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能呆几日?”卫青接过耳杯。

“再陪着我娘两日,也就得回陇西去了。”霍去病不自觉地笑了笑,“把他们撂在那里,终归心里放不下,还是人在安心些。”

卫青岂能不明白他的感受,骤然间,许多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喊得出名字的,喊不出名字的,一个个鲜活如初…

“对了,舅父,您可认得墨家的人?”霍去病乍然问道。

卫青一怔:“墨家?自陛下独尊儒术之后,好像就没再听说过,陛下对他们颇有忌惮,也听见他们再出来。”

“李广军中曾经有一人,名唤秦鼎,听说他就是墨者,一直助李广守城多年。”

“你如何得知?”卫青神色凝重,问道。

霍去病坐直身子,道:“高不识以前曾经与他交过手,提起他的时候,赞口不绝!听说这墨者的功夫可当真是好!”

卫青皱了眉头:“这些胡人的话也不可尽信,墨家以武犯忌,陛下所忌惮也正是这点…去病,此事你不可再对别人提起,便是高不识那边,也吩咐一声,让他莫到处胡扯。李老将军驻守边塞多年,那都是他一日一日熬过来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若被好事之人以此事为把柄,给他扣上个结交墨贼的罪名,对老将军未免太不公平了。”

“您倒是厚道,人家可未必领你这份情。”霍去病懒懒道,瞧见卫青眼睛盯过来,才道,“秦鼎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我还指着把李敢也给挖过来,哪里会去招惹李广。舅父,您就放心吧,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听他话中似乎另有其意,卫青疑惑问道:“难道,你也认得墨家的人?”

“没有。”霍去病答得极快,笑道,“您都不认得,我上哪里找去。只不过觉得功夫这么好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甚是可惜。”

卫青虽未再追问,但总觉得去病神情有异,特特地盯了他两眼,方才罢了。

“等你回陇西的时候,先到我这里来一趟,”卫青又嘱咐道,“酒窖还有些好酒,你装两车走,和营里的兄弟们还有那些校尉,把酒分了,当了将军就该有将军的样子,莫让人觉得你光惦记着自己回京城来享福,知道么?”

霍去病点头笑道:“诺。”

这日清晨,易烨与赵钟汶、还有铁子牵了马匹,便先行至东营门口,往四下张望着,想找找缔素可曾来了。不料,虽未看见缔素,易烨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愣了半晌,遂上前抱拳行礼道:“李校尉!”

李敢在积雪中立了已有一阵子,他原是请人向蒙唐通报,但不料蒙唐今日恰巧不在营中。而得不到准许,他是绝对不能擅入军营,一时无奈,又不愿就此离去,便立在营门之外。

他自然并不认得易烨,微楞了下,虽见易烨仅是士卒打扮,却仍不失礼节,温颜问道:“你是?”

“卑职是子青的哥哥。”易烨自怀中掏出钱袋,数出三块金饼,心疼地递过去,“上回李校尉送来的东西,子青一直惦记着将钱两还给您,这些您瞧够不够?”

望着易烨所递来三块黄灿灿的金饼,李敢目光忧郁,并不伸手来接,抬眼看想易烨:“原来你就是她的哥哥,多谢你照顾她。她,可还好?”

“挺好的,挺好的…”

易烨干笑,他本因为李广当年之事,连带着对李敢也颇有些微词,原想给了钱两就拔腿走人,却不料李敢如此温文尔雅,一心只关心着子青,倒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在营里么?”

“在…”

“我进不去,你能帮我请她出来一趟么?”李敢把易烨拿金饼的手推了回去,温和笑道,“这些便算是酬劳。”

易烨呆住,看了眼手里的金饼,纠结了下还是复递过去,艰难道:“可,她可能不想见你。”

李敢仍是不接,垂目道:“你替我向她转告一声,我是自云中郡过来的,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此时正是冬至大节,李敢不在云中陪着李广过节,倒大老远地赶到陇西来,易烨自是有几分不忍,踌躇片刻,道:“我去跟她说一声,可她肯不肯出来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李敢喜道。

易烨过去与赵钟汶说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再往营内去,不多时回到医室,见子青正拣了药材埋头在碾压。

“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易烨皱眉道:“李敢来了,就在营门口呢。”

子青手停滞了下,随即接着碾压,只淡淡“哦”了一声。

“他想见你。”易烨接着道,“我拿了钱两要还他,可他不肯要。要不,你自己去还?”

