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皇呆呆地看着露出本来面目的林归远,面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似十分欢喜,一时又象迟疑不定,一时似要伤心落泪,一时又愤怒激昂。

半刻后他方缓缓松开抓着林归远的左手,沉声问道:“朕见过你一面,在流光塔前。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生于何年何月?母亲何人?传你武功的那个中年男人现在何处?”

林归远将头一扭,并不作答。

燕皇怒气勃发,指向萧慎思李清洛等人喝道:“你不回答,朕就将他们统统杀了!”

林归远知拗他不过,只得愤声答道:“林归远,熹州林氏,辛亥年十月,母亲刘氏,传我武功的那个中年男人是我幼时遇到的,他只传了我半年的武功,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燕皇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身形缓缓向后退去,步伐竟是有些踉跄,口中喃喃念道:“辛亥年十月?那就不是了。林归远?熹—州—林—氏?”

林归远见他退开陷入沉思之中,不再关注自己,便缓缓向萧慎思和李清洛移去。

此时激战方歇,万籁俱寂,院中一片狼藉,尸身遍布,血腥之气随夜风扩散开来。鲜血渗入积雪当中,变成一种灰淡的红色,触目惊心。

燕后和燕慕华兄妹立于回廊之下,默默看着院中徘徊沉思的燕皇。燕后秀眉微蹙,轻叹道:“离哥,你终是忘不了她!”燕皇充耳不闻,又转过头去盯着正在替萧慎思运气疗伤的林归远,却也不出手阻止于他。

林归远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燕皇与传授自己武功那人有何纠葛,让他如此激动,难道会与那个大秘密有关?但当此时,只能拖得一刻算一刻,抓紧时间往萧慎思体内输入救命真气。其实他先前与燕皇拼那一招,内力已损耗得十分严重,不多时,便觉身形摇晃,头晕目眩,难以为继,便轻声唤道:“三弟,你接着来!”清洛哭着应了一声,忍住自己伤口处疼痛,听着林归远轻声指点,将真气输入萧慎思体内。

燕皇听得林归远唤清洛为三弟,眉头一皱,走到三人面前,蹲了下来,细细地看了李清洛几眼,轻笑一声道:“原来是你!流光塔前你也在的,朕那天还真没有看出来,原来不是少年是个丫头。呵呵,那天的三人中已到了两位,只不知地上这位‘大哥’是谁啊?让你们如此舍命相护。”

林归远心叫不妙,省起大哥此时是易容成病汉的模样,燕皇本不知他真实身份,但被自己这一声“三弟”呼出,让他起了疑心。只得奋力腾身而起,拦在萧李二人身前,厉声道:“你要杀他便先杀我!杀了我便没人告诉你那个中年男人在哪里了!“

燕皇听言一愣,一把掐住林归远的脖子喝问道:“原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快说!”

林归远心念急转:看来这燕皇极为在意那人的下落,倒也不失为一个救命的良机。想到此处,他嘴角浮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你放了我的兄弟,你便告诉你!”

燕皇慢慢松开手,望向地上的萧慎思,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原来天朝萧慎思萧大将军的命如此轻贱,区区一个消息便可换回来!”回廊上燕氏三母子不由惊呼一声,均想不到那病汉模样、重伤昏迷的人便是几年来力阻燕军南下的天朝大将军萧慎思。

一直瘫坐一旁、神智逐渐陷入狂乱的燕流光却在听到“萧慎思”三字后猛然抬起头,“啊”的叫了出来,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身形乱舞,边舞边嘶声叫道:“萧慎思!萧慎思在哪里?萧慎思你出来!你出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父皇便会封我做太子了!杀了你,就没人敢叫我野种了!萧慎思,你出来!”

