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低头默然,自知是给霍去病添了烦心事。

“行了,回去吧!”

“卑职告退。”

子青转身欲出帐,行至帐帘前又被霍去病唤住。

“傻小子!”

“嗯?”

“别忘了…”霍去病望着这个幼树般的少年,话到嘴边,却改成:“…我的笔!”

子青微微一笑:“嗯。”

第二卷

65第一章冬至(一)

子青回振武营后,禀过蒙唐,便回了医室。正好易烨才给人送了汤药回来,见她全须全尾,周身齐整,才总算放下心来,自是欢喜不尽,接连念叨着“祖宗保佑”。而后他又问起缔素,子青便如实相告。

“这小子…”易烨叹了口气,“以前他心心念念地想要去虎威营,现下总算是合了他的意。只是以后想再见一面,可不那么容易了。老大还说,到了冬至那几日,让咱们一块上他家涮羊肉吃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叫上他。”

子青黯然,片刻后又想起一事:“月底考核,老大可射中了?”

易烨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一些事来,拖着子青先在榻上坐下:“我正要告诉你这事呢——老大那日运气实在差了点,还是没射中,我看他急得就差把自己给当了,我就把那几盒药丸都偷偷托人拿出去卖了,拿回来的钱两就给老大应急。”

子青点头,毫无异议。

“可钱两还是不够…那日是我陪着老大去,总算见着了嫂子、还有老大他娘亲。”易烨眉头打了个结,直摇头,“这辈子我还没见这么能折腾的老太婆,光是为了租个房子,她就能跟人打起来,看了几处房子都不满意,挑三拣四的。要么就嫌院子不规整;要么就嫌屋里太暗生冷;还嫌旁边挨着小孩学堂太吵…我看她就是想要住大房子,不停地拿蒙校尉来说话,说蒙校尉把家里人都接了出来,住多大多好的房子,要老大也争气些,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她可不想让人看笑话。”

“后来呢?她们现下住哪里?”子青皱眉道。

“摊上这么个妈,凑多少钱也不够使得呀!”易烨亦是满肚牢骚,“她就没一处中意的房子,还想着住客栈去,幸亏被我死活拦着。你说说,住一日客栈,可顶得上半个月租钱了,老大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好说歹说才答应先租下一处房子,说只是暂住,租金只准交了一个月,让老大赶紧想法子换一处,弄得人家房主脸色那个难看啊。”

子青担忧问道:“那过了这个月怎么办?”

易烨嘿嘿一笑:“我让老大背着她娘,多交了二个月租钱,到时我就不相信她舍得白交租钱。”

“还是哥你有办法。”子青微笑道。

“那当然,我不想这些歪点子,老大怎么办?他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易烨悠悠呼出口气,“见识了他的娘亲,我觉得我娘简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子青抿着嘴笑:“夫人本来就极好。”

易烨顿了顿,想起另外一事,朝她肃容道:“可有个事得告诉你,是关于雕翎箭,那箭咱们能不能晚些时候再还给将军?”

“…弄坏了?”子青微微一惊。

“没有没有,你放心,就是现下在别人手里,等下月的月底考核一过就能还回来。”易烨忙道,“我这也是没法子,眼看老大就快让钱给逼死了,就把做主把雕翎箭租出去,月底考核之后拿回来。”

“租?”

“对啊,又不能拿去卖,只好租了,价钱也算得便宜,都抢着要呢。”

事已至此,也只能迟些,若是将军问起,自己再好好赔罪。子青丝毫未出言责怪易烨,只想起身上的钱袋,掏出来给易烨:“哥,这里有些钱两。”

倒未想到她身上会有钱,易烨好奇接过,解开来一瞧,大喜过望:“这么多钱两,一个、两个…五个金饼,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次跟着将军出去的人都得了,大概算是酬劳吧。”

“你们这趟到底去哪里了?人都瘦了一大圈。”易烨问。

“将军不让说。”

易烨故作皱眉,道:“怎么,连我也不能说?!”

