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没敢耽搁,手脚麻利地上马车来,暗暗吐了口长气,心中虽未想明白将军亲自动手是怎么回事,但已直觉得知道听命才是正途。

马车踏踏地行驶着。

霍去病却已不愿再说话,双目漠然地注视着前方。

对于将军的喜怒无常,子青向来琢磨不透,当下也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双目留意着所经过的行人,看阿曼有没有在其中。

东市已距离不远。

忽稍远处有个身影自子青眼角一掠而过,稍纵即逝…

是阿曼,子青飞快转过头,看见他转瞬消失在人群中,而其身后竟有五、六人在追着他,瞧那身量,竟皆不像是中原人。

事出突然,也不知阿曼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她顾不得多想,更来不及与霍去病交代清楚,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发足往前疾奔追赶阿曼。

阿曼甚是聪明,穿街过巷,专往人多的地方扎,追赶他的人一路追得磕磕绊绊,子青在后头也需得不时将人群推挤开来。在悄无声息地用一记手刃劈倒一位追赶者后,她的心底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躺在地上追赶者赫然就是一名匈奴人,难道他们又是来抓阿曼的?

在接连又撂倒两名匈奴人之后,子青终于看见阿曼的身影,也不知是由于体力不支或是别的缘故,阿曼脚步已是踉踉跄跄。

子青眼睁睁看着他不辨方向,跌入了官吏马车才能行驶的匝道,被两辆交错而过的马车带倒在地。

迎面而来的又是一辆四驱马车,眼看着就要将他踏碾在马蹄车轮之下。

“阿曼!”

也不知自何处生出来的气力,子青飞奔入内,拦在阿曼的跟前,不自量力地试图拦下那辆四驱马车…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马匹的嘶鸣声。

还有周遭人群的喧哗声。

她紧闭着双目,站着不动弹,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下一瞬可能来临的重击。

骤然间,她重重地被揽入一具温暖的胸膛之中——几乎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她是被抱得那么紧,几乎要以为那人是想将自己与他揉为一体。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视若珍宝、爱逾生命的拥抱。

所有的喧嚣声皆离她而去,她在他怀中,仅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不必抬头,不必去看,只凭着熟悉的气息,她便知道他是谁。

将军,她的将军。

砰,砰,砰…

随着每一下喘息,他的心跳声和着她的,仿佛自洪荒初始,便是这般。

若说在这之前,对于男女之情子青尚未开窍,那么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马蹄高高扬起,几个起伏,总算堪堪刹住,没有酿成祸事。

坐在四驱马车的卫青紧紧勒住策车的缰绳,不由自主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夺过车夫的缰绳,打小作为马仆,使得他对马儿习性熟悉非常,驭马之术也极为高超,方能堪堪刹住马车。

“去病!”他长叹口气,这才唤道。

端坐在车上的平阳公主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得花容失色,随行的婢女一左一右地扶着,不停地为她打着扇。听见卫青唤霍去病的名字,众人这才知道在前头拦车的竟然是当朝骠骑将军。

听见舅父的声音,知道已经无事,霍去病这才缓缓松开子青。

子青自他怀中迟疑着抬起头来。

四目交投…

她试着想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瞬,终还是记挂着阿曼,什么都未说,先俯身去看他。

“阿曼、阿曼…”

她将阿曼身子翻转过来,这才发现他人面色隐隐发黑,竟是中了毒的迹象。

“青儿…客栈里的水…有毒…你千万…别喝…”他气若游丝道。

“客栈里的水?!”

霍去病在她身旁蹲下,帮着她扶起阿曼,沉声道:“近处便有医馆,先将他送过去。”

“诺。”

子青近乎本能听从他的话。

卫青在马车之上瞧得一头雾水:“去病…”

“舅父,救人要紧,我回头再到府上去,向您和舅母陪不是。”霍去病转头道,随即便与子青急急将阿曼朝近处的医馆送去。

“这小子!”卫青摇摇头,转身朝平阳公主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他又惹了什么祸,真是叫人不省心。”

平阳公主亦是无奈一笑,尽管去病方才着实让她受惊不小。

卫青心中担忧的还不仅仅于此,方才去病的举动他是看在眼中的。他还从未见过去病那般紧张一个人,豁出命去将那孩子护在身下。而子青的一身男装打扮,很快让他想到先前在府里,去病所紧张的那支紫霜毫。他尚记得去病提过,那笔是军中一名中郎将所赠。

那孩子会不会就是那名中郎将?

可那孩子如此年轻,稚嫩,会是么?

