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行在最前头,时而仰头望向星空,通过观星来辨别方位。

已是午夜,马速渐渐缓下来,阿曼策马行到她身畔,笑问道:“困不困?”

“还好,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子青微微笑道,“上回出征是初春,冷得人发困,现下已是好多了。”

阿曼顿了一下,又道:“我已告诉霍将军,我将回楼兰去。”

“嗯。”子青微微颦眉,叹道,“我想等要走的时候再告诉他。”

“青儿…”阿曼料到子青的想法,“你可曾想过,若告诉了霍将军,也许你就走不成了。”

“他对我算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辞而别。”

“将军对你颇为看重,怎会肯放你走。”

她心中歉疚,道:“我走便已是对不住他,若再不辞而别,岂非罪上加罪。”

“若将军不允,将你捆起来,不许你走,怎么办?”阿曼半是顽笑问道。

默然良久,子青仍是道:“不会,将军他…会明白我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

子青未再说话,仅重重地点了下头。

三日不到,汉军如狂风一般掠过了沙漠,在居延泽稍作休整,再沿着羌谷水往下,直至祁连山脚下。

夜空中,乌云翻滚,风一阵又一阵地刮过,眼看一场大雨将至,浑邪王部落的匈奴人大多皆在帐中歇息,只有少数人出来照料牛羊,又或将帐篷系得更牢些。沉沉黑夜中,无人察觉到,一支汉军竟会越过整个大漠,兜了如此大的一个圈绕到此处,正静静地潜伏地背山阴处,等待着他们年轻将军的号令。

电光闪过,照得霍去病一身玄甲锃亮,手中的剑,冰寒如雪。

终是回来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皋兰山的那一夜。

那夜之后,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亮,总觉得那轮月亮流淌着血腥气,看了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今夜,无星无月。

闪电将夜空四分五裂地劈开,雨从裂缝之中倾斜而下,仿佛积蓄已久。

106第十章二战河西(七)

嗖嗖嗖,几千支利箭在同一瞬间划开雨幕,直奔向浑邪王部落,穿透帐篷,惨叫声此起彼伏…

很快便有匈奴人操着刀戈冲出帐来。

而等待他们的是第二轮弓弩。

闪电劈过,瞬间的煞白中,他们仅仅能看清自雨幕中穿透而来的锐利箭矢。

一朵朵殷红的花在他们身上残忍地绽开,被雨水冲刷之后,在地上蜿蜒成殷红的溪河。

有人当即毙命,有人还在挣扎,帐篷中接着冲出更多的人!

第三轮弓弩激射而出…

子青骑在马上,低垂着头,雨水沿着发际淌下,顺着脖颈,浸透全身。她分不清自身体深处涌出的冰冷寒意,是因为这雨水,还是因为前方的杀戮惨叫。

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汉军伤亡,将军显然采用了最占便宜的打法,他的做法自然是无可厚非。可她禁不住要去想,那些帐篷内中住着多少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对抗汉军的老幼妇孺。利矢不会去分辨,但生命却无可挽回。

直至第五轮弓弩射尽,方听见战鼓齐鸣。

血在众人胸腔中涌动。

马蹄将雨夜踏成碎片。

刀戟激飞雨点,挟带着凛冽寒意,朝着匈奴人挥斩而下!

尽管汉军仅有两万,而匈奴人数倍于己,但在猛烈且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袭之下,浑邪王部被打击得溃不成军,全然无法做出有效的抵抗。

雨夜中,汉军追击着四下溃逃的匈奴人,胜负已无悬念。

因为地形不够熟悉,霍去病随即下令汉军不可追击太远,堪堪掉转马头之际,一道闪电划过,稍远处一个正往山中追去的身影落入眼中,他直觉地认出。

子青!怎得这般不知深浅!