静夜中,他的吼叫声远远的传了开去,如一头被饿虎逼到悬崖边的野狼,声极惨厉,悲不可闻。燕皇低低地叹了口气:“光儿!”走到他身前,手如疾风,扫过他的全身。燕流光一阵惨呼,在院中滚来滚去,声嘶力竭,状极痛苦,过了一刻才慢慢安静下来。燕后及燕氏兄妹心有不忍,悄悄地走了出去。

燕皇又盯着林归远看了一会,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你不说也罢,让朕饶他性命也可以,可你们得全部给朕留下来。”又凑到林归远耳边轻声道:“林—归—远,朕不急,朕会慢慢地查清你的真实身份的。”顿了顿唤道:“来人!”随着他的呼声,院外涌入几十个侍卫来,齐齐跪下应道:“陛下!”

燕皇负手望着清冷的夜空,缓缓道:“传朕旨意,将燕流光关押于刑司府狱,严加看守。”又转过头去看着林归远等人,想了一会道:“将这几人带入漱华宫,加派人手,好生看守并侍候,不得怠慢疏忽。”

侍卫们轰然应诺,便有几人走上前来欲抬起萧慎思,清洛心中激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们推了开去,叫道:“你们别碰我大哥!”见她情绪激动,林归远轻轻的揽过她,柔声劝道:“三弟, 不要怕,大哥会没事的。”清洛终忍不住,伏在他胸前痛哭起来。

燕皇见他二人相依情状,不知为何,心中一软,走了过来,侍卫们见他过来,便束手退了开去。

燕皇蹲下来伸手拍向萧慎思胸前,清洛急扑上来,伏在萧慎思身上,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你先打死我罢!”

燕皇眉头一皱:“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家大哥对朕还有些用处,朕可不想他就这么死了。”说着信手一拎,将清洛丢入林归远怀中,右手疾拍几下,萧慎思身躯一震,又归于平静。

林归远见他手法,知是替萧慎思护住心脉,封住内伤,略略地放下心来。燕皇站起来,再看了一眼林归远,迟疑了一下,终没有再说话,拂袖而去。

十数名侍卫过来抬起萧慎思和受伤倒地的有正等人,林归远扶起清洛,两人心中既悲痛又无奈,但心知目前形势下,两人真气耗尽,又身负有伤,想带着昏迷的大哥突围而去难于登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默默随着众侍卫登上了光王府前的一辆马车。

马车摇摇摆摆地驶向未知的黑暗,清洛望着昏迷中的萧慎思,默默垂泪,心中痛悔无比:是自己贸然行事,终害了大哥。林归远见她颈间被燕皇剑气所伤之处仍隐有鲜血渗出,忙撕下衣襟,替她包扎起来。

清洛抬起头,轻声问道:“二哥,大哥他,他不会有事吧?”

林归远望着她随马车摇晃而轻轻颤动的纤细身躯,怜意大盛,安慰道:“没事的,燕皇现在并不想杀大哥,咱们会有机会逃出去的。”

四二、冷涧幽幽故容来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清洛渐渐收起悲思,知道事已至此,自己绝不能倒下,只能先将大哥救转来再作打算。林归远想起燕皇的话,心中早已盘算好,一下车便提出要那些侍卫送些药物过来,侍卫们显是已得了命令,态度十分恭敬,各种药物都准备齐妥,各色茶水点心、取暖之物甚至换洗的衣裳都给他们送了进来。林归远偷眼见院外立着上百名侍卫,知守卫森严,要想一大群人齐齐突围逃出,只怕不太现实。

林归远将萧慎思抱到内室床上,抓住他的右手把了一阵,又俯身到他胸前听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清洛急问道:“二哥,大哥伤势怎么样?”