子青不作声,皱着眉头。

“他说是从云中郡过来的,蒙校尉不在,他又进不来,看样子在雪地里立了有些时候。”易烨絮絮道,偷眼看了眼子青脸色,遂道,“算了,你不见他也是应该的,我去把钱两丢给他,管他要不要。”

子青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易烨本已跨出门去,忽想起一事,大感不妙,朝子青急道:“李敢他现下就站着东营门外,待会缔素来了,岂不是正好碰上…糟糕糟糕,这小子可别惹祸!”

子青眉头皱得愈发紧,丢下手中的碾轮,朝他走来:“我出去瞧瞧。”

“嗯。”

两人一骑,又朝着东营门口过来,子青很快便看见了犹立在雪地中的李敢

几乎是同时,李敢看见马背上的子青,心中大喜,急走几步上前来,拉住马匹,看着子青一跃而下。

“阿原。”

“李校尉。”

子青朝他施了一礼,随即转头望向虎威营方向,可看见有两人两骑正往这里来。她目力甚好,认出其中一人正是缔素。

“阿原,怎么了?”李敢看出她神色异常,关切问道。

子青转回头来,皱眉望着他:“你快走吧!”

68第一章冬至(四)

李敢不明究里,道:“阿原?”

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子青焦急地望了眼易烨,易烨瞬间会意,掉转马头迎着缔素驰过去。与此同时,子青拉着李敢往旁边行去…

徐大铁看见缔素果然来了,喜不自禁,挥着手朝他大声呼喝,又欢喜地往前奔去,却不甚被雪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缔素见状,虽知他无大碍,却仍是与易烨擦肩而过,赶到了徐大铁身旁,翻身下马。

“铁子!”他替徐大铁拍去身上残雪。

徐大铁倒一点不在乎身上脏不脏,只望着他嘿嘿傻笑:“俺就知道你准得来,去老大家吃涮羊肉,你哪会不来呢。”他又自怀中掏摸着,半晌摸出个羊拐骨,宝贝般得意地递过去,“这是俺帮墩子剁饺子馅,他给了俺两个这个,俺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接过羊拐骨,缔素笑着揣入怀中,转向赵钟汶唤道:“老大!”

近两月未见,倒觉得这小子似乎瘦了一圈,赵钟汶用力捏了捏他肩膀,笑道:“虎威营怎么样?真比咱们这里好?”

缔素笑了笑:“还行。”

才发觉缔素旁边另一骑是阿曼,易烨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个西域小子果真又来找青儿,也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阿曼半遮着脸,目光准确无误地看见稍远处的子青,因不知她身旁是何人,故而并不冒然上前。

“走吧走吧,还得先去买羊腿…”

知此地不宜久留,趁着缔素还未看见子青李敢时赶紧走,易烨笑着催促道。

徐大铁却不去牵马,憨憨地将手一指道:“子青还在那边,咱们得等她!”

闻言,易烨根本还不及反应,缔素便已循着铁子所指的方向望去…

众人皆是静默,除了徐大铁,他扯开嗓门朝子青大喊:“子青,快来!快来!我们要去买羊腿!”

