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归远一愣,面上肌肉不停抖动,紧咬嘴唇,猛然将剑收回来横至自己颈前,冷冷地道:“我不杀你,我杀我自己!今日你不拿解药出来,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林维岳急踏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竟为了这小孽种要伤害自己性命?!你可知她身上流着什么人的血?!”

林归远向后缓退两步,手中长剑一分分割入自己的咽喉,鲜血慢慢渗了下来,他眼中淌下泪水,泣道:“我不管她是谁,她只是我的三妹,是我的洛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她若死了,我也不想活着,你若不拿解药出来,我就和她一起死!”

林维岳见他颈中鲜血越流越多,急得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粒红色药丸,顫道:“好!好!好!这是解药,你就拿去吧!”

林归远迅速从他手上接过解药,扑过去塞入清洛口中,同时手如疾风,点上她喉部胸前数处大穴,又伸手按住她背心,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着真气,萧慎思在旁看着,只觉全身酸软无力,手中鲜血仍在往下流淌,但他浑不自知,只是紧紧盯着清洛惨白的面庞,只求老天保佑,三妹要救活过来才好。

过得片刻,清洛的身子慢慢地恢复了一丝温暖,面色也没有那么僵白,萧慎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坐倒于地,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如同大病一场一般。

林归远再输得一阵真气,面色一冷,扭头向林维岳喝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服下解药,为什么体内还有一股寒气将她心头冻结?”

林维岳轻哼一声:“这解药只能解她一半的毒性,另一半得靠‘火龙涎’才能解,只是这世上再也无‘火龙涎’了,十多年前便全部毁掉了!她纵保得性命,也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萧慎思听得他这句话,心中一痛,转头望向清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林归远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来:“哈哈,你只道这世上再无‘火龙涎’,只是你忘了一件事吧!”说着手中长剑银光迸现,奋力划破自己的手腕,一股滚烫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萧慎思被这股鲜血喷了一身,不禁抬头呼道:“二弟!”

林归远状及疯狂,叫道:“掐她内喉穴,让她把嘴张开!”萧慎思忙依他所言,奋力掐开清洛咽喉,林归远将手臂伸至清洛面前,热血一股股流入她的口中。

林维岳呆立片刻,长叹了一口气:“唉,我倒真是忘了你的血中就有‘火龙涎’,痴儿,你真是痴儿啊!你纵保得她一时性命,又怎能保她一世平安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归远见清洛面色逐渐恢复正常,才收回手臂,伸手点上手上诸穴,但此时他已面无血色,昏沉欲倒。萧慎思见他神色不对,忙伸手将他扶住,问道:“二弟,怎么样了?”

林归远将他轻轻推开,揽过清洛身子,喃喃道:“三妹,你快醒来,快醒来看看我!”

静夜中,不知何时,已起风了,吹得众人手中火把明明暗暗,阴阴沉沉。黑暗中树叶在风中簌簌摇摆,似也在低声暗泣,夜空中明月悄悄躲入阴云之中,似也不愿见到这一幕人间惨象。

林维岳长叹一口气,踱至林归远身边,蹲下身来,盯着他冷冷地道:“你不用枉费心机,你这次是将她性命救转来了,但下次呢?下下次呢?太后是铁了心要取她性命,就是追至天涯海角,就是倾尽举朝之力,都要将她处死,你救得了她这一次,难道你还能保她一世不成?”

林归远木然半晌,默不作声,萧慎思缓过气之后,已感觉他与林维岳之间情形有些怪异,脑中急想:二弟与林维岳到底是何关系?

半刻后,林归远将清洛身子递至萧慎思怀中,缓缓站了起来,他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缓缓逼向林维岳。林维岳被他面上神情吓住,慢慢向后退去,口中喝道:“你疯了吗?”

林归远冷冷问道:“你故意让小珏来引开我,为的就是来屠杀我三妹,是不是?”