“这燕皇着实了得,先前那一掌差点震断了大哥的心脉,但他后来拍那几下又将大哥的心脉给接续上了,他这份内力真是惊世骇俗。”

清洛心头一松,便如重新活过来一般,低声道:“真是谢天谢地。”又问道:“二哥,你也受了内伤,要不要紧?”林归远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内伤不重,不要紧的。”便欲替她来包扎伤口,清洛忙将他的手一推,道:“二哥,麻烦你先替有正他们诊治吧,我还撑得住。”林归远知她心中内疚,叹了口气,走过去替有正等人上药包扎,那三人受伤较重,早已昏迷了过去。

帮三人包扎妥当,林归远便蹲到清洛身边替她处理腿上的伤口,清洛感到有些羞涩,身子稍稍向旁移去。林归远轻轻地按住她:“三弟,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清洛听他话语中柔情无限,心中感动,低头见他状极疲倦,原本英俊的面容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高挺的鼻梁便如灰色岩石雕刻出来一般。想起燕皇诸般情形,清洛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若华’的女子?”

林归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认识。”

清洛又想起一事,问道:“二哥,你们怎么会赶过来的?”

“是大哥带着有德他们赶回来的,解了我的穴道,我们再赶到许大哥那里,知道你去了光王府,便———”

清洛听他提到有德,眼眶又湿润起来。心中暗暗责骂自己,终是年轻鲁莽,拖累众人,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任性行事了。一时又恨不得以身相替,让那有德活转过来才好。

林归远又想了一下,拿起侍卫们送过来的一套银针,走到萧慎思身前,道:“三弟,你来帮忙,将大哥的上衣解开,我还得给他扎上几针,散散体内的瘀血。”

清洛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前,颤抖着替萧慎思解开了外袍,却见一个锦盒塞于他的胸前,清洛一愣,方想起这就是那‘不醒丹’的解药。忙问林归远道:“爹爹还在那密室里吗?”

林归远也想起此节,眉头一皱:“是啊,大哥看有殇臂伤未痊愈,便着他带着雪儿留在那里守候,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清洛将锦盒放于一边,知多想无益,纵使这解药是真,现在的情形也无法将它送出,还是先将大哥救过来才是当务之急。

她又去替萧慎思解开身上衣衫,解至最后一件内衣时,忽然看到衣中露出一方白绢来。清洛和林归远对望一眼,都觉有些奇怪,是何紧要之物,让大哥贴身收藏。

清洛猛然想起那日清晨大哥从白鸽脚上取下来的白绢,又忆起他当时异样的神情,心怦怦直跳,轻轻将白绢抽出展开细读,顿觉眼前一黑,面上血色褪尽,手颓然松开,白绢飘飘落地。

林归远只得放下手中银针,捡起白绢细看,看完后身子一晃,喃喃道:“原来,原来大哥早知晓了。并不是今日才---”

只见那白绢上用青墨蝇头小楷细细的写着:“边中一切安好。新守已到,带来密令,但内容不详。已去杨家村详细询问,李家长女李清洛,次子李清康。”

清洛痴望着紧闭双眼昏迷不醒的萧慎思,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轻轻地替他抹去脸上易容之物,又用清水擦去他脸脖处的斑斑血迹,低声道:“现在想起来,大哥一直在等我自己告诉他,他虽早已知晓,却从不来强迫我承认,他身份贵重,却为了我---”说着喉头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

林归远心头百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忽然想到:要是受那一掌的人不是大哥而是自己,该有多好。

清洛终于平定好情绪,淡淡笑道:“二哥,以后你和大哥都叫我三妹吧,以后咱们便是兄妹,多好!我想好了,不管是兄弟还是兄妹,咱们三人这一世永远都不要分开。”

清洛一直守在萧慎思的床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睡梦中隐隐闻到浓浓的草药香,才醒了过来。

窗外此时竟已是亮堂堂的一片,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阳光透过玉灰色窗纸,投射在青石地砖上,迷濛的雾气烟霭轻扬,和浓浓的草药香混在一起,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见林归远端着一碗药进来,清洛忙迎了上去,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心疼地问道:“二哥,你昨晚一夜未睡吗?”林归远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将药递给清洛,走到萧慎思床前将他扶了起来,两人合力将药灌入他口中。见药能入口,林归远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大哥不碍事的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醒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昨夜的噩梦与恐惧终于过去,纵使现在身为阶下囚,纵使前路艰难,但只要大哥能够度过难关,就感觉什么都不可怕了。

就在这时,隐约听得院门打开的声音和凌乱的脚步声,两人走了出去,看清来人,清洛不由叫道:“有殇!”

