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笑而不语,压根就不理会。

“就是酒淡了点,喝得不爽利,”高不识自说自话,“还不如喝茶解渴,难怪子青那小子从来只叫人煮茶…”

转瞬,霍去病猛地刹住脚步,转头盯住高不识,语气迫人道:“你说什么?”

高不识愣了楞,懵懵懂懂道:“说,那家的酒不好,还是茶解渴。”

“不是这个,你方才提到子青。”

“对啊,这小子到那里就只让人煮茶,又省钱两,还解渴。”

霍去病眉头聚拢到一块儿:“你是说,子青也去了朱云阁?”

“这小子几乎天天去,被我撞见好几次了。”高不识笑得暧昧,“那小子本来脸皮就生得嫩,我估摸着他是瞧上里头哪个姑娘,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天天坐那里喝茶。”

深吸口气,强制按捺下胸中郁郁之气,霍去病转过身朝外头走。

“将军?”

“走,去朱云阁瞧瞧。”

霍去病尽力让语气显得平静些。

高不识哈哈一笑,也不去多想将军究竟为何要去,乐呵呵地便跟上。

朱云阁内,轻歌曼舞,暗香浮动。

子青支肘撑在案几上,盯着茶汤中浮来荡去的茶叶末子,怔怔发呆。她与阿曼在此间已足有八日,却还是未等到阿曼的皇兄,一并连其他质子都未出现。

玉石圆台上一日便有三场歌舞表演,连看了八日,早已无甚心情再看,倒是随身钱两已所剩无几,朱云阁内真正是花钱如流水,让她甚是忧心。再过一两日,阿曼皇兄若再不出现,他们便无钱两再等下去了。而北宫断不是他们这等人能进得去的,眼下,除了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等着,似乎再无别的法子。

阿曼自己似乎一点都不在乎钱两之事,也让子青不必忧心,说届时他自会有法子。子青问他什么法子,他只晃着脑袋,笑而不语。

正自发怔,忽听见下面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连玉石圆台上的舞娘都停了下来,似乎是来极要紧的贵客。

莫不是那些质子们终于来了!

子青忙起身,凭栏探身,朝进门处看去,不看还好,一望之下,立时呆在当地。

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进来的那个人,锦衣玉冠,华贵非常,而双目正冷冷地望着她…

“将军…”

看将军的目光,子青无端地惶惶不安,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被逮个正着一样。

阿曼瞥了下面一眼,转头又看了眼子青,自转身背靠碎琉璃栏,自言自语摇头笑道:“真没想到,以骠骑将军今时今日的身份竟然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高不识自霍去病身后赶上来,朝三楼处指过来,似乎在示意子青所在的位置。

被他这么一指,霍去病反而收回了目光,转开头,再不看子青一眼,也不理在前头引路的女子,自行大步走上木梯,蹬蹬蹬上了三楼,所坐下来的位置,正好与子青遥遥相对,相隔着一个玉石圆台的距离。

朱云阁内的客人,大多皆是长安城内略有权势者,平日里只听说冠军侯其人,无缘巴结,此时纷纷上前去,敬酒的敬酒,套近乎的套近乎,将木梯挤得水泄不通。

霍去病淡淡笑着,来者不拒,转眼间便已经饮了五、六杯酒下去,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情绪来。即使在间或之中,无意中遇上对面子青的双目,他也全然视而不见。

喝这么多酒对伤口不好,将军难道不知?

子青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愧对将军,最起码此时也应该上前去见礼。可将军前头排了那么多人,她又怎么挤得过去?

被挤在外头、一身清闲的高不识立在栏边,笑呵呵地朝子青招呼着。

“见着霍将军,觉得歉疚?”阿曼慢慢饮着茶汤,挑眉问她。

子青转过身来,闷声道:“没见着他的时候,我也觉得挺歉疚的。”

阿曼忍不住一笑:“那就过去,随他说上几句,兴许你还舒服点。”

子青想想也对,点点头,深吸口气,硬着头皮便准备过去。

123第十二章长安(十一)

正当此刻,却又有人进了朱云阁,不仅仅是一个人,而足有五、六人,虽皆穿着汉服,但他们面部轮廓带着极明显的异域特点。

他们颇为熟稔地与身遭姑娘们说着话,谈笑风生。

子青迅速转头望向阿曼,问道:“是不是他们?你哥来了么?”

“是他们,其中一人我曾见过,”阿曼的目光来回搜索了几次,“…可我皇兄不在其中。”

“不在?!”子青讶然,等了这些天,好不容易将这群质子等来,阿曼皇兄却不在其中,“会不会是你皇兄这几日病了?”

阿曼不答,眉头深皱,片刻之后,招手唤来那位绿衣女子。在此间多日,子青已知道绿衣女子名唤作青绮。

他附首在青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青绮笑了笑,媚眼如丝,搂着阿曼脖颈,问他道:“我去替你问了来,你可怎么谢我?”