“是又怎样?这是太后的旨意,不然我怎能使动小珏?太后忍到现在才动手,就是想利用她把你给引回来,不然你怎肯回来!”

“这四年来你一直在派人跟踪我,是不是?”

“是又怎样?你怎么那么天真,真的以为可以一走了之,摆脱这一切吗?你一心求死,太后说不如让你出去一段时间,脑中清醒清醒,你到军中当军医,太后也不反对,说让你见识一下战争的残酷也好。你走了四年,也该收收性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妄为!为了这样一个孽种不惜伤害自己的性命!”

林归远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在你们的掌控之中,我费尽全力挣扎,竟还是逃不出这天罗地网!我就在怀疑,你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们身陷燕国皇宫,这么快就送来了和书,原来一切,一切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

林维岳见他逐渐神智不清,不由有些焦虑不安,踏前一步急道:“远儿,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太后她,她时刻担心着你的!”

萧慎思抱着清洛,心慢慢向下沉去:难道,难道二弟他,他竟是?

林归远额头汗珠如黄豆般淌落下来,身形摇晃,林维岳忙伸手将他扶住,唤道:“远儿!”林归远手用力挥舞,将他逼开,叫道:“不要碰我,我恨你们!从我出生起你们就在不断的逼我,我恨你们!”

林维岳摇着头道:“远儿!你怎么这样说话!自小以来你要什么我们都满足你,你自幼一心向佛,我们便将你托于佛门,没想到你竟学会那满口假仁假悲;你想学医济世,我们便千方百计替你找来妙手神医,没想到你竟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大夫;你想躲避,我们便放你一段时日,指望你能够自我醒悟,你却为了这样一个孽种,不惜上战场,不惜破杀戒,不惜远赴敌国,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今日更要为了她伤害自己。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归远心如刀割,轻声道:“你们什么都满足我,但你们什么时候给过我快乐,给过我温暖,给过我亲情?你们只是想利用我达到你们见不得人的目的而已,你们只是想———”

“远儿!”林维岳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执迷不悟吗?看来这小孽种是绝对留不得了,她竟让你痴迷至此,看来太后真是料得对啊,她绝对不能活着!你今日保了她,她明日也得死!谁都救不了她!”

此时,风越刮越猛了,院中诸人手中的火把被狂风吹过,瞬间熄灭了大半,院内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林归远觉得自己正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向无底的深渊坠落,心似要再度裂开,仅靠心头一丝牵挂强撑着,三妹,洛儿,我怎能让你离去?我就是再痛苦,再无奈,我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啊!

萧慎思见他面上神情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痴狂,担心不已,将清洛平放于地上,纵至林归远身边,抓住他的肩头猛喝道:“二弟!你清醒清醒,你看着大哥!”

林归远听到他的喝声,眼珠缓缓转动,见到萧慎思担忧的眼神,呵呵一笑,将他推开,缓步走到林维岳身前,双膝一软,跪于地上。

林维岳冷笑一声,将身子避过一边,道:“林公子,林少爷,我可当不起你这一跪。”

林归远磕下头去,颤声道:“父亲大人,一切都是孩儿的错,求您放过三妹性命,求您了!”

萧慎思和有正等人个个心中惊讶,没想到林归远竟是那林维岳的儿子,林太后的侄子,人人都知他身世蹊跷,却未料到他是如此身份。萧慎思看看林归远,看看林维岳,再低头看看清洛,只觉造化弄人,戏人如斯,怎么会到今日这种局面!

林维岳冷冷道:“林公子,我不是你父亲,我可没资格做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母在地下看着你呢!你这样跪我,我可会折寿的。你要求,便去求太后吧。不过,我想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放过这小孽种的。”

林归远痛苦地闭上双眼,站起身来,双拳握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握紧,猛然仰头向天长啸,声音高入云霄,饱含绝望,凄厉难闻,萧慎思大惊,上前将他扶住,唤道:“二弟!你怎么了?!”