来者正是有殇,他身上数处伤口,衣裳被鲜血染红,右手还抱着雪儿,极其狼狈。雪儿见到清洛,欢叫一声,扑入她的怀中。有殇见到二人,却又高兴又伤心,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林公子,李大人他---”

清洛心向下沉去,有殇既被抓来,那爹爹呢?这时一名侍卫首领走了过来,向林归远行了一礼,恭声道:“林公子,皇上要小人带句话给公子。”

“讲吧。”

“皇上说了,李正益李大人已被请到另一处地方安睡了,皇上知林公子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李大人求药,如果林公子和各位能够安心在此休息疗伤,而不是想着法子逃逸,皇上自不会为难于李大人。”

李清洛听言身子一晃,没想到那处秘密所在也被燕皇查到,最终落得全军覆没的结果。

林归远向有殇细细询问,有殇有些羞惭:“林公子,都是我不好。我等了一夜见你们还没回来,便去许大哥的铺子打听情况,却被人给盯上了,他们一路跟着我到密室,我一人敌不过他们,这才---”

林归远觉得形势越来越糟,现在不但大哥重伤昏迷,连李正益都被燕皇捉了回来,真要想全体逃离险境,难度太大。他正在为难之际,清洛转入房中拿出那个锦盒,打开递到他面前:“二哥,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不醒丹’的解药?”

林归远拈起盒中红色药丸,细细的闻了一下,点头道:“应该不假,可以闻出齐显恕所说解药配方的药味来。”清洛闻言拿过解药便向院门冲去,几名侍卫伸手将她拦住,一人说道:“小姐请回,没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得出院门一步。”

清洛软言说道:“侍卫大哥,烦请你们上禀贵国皇上,李清洛有事求见。”

那侍卫首领笑道:“皇上说了,除了林公子,皇上谁都不见。”

林归远听言一愣,走了过来,拿过清洛手中解药,傲然向那首领说道:“那就烦请这位大哥禀告贵国圣上,就说林归远有事求见。”

那统领听到此言,脸上顿时笑开花来:“林公子,皇上说了,只要公子求见,随时宣召,只是必须请公子换过一套衣裳才行。”说着手一挥,便有几名太监躬身捧过衣帽冠带等物。一名太监将一件式样古怪的紫色大袖宽衫拿了起来,奉到林归远的面前。

林归远脑中“轰”的一声,眼前金星迸裂,往后退了几步,面无血色,心中狂叫:他怎么会有这种衣物?为什么要我换上?难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那个秘密不成?他与那人究竟是何关系?

那侍卫统领细细的盯着他看了一阵,微笑道:“林公子,还请您换过衣物,随小人去见皇上吧。”

这一路行来,林归远的心始终浮在半空之中,寒风拂过身上宽袍大袖,簌簌作响,听在耳中如刀剑齐鸣。他感觉自己正踏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本已封在记忆深处的各种声音在脑中响起,令他头痛欲裂。难道,自己真避不开这种命运吗?

侍卫们带着他绕过巍峨壮丽的正殿,穿过一处偏殿,眼前竟现出一片树林来,林中树木参天,白雪覆于枝叶,银妆素裹,寒气逼人。林间可隐见有小溪穿过,但此时溪水早已冻结成冰,只留下一抹耀眼的白。林归远纵是心事重重也觉得有些诧异:燕皇竟住在这等寒气凛冽的地方,当真是个古怪之人。

