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整队驼队进了楼兰城,他们便先寻处可屯货的客栈落脚,尚还在卸货之中。城中商户听闻此处有锦缎丝帛,便已纷沓而至。

霍去病自是不管这些买卖之事,全交与赵破奴处理,只说了一句,赚来的钱给此行众人平分。只这一句,弄得赵破奴压力倍增,咬着牙根跟一堆老油子讨价还价,直至月上中天,还顾不上喝口水。

这夜,众人也总算不必再席地而睡,霍去病自是单独一间屋子,剩下的人分成两间,无论军阶,皆睡大通铺。

连日奔波劳累,缔素精神已有些不济,草草吃过饭,便迫不及待地回屋躺下睡觉。待子青等人回屋时,他早已睡熟,鼾声不止。子青见他躺在窗下,那窗上糊的绢布破了几个口子,时有风灌进来,正吹在他身上,她遂将他往旁边挪了挪。缔素睡得沉,竟也浑然不觉,翻了个身接着呼呼大睡。

子青自己合衣躺在窗下的位置,拥紧衣矜,闭目休息,半晌也浅浅睡去。

外头的商户尚在,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风声,远远的,呼啸而过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颦着眉,一任在梦中浮浮沉沉…

方才楼下尚在饮酒的人中不见阿曼,霍去病轻轻推开门,走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显得狭小幽暗,榻上睡着四、五人,霍去病略扫了一圈,显然阿曼也不在其中。

目光落到子青身上时,他微怔了下,月光自窗外经由破口洒入,落在她的身上,零落地堪称破碎,怎么看他都压不住心中的不适。环顾四下,仅有的几条薄毯都已有人盖着,霍去病随手从旁拎了件不知何人脱下的皮袍,欲给她覆上,不甚碰落摆在榻边的长弓。

长弓落地,弦作一声轻响。

子青骤然被惊醒,猛地起身,同时一手抽出匕首,对准来人,身体绷得像蓄势待发的箭。

“又作梦了?”霍去病低低道,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认出是将军,子青松了口气,收了匕首:“卑职无礼,请将军恕罪。”

霍去病把皮袍丢给她,故作随口道:“盖上这个睡,在外头染了病会延误行程。”

“诺。”

“阿曼呢?”他问。

子青摇头:“卑职不知。”

“他不是整日和你粘在一起么?你怎得不知道。”霍去病忍不住揶揄道。

不知该如何回答,子青只得不吭声。

直过了半夜,子青听见有人悄悄溜进屋内来,她目力甚好,虽在黑暗之中,仍辨出进来的人是阿曼。

阿曼挨到她榻前,尽管他极力掩饰,子青还是听出他呼吸较平日要粗重些,刚欲开口询问,便被阿曼轻轻捂住嘴。

月光苍白,阿曼左边胳膊湿漉漉的,赫然是被鲜血染红。

“你…”子青迅速翻身坐起。

阿曼面色惨白,笑意倦然,子青连忙扶住他,让他在榻上躺下来。因生怕惊醒其他人,她也不能燃灯,只能借着月光脱下他外袍,查看伤势…

“蹭破点皮,不碍事。”阿曼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血还在泊泊直淌,是刀伤,伤口颇大,深可见骨。

子青深吸口气,这样的伤口得用线缝合才行,她转身正欲去拿伤药等物,忽听见楼底下起了一阵极大的喧哗,有人砰砰砰用力敲着客栈的门,同时用楼兰语大声嚷嚷着什么。

她自窗口望下去,是一队楼兰士兵,腰佩弯刀,高举火把,正在砸客栈的门。

“你干什么了?”她盯着他,低声问。

阿曼表情极无辜,无奈万分道:“我只是回了一趟家而已。”

“他们是来找你的?”

“应该是的。”

子青飞快环顾了下四周,室内狭小,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只能先草草把伤口扎紧,然后扯过皮袍将阿曼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睡觉,快!”