林归远啸声渐歇,口角不断溢出血丝,他紧握双拳,缓缓走到林维岳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放过我三妹,我便答—应—你—们!”

林维岳眉头轻跳,逼近他面容,轻喝道:“答应什么?!”

“四年前你们逼我的事情,你们要我做的事情,我全答应你们!”林归远吼道:“我如你们的心愿,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你们从今以后,不得再伤三妹一分一毫!”

林维岳怔住,片刻后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远儿啊远儿!你当真是痴情到如此地步,当年牺牲了那么多人,你都不肯答应,今日为了这小丫头片子,你竟然答应了!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原来你的弱点就是她啊!”顿了顿他猛然喝道:“好!今日得你应允,就是十个李清洛我也可以放过,太后知道了也必定十分欣喜,只是望你记住你的承诺,如果你再想反悔,可不要怪我们对她下狠手!”

林归远嘴角血丝不断涌出,剧烈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喘道:“你放心,只要你们放过她,我不会反悔的。”

林维岳忙上前将他扶住,担忧道:“远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林归远努力撑住自己身躯,面色寒若冰霜,奋力将他推开,冷冷道:“林相国,林维岳,从今日起,请你注意你自己的身份,你现在即刻给我滚出去!”

林维岳怔了一怔,眼神一暗,犹豫再三咬牙道:“是!我这就出去,但我只能给你一个时辰,太后那里可还等着我复命,还请,请公子安顿好她,早早出来,随我去见太后罢!”

五三、人生有情泪沾臆

寒风呼啸,严霜扑面,清洛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大雪原中,四周一片肃杀的白,白得令人心慌,她茫然环顾四野,爹娘的身影竟出现在前方,她惊喜之下扑过去,唤道:“爹,娘,你们等等洛儿!洛儿来找你们来了!”

狂风卷起成团的雪花扑上她的面颊,将她冻得瑟瑟发抖,无法迈动脚步,眼见爹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她凄厉地叫道:“爹,娘,你们等等洛儿啊!”

风雪中,林宛芯缓缓回过头来,她脸上挂满泪珠,摇头叹道:“洛儿啊,你怎么跟来了,回去吧,你快回去吧!爹娘不能再陪着你了,你得坚强地活下去啊!”

清洛眼见娘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急呼道:“娘,没有了你们,洛儿怎么办啊?!”

林宛芯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寒风中:“洛儿,你还有一个弟弟的,不要想着爹娘了,去找你的弟弟吧!他在等着你啊!”

随着她哀怜的声音,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将清洛卷入其中,清洛心头一惊:是啊,还有弟弟啊,自己怎么把小康给忘了,小康,小康你在哪里?姐姐不能丢下你不管啊!

热浪越卷越大,逐渐融化了身边的冰天雪地,爹娘的身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康的面容却似幻成了漫天的水珠,每一颗晶莹的水珠里都是他略带淘气的笑容,清洛忍不住伸出手去,大声叫道:“小康!小康!”

林归远木然坐于清洛床前,纹丝不动,烛光映着他精致的青袍上斑斑血迹,狰狞刺眼,散发着一股生铁的腥气。萧慎思默默立于他身侧,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刚脆欲折的身躯,仿佛看到他那颗深不见底的心,看到那心头压上的重重负累,萧慎思怜悯忧虑之意渐盛,终忍不住开口道:“二弟,你———”

林归远将手指贴近毫无血色的双唇边轻声道:“嘘——,别出声,三妹在和我说话呢!别吵着我们了!”

萧慎思再也忍耐不住,转到他面前,紧扣他的双肩,喝道:“二弟!你清醒清醒!三妹已经没事了,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林归远抬起头来凄然一笑,便如那窗外洒下来的苍白的月光,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清朗磊落,眼神中反透出一层慑人的冷冽气息,萧慎思被这股冷洌震住,喃喃道:“二弟———”

躺于床上的清洛却于此时呻吟着叫道:“小康,小康!”