“嗯,不能说。”子青为难地点点头。

瞧她模样,易烨忍不住拍拍她脑袋,笑道:“不说就不说吧,我给你烧水去。对了,你饿不饿,要不我上墩子那里瞧瞧还有没有吃的。”

“我不饿。”

“哦,对,我得先把钱两收好。”

“哥,你替我算算,这些钱两抵作东西,拿去还给李敢够不够?”

“不用算,肯定够…”

大概是分别一阵的缘故,连子青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两人絮絮地说些琐事,平实非常。

晚间赵钟汶与徐大铁也都过来,见到子青安然回来,自然都是欢喜。缔素的事情,子青隐去两人纠葛,独独只说将军对他甚为赏识,故而将他留在了虎威营。听罢,徐大铁只觉得失了同伴,瘪着嘴在旁闷闷不乐。赵钟汶虽也替缔素欢喜,但平日里护着他都成习惯了,乍然知道他去虎威营,还真是不放心。

“本还想着冬至的时候,咱们也买条羊腿,一块到我家去吃涮羊肉去。”赵钟汶有些怅然若失,“现下大概见一面都不易。”

“找人传个话就行。”易烨安慰他道,“再说了,那小子还能忘了我们,等着吧,没准过两日他自己就得找咱们来。”

赵钟汶笑了笑:“找不找咱们倒无所谓,别在那头闹出什么事就好了,他老老实实地别闯祸,比什么都强。”

大雪纷飞中又过了半月,转瞬冬至已到。

正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接二连三的大雪落下来,连营中的操练也几乎都停了下来。为了包冬至这日的羊肉馄饨,魏进京提前两日便到处逮人到庖厨帮忙剁羊肉馅去。

子青脾气好,又是个最好差使的,因医室中无事,便被魏进京拖去庖厨,足足剁了近一整日的羊肉馅,弄得一身羊肉膻味。回来之后易烨便催着她换身衣袍,换过之后仍觉得有味道,便又催着她把头发也给洗了。

平日操练比这个还脏,倒也没见易烨如此催促,子青心中不解,但仍乖乖听命,烧了热水,把头发也解下来洗净。

“明日咱们要去老大家里头,他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咱们收拾得利落点,免得到时候被她挑什么刺,老大面子上过不去。”

易烨捅了捅火盆,想让火烧得更旺些。子青正凑在旁边擦干头发,不留神便烧焦了一小缕,顺手拿起旁边的簧剪修剪掉,又抬头问易烨:“明日咱们俩都去,医室中无人恐不妥当吧?”

“放心,我都跟人说好了。明日二曲的牛子过来替咱们守一日,后日我过去替他。冬至连着休息三日,他们也想出去转转。”

忽有人叩门,子青与易烨对视一眼,她遂飞快把尚湿漉漉的头发一拢,盘上,顺手用一根签子簪上,才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兜帽低垂的人挟带着满身飞雪正立在面前,笑容灿烂。

“阿曼!”

子青认出他来,甚是欢喜,忙侧身先让他进来,又伸头张望了下,没看见邢医长,才复关上门。

因大漠之行的事情不便告诉易烨,故而子青也没有向他提起阿曼其人,此时易烨乍然见到阿曼,自然是不认得。

待阿曼除下兜帽,露出深眼高鼻的轮廓,易烨更是呆了呆:“西域人?!青儿,你何时连西域人都认得了?”

“哥,他叫阿曼,是邢医长的药童。”

邢医长脾气古怪是出了名了,易烨撇嘴道:“邢医长古古怪怪的,连药童都用西域人…你听的懂我说话么?”后一句他问的是阿曼。

阿曼笑着耸了耸肩,也不作声。

易烨同情地望着他,道:“他连话都听不懂,可怎么在邢医长手底下混,还不得让那老头照着三顿打,这倒霉孩子。”

子青知道阿曼是故意在逗易烨,故而只低头含笑不作声。

倒是阿曼瞧见她的头发尚还湿着,便自自然然地伸手拔下木签子,将她头发细细拨弄开来,拉她到火盆旁,柔声道:“赶紧烘干,湿发盘起来会头痛的。”

子青笑了笑道:“我知道,方才不知是你,所以才先盘了起来。”

易烨在旁,瞪大眼睛,直愣了半晌,才把子青拖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是…嗯?”

