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降汉,至少能让族人过上平静的生活。

霍去病盯着他,将他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心中已然有数。

“孩子还好么?”让日磾自己思量着,他闲聊般问扎西姆。

扎西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将军在与她说话,遂点了点头:“…好。”

“可有水土不服?”

“初来时是有些水土不服,起了疹子,后来便慢慢消了,连药都没有用。”她如实答道。

“如此甚好。”霍去病含笑点了点头,想起去年子青为了这个孩子而冒险留在匈奴部落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样,后面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不定子青也想看看那孩子现在是何模样。”

那日在将军府中与子青匆匆一见,连话都未说上一句,可霍去病与子青之间的亲密关系却是让人一目了然的。扎西姆苦理所当然地以为霍去病早已知道子青真身,涩然笑道:“该我们去看她才对。说起来,我,还有孩子都亏得子青姑娘出手相救,只可惜我们身为降俘,身份低微,无从报答起。”

闻言,霍去病愣了一瞬,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句话中不对劲的地方:“你方才说…什么?子青姑娘?”

“是啊,她救过我的孩子,救过我…”扎西姆解释道。

“不,不是这个,”霍去病狐疑问道,“你为何称他为子青姑娘?”

扎西姆呆楞片刻,以为这个称呼不敬,忙道:“难道她现下的身份…我、我对汉廷的规矩并不太熟悉,而且也不知道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霍去病原地踱了几个来回,尽可能得让心跳平复下来,这件事情他不敢自己深想下去,隐约显出的真相已经让他有些呼吸艰难…

“你说,子青是姑娘?”他停在扎西姆面前,尽可能放慢语速。

扎西姆盯着他,慢慢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英明神武的少年将军居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真相。

不让自己有去思考的机会,霍去病紧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扎西姆回想着,“虽然她穿着男装,可眉目清秀,温和柔弱,显然就是个姑娘。日磾问她为何要扮成男装,那时她只说是为了行走大漠方便些。”

霍去病骤然转向日磾,幅度之大,速度之快,超出寻常数倍。他没有再问日磾,只是重重地盯了他一眼,胸中气血翻滚——连这个与子青八竿子打不到的人都知道,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子青、子青、子青…这个名字在这刻几乎淹没了他全部的思想,强烈的冲动让他很想拿头往最近的树上撞去。

自己怎么会没有察觉,那么单薄的身量,削瘦的双肩,本就该是女子才有。若不是初见之时,她展露那手骇人的气力,他本早就该察觉才对!

他想起她清秀的眉目、柔软的唇瓣,还有身上那股清清甜甜的味道,懊恼而沮丧地长吐口气,自己真是傻到家了,居然这样都没有发觉。只知道她与寻常人不同,却从未想过要去细究其中的缘故。

子青在军中多时,而一直能够隐瞒身份,定是有人在帮她。

霍去病在脑中飞快地过滤着名单:

首先是易烨,他身为子青的义兄,与她一同入伍,又住在一起,他帮着子青掩饰身份无可厚非。

其次是李敢。想到此人,霍去病就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终于明白了李敢还有李广三番两次想从自己这里要走子青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然后是邢医长,作为当年替子青的娘接生的医生,他自然知道子青是女子,可他就是故意不说!这个糟老头!霍去病暗自在心中骂了几声,想着以后,定然得找这个老头好好算账。

最后是阿曼,虽然霍去病不能确定阿曼是何时知道的,但能肯定他一定知道。因为子青受伤的时候,一直是阿曼在照顾她。想到阿曼曾经几番以好男风来讥讽自己,尽管时过境迁,他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最后的最后…是子青自己!

她为何不告诉他?

是怕自己将她军前问斩么?

还是怕连累易烨一家人?

千头万绪,总汇成潮水般的挫败——他自己怎么就没认出她来!!!

正当霍去病被种种懊丧、懊恼、懊悔冲刷着的时候,赵破奴已将军务交代清楚,率众随行侍卫整装待发。

“将军!一切准备停当!”赵破奴近前禀道,示意霍去病看过去,在旁随口叹道,“可惜子青不在,他是个不怕死的,若有他,一个顶得上两个。”

听见赵破奴提起子青,霍去病转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看。

“…将军?”

被霍去病看得浑身发毛,赵破奴不自在道。

“老赵…”霍去病缓缓开口,问道“你说,子青会不会是女子所扮?”