侍卫们将他带到林中一座石屋前,恭声道:“林公子请在此稍候,容小人进去禀告一声。”林归远轻轻颔首。

他心中隐隐不安,不知这燕皇到底与自己有何瓜葛,也不知将要面对何种困厄。但伸手摸上怀中锦盒,闻着皑皑白雪的清新之气,听到林间偶尔有枯枝掉落的声音,想起清洛和萧慎思,心慢慢的沉静下来:不管怎样,总要替三妹将伯父救醒才是,至于那个秘密,不管是诈是逼,是哄是骗,自己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他隐隐听到屋中传来对话之声,燕皇好象轻轻的“啊”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侍卫首领退了出来,行礼道:“林公子,皇上宣您进去。”

林归远缓步踏入石屋,入目便见燕皇坐于长案之后,微笑着凝视自己。

他眼光略略环视四周,见室内陈设极为简陋,除了一方竹榻,一张长案,几把竹椅,一张棋台,壁上悬着一柄长剑,竟再无他物。燕皇此时身上也仅着粗布麻衣,极其简朴。

林归远想不到燕皇以皇帝之尊,竟过着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回过神来,微微躬身道:“天朝林归远,见过燕国皇帝陛下。”

燕皇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慈爱的光芒,笑问道:“这套衣裳穿着可觉合适?”

林归远心尖收缩,呼吸也稍稍停顿,但他即刻想到以燕皇的功力,绝对可以听出自己的情绪变化及血脉运行情况,强自摄定心神,淡淡笑道:“这衣裳古怪得很,不知陛下为何要在下穿上这样的衣物?”

燕皇“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林归远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林公子当真觉得这衣裳有些古怪?”

林归远状极潇洒的耸了一下双肩,摊开手道:“那是自然,这种衣裳我还从没有见过呢。”

燕皇听言,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色,但马上又露出笑容,和声说道:“你要见朕有何事情?”

林归远从怀中掏出锦盒,递了过去,恭声道:“求陛下将这解药给我朝李正益大人服下,并允许我三妹前去探望,林归远将不胜感激。”

燕皇想了一下,接过锦盒置于案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林归远的右手,拉着他向棋台走去,口中说道:“你来和朕下一盘棋,如果你赢了,朕就答应你。”

四三、世事纷纷一局棋

林归远的手被燕皇牵住,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禁想起幼时即使是摔倒了,即使是受伤了,那人也只会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教训着说人得学会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竟从不曾这样牵过自己。

这是一双冰冷的手,丝丝寒意沁入林归远的心间,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中都纠缠着一缕刺骨的冰凉。虽然明知这双手天下无敌,明知这双手权势无双,却于此刻涌起一丝怜悯之意。

在棋台前坐定,林归远方慢慢镇定下来,知道只有竭尽全力赢了这一局,才能帮助三妹救回伯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燕皇笑望着他道:“怎么?心怯了?两军对垒,气势可是最重要的。”

这时有两名宫女悄无声息的奉上茶来,林归远见她们姿色平庸,年纪甚大,心中不由想道:这燕皇如此苦待自身,究竟是何缘故?

一时室内只闻轻轻的落子声,林归远执黑先行,燕皇却只是闲闲的应着白子。过得一阵,林归远的呼吸急促起来,落子越来越慢,燕皇却越来越轻松,身子靠于椅背,偶尔还象长辈问话一样与他拉着家常。

“林公子是熹州人氏?”

“是。”

“令尊令堂可好?”

“都好,父亲今年刚做了五十大寿,父母身体都很安康。”

“家中几兄弟啊?”

“三兄弟。”

“若华可好?”

林归远愣了一下,向四周望了一望,惑道:“陛下是问我吗?”

燕皇原本修长有神的眼睛眯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字地问道:“若—华—可—好?”

林归远淡淡笑道:“陛下问错人了吧,在下并不认识什么若华。”

燕皇盯着他看了一会,身子斜斜地靠回椅背,将指中夹着的棋子“啪”的一声丢落在“去位”五六路上:“断!”