霍去病心中暗恼,担忧着她的安危,来不及想太多,策马往她所在方向追了上去。跟在他身旁的侍卫不明究里,连忙也跟上去。

穷寇莫追的道理子青并非不明白,也听到不可追击的胡笳声,只是前方阿曼却不知何故,也许他是听不懂汉军的胡笳声,故而穷追不舍。

“阿曼…”子青尽力呼喊。

她的声音淹没在大雨之中,雷声轰轰,阿曼压根听不见她的声音,全神贯注都在前方匈奴人身上,不停地催促马匹。

距离愈来愈近,弯刀飞掷而出,划开雨线,直击向前方为首一名身材高大打着赤膊的匈奴人。

那匈奴人似有所感,躲俯到马腹,躲过这刀,同时挽弓搭箭,斜挂在马侧,反身射出一箭。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可想见此人的马术与箭术皆不弱。

弯刀滴溜溜打了个转,复回到阿曼手中,接刀的同时,利箭擦过耳畔,削掉一层皮,温热的血瞬间漫过脖颈。

牙根紧了紧,阿曼手一扬,弯刀再次飞掷出去,将匈奴人马匹的腿砍伤。

马儿站立不稳东倒西歪,随即躺倒下来,匈奴人持弓摔下马来。

“很久不见了,单金泽科。”阿曼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唇边笑意冰冷,“想不到你也会有这种时候,衣不蔽体,像丧家犬一样到处乱窜。”

由于阿曼一直蒙着面巾,单金泽科在初时并未认出他来,此时听见他说话,目光复落回那把弯刀之上,方才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到了汉军之中。”

“阿曼,他…”

子青堪堪赶到,在阿曼身侧勒住缰绳,疑惑地盯住眼前的匈奴人,一时弄不清阿曼与此人的关系,不敢贸然动手。

“他是我必须亲手杀掉的人!”阿曼缓缓道。

“我早就说过,你这小杂碎留不得!可惜单于不听。想要我的性命,你倒是试试!”

单金泽科大笑出声,笑声未歇,手疾如电,挽弓搭箭,箭矢激射而出,直奔子青。

阿曼吃了一惊,探身扬手,弯刀亮弧划过,只听得“铛”的一声,箭矢被弯刀击落。

此举正中单金泽科的意,趁着阿曼分神去救子青,抬手又是一箭,方才那箭不过是个幌子,这箭才是真正想取阿曼性命。

箭破雨而来,眼看避无可避。

骤然,凌空出现了另外一支箭,箭镞正对上箭镞,双箭力道皆甚大,一撞之下,只见火星四溅,两箭同时自空中跌落。

这一生变甚快,莫说子青与阿曼,便是单金泽科自己也未反应过来。

雨夜沉沉,压根看不清是何人射出这箭。

说时迟,那时快,只楞得这一瞬,又是一箭破空而来,径直钉上单金泽科的脑门。他直挺挺地立在当地,双目犹自圆睁,仿佛未看清来人究竟是何人便死不瞑目一般。

子青回首望去,正看见玄马自雨中驰来,霍去病的手上弓箭犹持。

“你怎么就把他杀了?”阿曼丝毫不领情,朝霍去病不满嚷道,“这个人是我要亲手杀的。”

霍去病不甚在意地瞄了眼单金泽科,随即掉转马头,朝阿曼道:“下次早点说,要不在他身上挂个木牌牌,告示天下也行。”

这般大雨,又是在夜里,视野如此模糊的情形下,子青扪心自问要在马背上击落方才那一箭,自己怕是没有把握。她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展露箭术,未料到他的箭术竟然如此高超,大概比得上爹爹了吧?

“知道他是谁么?”阿曼问。

霍去病转头望他。

“伊稚斜手下四大勇士之一,单金泽科,大概是被伊稚斜派来浑邪王这里商谈军务,没料到在这里送了命。”阿曼想了想,复欢喜起来,“他死了,伊稚斜一定气得要命。”

原来他是伊稚斜那边的人,子青料想此人当年必是折磨过年幼的阿曼,阿曼方有如此恨意。

霍去病挥手让随行侍卫去办接下来的事情,自己转向子青,一脸恼意:“我方才下令不可追击,没听见么?”