“子青?女扮男装?”赵破奴微楞了一下,不明白将军怎得忽有此问,遂道,“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虽说生得单薄点,可他那气力,那身手,老高都被他结结实实地摔地上,您忘了?”

“没有。”

“所以,您别瞎想了,不可能!”

霍去病悠悠吐出一口长气,道:“老赵,有你在,我觉得好一点了。”

130第十三章云破(七)

长安城内,长平侯府邸。

卫少儿焦急不安地在堂上等候着,不多时,卫青与平阳公主齐迎了出来,相互见礼一番,方各自落座。

歉然笑了笑,卫少儿才朝卫青道:“我今日一早才知道去病又往陇西去了,他也没和我说一声是为了何事,弄得我这心里上上下下的,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才来你这里问问。”

卫青温和安慰她道:“两个匈奴部落向汉朝递了降书,圣上让去病去受降,估摸着几日便回,你不必担心。”

望了丈夫一眼,平阳公主含笑低首未语。卫青与霍去病这些在外征战的人都有个习惯,总是将明明凶险难测的事情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他们不愿身边的人为自己担惊受怕。而她也知道,去病此番去受降必是颇为危险,因为卫青已接连两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时关注着河西传来的消息。

“原来是去受降!”卫少儿不懂军事,只听闻不是去打仗,便松了口气,笑道,“这孩子,也不差人与我说一声,毛毛躁躁的。”

平阳公主笑道:“可不是,我们这几个也是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你瞧伉儿、不疑还有登儿,成日里不着家,真真是没法子。”

卫少儿笑道:“只怕要等他们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才会稳重些。”

家人端着掺了冰珠的酸梅汤并各色茶果,鱼贯而入,躬身摆到案几上,而后退了出去。

端起酸梅汤,轻抿了一口,平阳公主想起日前在街上一事,抿嘴笑道:“姐姐,你不用急,我估摸着去病那里好事将近,再过一阵子,你能抱上孙子也说不定。”

“…”卫少儿愣住,不明其意,“难不成圣上指婚的意思了?”

“那倒不是,”平阳公主与卫青相视一眼,含笑道,“我是说,去病有了他中意的人。那日我与仲卿在街上亲眼所见,他对那姑娘可真是着紧得很。”

卫少儿一喜,忙问道:“是哪家姑娘?”

“这可不知,你也知道去病那脾气,什么都没跟我们说。看打扮,可能只是个庶民…”话到此处,平阳公主瞧见卫少儿面上喜色褪去,忙又道,“庶民不打紧,收作侍妾也使得,要紧得是先替嫂子你添个孙子,是不是?”

卫少儿想想也对,笑道:“若能见着就好了,他若真喜欢,我便置办着替他收在府里头,说不定也能让他收收心。”

平阳公主掩嘴而笑,道:“就去病那个急脾气,说不定啊,现在人早就在他府里头了,只是还没好意思跟你说罢了。”

按去病的脾气,还真是有这可能。卫少儿思量着待会儿往霍府去一趟,将此事弄个明白才好。

“你们那日瞧见,那位姑娘生得如何?”饮了几口酸梅汤之后,卫少儿毕竟是为人母,免不了要操心,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平阳公主便将那日街头之事细细讲与她听,遗憾道:“事发突然,我们也只是惊鸿一瞥,只瞧见那姑娘穿着男装,容貌还算清秀。”

听着又是有人受伤又是去拦马车,惊险之极,卫少儿别的倒不计较,先替自家儿子出了一身冷汗,暗忖那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惹着那么多麻烦,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去病?而且平阳公主提到那姑娘还穿着男装,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那姑娘怎么还穿男装?”卫少儿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岂不是把自己装扮得不男不女的,这…也未免太不成个样子了吧。”

卫青望了一眼妻子,觉得她虽是好意,但也未免说得多了些。

平阳公主焉能留意不到丈夫的目光,在合榻之上,自袖中轻触了下他的手,仍朝卫少儿笑道:“扮男装可不算什么,前年李美人陪着圣上往淮南时,还特地扮成侍卫的模样,圣上可是赞不绝口。”

听到李美人,卫少儿更是不喜,只是李美人现下圣恩宠眷,她自是不好在面上露出来,只敷衍地笑了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因惦记着要去霍府瞧瞧,卫少儿也无心与他们闲话家常,聊了几句之后,便推说家中尚有事,便起身告辞。

