃了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阿曼骑上那匹玄马。

看着骑在马上的阿曼,子青怔了怔,急道:“阿曼,你不能去。”

阿曼在布巾下一笑,也不多言,策缰催马,竟先她一步往匈奴部落驰去。

子青心中大急,翻身上马,匆匆去追赶他。

望着他二人背影离去,赵破奴见霍去病沉着脸良久不语,猜度他心事,遂劝慰道:“子青毕竟还是太嫩,他又是医士,听人一问,自然就应了,并不是故意想添麻烦。”

“你错了,就算她知道会惹上麻烦,还是会应承的。”霍去病冷冷道,“传令,拔营!老赵,你的马给我骑。”

“那我呢?”

“骑骆驼去。”

玄马是匹绝世良驹,跑起来甚快,待子青追上阿曼的时候,已经是到了匈奴部落。日磾正站在那里等候他们…

“阿曼,你回去!”

子青跃下马,就急急挡在阿曼面前,阻止他再往前。

阿曼低俯到她耳边,小声笑道:“我汉话说得不好,在这里,你最好还是莫让我开口。”说罢,便朝日磾走去,示意请他带路。

子青又气又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得快步跟上前。周遭聚集了不少匈奴人,丝毫不掩饰目光的狐疑之色,盯着他们。日磾将带着他们走向这里一顶华丽的厚毡布帐篷,掀开帐毯子,钻了进去。

帐内一位年轻匈奴女子守着婴孩,口中低低喃喃地哼着哄孩子入睡的歌调,连日耗损,面容早已憔悴不堪。

“扎西姆,这两位是汉朝商旅中的医工,我请他们来给孩子瞧瞧,说不定他们有法子救他。”

扎西姆神智恍惚地缓缓抬起头来:“日磾?”

日磾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来,你到旁边来,让他们看看孩子。”

扎西姆柔顺地由他扶起来,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父王回来了么?”

“父王去了单于那里,”日磾柔声安慰,“放心吧,我已让人送信去,他很快会赶回来的。”

子青已行至床前,双膝跪坐下来,轻轻拉开婴孩襁褓,仔细端详这个小人儿。

阿曼立在一旁,目光自扎西姆身上冷冷掠过,打量着身遭。日磾偶尔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便随即避开。

手抚上去,婴孩确是烧得烫手,小小的鼻翼急促起伏着,时不时自梦中惊醒,啼哭两声,随即又复睡去。子青抚弄了几下他,掰开小嘴看看了舌头,舌苔薄黄;又自襁褓中掏出他的小手来把脉,脉象浮数,应是受了寒,加上胎里带出来的热毒未除,故而高烧不退。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将热度退下去才行,只是这么小的孩子,退热的汤药恐怕是喂不进去。子青微颦眉头,思量片刻,将孩子小心抱起,翻转过来趴在自己的膝头,然后掀开襁褓,露出粉嫩的小背。

她俯唇下去,对着背脊处风池穴所在,竟开始辗转吸吮。

56第十八章归程(三)

“她…她在作什么?”扎西姆还从未见过这种治疗方法,惊诧地问日嘽,“她会不会伤着孩子?”

“不会的。”

日嘽虽然不太明白子青的做法,但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因为这个少年沉静的面容,使得自己愿意去信任他。

阿曼注视着子青,静静地,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直过了半晌,子青才抬起头来,婴孩背上吮吸过的位置,一块近乎圆形的鲜红印记赫然在目,密密麻麻布满了吮出来的痧。

“这是什么?”扎西姆扑过来瞧。

“痧出来,体内的热毒便能带出来些。”子青闻言解释给她听,“我们中原常用刮痧来治病,但婴孩皮肤娇嫩,经不起砭石来刮,便只能用嘴吮吸出来,又叫吮痧。”

扎西姆听得似懂非懂,摩挲着孩子,仍是焦切道:“怎得没用,他的烧一点都没退?”

“你别急。”

见子青目光示意,日磾会意,复将扎西姆扶到一旁,柔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