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下巴蹭着她的发丝,手在她左肩上揉着,无奈叹道。

子青自嘲苦笑,举袖将眼角一点湿意擦掉,“我真傻是不是,其实再过一个月就能见着他了,可我好像现在就开始想他了。”

“我也想他…”

察觉出霍去病语气中一丝异样,子青回头看着他,不确定问道:“咱们是过一个月就能把嬗儿接来吧?”

霍去病搂紧她,低低道:“我尽力,好不好?”

“你把嬗儿留下来,除了娘舍不得他,还有别的缘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去病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若嬗儿和我们一块走,也许我们就都走不了了。”子青愣了一瞬,猛地坐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盯住他,“…你是说,你是故意把嬗儿留下来做质子!你怎么能…”

“嬗儿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危险,只是为了让陛下心安。可他若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全家都会有危险。”霍去病按住她的身子,“这是为了嬗儿好,明白么。”

子青死死咬着嘴唇,她心里知道他说得对,可嬗儿还那么小,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霍去病长长地叹了口气,复将她揽入怀中。

子青在他怀中,压抑地抽泣着。

出长安城,一路蜿蜒向北,天色阴沉,细雨霏霏。

178第八章琴音未绝(三)

朔方,正位于长安城的正北方,因此刘彻取《诗经》中“城彼朔方”之意,命名为朔方郡。

管领有三封、朔方、修都,临河、呼道、窳浑、渠搜、沃野、广牧、临戎等十县。黄河流经朔方郡,且在郡内逶迤曲折,有好几处弯道。

子青与霍去病向北而行,所去的正是朔方郡内的朔方县。

有一次途中歇息就在距离黄河不远的地方。

从堤坝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冲击着堤坝,声音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子青无甚胃口并不想吃东西,听河道里的动静骇人,因不知是什么缘故,她遂行了几步跃上堤坝,朝河内望去…这一看,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处正是黄河在朔方郡内的一处弯道,河水中,许多巨大的流冰都被卡在此处过不去,随着河水的奔涌,流冰相互之间的碰撞,流冰与堤坝之间碰撞,就是他们听见的巨响。

“将军,你来看!”子青朝霍去病招手。

霍去病拎着水囊,跃上,立在她身旁,低头往下看去,顿时皱起眉头来,低低道:“只怕凌汛马上就到了!我们得赶快走!”

这年,朔方郡内的春天来得分外迟,天气很冷,而且多处河道上的冰层依然很厚。但黄河上游的春天却到得很早,积雪融化,水量甚多。当这些河水汹涌而下,到达朔方郡内时,便将冰层冲裂,造成了河道内积蓄了大量厚厚的流冰。郡内河流弯道多,许多流冰都卡在弯道处,以至于弯道处的水位巨涨,极易造成串堤决口、淹没成灾。

此患则谓之凌汛。

匆匆上了马车,继续向北而行,道路上携家拖口的百姓渐多,都是为了躲避凌汛往邻近广牧县去的人。

朔方郡是汉廷新设立不久的新郡,刘彻为此迁移了数万百姓来朔方郡。汉人对乡土甚是依恋,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愿背井离乡的。迁来的百姓大多都是在家乡穷困潦倒,不得已来朔方郡寻找活路的,路上所见大多衣衫褴褛。

子青看着他们,什么都没说,便跃下马车去。

霍去病自是知她心意,也下马车来。

两人将马车让给路上老弱妇孺,子青连雪点雕都让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坐,自己则替他们牵着马。

如此又行了半日,方才到了广收县,一方小小的土城。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许多拖家带口跋涉至此,刚想进城喘口气的百姓都被拒之城外,广牧县城根本就不让逃难的百姓入内。

数十名佩刀的游缴立在半开的城门前,严阵以待,无人胆敢擅入。

子青皱眉,不解为何不让百姓入城,春寒料峭,寻常百姓又比不得军中士卒,露天冻上一夜,身子怎吃得消。

霍去病正欲亮出身份入城去,忽见一匹决马自西南面绝尘而来,马背上也是一名游缴,气喘吁吁…守城门的游缴见到来者,显然是熟识之人,急问道:“怎么样?”