两人同时扑了过去,将她扶起,唤道:“三妹!”

清洛慢慢睁开眼来,见到二人焦虑的眼神,正欲开口呼唤,却觉心间一股寒意猛涌入经脉之中,不由浑身颤栗。林归远面色一变,伸手探上她的脉搏,萧慎思急问:“二弟,她到底怎样了?”

林归远眼中痛楚之意渐浓,语调饱含苦涩:“三妹以前饮过至寒的五彩水,心尖的寒意一直没有办法消去,这次加上‘冰魄丸’,使她体内寒毒纠缠更甚,纵有解药和我血中的‘火龙涎’,只怕这寒毒还是要伴随她终生了。”

“那会有什么后果?有没有办法可解?”

林归远缓缓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我血中的‘火龙涎’效力只有五六成的样子,只有找到真正的‘火龙涎’才能将她体内寒气尽数消去,只是,只是十多年前,‘火龙涎’便已全部毁掉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了。”

清洛一阵颤栗过去,慢慢平静下来,林归远的话语飘入她耳中,听到他言中无限忧虑悲伤之意,不由轻声唤道:“二哥!”

林归远将她扶起,让她靠住自己肩头,柔声道:“三妹,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清洛听得那个“救”字,眼睛又被林归远衣袍上的血迹耀了一下,猛然清醒过来,便挣扎着要下床,呼道:“我爹娘呢?我要去救他们!”

林归远紧紧扣住她双肩,别过头去,心中绞痛,无法言语,萧慎思忙上前紧握住清洛双手,望着她双眼肃容说道:“三妹,你听大哥说,你现在必须得冷静,你必须学着面对现实,不要再做傻事了!”

清洛抬头看到大哥严肃的面容,沉静的眼神,心慢慢的安定下来,虽然依然生痛,虽然依然悲伤,但至少不再那么狂乱和迷茫。是啊,爹娘终究是去了,抛下自己去了,自己就是再嚎啕痛哭,再了无生念,他们也不会回来了。自己还有小康啊,怎能丢下小康不管呢?还有,娘临终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林太后又为何要杀害爹娘,这些事情不弄明白,爹娘之仇未报,怎能一死了之?!

清洛缓缓闭上双眼,压下心头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忘记娘亲伏在肩头吐血的模样,强迫自己忘记爹爹躺于地上被利箭射中的惨象,强迫自己将这一切封闭于内心深处,深深呼吸,她终再睁开眼来,见萧慎思和林归远都无比担忧的望着自己,凄婉一笑:“大哥,二哥,我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顿了顿向萧慎思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人声音:“公子,时候到了,大人请您速速出去。”

清洛听言茫然不解,问道:“什么公子?”

屋中烛光于此时忽然暗了一下,明暗相接,就象宿命的烙印,深深烫入林归远心头。林归远神情木然,慢慢松开揽住清洛双肩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清洛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入脑海,从此于孤独的一世日夜抚摸摩挲。

咬咬牙,他哽咽说道:“大哥,从此以后,三妹就拜托你照顾了,你们,你们多保重吧!”再看清洛一眼,他猛然转身向屋外行去,萧慎思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喝道:“二弟且慢!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快告诉大哥,不管什么事,我们三人一起去面对,你不要去做傻事!”

清洛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唤道:“二哥,你要去哪里?”

林归远听到她呼声中满含关切之意,痛苦的闭上眼睛,片刻后转过身来,面向萧慎思冷冷地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了。”

萧慎思一愣:“二弟,你———”

林归远猛力抽出握于萧慎思手中的衣袖,跃至桌前,持起桌上长剑,清光挥舞,割下一截衣袖,和长剑一起掷落于地,望着萧李二人惊讶的目光,他冷声道:“大哥,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从此我们不再是兄弟,你善自珍重吧。”顿了顿道:“今夜你所见所闻,也请你统统忘却,这是为了你好,日后将会有大风波,你还是带着三妹走远一些,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最好再也不要回到京城来。”再看一眼清洛,他身形疾转,出房而去。