子青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虽未回头,但料想缔素已经看见了自己和李敢。

“铁子、铁子,别叫了,青儿她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易烨朝徐大铁道,同时担忧地偷瞥缔素。

缔素定定地望着子青和李敢的方向,始终一言不发,脸上僵硬地毫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赵钟汶并不知缔素与子青之间的芥蒂,只担心缔素找李敢生事,上前便去拉他:“走吧,难得大家能聚一块儿,别惹事。他是校尉,咱们可惹不起。”缔素被他强扳过头来,脖颈强梗着,仍旧不说话,沉默着上了马。

见他肯上马,大概是肯走了,易烨微松口气,殊不料缔素狠叱一声,拨转马头,竟然就朝着子青李敢奔了过去,他连忙追去。

“这混小子!”赵钟汶骂了一句,赶忙也上马追过去。

早有一人行在他们前头,阿曼倒抢在了缔素的前头赶到子青身边,皱眉戒备地盯住缔素。

李敢并不认得缔素,但见缔素神色冰冷,也知其来意不善。

子青转过身,抬头望向马背上的缔素,眼底深处藏着悲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爹娘死了,你爹娘也死了…”缔素极缓极慢道,“可真正该死的人还活着,我真是不明白,你竟然还能和李敢站在一处,你的心里,难道就不恨么!”

“缔素…”

“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缔素目光恨极,死死地盯了李敢一眼,再无多话,复拨马回去。见他总算没有动手惹祸,赵钟汶稍稍放心,连忙拍马追上。

“青儿?”易烨担心地看着子青。

“哥,我没事,你快去吧。”子青勉强挤出笑意道,“铁子该等不及了。”

“…嗯,那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嗯。”

易烨离去,子青转过头来,朝李敢疲倦道:“你爹当年杀的八百羌人,缔素便是他们的后人。若是下次,他对你有无礼之举,还请你体谅。”

阿曼在旁已经明白李敢身份,目光暗沉,料子青不愿与此人多言,下马揽住她便要走,低道:“走,咱们回去。”

身后传来风声,正是李敢左手疾出,抓向阿曼正揽着子青肩膀上的手。

手腕被他擒住,阿曼转身冷笑,被抓住的左手手掌疾翻,竟然反握住了李敢的手腕,以此同时,弯刀已出鞘,声响轻如泉吟,脆如碧玉…

反射着雪地寒光,那瞬弯刀亮得刺眼,划了道弧线,竟是朝着李敢的手劈落下来!

这一生变甚快,李敢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少年出手如此狠辣,待想抽出胳膊,却被他牢牢抓住。

眼看刀将要劈断胳膊,李敢疾起飞腿踢开阿曼握刀的手。

阿曼侧身让开,却仍未放开李敢的胳膊,手上用劲,借着李敢胳膊之力,双腿腾空,连环般踢向李敢。

绛红衣袍在风中翻飞。

双腿疾踢,又狠又准地踢在李敢胸膛上。

李敢功夫本不弱,但看着这少年与子青甚是亲厚的份上,一直不愿出重手,故而暂落下风,被踢地连连后退。

“阿曼!”子青颦眉不解,好不容易缔素已走,想不明白这二人怎么会打起来。

听见子青的声音,阿曼方松开李敢的手腕,腾挪跃开,弯刀却仍未回鞘,转头朝子青笑道:“我知道他就是李广的儿子,你且看着,我来替你出气!”

“当年之事,与他无关,你别伤了他。军中私斗,若再打伤校尉,将军也保不住你。”子青急道。

阿曼歪头想了片刻,遂收了刀,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不是担心他。”

子青不答,皱眉望向李敢,叹道:“你走吧,莫再来了,钱两我会托人送至云中郡。”

“阿原,我只问你一句!”李敢行至她面前,定定望着她,“方才缔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秦叔和秦姨真的都死的?”

子青静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嗯。”

仿若被巨锤击中,李敢身形微晃,强撑着又问道:“怎么、怎么死的?”

子青却不愿再答,也未再有只言片语,转身慢慢离开。

“自戕!”阿曼近似残忍地看着李敢,“因为内疚,因为觉得对不起那八百羌人,他自戕身亡。”

闻言,李敢踉跄后退。

阿曼逼上前,接着狠狠道:“…我若是你,绝没脸再来见她!”

