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沉下去,我没想到流沙那么快,人一下子就没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子青沙哑道,她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死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尽力搂紧她,长长地叹着气。

176第八章琴音未绝(一)

甘泉宫,在甘泉山中,原为秦皇所建林光宫,周匝十余里。元封二年,刘彻加以扩建,周匝十九里,距离长安三百里。登上宫中通天台或是望风台,便可遥望长安城。

甘泉山中有不少野鹿、野抱、野猪,是狩猎的好去处。

因此番子青也得随行,虽有乳娘照看嬗儿,霍去病还是不甚放心,特地将母亲卫少儿请至府中小住,帮忙照看嬗儿。

此番刘彻往甘泉宫狩猎,唤了不少武官相随,除了霍去病之外,还有卫青、卫伉、赵破奴、李敢等人…子青静静跟在霍去病身后,低首策马,目光并不与其他人相接。

李敢己久未见到子青,经过上次之事,为了避嫌,连嬗儿出世,他都只命人送来贺礼,并未亲自登门。此时见子青较那时清瘦许多,不由得多看她几眼。

众人一路策马,不多时便到了甘泉山。刘彻兴致正浓,也不先进甘泉宫休息,径直便往山中狩猎。

早有甘泉宫侍卫守在山中,知道陛下己到,当即敲锣敲鼓,将山中的野兽都赶将出来,便于刘彻捕猎。

眼看着一群野鹿朝着山南面奔去,刘彻高声唤上霍去病、卫青等人一同逐鹿。

“来!看看谁射的鹿最多!”

一时问,鹿群在山间飞奔。

霍去病、卫青等人在马背之上,追风逐月般一箭又一箭,射向鹿群。

鹿群很快消失在山坳那头,刘彻一马当先追了过去,其余人等也都跟了过去。

子青自左胳膊使不上力之后,已久未碰过弓箭,身上虽还背着弓与箭箙,不过是应景罢了。此时见好些人都追了过去,她不愿去凑热闹,牵着马匹在林间慢慢走着。

“阿原。”

她回头微微一笑,看着李敢唤道:“李家哥哥。”

李敢同样也是牵着马,朝她走过来,笑容温暖,“孩子可好?听说是个男娃,长得像你还是像霍将军?”

“眼睛像我,鼻子像将军多些,笑起来的模样也像将军。”子青笑道。

“看你清瘦好多,怎得带孩子也如此辛苦么。”

“前些时候他夜里头不爱睡觉,现下好些了。”子青淡淡一笑,自然是不会说阿曼的事情,为了岔开话题,她朝前头努努嘴,“你怎得不去猎野鹿?”

李敢笑着摇摇头,“鹿还没人多呢,我挤进去倒惹人嫌。”

子青笑了笑。

两人牵着马就在林间缓步而行,子青问起李老夫人身体状况,方才知道年初时李老夫人也已经过世,不由叹了两声。

李敢也未多谈此事,只谈论他侄子李陵,说那孩子就跟他小时候一样,练箭刻苦得很,现下由他亲自教导。

“我教他骑射之术,便是按着当年秦叔教我的那样。”林间落叶噗噗而下,李敢回想起那时候自己与子青一块练箭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有好长一阵子对箭靶上的红点心存忌惮,怎么射都射不中,秦叔怕你从此废了,急得不得了。”

“记得,”子青笑道,“后来,是你故意来寻我比试,说不射红心,而是要在箭靶上射出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来。”

“北斗七星…”李敢笑着。

忽然之间,子青只听见左侧树林间传来利箭破空之声,在她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敢猛地扑过来,将她护在身前。

接下来,是寂静…全然的寂静…只有风的声音自长空呼啸而过。

子青被定定地冻结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敢——仿佛重新回到栗子林的那日。可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再是游戏,李敢的嘴角缓缓溢出鲜血,那一点小小的殷红迅速扩大,正在浸透她的视线,晕染着整片天空…“小心!有人要杀你!”李敢艰难地开口,更多的鲜血自他口中涌了出来。

子青扶住他,看见正中在他后心处的羽箭,再望向林中,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杀手一击不中,又见李敢中箭,已仓皇落逃。

李敢此番是要害部位中箭,根本连延喘的工夫都没有,他狠命地想站直身子,手紧紧地握着子青的肩膀,双目深望着她,张口似乎还想嘱咐什么话,却已来不及…“李家哥哥,李家哥哥!”