卫青与平阳公主知她心中有事,故而也不挽留,起身相送。待卫少儿走后,卫青方转向平阳公主,不解问道:“这事咱们也不能全然确定,便是能确定,也该得让去病亲自告诉她才好。在我看来…”他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平阳公主现下虽然是他的妻子,但却是他旧时的主人,对于她,卫青始终存着尊敬之意,从不敢出言相责。

“你是在怪我说得太多了?”平阳公主岂能不知丈夫在想什么。

“不是、不是…只是我想,若那姑娘去病当真中意,那这事该让去病来亲自告诉她,我以为这样较为妥当。”

平阳公主嗔怪地睇了丈夫一眼:“这个道理,难道我就不懂么?”

“…那你这是为何?”卫青愈发不解。

平阳公主望他片刻,轻叹了口气,反问他道:“那日,去病为了那位姑娘,拦在咱们马车前头,若不是你当时制住马匹,去病便非伤即死,对不对?”

卫青犹豫了会儿,又一次仔细回想了当时情形,确是凶险万分,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去病又不傻,岂能不知道其中危险,他这般不要命地护住那姑娘,你说,他心中对那姑娘得有多着紧!像他这般,若非用情已深,怎做得出来。”

“嗯。”

想起去病将那姑娘护在怀中的情形,当真是护得严密,生怕她受一点伤害,卫青也不禁嘘唏。

平阳公主忽然话锋一转,道:“那姑娘庶民出身,又做不得正妻。”

“你怎知那姑娘定是庶民?她假扮男装,说不定是什么大户人家…”

卫青话才说到一半,便看见妻子瞅他时无奈的眼神,只得停了口。

“瞧她的肌肤便知,大户人家的女儿那里会晒得那般模样,定是常常在日头下做粗活才会如此。”平阳公主解释给他听。

“哦,原来如此。”

“我就是不明白,平日里去病对女子从不上心,我只道他没这个心思,可没想到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已对这个姑娘用情如此之深。将来纳了这姑娘为侍妾,定是要冷落正妻的。”

卫青听了这半晌,还是没听懂其中缘故。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你怎得还是不懂!唉…你想想,去病的正妻定是圣上所指,眼下虽还不知道是谁,但多半也会是位公主,即便不是公主,也定是皇亲国戚。去病一旦冷落正妻,便会得罪一溜的人,其中便有圣上。这事光是想想,都让人替去病提心吊胆。所以,若能让那姑娘离了去病,便最好不过。”

似有些明白了,卫青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如此说来,其实是为了让姐姐对那姑娘心中生厌吧?”

“去病那性子,虽是为了他好,可我也不敢与他硬碰。姐姐便不同了,他们是亲娘俩,再怎么样去病也不会记恨她。”

说罢,平阳公主朝他柔柔一笑。

直到此时,卫青方才全然明白了妻子千回百转的心思,不禁又想到当今皇后卫子夫,还有现下得宠的李美人,皆是由平阳公主荐给圣上,她的心思又岂是自己猜得到的。

“你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去病好?”他不由问道。

“那是自然。”

卫青不便再问下去,只是心底隐隐觉得也许妻子还有别的考量未曾告诉他。

131第十三章云破(八)

卫少儿出了门便径直往霍府过来,进了霍府,还未落坐,直接命家人将府中管事唤过来。

霍去病往往一年半载都不在府中,府中倒有多一半的事情都要听卫少儿的吩咐,故而府中家人对将军大人的娘亲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片刻功夫,管事快步迎上堂来,朝卫少儿恭敬施礼。

“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事情?”卫少儿问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闲暇一问,双目却紧盯着管事的神情。

“并不曾有什么大事。”管事答道。

卫少儿紧接着又问:“可有什么外人住进府里?”

未料到她已知晓此事,管事神情便有些尴尬:“前两日,将军是带两个人回来,现下还在府中养伤。”

卫少儿暗叹口气,觉得去病着实不明事理,怎得随随便便就将人带入府中来。

“住何处?”

“后面琴苑中。”

听闻是琴苑,卫少儿眉头又是微微一皱,问道:“怎得不安排在东侧厢房,难道是贵客?”