林归远愣了一下,眼见自己处于劣势,额头不由沁出汗来,忙补了一位,燕皇快速地扳下,罩住林归远中腹两粒黑子,林归远再三犹豫,在“平”位二八路应了一着,燕皇却不再落子,将手中棋子往藤盒中一扔:“林公子的棋风太过软弱,心中挂念太多,这样朕可没办法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细看盘中形势,只觉燕皇棋风厚重老辣,既占尽先机抢尽大场,又攻防具备形成两翼张开的理想阵形,此时自己守也失机,攻又无着,不禁心神大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皇站起身来说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未时过来与朕下棋吧,你什么时候赢了,朕就什么时候答应你的请求。”

林归远欲待说话,燕皇却不再看他,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

林归远望着他略为消瘦的背影,只觉他纵是粗布麻衣,也是风姿凛然,昂扬孤傲,淡淡的雾气透窗而过,笼罩在他的身上,神秘难测。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孤寂可怜的人,先前被他牵手时那种刺骨的冰凉再次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林某还有一言。”

“说吧。”

“在下观这石屋所用材质似是极为罕见的‘寒石’,此石质地固然坚硬,但内蕴湿寒,阴气太盛,陛下纵是神功盖世,长此以往,对身体也多有损伤,还是…”

燕皇听言默然半刻,轻叹一声,幽幽地道:“你只道这石屋冰寒,有伤身体,可曾想到有人要被迫居于地底,世代承受那冰火蚀骨之痛。朕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林归远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只得轻声说道:“陛下,在下先告退了。明日未时再战。”看了一眼案上的解药,迟疑了一下,终退了出去。

燕皇立于窗前,看着林归远逐渐消失在林中的背影,看着他走动时大袖挥洒的姿态,思忖道:“他究竟是不是呢?如果不是,他为何会那一招‘辗转反思’,又为何见衣色变?如果是,家世、生辰、应答又找不到一丝疑点。可恨又不能将当年之事直接向他说出,万一他不是,又将此事泄露出去,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唉,若华啊若华,你究竟带着君儿去了哪里?”

林归远被林中寒风拂过,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这燕皇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问的若华又究竟是谁?一路上各种声音铺天盖地在耳边回响。

“远儿,你记住,这世上你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的族人都已经灭绝了!”

“远儿,你记住,你的仇人权势滔天,眼线遍布天下,你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远儿,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担负的血海深仇,不要忘了你的族人在地底看着你,你父母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

茫茫然中回到漱华宫,林归远呆立于院中,低头看着身上衣裳,一股怒火忽然于瞬间爆发,他脱下身上服饰,狠狠地掼于地上。清洛听得动静,奔了出来,口中唤道:“二哥,怎么样了?”却见林归远神情异常,不由愣住,轻声问道:“二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归远抒出胸中闷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三妹,你别急,会有机会的。”顿了顿又道:“三妹,麻烦你替我将这衣物拿去烧掉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了。”

看着浓浓青烟升起,林归远心情稍稍好转,将与燕皇相会诸事告诉了清洛,清洛想了一下,仰头说道:“二哥,明日未时我和你一起去,陆先生曾教过我棋艺,再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一个人总是好些。”

林归远未置可否,转身步入内室,却见有殇象个粽子似的在屋中跳来跳去,不禁奇道:“有殇,你怎么了?”有殇苦笑道:“林大夫,林神医,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李小姐可得把我折腾成线缍了!”

清洛跟在林归远的身后吐了吐舌头:“二哥,我可没你那医术,有殇身上小伤口又多,包着包着,就变成这样了。”林归远轻轻摇了摇头,走到萧慎思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微笑道:“大哥体质好,恢复得真快,再过两天就会醒过来了。”

清洛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二哥,你见过人的眼中会流血泪的吗?”