萧慎思忙追了出去,却见他清冷的背影已消失在了幽深的黑暗之中。

院外,林维岳低着头踱着方步,听到脚步声响,见林归远出来,忙迎了上去,道:“远儿———”

林归远傲然的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林维岳!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

林维岳一怔,慢慢低下头去,低声道:“是,少主。”顿了顿道:“少主,请您启程吧。”

林归远回头望了一眼小院,那院门后透出的光亮让他眷恋万分,心忍不住要向那光亮靠近,但背后黑暗中伸出的巨手将他的心一点点拖回。木立片刻,他闭上双眼,轻叹道:“走吧!”

跪于黑漆漆的棺木之前,将手中冥纸缓缓丢入火盆,望着数缕青烟在身前幽幽升起,在空中纠缠翻腾,清洛麻衣素服,泫然欲泣。只是此时,这泪水中不再是悲伤和绝望,心中的疑云逐渐扩散,仇恨也丝丝缕刻入灵魂之中。

萧慎思立于一旁,见她怯弱之态,凄凉之容,心疼不已,暗叹一口气,轻声道:“三妹,你不要太伤心了,有正去了这么久,小康就快到了,他还需要你的劝慰,你得坚强些才是。”

清洛低低道:“大哥,我明白的,小康来了,我就不会再哭了,我是姐姐,我不能在他面前哭的。只是大哥,我的心真的很痛。”

萧慎思怜惜之情更盛,蹲下来,轻轻将清洛揽入怀中,柔声道:“三妹,你要记住,大哥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脚步声响,数人步入院中,清洛忙擦去脸上泪珠,站起身来,呼道:“是小康吗?”转过头去,见三人急步过来,除有正外,另两人面带悲伤,呼道:“洛儿!”正是义母公孙影和义姐公孙怀玉。此时公孙影不再是那老妇模样,恢复了正常的装束,眸中也不再暗淡无光。

清洛向她们身后望去,却不见小康身影,呆了一下,扑到公孙影身前,抓住她双手问道:“义母,小康呢?他不是在您那儿吗?您没把他带来吗?得让他见爹娘最后一面啊!”

公孙影见她素衣孝服,面容憔悴,眼下隐现泪痕,心中难过无比,侧过头去,不敢看她眼中渴切之意,低声道:“洛儿,小康他———”清洛身形一晃,喃喃道:“难道,难道他们连小康也不肯放过吗?”

公孙怀玉忙上前将她扶住,泣道:“洛儿,不是的,你先别急,小康他是,他是被孟雅捉去了!”

“孟雅?”清洛想了一下,才忆起孟雅是何人,她茫然问道:“孟雅?那个苗巫?她为什么要捉小康啊?!”

公孙影和怀玉将她扶至椅中坐下,低声道来,清洛才知那日战乱乍起,林宛芯因放心不下丈夫和清洛,执意返回靖南山,无奈中将小康托给公孙影,却暗自嘱咐公孙影,千万不要泄露小康真实身份,公孙影虽感讶异,却也答应了下来。她一路携小康南下,小康没有亲人在旁,便也变得乖巧懂事,公孙影与他日夜相处竟十分融洽,加上她早已视清洛为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爱屋及乌,便干脆让小康唤自己为娘。

及至进入京城,公孙影暗自潜入盛府,夫妻母女重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她既找到救治怀玉的方法,又数年内未见岑六公子再追捕于她,便决心摆脱以往的誓言,珍惜与丈夫女儿相处的每一天,终恢复了本来模样。

她与丈夫盛竹卿再三商议,决定让小康以自己儿子的身份进入盛府,一来可以遮掩小康真实身份,二来她也有一番私心,希望骗过盛府长辈,说小康是盛竹卿与她在外偷偷生下的儿子,能够让盛府长辈重新接纳于她。就这样,这大半年来,小康便一直是以公孙影儿子的名义生活在盛府。

