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变甚是突然,子青吃惊地跃下马,扶起阿曼。微弱的星光之下,直至近处,她才看清阿曼脸上苍白得惊人…

“阿曼,你怎么了?”

她的手碰触到他腰间的衣袍上,触手潮湿,举手迎向星光,竟然是满手的鲜血。鲜血浸透了衣袍,却因衣袍是黑色,在夜幕中压根就瞧不出来。

“你受伤了!”子青惊道,“何时受的伤?你怎么不说…”

她赶紧替他解开衣袍,他的腰际赫然有两处刀口,一处深些,一处浅些,相同的是两处伤口周围的肉都已开始发黑。

阿曼缓缓握上她的手,艰难而虚弱道:“别忙了,青儿,没用的,刀口上淬了毒液,止不住血,宫里头的医师都束手无策…”

“你、你何时受的伤?,你…你怎么不说呢…”

子青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他止住血,但由于伤口有毒,血根本止不住,泉眼般地往外涌着。

“就在我要去见你的路上,他们下的手。”阿曼温柔一笑,“所以让你等了好久,对不起…”

直到此时此刻,子青才明白,他为何让自己等了那么久,他为何要故意穿一件黑袍,他为何要带自己来沙模之中…不知不觉间,她己是泪如雨下,道:“你受了伤怎么不告诉我?你怎得不说呢?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不要你死…”

“青儿、青儿…我知道我的时候不多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舍弃那么多,我要你回去,我要你回到霍将军身边,回到孩子身边。”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阿曼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要你好端端地活着…”

子青哭得哽咽难言,慌乱间似乎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那只木刻的火烈鸟,急急交到阿曼手中,“你说过,你说过,它是楼兰的守护神!它会佑护你的!你不会死,不会死!”

一抹虚弱的笑容自阿曼唇边逸出,他用冰冷的手指握住这只木刻的鸟儿,“青儿,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说!”

“你左侧三丈远,便是流沙。我死后,你就将我推入流沙之中…”

未料到是这件事情,子青死死地咬着牙。

阿曼却接着道:“我不要让他们找到我的尸首,我要汉朝的皇帝永远都无法得知我的下落。我是楼兰王,不是他刀俎上的鱼肉…”

子青说不出话来,阿曼伤口处的血还在流淌着,浸湿了黄沙。

“这两匹马都是老马,认得路,它们会把你带出去。”阿曼的声音己经变得微不可闻。

子青紧紧握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一点一滴地变冷,这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恐惧。

她仿佛又回到幼年的那天。

自裁的爹爹,他的血也是这样染红了地面,身子冰冷。

“阿曼、阿曼…”她声音带着哀求。

阿曼的意识已在慢慢消失之中。

他再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星河…

“不要死,不要死…我求求你…”子青悲恸欲绝,紧紧搂住他。

漫天星光灿烂,阿曼双目一直未合上,最后的视线就落在天边。

子青尚还记得他所说过的那个故事——

在楼兰有一个传说,相传火烈鸟的羽毛丰满之后便会一直往南飞,不停地飞,只为在南焰山让天火将自己的羽毛点燃,而后将火种带回楼兰,它们自己则在天翼山化为灰烬。

楼兰的王族也是如此。

阿曼没有愧对他们,他是为了楼兰,将自己燃成了灰烬。

沙漠中的夜,楔入骨髓的冷。

阿曼的身体在她怀中已经渐渐冷透,子青的眼泪早已干涸,她几番举起手,想替他闭上双目,却又几番放下来,怎么也下不去手…

最后,她狠下心,咬着牙关,把手蒙上阿曼的双目。

当她再将手放下的时候,他的双目己经闭上,面容安静得像是漂浮在梦乡之中。

遵照阿曼最后的遗愿,子青半抱半拖着他,往流沙走去。

最后的最后,以手作梳替他梳理好头发,再替他整理好衣袍。

白龙堆的流沙,在对待它的国王时,温柔如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来,漫上他的衣袍,漫上他的发丝,漫上他的面容…

她定定地望着,转眼间,流沙就已经将阿曼完全拥入其中。

沙面上己恢复平整,看不出任何一丝痕迹,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未曾出现过阿曼这个人一样。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子青跪坐下来,继而无力地仰躺在黄沙中,望着头顶处的苍穹,茫然地出神。

与阿曼相识以未的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出来——

大漠初见时,弯刀如月,少年静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篝火旁,少年身姿美得近乎神奇,袍角飞舞,如欲乘风而去的白鸟。

发着低烧,他躺在地上,对她说:“你…要再想一想…”