说罢,他再不看李敢一眼,牵了马去追子青。

茫茫天地之间,李敢立在雪地中,心痛若绞,气闷难当,却是无地宣泄,只能任由世事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直至窒息。

69第二章牵挂(一)

冬至刚过,各营便又紧锣密鼓地操练起来,除了日常必需的兵器操练之外,尤其各营之间彼此要配合的阵法,更是一遍又一遍,顶风冒雪地操练至烂熟。

虽然一直未有命令下来,但操练之余,累得精疲力竭的众人心中都能隐隐能感觉到——有人跃跃欲试地期盼着,有人忧心忡忡地等待着,还有人无所谓地埋头过日子。

那日,长安城的清晨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空气冰凉清冽。刘彻立在宫栏边,凭台远眺,周遭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屋脊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沿着屋檐珍珠般地往下掉落,到了地上汇成细细长长的水流。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倒映出着宫栏旁的刘彻。

刘彻扯掉围在脖颈上貂绒暖脖,丢给旁边的内侍,任凭清冷的空气沿着脖颈直透入体内,低低道:“雪终于融了…去!八百里加急,替朕把去病召回来!”

“诺!”

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脚步匆匆而去。

陇西郡,霍字旗在风中烈烈飘扬。

徐大铁射出箭箙中的最后一箭,正射在靶心边缘上,他乐得不行,拽着易烨直叫他看。

“了不起呀你!”易烨笑道,另把一捆箭矢放入他箭箙之中,“再来!说不定,祖宗保佑,待会还能射中。”

“等俺回去的时候,跟俺妹子说!”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身继续射箭去。

不远处,到河边刷过马的子青正朝他们走过来,神色异于寻常,似有心事。易烨自然最先留意到,待她走近便问道:“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沉声道:“我看见马槽里加了熟豆饼。”

“熟豆饼!”易烨眉毛扬起来,心疼道,“这些马倒是越吃越好了!照这么下去,若是哪天它们吃上羊肉馍馍,我也不奇怪。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易烨奇道。

“让马吃熟豆饼,是在为长途奔袭做准备。”子青凝眉道,“最多不超出三日,我们便要出征了!”

易烨吃了一惊:“这么快!也没听蒙校尉提过,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既然是要突袭,事前是不该透出风声来,你我二人知道便好,你且莫说出去。”

“嗯。”

易烨虽点了头,目光却望向赵钟汶与徐大铁,子青循他目光,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出征在即,即使家人就在近处,赵钟汶与徐大铁却仍无法回去与家人再相聚片刻,让人心中怅然不忍。

“走的前一晚,会让留家书的,这是惯例。”子青低低道。

易烨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白雾在空中消散,再无影踪。

虎威营内,邢医长收拾着他的旧书简,不停口地唠叨着。阿曼在旁,心不在焉地用竹刀削刮着竹牍,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马蹄声。

“老邢!”他唤了声邢医长。

邢医长犹撅着腚,埋首于书堆之中,再懒得去纠正阿曼这个西域人在言语上的不敬之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着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着道:“你这么大年纪,若跟着霍将军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么?”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拐弯抹角的,我可最烦这个。” 邢医长没好气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阿曼转头一笑,道:“将军若把你放在营里,我可不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跟着谁去!”邢医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没用,卷毛小子。将军从未让你跟着大军操练过,可见他从没想过让你跟着去。”

“你跟他说说,普通刀剑伤,我帮着包扎包扎也算凑合。”

“没用!将军是什么人,但凡有两下子的,没有他不惦记的。不让你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邢医长掏出册布套上满是灰尘的竹简,用力拍了拍,室内尘土乱窜。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帮忙,那我自己说去!”

“你说也没用。”邢医长自布套中取出竹简,摊开来,朝阿曼走过来,往他跟前一递:“看看这个,是楼兰文么?”

阿曼扫了一眼,点头:“嗯,这东西你打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的!送的、送的、人家送的。”

“谁送你这个,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医长难得地陪笑,道,“快,读给我听听。”

“嗯…居延草药手札…”阿曼仅念了开头几字,便停下来不念了,挑眉望着邢医长,“下面的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