将缰绳重新交还到车夫手中,卫青复回到妻子身边,满腹心事,疑虑重重。

“你在想什么?”平阳公主柔声问道。

“没什么,”他叹道,“以前没见过去病这样,差点就碾着他,这小子。”

平阳公主举袖掩嘴,轻轻笑道:“他心里对那姑娘,定是着紧得很。”

“姑娘?!”卫青奇道。

“那孩子是个姑娘,难道你没瞧出来。”平阳公主笑道,“眼睛生得甚好,姿容倒在其次。那么干净的眼睛,我这些年都未曾见过。”

125第十三章云破(二)

近处的医馆中,老医士替阿曼把过脉,皱紧眉头道:“这毒甚霸道,一时半会儿也配不出方子,须得先拿牛乳给他灌下去,护住脾胃,方为上策。”

子青也瞧不出阿曼究竟中了什么毒,知他说的有理,连连点头。老医士即吩咐了馆中的学徒速速去买来一桶牛乳,将阿曼扶坐起来,用木勺一下一下地将牛乳灌下去。如此这般,灌了吐,吐了再接着灌,阿曼被折腾得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阿曼,再喝一点,必须再喝一点。”眼睁睁看着他连指甲都开始发黑,子青急得快要哭出来。而她的身遭,将军不知自何时起已经离开,大概是受不得地上所吐出来的污秽,又或是另有要事,

“解毒的方子能配出来么?”她焦急地望着老医士。

“等等,再等等…”

老医士眉头深皱,埋头在药材之中。

直至眼下情形,子青方恨自己素日所学的医术是如此粗浅,只懂得一些寻常疾病,而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再喝一点,求求你,再喝一点…”

她咬着牙将牛乳往阿曼嘴里灌,忽有人按住她肩膀。

“把这个用水化开来,给他吃下去。这是宫里的药,百露丸,有解毒奇效,虽不知有没有用,先让他吃下去试试。”

“诺。”

霍去病沉稳的声音在一瞬间让她镇定了心神,她接过他手中那枚香气四溢的药丸,取水将药丸研化开来,慢慢地给阿曼喂下去。不知药丸效验如何,她俯在他身侧,注视着他脸色的变化,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阿曼原本因痛苦而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子青忙去探他的鼻息,渐渐回复平稳悠长,方才放下心来。

“看来这药有用。”霍去病也松了口气。

“多谢将军。”

子青起身,由于久跪,双腿便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霍去病伸手扶住她,看见她脸上尚在的点点泪痕。

“你哭了?”他淡淡道,“身为军中医士,似乎不该如此脆弱。又或者,是因为阿曼对你来说很重要?”

子青不好意思地用袖子重重抹了几下脸:“只是方才一时着急…”

盯了她一眼,霍去病未再多言,瞥了眼仍在焦头烂额配方子的老医士:“留在此地也无用,你们也不能再回原来住的地方,这样,回我府里。看阿曼现下这副模样,我还得再弄几丸药出来才行。”

虽知将军一片好意,替他们考虑甚周全,子青还是婉拒道:“将军好意心领,只是如此不妥。直到现下都不知究竟是谁想害阿曼,冒冒然住到将军府上,会连累您的。”

听罢她的话,霍去病沉默了片刻,背转过身反复深呼吸几次,才静静道:

“…你与他尚能生死与共,为何对我,非得如此生分?”

“将军…”

之前一心只担心会连累他,子青并未想到此层,此刻听得他这般说,怔怔说不出话来。

“马车已在外头等着了,走。”

不容她再拒绝,霍去病径自扶起阿曼,沉默着往外头行去。

子青只得跟上。

尽管事先料想到霍府必定奢华,但步入其中,子青终还是免不了因映入眼界内的各式各物而不由自主地暗自拧眉。

之前曾听说过圣上因觉得现下这座霍府过于寒酸,配不上骠骑将军的名头,**给霍去病重新置一座大的府邸,却被将军婉拒。现下想来,若当真再置府邸,又不知会是何等得奢华靡费,只叫人不敢再想。

安置他们的厢房便挨着一池偌大的碧水,引得太液池的活水,池水清澈,可见池中玉石所雕成的鱼儿,水光粼粼,鱼儿隐约头尾摆动,栩栩如生。

阿曼面色已渐渐恢复,只是一直未醒。她无事可作,又不愿打扰霍府中的其他人,并不走动,独自抱膝坐在厢房前的廊下出神,盯着那玉鱼儿瞧了半日,直至日渐西沉,方才收回目光来。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镶嵌着莹白琉璃片的石灯柱一个一个亮起来,恰到好处地映照着府中的道路。

子青起身到厢房内,取火石燃起一盏灯,复查看一遍阿曼的脸色与鼻息,确定他正在恢复,方轻手轻脚地将灯盏放在案上。她自己仍旧回到廊下,在能随时看见阿曼的地方坐下,默默地看着石灯柱延伸的尽头…

人影晃动。

灯火明灭不定。

尽头处似乎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且不止一人而已。

子青起身,略整理了衣袍,来者渐近,她看清是将军,其身后还跟着拎着食盒的家人。

“他怎么样?”霍去病望了眼里头的阿曼。

“一直没醒,”子青如实道,“不过气息甚稳,脸色也已慢慢转好。”

“你可以放心,像他这样的硬骨头,既然撑过来,就不会再让自己有事。”他淡淡道。

子青微微一笑,道:“是,我想他是这样的。”

示意家人放下食盒,霍去病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看着他们已走远之后,方抬眼看着子青问道:“你不饿么?”