渡头之上,他轻轻掠开散在她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帐中,他猛地站起身,定定地盯着烛光,斩钉截铁道:“我早就与楼兰王室再无关系。”

边塞亭隧中,他朝她无情道:“…如果跟我们一道走,只怕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记着,只有你还好端端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阿曼将木刻的火烈鸟放到她的手中。

175第七章 楼兰残阳(四)

下朝后的霍去病听说子青离府的消息之后,马上想起子青刚刚见过日磾。

短短两三句话,甚至不用日磾明说,他便已经知道子青为何要瞒着他离府。

他只比子青迟了半日出发,却足足迟了近两日才到达楼兰。一来因为子青所骑走的玄马和雪点雕都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霍去病不得不特地到卫青府上挑选马匹;二来是他的运气差了些,途中又遇上沙暴,马匹寸步难行,足足等了半日,方能继续前进。

到了楼兰之后,一时寻不到子青踪迹,他便找了商旅中通晓楼兰话的人来打听消息,方知道楼兰王已失踪两日,下落不明。又花钱进一步打听,才隐约听说有人看见楼兰王与一女子骑马往白龙堆去,此后再未出现。

霍去病于是重金雇了商旅中的向导往白龙堆去寻找,两人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进了白龙堆。

每当向导指出一处流沙所在方位,他的心都禁不住要往下沉去。

不会,青儿和阿曼在一起,阿曼不会让她陷入流沙之中,他又安慰着自己。

由于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向导只能带他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转悠着,黄沙茫茫,看得人心底也是一片荒凉…直到日暮时分,霍去病才看见沙丘顶头出现了一匹马,马背上似乎还驮着人,那熟悉的衣袍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策马飞奔过去,马背上的人果然是子青,她趴在马背上,神情呆滞,连缰绳都拿不住了,完全是听任马匹随意行走。

“丫头!丫头…”

霍去病将她抱下马来,焦急地唤着,又急急令向导取水囊来。

水刚要灌入口中,子青抬手握住水囊拿开,“不,我不渴。”

“丫头…”

子青缓缓将目光的焦点对上他,怔怔看了一会儿,茫然道:“将军,天快黑了。”

“是,天快黑了,丫头,咱们回家去。”

霍去病心疼地轻抚她鬓边的发丝。

子青撑起身子,看着西边,火烧云布满天空,一轮似血残阳缓缓沉下。

最后一缕余辉消逝之时,她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霍去病带着子青回长安,一路上她时昏时醒。

昏时,她含含糊糊地呓语不断;醒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怔怔的。

这日,他们在途中休息。

霍去病将水囊递给她,子青因右手拿着橘子,便伸了左手来接。

这一接,她才意识到左手已然使不上劲,连水囊都拿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囊落地,洒了一小瓢水。

“你的手怎么了?”霍去病神情骤变。

子青看着自己的左手,将手指慢慢地收拢复展开,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端,然而她自己却能感觉到,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手指己经无法握紧,更不用说拿重物。

“没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她朝他勉强一笑。

霍去病却察觉到这绝非意外,眉头深皱道:“是不是肩上的旧伤复发了?”两年前邢医长说过的话他还记得,老邢说过,子青肩上的伤损及经络,弄不好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不是,可能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一阵子就好。”子青将右手的橘子交到左手上,那是个小橘子,她淡淡笑道,“你瞧,没事吧。”

霍去病一言不发,又拿了个橘子放到她左手…左手吃不住劲儿,无论她再怎么咬牙,终还是绵软无力地垂下,两个橘子接连落地。

看着橘子在地上滚动着,将军脸色铁青,子青再说不出话来。

霍去病拉她上马,快马奔驰到距离最近的大城,停在医馆前,拉着她进去,让里头的医工给她瞧手。

医工是名白须老者,诊脉之后,又取金针试探地刺了她的几处脉络穴道,摇头叹气,问子青道:“是不是拿不得重物?”

子青点头。

“经络受损了。”

“该如何治?”霍去病急问道。

老者摇摇头,“她这伤,原来还没有这么重,但自己不当心,定是去了极寒之地。经络受损,如何还经得起冻,唉…废了,废了。”

极寒之地,子青想起自己在白龙堆中躺着的那夜。

头顶漫天的星子,遥远,清冷。

身下茫茫的黄沙,冰冷,透骨。

大概就是那时候被冻着了吧。

霍去病却仍不死心,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无论药材有多贵重,都不要紧,你尽管开方子就是。”

老者仍是摇头,“没法子了,经络比不得别的,损了就是损了,是无法可救的,除非投胎从头再来。”

“你…简直就是庸医!”