“西南面那边的口子决了!”马背上游缴气喘吁吁,“又淹了好几个乡…”

西南面,正是子青他们来时的方向,她抬头去看霍去病,眼底满是忧患。

听见他们的对话,周遭百姓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是从西南面逃过来的,虽逃了出来,但心底总存了一丝希望,盼着不会真的有凌汛。此时听闻西南面那边决口的消息,人群中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守城的人忙让报信的游缴进城门去,然后继续坚守,其中一名游缴朗声安慰眼前的百姓道:“大家少安毋躁,县令大人己经在给你们安排去处,待会儿就会有人来领你们去。”

霍去病行至前头,亮起身份。

见当朝大司马骠骑将军突然至此,守城游缴们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让开一条路让霍去病一行车马入内,只是车上一望便知的逃难百姓却被游缴们拦了下来。

“他们为何不能入内?”霍去病皱眉问道。

“大司马恕罪,难民的去处县令正在安排,很快就会有人来将他们领去。”游缴恭敬道。

霍去病盯着他,目光难测,“若我一定要领他们入内呢?”

尽管身份地位悬殊,游缴却是丝毫不让,“卑职奉命守住城门,只知恪尽职守,请大司马恕罪。”

未料到这个小小土城中的小小游缴竟有如此勇气,霍去病未再说什么。

子青抬首,似乎想说什么。

“没必要为难他们,我去寻县令。”不等她开口,霍去病便道。

子青默默点头,将马背上的两个孩子抱下来,复交到他们父母手中,自己牵着马跟着霍去病身后进了土城。

广牧土城并不大,他们不用问人便寻到了县府所在,正欲入内,恰见几人自内匆匆出来。为首一人迎头看见霍去病,毫不迟疑,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军礼——“卑职参见骠骑将军。

子青在旁看着此人,又惊又喜,“缔素!你怎得在这里?”

霍去病扫了眼缔素所穿衣袍,已猜出他的身份,微笑道:“你是广牧县尉,什么时候来的?”

“卑职前年调任此地。”

县尉在辖县内掌管军事,秩俸二百石至四百石,若在别的郡,这官职也算不差,但在朔万郡,却委实算不上好差事。

“正好,我问你,城门外头聚集了甚多难民,为何不让他们进城。”霍去病沉声问道。

“回禀将军,这是无奈之举!”缔素眉头深皱,禀道,“八日前渠搜县内凌汛,死了不少人,也有逃出来的,但发现百姓中不少身患疫病,传染极快,死了不少人。”

“是何种疫病?”子青颦眉问道。

“我并未亲眼所见,听说身上会起黑斑,大小不一,许多人挨不过三日,短短几日便死了近百人。”

这是何种疫病,竟然如此烈性,子青骇然而惊。

霍去病问道:“可有向朔方郡守禀报?”

“听说医曹椽史已带了人去,给其他县也下了死令,发现疫病者无论身份,不惜代价,即刻圈禁。县令大人己为了此事在城东面腾空了两个里,专门接纳逃难者。县令大人不让他们入城,就是担心将疫病带入城中。”缔素微微呼出口气,“还好,我一直派人在探查,广牧县内还未发现这种疫病。”

“你这是要去何处?”子青见他身后还跟着几名门下贼曹。

“方才游缴来报,西南面决了口子,我得带人去看看!”缔素看上去很头疼,广牧县人手实在有限。

“我跟你去!”

子青想都不想就道。

霍去病奉命驻守朔方,眼下黄河凌汛,自是不能置身事外,道:“我跟你看看!”他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妥当的地方,然后先行去歇息。

骑上马,沿着来路奔去。

子青的雪点雕和霍去病的玄马自是比缔素等人马匹要神骏得多,两人奔在了前头。此时不用像来时那样慢慢走,不消半个时辰,眼前再无路,仍是一片茫茫接天的水。

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方才经过的地方,子青勒住雪点雕,看着被河水淹没的道路、田地、房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屋多是夯土打实的墙,这般被水泡着,过一日半日便尽数毁了,那是多少人眷恋而守护的家,就这样毁于一旦。

缔素未看见其他人迹,松了口气,“幸而前日就传令乡长、亭长,让附近乡里的人全都撤走,虽然撤得拖拖拉拉的,总算是都撤出来了。”