同屋内已有人被喧哗声吵得睡不安稳,迷迷瞪瞪地抱怨着什么。

子青已经能听见楼下开门的声音,随即是楼兰士兵蹬蹬瞪上楼的声响,他们正在挨个搜查房间。

榻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子青顾不得许多,飞快把自己外袍脱了,盖在上头。刚刚才盖好,门便被人砰地撞开,举着火把的楼兰士兵冲进来,照得室内通亮。

榻边的地上赫然还有几点血迹,已来不及掩饰。

子青心下一紧,急中生智,手背到身后,匕首自袖中滑出,重重地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鲜血顷刻涌出…

被她掩在身后的阿曼看得分明,双瞳骤然痛缩。

躺在榻上的其他人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目,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军人长期操练出来的沉稳,使得他们在此情形下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只懒懒地盯着那些楼兰士兵。

楼兰士兵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正欲上前把阿曼也唤起来时,发现了地上的血迹,立时大嚷起来。店家急急忙忙跑过来,听罢,解释给众人:“他们问,这血迹从何而来,是谁的?”

子青缓缓自身后伸出手,手腕上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

52第十七章阿曼(五)

店家见了直砸吧嘴:“怎么、怎么弄的?”

楼兰士兵上上下下地打量子青,上前拽了她的手在火把下瞅,果然是道颇深的伤口,并非作假,于是又冲她嚷嚷。

“问你呢,怎么弄的?”店家忙解释。

子青淡淡道:“不小心划的。”

正值这当口,霍去病自门口进来,神态自如,视满室的楼兰士兵于无物,独独走至子青面前,执起她的手来,心疼道:“不过和你绊了两句嘴,你若生气,发顿脾气摔个物件都可以,何苦拿刀子划自己的手。”

这话,再加上这语气,听得子青全身发毛,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霍去病便已叹息着把她拥入怀中。饶得浑身僵硬,子青还是乖乖地让他搂着,一动不动。

楼兰士兵全都看呆了。店家也呆了一瞬,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忙压低了嗓子给他们解释。楼兰士兵方才了解,又见深秋夜里子青仅着单薄襦衣,愈发显得清秀可怜,不由个个面面相视,笑得颇为暧昧。

“那个…起来!”他们倒没忘记阿曼还躺着没起,吆喝着要他起来。

在旁的缔素何等机灵,虽不清楚缘由,也知道将军与子青是在演一出戏,遂滚到阿曼旁边,连踢带踹,佯作不耐烦唤道:“早叫你别喝那么酒,没酒量还非得学人逞能,起来,起来…”

阿曼含含糊糊地哼了两声,并不动弹。

缔素索性扑到他身上,一通乱摇:“起来起来起来…”他凑到阿曼脑袋旁边,忽得腔调一变,学出高不识的声音来,“别闹!你个兔崽子!”

霍去病作烦闷道:“行了行了,他喝三大坛子,哪里起得来,当心吐你一身。”

客栈中醉酒者向来颇多,楼兰士兵听得声音是汉人,也不耐烦再追究下去,口中骂了两句什么,呼啦呼啦地地全走了。

室内寂静无声,待听到楼下士兵出了门,店家关门落栓的声音,子青才长吐了口气,推开霍去病,掀开阿曼身上的皮袍…

经过缔素一番折腾,他的伤口又已裂开,血将包扎的布条染得通红,脸疼得煞白,还有闲情朝缔素笑道:“你够沉的,差点压死我!”

“你们两个,过来!”

霍去病扫了眼子青和阿曼,语气中压抑着怒气,说罢转身便走。

缔素见子青手腕上尚还淌着血,忙从自己襦衣上撕下布条递过去。子青投去感激一瞥,一端用牙咬住,单手在手腕上绕了绕扎紧,自己并不甚在意,伸手便要去扶阿曼。

阿曼深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故作嬉笑道:“我又不是断了腿,不用扶。”

子青目光担忧地望着他的伤口,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着实不能再拖下去了,遂又去拿了医包揣在怀中,方与他一起进了霍去病的屋子。

“他的伤口需要缝合,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在霍去病未开口之前,子青便焦切抢先道。

光是看到大片的血迹,霍去病也知道阿曼伤的不轻,点了下头,从怀中掏出上次子青在他帐中看见的小琉璃瓶递过来:“这个愈合伤口比寻常伤药好,用这个。”

子青接过,遂自医包中取出簧剪,欲将阿曼衣袖剪开…

“等等。”阿曼半靠着在榻上,按住她的手,道:“你的手…”

子青怔了下,随即安慰他道:“你放心,我左手虽然有伤,但给你缝合伤口用右手,不会出差错的。”

阿曼虚弱一笑,道:“你的手疼不疼?你先上药。”

“小伤而已,不碍事。”子青倒未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有条不紊自旁边取了块干净布巾叠了叠,递到他口边,“咬住!”

