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傻孩子,总得让她回屋去生吧。”卫少儿白了一眼儿子。

“噢,我来我来!”

霍去病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往内室的方向走去。

“很疼么?”他边走边看着她颦起的眉头。

“还好,还受得住。”

子青勉力朝他笑了笑,但笑容很快被身体内传来的疼痛击得粉碎。

到了内室,他尽力轻柔地将她放到床上,握住她的手,举袖替她抹去额间的冷汗。

“你快出去!“

卫少儿拽儿子,只是拽不动。

“我得陪着她!”霍去病双目就没有离开过子青。

“又犯傻了,”卫少儿自是拽不动儿子,端出母亲的威仪,“产房晦气,男子不可入内,这是规矩!”

“我的女人我的娃,有何晦气。”霍去病不动。

卫少儿拿自己儿子真是没法子,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快出去!你在这里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的,杵在这里做什么。”

“娘…你让我陪着她。”

子青疼得直皱眉头,还得腾出手来推霍去病:“你听娘的话,我没事…”

霍去病无法,只得起身,被卫少儿推出门外,自是不敢走远,就立在门口处等着。

被管事请来的稳婆急急地进房内去。

婢女端着盛满热水的大铜盆进来。

子青的眼睛被汗水浸湿,眼前的世界是模模糊糊的。

“再忍一会儿,”卫少儿替她擦着汗,柔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说用劲的时候再用劲。把气力用对了,生孩子就一点都不难。我生去病那会儿,就不懂,白费了好多气力,最后差点就没气力了。”

子青点着头,虽是初春,但她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尾跃上浅滩的鱼。

“好孩子…”

卫少儿轻柔抚摸着她的额头,她还是头一遭见这么能忍耐的人,生孩子那种疼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光看她紧紧抠住床沿的手就知道她有多疼,可这孩子硬是吭都不吭一声。

稳婆训练有素地将一块锦帕折叠整齐,放到子青嘴边,“夫人,咬住了,免得伤着舌头。”

子青依言咬住。

疼痛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涌上来,间隔更短,每一次都像是要将身体撕裂开来一般。

卫少儿就坐在子青旁边,看着稳婆的示意。

“好孩子,我数到三,你就用力啊!”

子青死死咬着锦帕,望着她点头。

“一、二、三,用力!”

子青挣命般的使劲,仿佛看见浅滩上的那条鱼用劲全身力气,高高地蹦跶到半空,然后又重重地摔回浅滩上。

一次又一次…

门外的霍去病能听见母亲的声音,稳婆的声音,还有婢女的脚步声,但在所有声音之中他唯独听不见子青的声音。

而正是因为听不见,才让他愈发担心。

他几乎能看见她咬牙硬挺的模样,这个丫头,他宁可她能喊出来。

初春的细雨飘着,他在湿润的石阶上坐下来,还不到半盏茶工夫,他复站起来,在廊上来回踱步。

生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对此完全一无所知,只能猜测着,大概是比受伤还要严重的事。

子青原来受过那么重的伤,会有影响么?他惶惶不安地想着。

骤然之间,从里屋传来一个崭新而陌生的声音,近似嘹亮的啼哭。

他刹住脚步,迟疑地看向门内。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喜得麟儿!”稳婆推门出来,朝她笑道。

“青儿呢!”

“母子平安,将军不用担心。”

稳婆话音未落,霍去病已经闯了进去。

子青疲惫而安稳地躺在床上,旁边是小小的襁褓,里头躺着一个同样安稳的生命。

“将军…”

“丫头。”他俯身过去,摸着她汗湿的头发,终于能够亲眼证实她平安无事,这让他觉得分外踏实,“…我在外头听不见你的声音,下回你出点声音好不好?”

子青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他看襁褓。

襁褓中有一团粉嫩粉嫩的东西,霍去病皱着眉头细瞅他,奇道:“他怎么皱巴巴的?”

刚说完,他就被卫少儿自身后拍了一下。

“刚出生的娃娃都是这样。”

“都这么丑?”霍去病狐疑地看着孩子。

子青闻言,有点黯然,“丑吗?”

“别听他胡说八道,”卫少儿又给儿子来了一下,“他刚出生那会儿比这还丑呢,还好意思说自己儿子。”

“不丑不丑,”霍去病瞧见子青眼圈发红便有点慌,急忙道,“他是我见过的最端正的娃了,我的娃嘛!”

可惜他这话说得有点晚,子青的眼泪已经渗了一滴出来,他忙替她擦了,不明白她怎得一下子变得如此容易伤感。

“好孩子,不能哭啊,月子里头哭对眼睛可不好。”卫少儿忙道,又去骂霍去病,“你这孩子,当将军八面威风的,怎得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对了,你该饿了,我得去吩咐庖厨给你弄糖鸡子去,对奶水好。”

卫少儿急急出去。

霍去病望着子青,摇头笑叹道:“都说女人当了娘就不一样了,还真是这样…”

子青只低首看着孩子,“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谁说的!”霍去病挨过来,头抵着她的,一块儿看着孩子,“我就是…还有点懵,这就算是当爹了…”

子青看着孩子,神情也有些恍惚。

三日之后,刘彻亲自给孩子赐名,单名一个嬗字,寓意传与,盼着这个孩子能够传承到霍去病勇冠三军的魄力。

172第七章楼兰残阳(一)

“将军,这是一位常往西域贩卖丝绸的商人所送来的,说是受人之托,故人所贺,一定要交给夫人。”管事将木匣子呈给霍去病。

“可有信牍?”