霍去病怒道,丢下诊金,拉起子青就走。

白须医工不服,在他们身后道:“老夫是庸医,哼,就算是长安城宫里头的太医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将军…”

子青怕他一时气恼,回去与老者较真,忙急急拉着他走了。

夜里头,他们宿在客栈之中。

“待回了长安,我再去请太医丞来给你瞧。”霍去病道,“你莫灰心。”

“不要,我也是医者,我自己心里有数,请太医看也是枉然。”子青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勉强笑道,“再说,只是不能拿重物而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霍去病听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那么好的箭术,但从此已再用不得弓箭。

“丫头…”

他站起身仰天长叹口气,多少无奈,多少不舍尽在其中。

子青自他身后轻轻拥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汲取着他身上所传来的暖意,目光中却尽是苍凉。

“你怎得不骂我?”她低低道,“我撇下你和嬗儿,你怎得不骂我?”

“骂你有用么、若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做。”他叹道,转过身未搂住她。

子青的头抵着他胸膛,“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

“阿曼他…”

他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你别问我,我不想骗你,可我答应了他不能说。”

霍去病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叹息着搂紧她。

回到长安之后,子青只字不提楼兰之事,每日里只是陪着嬗儿。她的话原就少,经此一遭之后,愈发地沉默了。

元朔六年,初春。

“陛下颁旨,明日往甘泉宫狩猎,命你我二人随行。”

霍去病在榻上坐下,皱着眉头看向子青。圣谕并非刘彻当面所颁,而是等到霍去病回府之后,才命人传旨,根本就不让他有推托的余地。

相较而言,子青面色如常,平平淡淡,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情愿,只问道:“要去几日?”

“大概三五日光景吧。”

往年刘彻都是常在五月才往甘泉宫,一直住到八月才回来。此时只是初春,难得刘彻有此狩猎的兴致。

“哦,那我准备衣物。”

霍去病瞧她毫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楚,提醒道:“陛下旨意中,要你也同去。”

“我知道。

“可你的胳膊使不上劲,怎么办?”

“骑马无碍的。”

“你若不愿,我可以替你推辞。”

“不要紧,不过是一趟狩猎,出去走走也挺好。”她的模样倒像在谈论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起身道,“我去收拾衣物。

霍去病拉住她的衣袖,定定看着她,“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子青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极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

她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模糊得更像一个做梦的人,霍去病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自打从西域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是这样,总让他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只是将她的人带回来了,可她的魂却留在了白龙堆。

“过来,坐下。”他拍着自己身旁的榻。

子青柔顺地依言过来坐下。

他看着她,伸手轻轻拨弄着她鬓角的发丝,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阿曼死了,对么?”

子青抬眼,定定地看着他。自从在白龙堆接她回来之后,这还是霍去病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之前他从未提起过这事。

“对不对?”

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即使会鲜血淋漓,但自己必须帮着她把这个伤口揭开,否则现在的她就是当年那个为了不见人而躲入深山的孩子。

子青怔怔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我不能说,他…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霍去病宽容而了解地笑了一笑,“…我能想得到,阿曼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傲气和尊严。”

子青低首,目光茫然地落在席面上。

“前些日子,楼兰的新王即位了。他们一直都没有找到阿曼,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霍去病望着她道,“你知道我为何从来都未问过你这件事么?”

子青摇头。

“因为从我见到你的那刻,我就知道阿曼死了。”

子青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对你那么好,若非他己经死了,怎得会让你一个人在大漠里呢。”霍去病看着他,缓缓道。

子青呆愣住,双目慢慢蓄满泪水,然后溢出来,连不成串,破碎零落地往下掉。

“傻丫头!”

霍去病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她的头就抵在他的胸口上,死死地抵着,压抑了许久的油泣声从唇瓣中逸出来…“我没赶上,没赶上…”她哽咽着,“他被刺中两刀,刀上有毒,血根本止不住…”

他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曼他为了让我还能回汉廷,把刺客引入白龙堆,直到那时候,我、我才知道他已经中了刀…”埋藏在心底多日的话,她终于可以宣泄而出,“他一直在为我着想,一直在为我着想,到死都在为我看想…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份悲恸和无力,他感同身受,也让他愈发心疼。

“他要我把他推入流沙,他说,他要汉朝的皇帝永远都无法得知他的下落。他是楼兰王,不是刀俎上的鱼肉…”

霍去病蹭着她头顶的发丝,勉力笑道:“是阿曼的做派,最后的时候,显示最后的尊严,便是死了,他也绝不愿让敌手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