眼下并非是在战场之上,却生如此骤变,子青托抱着李敢的尸身,一时问呆愣在当地,茫然不知所以。

“是她,是她射杀了关内侯!”

有数人自林问冲出来,为首一人直指向她。

子青迟缓地转头,望向那人——那人,她从未见过,也不认得。

“我亲眼看见的!她杀了关内侯!”那人复道。

于是,很快有人上来,将李敢的尸身自她手中夺下来,然后把尚在呆愣之中的子青捆绑起来。

这一切一切的一连串变故都是让子青猝不及防的。

在她还没有完全自李敢身故中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推搡着跪到刘彻面前。后者刚刚狩猎折返回来,深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幕。

“青儿!”霍去病跃下马背,猛力推开押解子青的宫中侍从,半跪下未扶住她,边解开捆她的绳索,边朝侍从怒道,“她犯了何事?为何将她绑起来?”

“她,她…”那侍从被霍去病的目光一瞪,说话便有些打磕巴,“她刚刚射杀了关内侯!”说着,便有人将李敢的尸身抬了过来,李敢平躺着,羽箭已自他身上拔下来,由侍从呈给刘彻。

看见李敢身死,刘彻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目光冷若冰霜,沉声问道:“真是她杀了关内侯?有谁看见了?”

“卑职看见了!”

“卑职也看见了!”

宫中侍卫中站出来两名,皆是子青看着面生之人。

刘彻居高临下看着子青,沉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关内侯?”

“我没有杀他。”子青根本未看刘彻,只望着霍去病,双目之中哀恸之色,“林中有杀手,箭本是奔着我来的,他替我挡下了这一箭。”

“有人要杀你?!”霍去病惊诧,急问道,“可看清了是谁?”

子青缓缓摇头。

霍去病朝刘彻急道:“陛下,猎场之中有刺客潜伏,请陛下彻查!李敢非她所杀,请陛下明鉴!”

“胡说!她杀李敢是这二人亲眼所见,难道他们敢欺君不成!”刘彻怒道。

“他们一定是受人唆使!”霍去病道。

“他们是朕的侍从!能受谁的唆使!去病,你不要为了袒护她,就目无王法!”刘彻怒气渐盛,朝子青喝道,“你休得再狡辩,朕再问你一遍,你为何要杀关内侯?”

“我没有杀他!”

子青双目直直对上刘彻,清晰无比道。

刘彻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么?好,让朕来告诉你,你的父亲秦鼎原是李广的副将,置水关外,羌人反叛,是秦鼎前去招降。后来李广杀降,秦鼎自觉对不起八百羌人,自裁身亡。李家根本就是你的仇家!你杀李敢是为了替父报仇!”

他一字一句,不仅让子青惊诧,连霍去病也甚为吃惊。

子青的身世,刘彻是何时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呢?

177第八章琴音未绝(二)

短暂的惊诧过后,子青转头望了眼指认自己杀李敢的侍从,然后再看刘彻,终于恍然大悟,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原来是你想杀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刘彻。

直指刘彻想杀自己就已经是大逆不道,更不用说,她的话中,竟然将刘彻直呼为“你”,而并未尊称陛下。

“青儿!不可对陛下无礼。”

霍去病朝她焦急喝道,毕竟刘彻是此刻操控生杀大权之人,此刻刘彻一句话便可以要了她的命。

“方才我还在想,究竟是谁想杀我,”子青定定地望着刘彻,“现在我知道了。”刘彻沉着脸,道:“朕不会与你这等民妇一般计较。你杀李敢,动机确凿,又有人亲眼所见,难道你还想狡辩不成。”

阿曼之死在子青心头压抑许久,现下看见李敢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中悲恸之极,到了这时候,她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连跪都不想跪着了,反倒缓缓站起身来。

“青儿…”霍去病看着她。

“我是墨家中人,霍将军毫不知情,他也是被我欺瞒至今。”子青硬是不看他,只看着刘彻,“不管我所犯何事都与将军不毫相干,请陛下勿要迁怒于他。”

深知子青此举是为了撇清关系,以免牵连自己,霍去病拽过她身子:“青儿,你想做什么?!”