一条黄狗在水中奋力游着,朝这边靠过来,好不容易爬上实地,甩甩身上的水。还有几只老鼠湿漉漉地自水中蹿上来,黄狗冲着它们吠了几声,而后精疲力竭地躺倒在树边。老鼠窜入草丛之中。

子青看着那些老鼠,愣了下神…三人折返回广牧土城,此时城门前的百姓己经聚集得越来越多。县令也已回来,见到霍去病连忙向他施礼。

“眼下城外那些人,你如何安置?”霍去病不耐虚礼,先问他。

县令也在烦恼此事,“有许多并非是本县百姓,从别处逃了来的,我已经挪出两个里来安置,可还是不够啊。”

“再腾出两个里来,或者在城中找处地方安置他们。这时候还冷得很,让他们在外头过夜,非得冻死几个不可。”霍去病下令道。

“将军!不是卑职不愿意,可眼下渠搜县疫病蔓延,卑职担心…还是不让他们进城的好。”县令道,“否则万一疫病扩散开来,不堪设想。”听县令说得也甚是有理,霍去病思量片刻,道:“既是如此,他们一直呆着外头冻着也不行,你派人再去腾出两个里来安置,要快!另外,再派人取粮施粥,保证一日两顿。”

他的命令简单明了,但县令却立在当地,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了?”

“在下并非存心违抗大司马,但是…一旦这里开始施粥,必定引得更多的人前来广牧。广牧只是个小小县城,粮仓储备有限,根本支撑不住。”

“你放心,我亲自去向郡守说明此事,会有人运送粮草过来。当务之急,你先安置好灾民。”

“诺!”

县令急急带人去了。

霍去病皱眉想了一瞬,心知灾民只会越来越多,此事拖不得,须得尽快赶往朔方郡守处,迫他送粮送钱才行。此番朔方郡内多处凌汛,疫病蔓延,此事也须得尽快告知陛下。

他立即写一封信赎,用赤白囊装上,遣一名游缴速速送往长安。赤白囊又被称为“奔命书”,紧急公务才可用。

“我马上启程去朔方县找郡守。”他看向子青,如今她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连夜奔驰恐怕吃不消,“你留在这里等我。”

子青轻点下头,“好,我留在这里帮忙,你路上小心!”

此时已经入夜,缔素担心霍去病对朔方郡道路不熟悉,唤来一名游缴,命他与将军同行。子青便将自己的雪点雕让给那名游缴。

霍去病伸手轻轻抚弄下她的脸颊,不放心道:“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很快回来。”

“嗯。”

子青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179第八章琴音未绝(四)

甘泉宫中,舞姬们轻歌曼舞,为首者是刘彻最为宠爱的李美人。

自狩猎时李敢被杀、霍去病被逐,数日以来刘彻的心情都极为低落。李美人费尽心思排练了一出舞曲,亦是盼着能博刘彻展颜开怀。

刘彻斜靠在龙榻上,双目虽然是在看着舞蹈,但神情木然,也不知他心思落在何处。底下的臣子都知道他心情沉郁,无人敢开口说笑。

卫青默默而坐,同样是面有郁色。一连数日他都在想寻个刘彻心情稍好的时机,方可以替去病说情,可刘彻始终沉着脸。看着刘彻,他能明白陛下对去病的不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性情脾气与陛下倒有七分相似,深得陛下的宠爱。对于陛下来说,去病并不仅仅只是他手中的绝世利器,而算得上是半个儿子。

所以,陛下也才会如此震怒,久久不能释怀。

想到这层,卫青暗自长叹了口气,他不敢贸然劝谏,也正是因为这层。时机不对,反而会使陛下的怒火燃得更凶。

“陛下,朔方郡有急奏到,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差人送来的。”因见是被称为“奔命书”的赤白囊,又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所奏,内侍不敢有丝毫耽搁,冒着打断歌舞的风险,向刘彻禀道。刘彻骤然坐正身子,急道:“快呈上来!”

“诺。”

李美人见陛下有公务,遂停了舞步,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她带着众舞姬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卫青就在刘彻下首近处,将内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愿再掩饰,挺直背脊焦急地望着殿外。

奏报的人快步上殿,跪下,自怀中掏出赤白囊呈上。

内侍接过,然后快步呈给刘彻。

刘彻急急解开捆绑囊口之绳丢至一旁,取出内中的简札,皱眉细看…卫青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简札,去病不是个莽撞孩子,会用上奔命书,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难道是有紧急军情?