“自然是要谢你的。”

手指玩弄着她垂在两鬓的发丝,阿曼用舌尖轻舔了下她纤巧的耳垂,轻轻地笑着。

不经意将这幕收在眼底,子青一阵脸红心跳,忙别开脸去,脑中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被将军亲时的情景,顿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忍不住偷眼去看对面,却只能看到一堆攒动的人头,丝毫看不见将军本人。

青绮松开双手,又是一笑,这才翩然而去。

阿曼瞥了眼子青,看她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故意问道:“青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子青为了掩饰心思,忙岔开话题,未曾细想便问道,“你想怎么谢她呢?咱们的钱两可不多了。”

闻言,阿曼似笑非笑凑到她面前,道:“那我就只好以身相许,你可舍得?”

知他是顽笑,子青也不当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你方才脸红什么?”阿曼复问回去,不依不饶。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位姑娘?”

从来未把阿曼当做来此玩乐的客人,回想方才他对青绮的举动,子青猜度问道。

“你吃醋了?”

阿曼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目中似有某种东西闪着亮光。

“我不是在和你顽笑。”

“我也不是!”

觉得他始终不正经,子青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转开身子,不**再与他说下去。

“青儿…”

阿曼硬是把她身子又扳了过来,过往中他很少如此坚持一个话题,子青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吃醋了?”他认真地盯着她。

子青怔了一瞬,疑惑道:“我为何要吃醋?若你真的喜欢,我自是替你欢喜。”

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阿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趴在碎琉璃栏上,再不与她说话。

“怎么了?”子青挨着他靠在栏上,不解问道。

阿曼不理她,双目落在下面正与那群质子巧笑倩兮的青绮,子青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是在担心她不愿随你回楼兰?”子青只能自己瞎猜。

阿曼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咬牙切齿道:“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过了不多时,青绮自那群质子中脱身出来,并不径直往他这边来,而是这里逛逛那里走走,时不时将眼风往阿曼这里瞟上一瞟,存心让他着急一般。

阿曼叹口气,道:“看来我这美人计是没什么用了。”说罢,自袖中掏出两块小金锭,在手上轻轻抛着玩。

“美人计…”

子青似懂非懂。

很快,青绮娉娉婷婷地过来,还是不开口,瞧着阿曼笑得风情万种。

阿曼知情识趣地将金锭掩到她的宽袖之下,青绮不着痕迹地收了,这才略正了脸色道,压低声音:“他们说,那位楼兰王子上吊自尽了!”

“…什、什么!”子青吃惊万分。

阿曼呆立当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幸好没死,给救了回来。”瞧着他吃惊的样子,青绮很得意自己小小地让人吓一跳,紧接着道,“听说生怕他再寻短见,好几个人守着他,自然是不能出来了。”

“他为何要寻短见呢?”子青问道。

“这事我就听不太懂,好像与什么楼兰王有关。莫不是楼兰王不传位给他,他就急了?”青绮津津有味地猜想。

只听“砰”地一声,阿曼怒不可遏,重重的一拳砸在木栏上。

青绮吃了一惊,连忙去查看,木栏经不得这么大的气力,几块碎琉璃受震动顿时迸飞,雕纹上也裂开一道缝来。

阿曼面色很难看,似恼得不轻,一言不发,背脊僵硬地径直往木梯行去。事情大概状况,他已猜得出成,正因如此,方才愈加愤怒。皇兄懦弱怕事,他是知道的,但万万想不到,为了不回楼兰,皇兄居然连上吊自尽这种把戏都耍出来了。纵然楼兰只是一个西域小国,亦有自己的威严,他不仅仅弃家国于不顾,所作所为更如同荒唐丑角,只会让旁人当笑话看。

“阿曼…”子青忙追上去,“你要去哪里?”

他只是吭都不吭。

“阿曼…”

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生怕他冲动之下做错事,子青用力拽住他。她的力气甚大,手牢牢钳在他臂上,阿曼挣了几次都没挣脱得了,立在原地重重地喘息着。

“…他怎能这样?!楼兰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

盛怒之下,阿曼放下了平日里所有的忌惮,怒火在他双目之中熊熊燃烧着。

虽能明白他的心境,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子青思量片刻,问了最实际的问题:“…你还要见他么?”

“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说着,阿曼掰开子青的手指,大步往朱云阁外头行去。

子青还欲追上他,倒被人自身后扯住衣袖,转头望去,却是一脸委屈楚楚可怜的青绮。

“我们有事须得先走,下回再来捧你的场。青绮姑娘…你、你先松手,可否?”