林归远一愣,只听清洛话语中透着无限温柔:“我听有殇说,才知道昨日他们带着大哥走出不远,大哥就醒了过来,对他们又逼又求,有殇他们都不松口。后来大哥以死相逼,眼中流出泪水,泪中竟——,竟带有丝丝血迹,有德心软,才替大哥解去药力,赶了回来,却不料———”

她抬起头来望着林归远,眸中晶莹泪珠缓缓淌下:“二哥,咱们会有机会逃出去吗?如果不能大家一起逃,能不能想办法将大哥送出去?”

林归远叹了口气:“三妹,你别急,先等大哥醒过来再说,会有办法的。”

这一夜,清洛仍是守在萧慎思床前,困极了的时候才稍稍伏在床边睡上一阵,林归远屡次劝她到榻上休息,她都只是轻轻摇头,在她心中,只有守在这床前,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大哥还活在这世上,没有丢下自己而去。

次日,有正等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清洛内疚之情稍稍缓解,见萧慎思伤势平稳,将近未时,便缠着林归远,要和他一起去与燕皇对阵。林归远抵不住她软语相求,便将她带出了漱华宫,门口守卫的侍卫首领也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象昨日一般阻拦清洛,和数名侍卫带着他们往石屋而去。

到得石屋门前,侍卫首领躬身道:“林公子,皇上要稍后才到,吩咐下来,要您先进去等候。”说着转身离去。清洛好奇地环顾林中景况,轻声道:“这个燕大公子,还真是有些古怪。”

两人步入石室,里面空无一人,清洛见室内简陋,禁不住说道:“看来这古怪前面还得加上‘十分’二字才行。”林归远却不接话,坐到棋台之前,闭上双眼,内息运转,收摄心神,平静呼吸,想道:今日必须要沉着应战,可不能象昨日那样了。

清洛却在房中转来转去,看到长案上似摆着几幅画,便转到案后低头细看。只见置于最上的画中画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在花间戏蝶。那少女清秀绝俗,体态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之态,她身着一件绿色衣裳,梳着一对双螺望仙髻,不施粉黛,只耳上戴着一对梅花翠玉耳坠,随着她娇柔的体态,那耳坠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作画之人显是观察极为仔细,少女额间沁出的细细汗珠以及被汗珠沁湿的毫发都隐约可见,清洛一时看得呆了。

林归远见她半天都未出声,忍不住睁开眼来,见她眸中好似有波光闪闪,便走了过来,问道:“三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清洛“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茫然道:“啊?我有哭吗?我只是瞧着这少女,便觉有些伤心难过。”又低头去看那画,见画左侧下方写着一行小字“菁妹十三岁扑蝶趣画”。禁不住叹道:“啊!原来这就是菁菁公主,义母原本就是服侍她的侍女,也不知她现在去了哪里。只是我怎么会流泪呢?”

林归远凑到她面前细看:“是不是眼中进了砂子了,我帮你吹吹。”说着托过清洛面庞,轻柔地替她吹着。

窗外,寒风中,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屋内这一对小儿女。

清洛眼睛被林归远吹得麻麻痒痒,又感觉到他鼻中热气扑上自己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害羞,急忙说道:“二哥,好了,不流泪了。”一边向后退去,衣袖拂过长案,正好带起一股轻风,将那幅画带落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将画捡起,说道:“这么精美的画,可别弄坏了。”直起身来,却见林归远面无人色,眼光发直,盯着案上露出来的另一幅画。口中还喃喃念道:“真象,太象了!”

清洛侧头向那画看去,只见画窗烛影下,一位温雅娴静的少妇,正坐在椅中凝望着一个幼婴,她明眸皓齿,肤白映雪,柳眉清扬,一头秀发绾成芙蓉归云髻,插着翡翠华云簪,身上穿着式样古怪的靛青色的绣绢锦裙。她望着怀中幼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沉静优美,柔和秀雅。整张画透着一种极温柔缠绵的情致,好似浮光掠影间梦幻低回,飞雨青汀前薄沐春风。

清洛为这画中温柔缠绵之意所感,不禁想起娘亲来,轻声说道:“也不知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