“嗯,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易烨更惊。

关于这点,子青也不甚明白,如实道:“他说第一次看见我便知道我是姑娘,不过他一直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

易烨又望了阿曼一眼,心中始终不太适应,颦眉道:“西域人?能信得过么?”

子青笑而不语,知阿曼从虎威营过来一路风雪,自去灶间给阿曼舀了碗热水暖暖身子。

“是邢医长差你过来的?”易烨问阿曼。

“嗯,你们营年底的药材总表还未送过去,老头发了火,派我过来找你们拿。”阿曼自身后取下个包裹,“对了,还有这个,缔素托我带过来的。”

易烨看是个鼓囊囊的包裹,还未拆开便笑道:“就知道这小子还惦着咱们,还送这么多东西,我瞧瞧…”

包裹解开来,刚瞧见里头东西,易烨便愣住了。

66第一章冬至(二)

——全是子青送给缔素的衣物,已洗得干干净净,连靴子一并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

子青眼底掠过黯然之色,一言不发将衣物和靴子都拿过去,默默收起来,又问阿曼道:“缔素在虎威营里可还好?”

“我常见他独自一人在校场上练习弩弓,很是勤勉。”阿曼道,“不过准头倒是一般。”

易烨想起明日之事,忙朝阿曼道:“你再帮我们带句话给他,可好?”

阿曼先瞅了眼子青,才笑道:“你是青儿的哥哥,这有何不可。”

来不及细想他话中之意,易烨笑道:“就告诉他,明日大伙都去老大家中吃涮羊肉,都惦着他呢,让他也来,我们在东营口等他到巳时。”

“行。”

“等等,你告诉他,我留守医室,不能去。” 子青急急补上这句。

易烨皱眉道:“青儿…”

“哥,他若知道我也去,断然不会来。”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不过是少吃一顿涮羊肉而已。”子青道,“老大和铁子都惦记着他,若见不到,心里肯定不好受。”

易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虽然知道她说的对,但总觉得对子青来说还是委屈了些。

“明日你到虎威营来,我烤羊肉给你吃。”阿曼兴致勃勃朝子青道,“你们中原人烧的羊肉味道可实在平常。”

子青摇头:“没有授命,我不能擅自去虎威营。”

知她做事一板一眼,甚守规矩,阿曼倒未再勉强她,不在意地笑道:“那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天黑前营门关闭,任何人没有将军手谕皆不得进出,阿曼见天色已不早,便别了子青,复回了虎威营去。待他离去,易烨皱眉思量了良久,才朝子青道:“你和这个西域人,怎么认得的?”

去大漠的事情不能说,子青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含含糊糊道:“…途中遇见的。”

“他怎么对你…青儿青儿,他叫得还挺亲热,我瞧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劲,”易烨眉头皱得愈发紧,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好?”

“阿曼人挺好的。”

子青已梳好头发,正用匕首修整一支笔杆,紫毫修建齐整,服服帖帖地聚拢成撮,这支兔毫笔已几近完工。

“做好了?”易烨探头问。

“嗯,还得在笔杆上一道亮漆。”

子青埋着头,仔细地刮掉笔杆上任何一点小小的不平整。整支笔虽是极认真做出来的,可若拿去与官家出品的那些笔相比,还是显出几分拙朴。

易烨怀疑道:“这笔,将军能要么?像他那种自幼就在皇宫进进出出的人,会看得上你的笔?”