子青边道,边想把衣袖自她手中拽回来,不料衣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之中,轻易拔不出来。再转头望去,阿曼已经不见人影,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方才那位公子发脾气,把栏杆给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坏了?”子青愣了极爽利掏出袖中钱袋,整个放到她手中,“你莫伤心了,我赔便是,我所有的钱两都在这里,姑娘自己瞧着办。”

说罢她便急着要走,青绮却仍是不松手。

“说到钱两,正是让人为难,你们是常客,原不该与你们计较这小事才对,可…”青绮叹了口气,泫然欲泣道:“若只是案几,坏了便坏了,也不值什么,换一个便是。那些琉璃也就罢了,可栏杆上的雕花却是当初请京城名匠整块雕成,先如今又到何处找一块一摸一样的雕花去呢。”

“能否请那位师傅再雕一块呢?”

子青试探问道。

“那位师傅年岁已大,去年便离开京城,回乡养老去了。”青绮不无遗憾道。

“…那,你说如何才好?”

子青虽说本性纯良,但也绝对不傻,心知那栏杆并未损坏到非换不可的地步,眼前这女子做此姿态,多半是为了要自己多掏些钱两。

“我倒是想了个法子,若无法寻到一样的木雕,也可用一方琉璃来替代。只是整块的琉璃贵了一点,不过对于你们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青绮羞涩一笑,“你瞧,我又多虑了,老是不由自主地替你们着想。”

“琉璃…要多少钱两?”

“若有五十金应该就够了。”青绮笑道。

闻言,子青愣了足足有半柱香功夫,才缓缓道:“姑娘,你还真没有多虑。这钱两,便是将我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

忽得身后有人淡淡道:“这话倒是真话,就你身上这几斤几两肉,买回去也是硌牙。”

不必转身,只听声音,子青便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将军。”她敛眉垂目,转身施礼。

霍去病哼了一声,没理会她,朝青绮道:“钱两遣人到我府上去取,只是事后须将各项明目细格送来与我效验。钱两不是问题,怎么使得才要紧。”

“君侯说笑,这等小事怎敢打扰君侯,作罢作罢。”

青绮万没料到他会来替子青出头,这位冠军侯论身份地位都是众人着力巴结的,她又不傻,自然是要卖这个情面给他。

霍去病未再理她,低头朝子青没好气道:“还不走,杵在这里准备卖身么?”说罢,自己抬脚就走。

子青尴尬不已,只得跟上他。

出了朱云阁,瞧着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阿曼踪影全无,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子青心中担忧,生怕他一怒之下去闯北宫,岂不糟糕。

“怎得还皱着眉头,看见我就那么糟么?”霍去病探究她的神色,不满道。

“不是。”子青忙解释道,“未想到能在此遇见将军,我心里欢喜得很。只是,眼下阿曼不知去向,我担心他…”

霍去病面色稍霁,方问道:“他怎么了?”

子青便将事情缘由尽可能简要地告诉他,而后道:“我只担心他去闯北宫,万一被宫城侍卫所擒,投入牢中岂不麻烦。”

“他才没那么傻呢。”他不在意道。

“可是,万一…”

“你若不放心,我便同你走一趟北宫,到那里一问便知。”

车夫已将马车牵过来,霍去病先命子青上车。两人同乘一车,马车踢踢踏踏,往北宫方向驶去。

这辆马车原就是只容两人所乘的安车,子青坐着,身旁寸许便是将军。她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所及,两人衣袍相叠之处,熟悉且安心,又有丝莫名的一丝悸动。

“将军,伤可好些了?”她问道。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身为医士尚可一走了之,何必又来问,难道不觉有惺惺作态之嫌么?”

被他说得惭愧之极,子青深垂下头,再不敢开口。

124第十三章云破(一)

“觉得愧疚?”他问道。

子青点点头。

霍去病哼了哼,自声音中也听不出喜怒来,又问她道:“来长安多日,也没想过要登我府上的门?”

“因为要寻阿曼的皇兄,日日都守在朱云阁,所以…”子青低声解释道。

“其他地方也不曾去?”

“不曾。”

子青说得倒是老实话,偌大个长安城,她到现下也只认得东市住的地方与朱云阁,其他地方一概不曾去过。

两人说话间,马车拐过一处街口,眼前豁然开朗,成片打磨光洁的青石板自北宫宫墙正门延伸而出,足足铺设了十几丈远。此处因属宫城,来往行人甚少,一目望去,便可看见北宫正门口有侍卫把守。

周遭冷冷清清,子青跳下马车,仔细巡视几遍,皆未发现阿曼的踪影,也看不出守门侍卫有何异常,遂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去病斜靠在马车上,一副意料之中百无聊赖的模样,道:“我说他不会来这里。”

“不知他究竟去哪里?”

子青颦着眉头,仍是担心。

“你们住何处?”

“东市牌楼后巷一家西域人所开的客栈里头。”

霍去病便命车夫掉转马车,准备再往子青所住的客栈去。

见将军为了帮自己,这般东奔西走,子青很是过意不去,站在马车下诚恳道:“多谢将军好意,卑职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霍去病面色一沉,冷冷道:“快上来,莫让我亲自动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