刘彻则是一声冷哼。

“好好照顾嬗儿。”子青朝霍去病轻声道,同时用力掰开手。

她仍转向刘彻,唇角含着一丝轻蔑的冷笑,“陛下,我并不想狡辩,因为我不需要为没有做过的事情狡辩;同样,你也不需要为想做的事情找理由。你虽独尊儒术,但已故的太皇太后尊崇黄老之说,有句话你应该听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说话,刘彻盯着她,但是太阳穴上青筋凸起,眼底聚集着风暴。

“你是想说,你不怕死,也不怕朕。”他冷冷道。

“不,我怕你!而且很怕…”子青站在那里,荒野幼树般柔弱而坚韧,重重道,“我怕你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刘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

霍去病望着她,再未说话,他知道子青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外事四夷,哼…去病呆然是受了你的影响!”刘彻所指的自然是霍去病几次三番推辞出征西域之事,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子青死的真正缘故。怎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废掉他手中的一柄绝世利器。

“陛下!”霍去病跪下,“卑将绝非受她影响,元朔四年之后,匈奴默南再无王庭,汉匈相安无事,而汉廷却因连年征战,百姓不堪赋税,流离失所者众,卑将实在是于心不忍。”

“不必再说了!”刘彻双目怒火中烧,只想速速除去子青这个眼中钉,“她射杀关内侯,罪证确凿,把她给朕拖出去斩了!”

左右侍从上前两步,却又被霍去病狠狠一瞪,而退缩不前。

“我所怕之事,陛下若能听得一二,要我性命,又有何难。”话音刚落,子青一个旋身,快捷无比自距离她最近的侍从身上抽出佩剑,往脖颈上一横…说时迟那时决,剑堪堪嵌入她的脖颈,却被人牢牢擒住。

那瞬,包括子青在内,在场的所有人皆大骇——霍去病徒手抓在剑刃上,鲜血淋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将军!”

子青急急松开剑柄,急急拿了他的手来看,手掌上伤口极深,显是将军擒剑时所用气力颇大。

“将军,事到如今,子青已是死不足惜,你何苦…”她心疼不已。

“丫头,别做傻事,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别作傻事!”霍去病深看着她,也不管自己的手尚伤着,轻轻抚上她脖颈上的血痕,骤然之间,翻掌往她后脖颈重重一击…看着子青晕厥过去,他将她抱住。

“陛下!”霍去病转向刘彻道,“请陛下饶过青儿,李敢是卑将所杀!”

他这一句,刘彻呆住。

“去病,不可胡说!”见他竟然不惜替子青顶罪,卫青发了急。

“这种话能说吗!你竟然还想替她顶罪!”

看着霍去病,刘彻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狠踹了他一脚。“李敢是卑将所杀!”霍去病侧着身子护住子青,不让刘彻踢到她,自己踉跄一下,复跪好沉声道,“李敢是中箭身亡,她左手已废,使不得力,根本拉不开弓,怎么可能杀得了李敢!”“她左手已废?”刘彻显然不信,看上去子青样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

“陛下若不信,可请太医为她诊断!”

刘彻眼神示意,侧后方便行出一名太医上前为子青诊脉。过了半晌,太医转身朝刘彻禀道:“左手经脉已损,已用不得力。”

“能拉弓吗?”

“绝不可能。”太医禀道。

刘彻半晌没有说话,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若陛下一定要问罪的话,杀卑将就是!”霍去病跪在地上,声音中投有丝毫畏惧,“但她确是无辜的。”

“你…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刘彻怒道。

深恐陛下一时激怒,卫青再无法旁观,疾步上前,跪道:“陛下,去病只是一时糊徐,陛下三思啊!”

卫伉也忙跟着跪下来。

紧跟着,数位臣子也跪下来替骠骑将军求情。

刘彻死死盯着霍去病,后者只是跪着,一动不动,哪怕连一个求饶的眼神都没有给他…哪怕给他一个台阶下呢,这孩子硬得让人恼恨,刘彻狠狠地想着。

“滚!”