“是有点饿。”

霍去病忍耐地看着她,道:“那你为何不说…”此时是人定初刻,已是夜深人静,他故意不让家人送饭食过来,便是想等着子青自己饿了来找他。他有些孩子气地盼望子青能有一刻将阿曼抛在旁边,想起自己,哪怕是为了吃食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该和谁说。”子青老实道。

“你不会找我么?”

“…这等小事,怎能打扰将军。”

“你…”

没好气地朝食盒抬了抬下巴,他粗声粗气道:“饿了就快吃。”

“诺。”

足足有四个食盒,子青踌躇了下,揭开距离自己最近的食盒,里头竟还是热的,最上头是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芋头卷,一条条垒着,两指粗细,洒了一层薄薄的芝麻在上头,做得甚是精致。再下面一层是桂花糖糕,白白糯糯的,淡黄桂花清香宜人;另一食盒中则放了几款肉羹,并米饭…

“多谢将军好意,可,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子青不用再揭开另外两个食盒,单是手边这两个食盒中的吃食,她便已吃不完。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呢。”霍去病不愿进房中,干脆席地在廊下石阶上坐下,随手拎过一个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烤鸡拎了出来。

“将军你也没用过饭?!”

这倒是子青未料到的,忙帮着将食盒中的其他吃食都端出来,摆到将军旁边,自己也在石阶上坐下。

将吃未吃之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你的伤可好些了?”

“你当真还关心?”

“嗯。”

“那你为何不自己来看看。”

霍去病的脸隐在背光中,声音听不出情绪来,顿了片刻,他骤然伸过一只手将她拽到了自己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把她的手,重重地摁放在自己胸口衣衽处。

隔着薄薄的素纱蝉衣,他的体温直传到她的手心中。

126第十三章云破(三)

手心发热,子青能感觉到他胸腔内一下一下的心跳,似乎又将她拉回白日时那惊险的一刻…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温暖而撩人。

她深吸口气,极力想镇定心神,缓缓抬眼,正对上将军幽深漆黑的双目。双目深处,某种让她眷恋不已的东西如火苗般跳跃闪烁,使她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若能一直都留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

之前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悲伤在这一刻成倍地汇聚起来,她无法自禁地揪紧他的衣袍。

似乎是察觉到她手心所传来的眷恋,霍去病没有丝毫犹豫,手探入她后脖颈发丝之中,将她拉得更近一些,然后重重地不容抗拒地吻上她。

他的力气显得有点大,因为没有推脱,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挣扎。

甚至,他能感觉到子青笨拙而生涩的回应。

稍稍松开她些许,他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探究,认真地盯住她;子青轻轻喘息着,唇瓣殷红,同样在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继续吻她,依旧得到柔顺的回应。

这让他骤然明白,继而欣喜若狂,情不自禁之下,气力是那般大,几乎要将子青拧出水来。

狂风骤雨般地深吻之后,他将嘴唇挪到她的耳根与脖颈,细细浅吻,轻轻啃咬着。仿佛被羽毛拂过,这种奇异的痒痛地让子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霍去病轻轻地笑着,退开少许,瞅着她红透的耳根子,道:“痒么?”

“…嗯,有点。”她赧然道 。

他故意凑过去,有趣地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低笑道:“你怎得那么怕痒?”

“…我、我也不知道。”

子青老实道,他说话时的热气就呵在脖颈间,她极力不让自己再躲开,代价便是半边身子都变得又酥又麻。

霍去病忍不住又在她脖颈上轻轻啃咬了几下,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与熏香不同,清清甜甜的,让人眷恋不已。

有家人自廊上快步过来,待至跟前,瞧见这幕,尴尬地将身子半侧着,轻声唤道:“将军!”

直至此时,子青方才察觉有人,神色大窘,连忙就要起身。霍去病却不让,牢牢圈住她,侧头淡淡道:“有事快说?”

“启禀将军,圣上急召,请您进宫去。”

“可知何事?”

“听说是与匈奴人有关,召了好几名将军进宫商谈,卫大将军也进宫去了。”

“…知道了,替我备朝服。”

“诺。”

家人抬眼,飞快地偷瞥子青一眼,转而规规矩矩地退下。

“匈奴人…”

难道又要出征匈奴?!子青颦眉出神,上一役已将匈奴人赶出漠南,莫非圣上还觉得不够?圣上如此嗜战,又将平民百姓置于何地。

见她颦眉,便知她在想什么,霍去病轻撞了下她的额头:“必定是什么突发的状况才会连夜召见,你不用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