大约十多天前,林宛芯偷偷与怀玉取得联系,得知小康无恙,便请公孙影继续照顾小康,说是自己要去办一件事,能不能办成尚是未知之数,如果不再出现,便请公孙影将小康真正收为儿子,公孙影曾问她要办何事,清洛又去了哪里,林宛芯却只是言道事关重大,不愿拖累于她,便悄悄离去。

谁知风云突变,那孟雅却不知何时从何处得知公孙影已潜回盛府,千里迢迢赶入京来,她自误以为小康真是公孙影亲生,便于昨日夜间趁公孙影不在府中,迷倒数人,将小康劫走,留书道要公孙影和盛竹卿四个月内赶到青国南疆月诏山了结恩怨,否则便要将小康送上祭坛,献给苗神。

清洛听完坐在椅中,表情木然,怎么都没料到小康竟被捉去青国。萧慎思在旁听着,也觉颇为棘手,青国内乱刚起,战火蔓延,要在四个月内穿过青国大半国土,赶到月诏山,从素来神秘莫测的苗巫手中救出小康,只怕十分麻烦。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片刻后倒是清洛率先清醒过来,昨夜爹娘在眼前惨死之时,她了无求生之意,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再世为人,她却逐渐变得心智坚定,头脑也慢慢清晰,将诸事在心中想了又想,抬头道:“大哥,有些事我想与你商量。”

萧慎思将她扶入房中坐下,轻声道:“三妹,你说吧,无论何事,大哥都要替你办到。”

清洛想了一下,终将林宛芯临终前所说之话和她与林维岳之间的对白低低说了出来。

萧慎思听言心中大惊,脑中快速想着:如果林宛芯所言属实,那么三妹就应是先帝亲女,从林宛芯和林维岳对话来看,那林太后和林维岳显是对此了如指掌,而且洛妃只怕就是死于他二人之手,当年洛秋苑大火,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清洛缓缓道:“大哥,我知事关重大,将你拖入其中,我实在是…。”

萧慎思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执住她的双手,恳切说道:“三妹,你听我说,昨夜你弃我而去,我那时竟有些恨你,恨你为何竟不把我当你的亲人,罔顾我的感受。你能活过来,大哥不知多开心,从此以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更何况这事,本就是我们做臣子要为先帝尽力的,你再莫将我当成外人了。”

清洛心中感动,轻轻将头靠上萧慎思肩头,低低道:“大哥,清洛记下了。”

她猛然想起一事,抬起头来,问道:“大哥,你一直没告诉我,二哥他到底去了哪里?那林维岳后来为什么放过了我?”

萧慎思顿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一日来,他一直暗暗祈祷三妹不要再提起这事,不想让她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此刻望着她探询的目光,只得咬咬牙,将她昏迷之后诸事一一讲述。

五四、琴灵音高弦已断

长恨宫。

浓荫蔽日,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玉钟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宫院中,涌动着一股清冽的芳香,如暮春游丝,教人心生惆怅。

宫装女子静静地坐着,一张五弦琴摆于身前,却怎么也拨不出一个音符来,她默默看着那树上的玉钟花开得灿烂至极,仿佛整树花都溢出一股兴奋莫名的情绪,又渗出一缕拼尽韶华的悲凉。身后长廊上的青铜鸭兽炉里喷出百合之香,白玉净瓶里插着长春之蕊,院中人工开凿的小溪中水声淙淙潺潺,衬着院角的青苔碎石,又带出一缕清透玲珑来。

午后的长恨宫是如此的安静而喧闹,详和又孤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指一拨,“咚”的一声,琴声破空而起,轻启朱唇,她婉转吟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琴声愈来愈激烈,昂扬直入云霄,肆意轰烈,宛如一只美丽的白天鹅临死前苦苦哀鸣挣扎,令她几欲窒息。冰火相煎之中,一股暗流弥漫至整个长恨宫中,涌动得悠长缓慢,教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铮”声暴起,一滴晕红沿着白晳的手指淌落在淡紫色衣袍上,慢慢渗开,宛如一朵玉钟花幽幽开放。女子轻叹一口气:“又断了!十几年了,怎么从来不曾弹完这一曲呢?”