阿曼摇摇头:“我用不着这个。”

“会很疼,你不一定受得了。”子青皱眉劝道。

“我受得了。”他微微一笑,“比这个更厉害的我都受过。”

子青无奈,拿过小竹筒,复看了他一眼,这才拔开塞子,慢慢将竹筒内的烈性酒倾倒在他伤口之上…

阿曼含笑看着她,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稍许泄露他的忍耐。

然后是上药,取金针缝合,最后包扎妥当,他自始至终连哼都未哼过一声,望着子青忙碌的身形,目光深邃明亮。

“好了!”

子青轻轻替他把皮袍披上,舒了口气,思量着自言自语低道:“…最好再去煎副汤药。”

霍去病在案前坐了良久,虽然面前摊着地图,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子青:“你的伤,怎么还在渗血?”

果然手腕上的血渗出布条,子青讪讪一笑,身为医士着实有些尴尬:“我刚才没包好。”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

霍去病与阿曼竟同时道。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阿曼笑得无赖,霍去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遂又朝子青道:“过来,我来替你包扎。”

子青不甚习惯,推辞道:“不用,我自己…”

霍去病盯着她,不吭声。

子青只得过去,自己先解开被血渗湿的布条,才将左手递过去。

“你…”看见伤口颇深,霍去病微颦起眉头,淡淡问道,“自己划的?”

“…嗯。”

“你对自己还真下得了手。”

霍去病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嘲讽,又或者是其他。

“只是皮外伤。”子青只道是霍去病心存不愉,道,“过两天就能好,请放心,不会耽误我做事,也不会延误行程。”

霍去病挑眉望了她一眼,目光暗沉,随手拿过她方才所用的小竹筒,拔了塞子,连停顿都没有,直接倾倒在她伤口之上,酒混着血水直淌下来。突如其来灼热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让子青禁不住倒吸了口气,右手死死地攥住案角,微别开脸,急促地喘着气,硬是没吭声。

阿曼定定地望着子青…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上药,直至包扎妥当,才把她的手推开,冷淡道:“好了,现在你们谁可以告诉我,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子青转头望了一眼阿曼,说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很想知道。

“你是谁?”霍去病问道,“为何要和我们在一起。”

阿曼望着子青微笑,不说话。

“你可以不说,到了明日我也能打听出来。”霍去病慢悠悠道,“只是我这人脾气不好,到时候未必能让你再呆下去,你最好想清楚,楼兰的王子殿下。”

楼兰王子!子青微微一愣,如此说来,阿曼之前所说的回家一趟,竟是去了楼兰王宫么?

将子青疑虑的表情收在眼底,霍去病叹了口气道:“怎么,你不知道?那你为何要救他?还不惜划了自己一刀。”

“当时情况紧急,卑职没顾得上想这么多。”子青如实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那是我该夸你呢?还是…该夸你呢?”

53第十七章阿曼(六)

听不出将军究竟何意,子青没接话。

阿曼望着子青,目中流露出一丝歉然与不安,问道:“青儿,我没告诉你,你会怪我么?”