管事忙解释道:“是将军亲自吩咐的,并非小的所安排。”

“你带我过去瞧瞧。”

“诺。”

往琴苑的路上,卫少儿断断续续又问管事一些问题,只可惜管事对于子青阿曼身份来历也是一头雾水,大多答不上来。

直至琴苑中,管事将卫少儿引至子青房前,只见房门开着,内中并无一人,只得再转去阿曼所住的屋子。

此时的子青,正在庖厨内小心地熬着小米粥。因被毒伤了脾胃,这两日来阿曼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子青只能将小米粥熬得烂烂的,让他尽量多喝些粥汤。而霍府对于她来说,路径尚属陌生,更不必说府中的家人。熬粥虽容易,却是个费工夫的事情,她生怕劳烦别人,都是自己窝在庖厨内慢慢将小米粥熬出来。

阿曼因心事重重,靠在床上合目养神,并不曾入睡。有脚步声踏在廊上时,他便听见了…

若是子青,她记挂着他在休息,脚步声断然不会这么重,想来是这霍府中的家人。阿曼也无甚好奇。

脚步声停在他的屋外,随即便有人叩门。

既不是子青,阿曼便懒得理会,仍旧闭目假寐,只装作不知。

只敲了几下,见无人应门,门又是虚掩着的,管事便大着胆子将门推开,卫少儿步入屋内,这才看见半靠在床上的阿曼。

之前未曾想到住在此间的会是个西域人,故而看见阿曼时,卫少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颦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阿曼盯着这几位不速之客,几乎是转瞬,他便已猜度出面前这位华服贵妇的身份。

“他…”卫少儿迟疑了下,转头问管事,“他听得懂咱们的话么?会说么?”

“会的。”

管事曾听过阿曼对子青交谈。

阿曼微微一笑,欠身道:“这位想必是霍将军的高堂,我有伤在身,还请夫人恕不能全礼之罪。”

“既是有伤,不必多礼。”

瞧他落落大方,未有丝毫局促,这气度倒像此处是他家一般,卫少儿心中不由对他的身份生出层层疑虑,正自暗忖,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似又有人进屋来…

刚熬好的小米粥热气升腾,子青端着食案,略有些不解地看着屋中这些人。

“青儿,这位是霍去病的高堂,陈夫人。”阿曼提醒她道。

原来是将军的娘亲,子青低首施礼,然后才将食案放到案几之上。因不知卫少儿到此间有何事,又不便出口相询,她便只静静而立,等着对方开口。

是啊,想必她便是去病着紧的那位姑娘,卫少儿打量着子青,瞧她姿容寻常,仍是一副男装打扮,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朝管事吩咐道:“你且去,没有我吩咐,不必过来。”

“诺。”

管事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室内静默片刻,卫少儿仪态尊贵地自在榻上缓缓坐下,朝二人温颜笑道:“去病这次出门走得急,他又是个粗心大意的,好多事也没向我这为娘的交代清楚。你瞧瞧,我连你们在此养伤都不知道,早该让人炖些滋补药材来才对。”

阿曼笑道:“夫人太客气了,在下这点小伤,怎敢劳夫人挂心。”

“你是西域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卫少儿问道。

“西域的名字与中原不同,我的名字只怕夫人会嫌念起来太拗口,只唤我阿曼便可。”

卫少儿见他不愿以真实姓名示人,心中又添一层疑虑,转向子青问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秦,单名原字。”

“家住何处?”

子青愣了片刻,只能胡乱答道:“家…家在陇西郡。”

“令尊现居何职?”

“…家父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并未有官职在身。”

果然是庶民,卫少儿暗叹口气,又问道:“秦姑娘你…为何要女扮男装?”

被卫少儿这样连珠般地问,子青便有些招架不住,面露尴尬:“女扮男装是不得已,并非存心欺瞒,还请夫人见谅。”

“哦?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卫少儿偏偏还要追根究底。

“这个…”

子青语塞,不知该向她作何解释。

阿曼生性敏锐,话到此处,他已看出卫少儿言语间对子青的排斥之意,遂替子青解围,笑道:“夫人见谅,是我让她如此打扮,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些罢了。您知道的,现下长安城外头不太平,扮成男子也少惹些是非。”

卫少儿笑了笑,终于未再盯着子青问下去,转向阿曼道:“你们二位都不是长安人氏,不知此番来长安有何事?”

“早就听人说起长安繁华,一直便想来见识一番,”阿曼似连想都不用想,谎话张口就来,滴水不漏,“没想到出了些意外,幸而霍将军善心,出手相助,着实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