“听见了…”子青原想解释,而后又觉得解释苍白多余,遂垂目低首道:“卑职知错,请将军责罚。”

“罚什么罚,她是担心我才追来的。”阿曼冷眼看军士将单金泽科的首级割下,自行将弯刀入鞘,替子青辩解道,“霍将军你不也追过来了么。”

子青怔了怔,难道将军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才追过来的?抬眼望去,正对上将军双目…

霍去病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作恼怒状道:“还以为你们追的是浑邪王,没想到只是个小卒子,白白耽误我的功夫。”

浑邪王也逃了?原来将军是来追浑邪王的。

子青心中方才稍安。

107第十一章酒泉(一)

大破浑邪王部之后,汉军原地休整半日,补充吃食清水,随即便又继续奔袭。一路追亡逐北,斩杀匈奴三万余人,先后降俘六千五百人,其中包括单桓王、稽沮王、呼于屠王,酋涂王及五王母、单于阏氏和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这日突袭遫汉王部,与浑邪王部相比而言,算是个小部落。该部落匈奴人却是异常凶悍,摆出与汉军拼死一战的架势,虽然仍是汉军取胜,但也折损了近四千余人。

子青蹲在地上正替一位士卒包扎伤口,赵破奴忽急急行来,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罢,她脸色骤变,忙请另外一名医士来替自己,急急跟赵破奴走。

阿曼将她的异样看在眼中,追上前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子青不答,闷头拉了他同行,跟着赵破奴一直行至一顶颇为厚实的匈奴帐篷前。赵破奴也不理门口两名军士,径直带着子青进去。

帐中,霍去病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地靠在榻上,额头汗水潺潺。

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子青心中只觉得一阵绞痛。

“方才被冷箭所伤,”赵破奴压着声音道,“将军不肯声张,你本是医士,快替将军处理伤口。”

霍去病的手捂在腰腹左侧,子青在他面前半跪着,深吸口气,缓缓掰开他的手,看见伤口的一瞬,她说不出话来…

眼前是一柄断箭,露在铠甲外的半截箭柄已被掰断!

断口粗糙,看得出用手生生折断的。

面对此情此景,她胸口一阵阵发紧,被什么东西哽在喉头般,

眼下汉军身处匈奴腹地,虽说已经大胜,但匈奴溃军尚在周遭,若知道汉军将领受重伤,群龙无首,必会大举反扑,形势便会急转而下。故而将军为不动声色,自己硬生生把半截箭柄掰断,强撑回帐内。

“得先卸甲,不然箭拔不出来。”她极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稳。

“你来了…”霍去病抬眼看她,一抹淡淡笑意在唇边逸开,淡淡道:“我觉得伤口有点痒。”

这箭有毒!!!

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子青很快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轻声回道:“不碍事的。”

“我知道。”霍去病仿佛倦极,复闭上双目,“昨夜里没睡好,趁着这会儿功夫我歇会,你下手轻点,别吵醒我。”

“诺。”

子青望着他的脸,自帐篷天顶透下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全然的松懈,安静而俊逸,刻骨地,深烙印在她脑中。

由赵破奴半扶住霍去病,子青开始尽量轻柔地替霍去病卸甲,阿曼从旁协助。虽说手上动作已很轻,但断箭柄深卡在铠甲上,将二者分离时,触动伤口,霍去病闭目一声不吭,伤处却又渗出许多血。

再解开衣袍,可看见伤口渗出的皆是黑血,且箭柄附近的肌肤亦呈现出淡淡的黑色。

赵破奴先倒抽了口冷气,被子青用眼神制止。她低首嗅了嗅伤处的气味,微松口气道:“这是狼粪毒,匈奴人常用,幸而解毒的草药随军就有。”