轻碎的脚步声响起,怯弱的宫女跪地禀道:“太后,林公子来了!”

片刻后,宫装女子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林归远长久地跪于她的面前,她凝望着他眉间清冷的绝望之意,看着他嘴角溢出的哀伤之情,良久都不开口说话。两人一跪一坐,整个长恨宫内静流汹涌,暗寂无声。

玉钟花树上的罗雀鸟似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扑喇着飞过树梢,碰落一朵娇弱的玉钟花,盘旋着落于她的衣裙之上,林太后将视线从林归远身上收回,轻轻拈起这朵怒放的玉钟花,轻声叹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林归远神情木然地磕下头去,苦涩道:“让姑母忧虑了!”

“你不用跪我,你去跪在你父母,你族人的亡灵前,去向他们说,从此以后,你愿意担起这份重责,愿意以你之骨血将族人世代的血咒解除,愿意以你之灵魂将解氏宗族拖入万劫深渊,愿意将这天下愚民变为你的奴隶,你说吧,四年前你宁死都不愿意说出的话,我今日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林归远觉得这长恨宫是如此的寒冷,他忽然想起在燕国那个山谷的下午,和清洛静静地坐于木亭之中,细细地说着话,那时刻缠绕于心的温馨和轻柔,丝丝扩大,涌上他的心头,嘴角不由带上一抹笑来。

林太后望着他嘴角涌起的温柔,玉容一变,锦袖猛然拂出,将林归远身躯扫落于地,恨声道:“你可真是出息了,竟爱上了那小孽种!你可知,她身上流着解氏的污血,你可知,她的母亲曾毁灭了我的一切,将我逼上这条万劫不复之路,让我再也无颜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死后也只能做那一抹孤魂野鬼!”

她渐渐喘息起来,冰火纠缠于骨中,刺人的凄凉。心头还有一句话纠结盘旋,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来:“你可知,为了复仇,亲生儿子就在面前,我也不敢相认,不敢唤他一声君儿!他若问我生父是谁,我又该如何回答他!”只是这句话,她终只能痛苦的咽下去,压在心底,用那流光宝塔重重的压下去,再也不要想起。

林归远心中一惊,四肢逐渐冰冷,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三妹她,她是解氏中人?那她是,是不是———”

林太后冷冷一笑:“你不必知道,你以后也不许再去见她,你若真的想保她性命,从今日起,你就做好你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情,你记住,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人,我都已经找齐,地宫,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就去吧,希望天生有着‘火龙印’的你能令我满意。”说着她仰起头来,嘴角带出一抹凄绝的笑容,望向玉钟花树间透下的光阴,内心婉转叹息着,闭上眼来,却仿佛看到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将身前之人推向无底的深渊。

洒上最后一捧黄土,清洛终忍不住再度落下泪来,无声的泪沿白玉般的面颊滑下,渗入嘴角,苦涩难言。静默片刻,她重重的磕下头去,心中默念:“爹,娘,您们放心地去吧,我一定会救回小康,将他抚养成人,也一定会找出真相,替你们报仇的。”雪儿也轻声鸣叫,在新坟前兜着圈子,似在悼念地下之人。

萧慎思上前将她扶起,叹道:“三妹,逝者已往,你不要太伤心了!”

清洛缓缓摇头:“大哥,我不会再伤心了,一切事情未了结之前,我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我要记着,爹娘在地底下看着我,看着我如何做他们的好女儿!”回头再看了一眼新隆的双坟,落下最后一滴珠泪,猛然转身,将这份悲伤和哀痛用力的拂于身后。

萧慎思和公孙母女及血衣卫们心中暗叹,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