子青也甚无把握,持笔端详,叹口气道:“我已经尽力了。”

长安城内,雪并不若陇西那么大,细细小小地飘着,不知不觉间也在屋脊上积上薄薄的一层。

卫大将军的府邸深处,小风炉上煮着酒,酒香满溢出来,与近处的梅花香缠绕纠缠。卫青就坐在榻上,含着笑,望着梅林中舞剑的年轻将军…

剑气凌厉,气势如虹。

挥、斩、劈、挑、刺…

时如雷霆万钧,时如流水潺潺。

朵朵梅花噗噗而落,漫天漫地,比雪还紧。

回廊处,平阳公主亲自端了腌制好的梅子,朝卫青笑着缓步过来。卫青忙起身,接过梅子,放到案几之上,然后扶公主同坐于合榻之上。

“快让去病歇一会儿吧,又不是小时候,你还日日盯着他的功课。”平阳公主笑道,“明日我还约了几位夫人来赏梅,他再舞下去,这花可就落干净了。”

酒已温热,卫青起身斟了两杯,朝霍去病唤道:“去病,且歇会儿,过来喝口酒暖暖。”

收了剑,霍去病边走过来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朝平阳公主笑道:“母亲上回说,舅母腌的梅子最是爽口,只是不知如何腌制,想讨个方子,自己试试呢。”

平阳公主笑道:“这有何难,待会我写下来,你带回去便是。这方子原是这是宫里御厨教的,我嫌太甜,减了些蜂蜜的分量,才是现在这个味。”

“去病先替母亲谢过舅母。”

平阳公主起身,笑道:“我这就写去,庖厨那里正备着菜,你舅父一样一样吩咐下去,都是你爱吃的,不吃完可不许走啊!”

霍去病呵呵笑道:“去病谨遵公主旨意。”

平阳公主又朝卫青一笑,细心叮嘱道:“记得少喝点酒。”见着丈夫含笑点头,她这才娉娉婷婷自回廊转了回去。

见公主离开,霍去病将剑往旁边一摆,端杯一饮而尽,才往卫青身旁歪着,笑道:“在陇西呆久了,回京城这些日子,天天闲得不是吃就是喝,还真有些不习惯。”

额角尚有汗珠,卫青自拿袖子替他抹了,才道:“我猜度陛下的意思,开春雪一融便要用兵,你可都准备好了?”

“别说等开春,就是现在要出征,我也没问题。”霍去病不在意道,捻了一颗梅子丢入口中,因酸劲拧起眉,奇道,“我娘怎么会喜欢吃这个?”

“女人家都爱吃这个。”

“酸…”

霍去病把核吐出来,又自斟了杯酒,持杯在唇边慢慢饮着。

“陛下那里去过了?”卫青又问。

“嗯。”

“可说了什么?”

“问了些军中的状况,也没什么,尽是闲聊…”霍去病想起来又是一笑,“不过陛下现下对李美人可宠得厉害,到哪里都带着,一点避讳都没有。”

“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论相貌比起姨母年轻时一点不差,人又活泼,会逗陛下开心,难怪陛下惯着她。”

“这话可莫让皇后娘娘听见,她心里该不舒服了。”卫青叹道。

霍去病不甚在意:“这事,姨母可比您想得开。”

“你年纪也不小了,”卫青道,“上回你娘还跟我提这事,说想请公主帮助物色着,若有合适的,就替你去提亲。”

“原来我娘还打这主意呢,”霍去病哈哈大笑,“难怪这次回来,冷不丁就问我鹅蛋脸好,还是爪子脸好,我说都凑合,她还不乐意了。”

“你小子没心没肺的…”卫青沉吟片刻,“不过这事,还不急,我劝她也别替你做主,说不定陛下有他的主意呢。”

“我不急,且由我娘自己忙活去。”霍去病竖起一根手指头,笑道:“我就一条,话得少,要不然听完我娘絮叨,回了家还得听媳妇絮叨,我可受不了这个…公主就挺絮叨的吧?”他压低嗓子凑到卫青旁边问。

“你这臭小子!”

卫青玩笑般轻踹了他一脚。

“你就没个中意的人?”卫青问道。

霍去病摇头。

卫青猜测道:“你打小便常在宫里进进出出,难道看上的是公主?”

“真没有,我现下哪有这个心思。”霍去病讨饶道,“我看着匈奴人都比看着姑娘家亲,这事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卫青无奈笑了笑:“我就是替你舅母探探口风,既然你没个中意的人,她也就有数了。”

霍去病嘿嘿一笑,复替舅父斟满酒,端了给他。

67第一章冬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