眼看着刘彻的眉头越皱越紧,卫青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看完一遍,又复看了一遍,刘彻方把简札放下来,“朔方郡内多处凌汛,且出现重大疫病。传朕口谕,太医令速速遣人往朔方,大司农速往朔方调运粮草、药材。”

“诺。”

刘彻沉默着,似乎心中有事难以决断,片刻之后又道:“再传朕口谕,命大司马骠骑将军即刻回长安。”

“诺。”

卫青听到这话,悬停多日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深闭下眼,暗自松了一口长气。

“等一下!”刘彻忽道。

卫青心中一紧,看向陛下。

刘彻朝他看过来,“仲卿,让你家卫伉去一趟朔方,替朕把去病带回来。那孩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告诉他,朕…”他顿了许久,一直未说出下面的话,已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卫青却还在等着。

“…总之,先让他回来吧。”刘彻疲惫道。

“诺。”

卫青立即起身告退,去寻卫伉,因卫伉虽也来了甘泉宫,但并未列席。

寻到卫伉,卫青交代道:“告诉去病,陛下的气己经消了,召他速回。”

“陛下真的肯让表兄回来了?”卫伉喜道。

“陛下此举已是让了一大步,一定让他不可再意气用事,惹恼陛下,速速回来才是。”卫青嘱咐道,“还有你,听说朔方疫情严重,你自己小心,水粮都自带去。”

“我明白。”

卫伉正待出发,却见刘彻身旁的一名内侍匆匆赶来。

“陛下特让我来嘱咐一句,”内侍的声音压得很低,“朔方疫情严重,骠骑将军夫人只怕难以幸免,还请劝骠骑将军节哀。”

闻言,卫伉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内侍便躬身退了下去。

“爹,这是…”卫伉不解,看向卫青。

卫青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道:“陛下只肯让去病回来,要她,死在朔方。”

卫伉惶然,迟疑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卫青不语,脑中复浮现出那日子青在甘泉宫狩猎时的模样,长叹口气,那女子性情着实刚烈,竟在陛下面前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当时是因为碍着霍去病,但陛下的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身为去病的舅父,卫青并不想看见去病为她所累。

去病对她一往情深,若陛下想要她死,但又不愿被去病记恨,…卫青看着卫伉,许久才问了一句:“我记得她最早在军中是医士吧?”

“嗯,好像是。”

“医士诊治病者,被传染上疫病,也是寻常之事。你明白了么?”

卫伉愣了半晌,方才恍然大悟,“爹爹,你是要我…”

“她是墨家后人,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事情绝不会推辞。”卫青忽觉得心中一阵难受。这世上,还能剩下几名墨者?

“爹爹,那我去了。”

“伉儿,”卫青唤住他,“记着,万不能让去病察觉。”

“我知道。”

广牧土城。

子青到马车边取了钱,吩咐家人去买来所有能买到的烙饼,然后至城外分发。生怕灾民因争抢而引发打斗,缔素领着门下贼曹也来帮忙。

一妇人拼命地伸手来拿,却在堪堪拿到的时候,身子软软地倒下去,栽倒在子青跟前。子青连忙将她扶起来,触摸到她的时候,发觉她肌肤烫得惊人,显然是正在发高烧。

“快,拿水来!”

子青扶着她,接过碗水,凑到她嘴边。

妇人伸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喝着,衣袖滑落下来,手臂上赫然有几块紫黑斑!

缔素首先看见,骇了一跳,急道:“不好,她有疫病!”

周遭的人听见,全都急退开来,离那妇人远远的,只剩下子青还扶着她。

“快把她放下,”缔素朝子青急道。

子青把妇人尽可能轻地放下,却不急着走,半跪在她身旁,拿过手来给她诊脉,眉头愈颦愈紧…《素问》中说道:五疫之至,皆相易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缔素深皱着眉头看着她。

子青缓缓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疫病之烈,朝发夕死或顷刻而死,兼而有之,以她的粗浅医术,眼下并无能力治疗这种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