“并无信牍,说夫人见了便知道。”

霍去病接过木匣子,打开来,内中只有一把用丝带束好的风干的红柳条,其余别无他物。

这种红柳条霍去病认出应是楼兰那边的,猜度应该是阿曼所送,只是不知他千里迢迢命人送一匣子干柳条做什么用处。

拿到内室去,他才刚踏入两步,便见子青急急朝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嬗儿在她怀中似乎刚刚睡着。

霍去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定在当地,朝子青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子青小心翼翼地把嬗儿放下来,细心地用厚厚的软缎垫子两边夹着他,让他好觉得自己还在被抱着一般…然后她才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霍去病行至室外,再开口说话前,又先轻轻掩上门,细听里头没有异样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瞧子青眼圈都发青,霍去病心疼道:“你这样陪着他日熬夜熬的不是个办法,得寻个乳娘来才好。”

“没事!以前我娘生我的时候,也没听说请乳娘。”子青一直坚持自己来,朝他笑道,“嬗儿方才睡着的时候还笑呢,可惜你没瞧见。”

霍去病奇道:“才这么点大就会笑?”

“当然会了…这是什么?”子青瞧见他手中的木匣子。

“我猜是阿曼让人送来的,可又不知道他究竟何意?”

霍去病打开匣子,拿出里头那束红柳条给她看。

子青一看便笑了,接过手来,轻轻摩挲着,“是阿曼送给嬗儿的,他和我说过,楼兰有个习俗,新生的孩子要用红柳条煮的水来洗身子,一生便可消灾避难。”

“原来如此,”霍去病望着那几支红柳条,真正是礼轻情义重,叹道,“难得他还惦记着嬗儿,真该好好谢谢他。”

“陛下那里…近日可说了什么?”子青担忧地望向他。

“你放心,陛下若动此心思,我会尽力劝他。毕竟楼兰只是小国,与匈奴不同,大军一动,耗费粮饷不可计数,长途跋涉过去未免得不偿失,陛下不会不考虑这点的。”

“嗯,但愿如此。”

子青轻呼口气,却听见里头响起啼哭之声,她扶着额头颓然哀叫,“又醒了!不抱着睡他就不安分!”

她抬脚就要往里头去,被霍去病拦住。

“你去歇歇,我来对付他!”他杀气腾腾地大步往里头走。

“你…行不行啊?”

“数万士卒都服服帖帖的,难道我还治不了他!你就莫管了。”

霍去病行至床前,皱眉瞪向正哭得手舞足蹈的嬗儿,然后将他抱了起来。子青靠在门边看着这父子俩。

见有人来抱,嬗儿哭声立时就停了,小手伸出来摸父亲的脸颊,似蹭到胡碴,乐得咯咯直笑,笑声响亮异常,霍去病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倚门而立的子青。

子青抿嘴而笑。

觉得父亲好玩,嬗儿于是接着把另一只小手也伸过来摸,摸来抓去。霍去病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儿子玩耍,又用目光示意子青先歇着去。

子青倦倦打了呵欠,替他们掩上门,便到旁边屋内小憩,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忙起身折返过来。才推开门,便看见一大一小皆躺在床上睡着了,霍去病仰躺着,还打着鼾;嬗儿就躺在父亲的臂弯之间,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带,一手摸在父亲脸上,睡容酣甜。

不欲惊醒他们,子青复掩上门,靠在廊下,瞧着院中春意盎然。

对于这个孙儿,卫少儿自是爱之又爱,宠之又宠,便是不能日日过来,隔上一日也必是要来的。

霍去病眼见子青被嬗儿弄得睡不好,飞快地消瘦下去,却因子青坚持自己带嬗儿而无法,这日趁着卫少儿刚进门,便将娘亲请至一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卫少儿知道儿子是心疼子青,笑道:“行了,这事就由娘来办。”

于是乎,次日卫少儿再来时,身后便跟了三个乳娘,径直将她们领到子青跟前。

向卫少儿施礼过后,子青还未来得及问,卫少儿便抱过嬗儿,左右端详,叹道:“哎哟,怎得又瘦下来了些?”

“瘦了?”