“朋友相交,本就不必什么都说。”子青道。

想他身为楼兰王子竟会沦落为大漠中的刀客,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再回想到他背颈处狰狞的疤痕,猜想他必有极坎坷的经历。子青自己尚且有不愿人知之事,更何况他。

阿曼露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必不会怪我。”

“欺负老实人…”霍去病轻轻摇了摇头。

“我才不会欺负她呢,青儿,你来,我这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阿曼瞥了霍去病,“你若不想睡觉,听听也无妨。”

霍去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阿曼明明是被自己揭了老底,没法子只得和盘托出,偏偏要说的自己仿佛是个闲杂人等一般,当真是爱面子。

屋内一灯如豆。

阿曼半靠在榻上,闭目思量片刻,再睁开眼,朝子青暖暖微笑,开始讲述:“我的真名叫铁力曼,是楼兰的二王子,现在的楼兰国王是我的叔父。十年之前,汉朝讨伐楼兰,作为降服的证据,我王兄被送往汉廷作为人质;父王同时也把我送往匈奴,表示楼兰在匈奴、汉朝之间严守中立。”

“那年我九岁,去了匈奴。”他涩然一笑,似乎并不怎么愿意回忆那段日子,“对他们而言,我与其说是个人质,倒不如说是一个玩物。白日里可以肆意鞭打辱骂,夜里…”他目光暗沉,不愿细说。

“…后来我就逃了出来。我好不容易逃回楼兰,见到父王,却马上被送回了匈奴。”他笑了笑,自嘲地撇撇嘴,“那时候我太傻,总以为只要逃回来,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回到匈奴,一切如故,或者说是变本加厉,要逃也更不容易了。我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到机会又逃了出来。那时我知道父王已经死了,叔父也容不下我,这次我没再回匈奴,我去了汉朝,找我的王兄。”

“到了长安城,我王兄住的地方我进不去,只好去打听他经常出入之处,好不容易才见了他一面。他见了我,哭得很伤心,直说想我,要留我住下。结果当夜便有人把我捆了,要送往匈奴去。我才知道,原来王兄早就收到了叔父的信牍。”

子青皱紧了眉头,被亲如手足的人欺骗,这样的事,她也曾亲眼看着在父亲身上发生,她知道那种痛楚。

“还没到匈奴,我就杀了看守逃掉,进入大漠,为了活命当了刀客。”阿曼望着她一笑,“再后来就遇见你了!”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子青颦眉望着他:“那你怎得还随我们到楼兰来,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阿曼孩子气般地笑道:“…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你今晚去王宫作什么?”霍去病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去偷一卷画轴,画上是匈奴的地形水源图。我想把匈奴的地形水源图拓下来,有此图在手,想必你舍不得赶我走。”阿曼朝霍去病慢悠悠笑道:“商旅只要向导就足矣,没有必要了解整片大漠的水源,对么?汉朝的将军!”

闻言,霍去病怔了下,遂也不再隐瞒,微微笑道:“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

阿曼不惊不乍,只淡淡一笑。

“楼兰王宫怎么会有匈奴的地形水源图?”霍去病不解。

“你们对楼兰能了解多少,”阿曼冷笑,“我楼兰有着千年历史,能人辈出,一副匈奴地形水源图又算得了什么。我绘给你的大漠暗河走势,那是我三岁时便看过的东西。哼…你们有什么,不过都是些征服野心罢了。”

子青默然不语,汉朝讨伐匈奴,还可说是因匈奴屡次进犯,不得已而反戈;可讨伐楼兰,着实是以大欺小,无论输赢,在道义上便落下乘。

连霍去病也半晌未语,因其位置所在,楼兰夹在汉廷与匈奴之中,犹如被夹在两块大石之中的小石粒,无论哪一方,它都无法抗衡,只能在两方的巨大碾压之下被反复磨砺消损。

楼兰何辜?

瓦罐噗噗直响,小小灶间,溢满了药味。

子青又往灶里添了把干柳条,才起身揭开瓦盖,拿箸在汤药里头轻轻搅了搅。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霍去病。

“药还没煎好?”他随口问道。

“还得再熬一会儿。”子青答道。

霍去病“嗯”了一声,在灶前蹲了下来,有一把没一把地往里头添干柳条。灶膛内的火光熊熊,映在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火不能太大,会熬干的。”子青不得不道。

“哦。”

他没再添,干柳条在手上折着玩。

子青望了他一眼,犹豫片刻,仍是问道:“阿曼他…”

“睡着了。”霍去病哼了一声,道,“流了那么多血,这小子居然还撑了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