露在肌肤外头的箭柄只有一小截,且不知道箭镞是否有带倒钩,子青不敢贸然拔箭,只能用保守的法子,先把伤口附近的肌肉割开一点,看清箭镞,方才能知道该如何救治。

贴身匕首在火上烤过,她示意赵破奴与阿曼按住将军,镇定心神,一刀划下,大量的血奔涌而出。

霍去病身子微微一震,面上仍毫无表情,甚至未曾睁开眼睛。

待看清箭镞,子青眉头深颦,深觉射箭之人过于歹毒,箭镞不仅带倒钩,还涂上毒药,实在阴狠。

能使得上劲的箭柄实在太短,加上倒钩,子青只能边用匕首挖边取出,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此箭完全取出。这短短一炷香功夫,对于她来说,却是无比漫长,汗透重衫,她甚至不敢去看将军的脸色。

其间,除了眉头紧锁,霍去病始终未吭过一声。

将箭取出后,还须将毒血吸出,子青毫不考虑便要凑上前去,被阿曼按住肩膀。

“你歇会,我来吧。”

他不分由说将子青拽到旁边,自己俯首到伤口上,吸吮出一口黑血,随即吐到旁边,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现出鲜红色,方才停下。

赵破奴静静端上一碗清水,请他漱口,眼中满是感激之意,再无昔日芥蒂。

阿曼微微一笑,接过水漱净,然后朝子青道:“我去煎药。”

“嗯。”

在伤口上洒上外敷的箭创药,子青再取过干净的布条一圈一圈绕着包扎好将军的伤口。直至此时,霍去病方才开口,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替我着甲,我要巡营。”

“将军!不可…”赵破奴急道,“您的身体撑不住的,我来替您巡营。”

霍去病压根不理他,缓缓睁开双目,看着眼前的子青,复道:“替我着甲。”

四目相对,无须多言,子青对于将军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周遭定然还有匈奴哨探,将军须得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方才能免去被匈奴反扑的隐患。

“诺。”她道。

赵破奴重重地叹气。

子青替他将绛红衣袍披上,穿袖系带,然后赵破奴架着他站起身来,再将铠甲套上。

铠甲颇沉,她低首去系铠甲上的皮绳,能感觉到霍去病无力地半靠在她身上,他的喘息就在耳边…

不用去看,她知道伤口定然又渗出血来,撕裂的疼痛折磨着这具已然极为虚弱的躯体。他始终硬撑着,可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将军更让人心疼。

一滴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子青紧紧咬住嘴唇,迅速用衣袖抹去。

霍去病似有所感,侧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红着眼圈,眼中微光粼粼。

“傻小子,我没死你哭什么。”他好笑地轻声挪揄道。

这话引得赵破奴也勾着头来看子青,不满道:“我就说你还是个娃娃,这会儿哭什么!”

“…卑职知错。”

子青低低道,皮绳在纤细手指系着,不知怎么,原该熟捻的动作却比寻常笨拙了许多。

霍去病的手缓缓覆上她的,语气无奈而包容。

“放心吧,这点伤不在话下,我还撑得住。”

整装妥当,端正发冠,霍去病推开他们,在二人担忧的目光下,身子微晃了晃,随即站稳,缓步行出帐外。

只愣神一瞬,子青疾步追出去。

108第十一章酒泉(二)

他走出的每一步,在子青眼中,都似踩在刀尖上一般。

对于主人的病况,玄马似懂非懂,乖巧而温顺,拿头去轻轻挨了下霍去病的手背。一手搭在马背上,顺手抚摸了两下玄马,他摒气翻身上马。

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平日里看过将军无数次翻身上马,而这次,子青的心差点自胸腔跳出来。饶得是看见将军稳稳端坐在马背上,但她仍能从他微微颦起的眉间感觉到些许他当下正在忍受的痛楚。

“伤口肯定迸开了,”赵破奴低低叹气,吩咐子青道:“待会得重新包扎,你在帐内等着,把药都备好。”说罢,他跨上自己的马,赶着追上将军。

再看一眼已驰远的将军,子青迅速返身回帐中,有条不紊地准备好箭创药,干净布条,清水等等物件。

然后,她坐下来,侧耳听着帐外的动静,试着让自己静静等待。

马嘶、人声、虫鸣、鸟叫…外间纷纷扰扰,千百种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无一种是她心中所想的。

帐内没有沙漏,日光自天顶洒落,光斑在她手背上悄然无声地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