子青也来仔细端详嬗儿,胖得鼓鼓的小脸蛋,胳膊上的肉都胖成几截嫩藕了,哪里有一点瘦下来的迹象。

“你为娘休息不好,奶水便不好,你这样陪着嬗儿日夜颠倒,自己精神不济,连带着我孙儿都瘦了。”卫少儿示意乳娘过来,“我特地挑了三名乳娘过来,替着你些,你精神头儿好了,这奶水嬗儿喝着才长呢。”

长辈的意思,又是振振有词,子青自然不好驳,只是眼看着三名乳娘也实在太多了些。

“娘说得是,可是三名乳娘是不是多了些?”她轻声问道。

“不多,一人管四个时辰,三个人正好十二个时辰。”

子青瞠目,眼见霍去病出现在门口,忙朝他投去眼色。

霍去病大步进来,笑道:“娘,您来了!这些人是?”

“都是我给嬗儿找的乳娘,这些天我看子青休息不好,连带着嬗儿也瘦了,所以我领这几个乳娘过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身家干净,给她替把手。”

“还是娘想得周到。”霍去病搂着娘亲称赞,又瞥了眼子青,遂道,“三个乳娘像是多了点,我看留下一个就行了。”

“一个怎么行,至少得留两个。”

“行行,那就听娘的意思,留两个。”

霍去病忙唤人进来领乳娘去住所,另外还需更衣沐浴过后才能过来抱孩子。

既是卫少儿的意思,又是好意,子青不好驳回,只得也谢过卫少儿。

待送卫少儿回府的时候,霍去病亲送母亲登上马车,“娘亲可真是聪明,那日我说请两名乳娘来,你今日便带三名来。”

“那孩子虽老实,但性子倔,送三个人来,她一推托,我便让一步,正好留下两人。”卫少儿也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这孩子却坚持事事亲力亲为,不容易。”

霍去病笑道:“娘亲也心疼她了?”

“怎得不心疼,生嬗儿那会儿…”卫少儿叹了口气,“不说了,现下母子两人平平安安的,已是再好不过。”

春去夏至,这年长安城中的夏日并不若往年那般炎热,还未至夏末时分,树上的叶子便开始泛黄,稀稀零零飘落下来。

子青仰头看着眼前的银杏树,叶子已黄了一大半,她尚记得爹爹曾说过,这叫做夏行秋令,天地有肃杀之气。爹爹说这话的那年,李广杀了八百羌人,爹爹自戕。

一丝不祥的阴霾自她心头掠过。

霍去病下朝回来,更衣过后,头一遭事情便是来瞧嬗儿。

子青迎向他,即便霍去病神色与寻常无异,她仍是看出他心中有事。因为当他有事又不愿让她担心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霍去病接过嬗儿,竖起来抱在怀中,探头到孩子后脖颈凹处深深地吸了口气,婴孩特有的奶香味充满鼻端,他满足地蹭着儿子。

若在寻常,子青自是不会勉强他。

但今日,心头无端地阴霾笼罩,她忍不住还是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原还不想告诉她,但见子青问起,霍去病心知瞒不了她,点头道:“其实应该算是好事,陛下已经不再提发兵楼兰之事了。”

子青闻言也是一喜,“当真?陛下决定休养生息,不再动出征西域的念头了。”

“陛下说,只要西域小国对汉廷有臣服之心,就没必要大动干戈。”

“臣服之心…”

子青想起之前因汉使屡次虐待虐杀楼兰向导,阿曼身为楼兰国王,一怒之下不再向汉使提供向导,也不再向汉使提供水和食物。

“你是在担心陛下对楼兰不会善罢甘休?”她问。

由着嬗儿拨弄自己头顶的玉冠,霍去病皱眉道:“陛下的性情…我恐怕…”他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

“你是说,他可能派别人出兵?”子青猜度着。

霍去病摇头道:“我不知道,近日来也未听说陛下有召见其他将军,也许陛下是在等楼兰的告罪书吧。”

“可是阿曼他…”

子青太了解阿曼,在汉使如此对待楼兰人之后,他是绝不会让楼兰折损尊严对汉廷低头的。

“莫着急,此事我们先静观其变,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霍去病安慰她道。

还未入秋,卫少儿便亲手给嬗儿做了好几身小小的秋衣,她的剪裁缝纫功夫十分精湛,比起子青自是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子青将秋衣拿在手中,柔软服帖,针脚细细密密地藏在里头,一丝线头都不露。

“娘,你的手艺可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年岁大了,只能做几件孩子穿的衣裳。”卫少儿叹道,“以前去病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是不知道,这孩子费衣裳得很,三天两头儿,不是这里磨破了,就是那里被撕下一大块来。”

子青抱着嬗儿轻轻拍着,笑着看卫少儿,不知怎得就想到扎西姆。听说日磾受到刘彻的赏识而从马夫被提拔为光禄大夫,扎西姆现下的境地,也该会好一些了吧?不知是否已从浣衣庭出来了?

173第七章楼兰残阳(二)

待到霍去病回来,子青向他问起此事,对于扎西姆的事情,霍去病倒是不甚清楚,只是知道日磾现下住在长安城西面一处不大的宅子里,距离霍府倒也不远。

这日,天气晴好,子青便想着去看看扎西姆,因不知道她的孩子现下多高,也不好买成衣,便请管事替自己买来几匹质地柔软细密的布料,放在马车之上,寻往日磾的宅所。

叩门之后,有家人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