他上前又踹了霍去病一脚,霍去病护着子青,不避不让硬受了他这脚。

“给朕滚得远远的,到朔方去驻守,朕再也不想看见你,看见你们!”刘彻踉跄地朝霍去病嚷嚷道。

卫青松了口气,总算陛下还是舍不得去病。

霍去病复跪好,循礼给刘彻磕头,“臣,谢陛下恩典。”

“滚、滚、滚…朕不要你在这里谢恩。”

霍去病默然起身,用伤手抱着子青,向往走去,一路血迹斑斑。

还能听见后头传来刘彻的声音——“都给我记着,关内侯是触鹿角而死!抬下去,厚葬之。”“诺。”

将所有的喧嚣抛在后头,霍去病紧紧抱着子青大步往外走去。

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子青还活着,在他怀中,他已别无所求。

按原定的行程,霍去病该在五日之后回来,未料到当日即回。卫少儿正哄着嬗儿睡觉,听见家人说他们回来了,心下不免奇怪。

霍去病一进门就吩咐管事立即去收抬衣物及其他常用物件,陛下心意难测,说不定转念又觉得心有不甘,要将子青置于死地,早一刻离开长安城都好。

“娘!”

嬗儿一眼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子青,睡意顿消,咯咯笑着,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刷刷刷地朝她快速爬过去。

子青先朝卫少儿恭敬施礼,然后蹲下身子将嬗儿搂入怀中,蹭蹭了他的小脸蛋,又亲了亲他。虽然才两日未见,却好似隔了许久,她的目光流连在儿子身上,怎么也看不够。

霍去病随后大步进来,也先向卫少儿施礼,“娘。”

“不是说要去几日的么?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卫少儿奇道,立时看见霍去病受伤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子青眼中有泪光,低了头埋在嬗儿颈边。

“没事,狩猎的时候受了点小伤。陛下旨意,要我去朔方,明日一早就出发。”他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陛下要你去朔方?”卫少儿吃了一惊,转而便是不解和忧虑,“为何要你去朔方?”“朔方是新城,与匈奴人距离最近,陛下要我去,自然是要我驻守。”霍去病宽慰母亲道,“您不用担心。”

卫少儿虽不懂军事,但也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怎得会要你去驻守边塞呢?莫非,陛下对你有何不满?”

“娘,您莫多想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要去多久?”

“这个…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我估摸着一年半载是免不了的。”

“子青呢,她跟你一块儿去?”

“嗯,她和我一起。

“嬗儿还这么小,你们就要把他带去那等蛮荒之地,”卫少儿光是想一想就心疼得很,忧心忡忡道,“万一到了那里水土不服,病了怎么办?”

霍去病笑道:“娘,朔方虽是新城,比不得长安,可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啊。”

“可你们这一去…”卫少儿又是心疼又是舍不得,“现在这时候,听说朔方那里还冷得很呢,孩子怎么受得了。依我说,你先去安顿好,然后再把子青和嬗儿接过去,不过一两月的工夫,那时候也和暖些。”

“娘,青儿得跟我一道走。”

“那就你们先去,安顿好了,我亲自送嬗儿过去,你们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卫少儿是实在舍不得自己这个孙儿。

子青自己何尝舍得嬗儿,但知道该将心比心,霍去病长年在外,卫少儿对儿子一直十分惦念,好不容易有个孙儿能在膝下聊以慰藉,现下却是儿子孙子都要离开。她自是更加难舍难分。霍去病似还在思量着,抬眼间看见子青微不可见地朝他点了下头,他遂朝她微微一笑。“孩儿只是怕娘亲太辛苦,”霍去病在母亲面前半跪下来,“孩儿不孝。”

听到他愿意先将嬗儿留下来,卫少儿抚摸着他的头发,欢喜道:“一点都不辛苦,娘和嬗儿在一块儿,还觉得自己年轻些呢。”

子青搂着嬗儿,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对母子,眼角微微发潮,忙低首转开脸去。

连夜整理行装,此番往朔方与往昔去军中不同,不像在军中那么方便,很多家常日用物件都得自己带着去,尽管己经是尽可能精简,还是满满当当地装了三大车。

收拾停当之后,子青轻轻躺到蝮儿身旁,毫无睡意,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孩子睡颜。这夜,霍去病坐在灯下,慢慢用刀削出一匹小木马,就像小时候舅父给他做的那样。天蒙蒙亮,他将小木马放到嬗儿的枕头旁。

辞过卫少儿,两人上了黑缯盖偏幰輂车,车帘放下来,一路出了长安城。

子青虽是一夜未眠,可心里想着嬗儿,半点睡意都没有。

“怎么不睡一会儿?”霍去病看她怔怔出神,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道嬗儿他醒了之后找不见咱们,会不会哭?”子青只要一想到嬗儿找他们的模样,鼻子就禁不住发酸。

“你呀,当了娘之后就成了水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