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南君忙一把将她拉起:“不,你不用跪我,以后也不用再跪我。”顿了顿又道:“你本身份贵重,你是———”

“不,那个我从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李清洛,是我爹娘的女儿李清洛,那个身份给我带来的只有不幸,还请您听过就忘。”

“是啊,这种身份给我们带来的只有不幸,要是我们只是平民,该有多好!”清南君不由叹道。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慨然道:“好,我答应你!待你们办好这些事情,我再决定如何处置你大哥!”

清洛惊喜地望向他:“谢谢你!”顿了顿低下头去:“你是个好人!”

清南君得她夸赞“好人”二字,又好笑又难过,但心中又有一丝甜蜜,正在这时,内侍来报,萧慎思求见。

清洛出了明辉殿,才发觉已近黄昏时分,自己与清南君这一番长谈不可谓不久,见萧慎思远远地过来,两人目光相交,谁都没有说话,擦身而过。

萧慎思进得西厅,见清南君正坐于案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一下,终单膝跪了下来。

清南君见他下跪,心中剧痛,半天无法言语,闭上眼来。萧慎思也是默不作声,一时室内静到极点。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不知过了多久,清南君方平定心情,轻声问道。

“郡王。”萧慎思抬起头来,望向清南君道:“多余的话我不想说,也无颜面在您面前说,我只想求您一事。”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清南君不由笑了出来:“小丫头刚刚也求了我一件事,我还真答应她了,只是不知,你又为何事求我?”

萧慎思听言一愣,终抛开杂念,沉声道:“在您处死我之前,我想请您,给我一段时间。”

清南君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走到萧慎思面前蹲下,盯着他道:“你们还真不愧是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妹,讲出话来都一模一样!让我来猜一猜,你要我给你一段时间,是不是要去办三件事情,办完这三件事情,就会回青国来,任我处置,可是如此?”

“正是。”萧慎思心中渐渐明白,想起清洛刚才擦肩而过时那清澈的目光,嘴角不由带上一丝柔情来。

清南君忍不住轻哼一声道:“你这三件事情,我也知道,一是上月诏山救姑姑和小康,并将姑姑送回天朝与你父亲团聚;二是替小丫头报仇,三是寻找你的二弟,是也不是?”

“正是。既然三妹已向您坦陈,还望您能应允。”萧慎思说着便欲磕下头去。

清南君却似是极怕他在自己面前磕头下跪,猛然一拳击出,将他向后击了出去,恨恨道:“你不用求我,你不用跪我,你也不用向我磕头,你的要求我也可以答应,但你必须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请您明示!”

“你随我来!”清南君衣袖一拂,出门而去。

七三、曾于青史见遗文

王宫的北面设着一处地牢,用于关押宫内罪人,阴森恐怖中纠缠着炎凉人生,见证着冷暖世情。时值黄昏,阳光昏暗,加上地牢外的小院内空气沉闷,到处飘着一股霉臭难闻的气味。

萧慎思随着清南君步入地牢,心中渐渐明了他要自己去做什么,竟隐隐有些恐惧,那个人明明是自己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何自己会怕去见他呢?

两人下得青石台阶,到了底层,自有侍卫过来将右首一间囚室门打开,清南君手一摆,众人躬腰退了出去。

萧慎思迟疑片刻,见清南君面上神情愤懑至极,终弯腰进了囚室。只见室内十分幽暗,除了墙角一盏似明似灭的烛火,除了室顶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小天窗射下的昏暗阳光,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有的只是无声流动着的沉闷与肮脏。

听得两人脚步声,一人从墙角窸窣蠕动着爬了起来,萧慎思平定心神,凝神望去,正是那昏君青王。只是他此时已不复当初模样,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纵是仇深似海,纵是恨之入骨,见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迹伤痕,萧慎思不由心内一叹,闭上双眼。

清南君冷声道:“怎么?你竟会怕看到他么?他是你我的仇人,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道,难道你不想将他立毙于掌下么?”

他越说越激动,逼近萧慎思面容:“你倒是一了百了,一个封印咒便将你解脱出苦海,可你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可知姑姑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你就可以在生父的疼爱中长大,我就需要受非人的折磨?凭什么你可以与父母重逢,我的双亲就要为你而亡?这是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萧慎思睁开眼来,看着他因仇恨愤怒而极度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眸中射出的无限痛恨之意,心中愧疚难过,无法言语。

青王却似听明白了清南君所言,忽然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原来他就是那小孽种!真是要恭喜你们兄弟重逢啊!哈哈哈哈,小逆贼,我倒想知道你要拿他怎么办?圣祖有制,你必须得把他处死,哈哈,真是太有趣了!”他声音嘶哑虚弱,话语却如一把把利刃,刺人心扉。

清南君暴喝一声,抬脚将青王踹至一边,“呛”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逼向萧慎思,将他逼至墙角,长剑横在他胸前,冷冷道:“我要你亲手把他给杀了!你杀了他,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萧慎思默默地盯着他,这是自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坦然地望着清南君,虽然记忆被封,但仍有一些依稀的儿时印象。可以想见,这张俊秀的脸庞幼时是如何玉雪可爱,是如何娇嫩天真,当年自己牵着他满地跑的情景又是如何温馨动人。再想想他后来过的非人生活,一刹那间,他明白了清南君为何要自己来杀青王,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形状。

清南君激动过后,被他柔和疼爱的目光瞧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别过头去,萧慎思听清洛说过他幼时因抢秋千而被摔伤额头一事,不由望向他的鬓角,见发下那道伤痕依稀可见,慢慢伸出手来,轻抚他的发际,低声道:“对不起!哥哥不该丢下你!”

清南君仰头张嘴呼吸,才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身子却忍不住颤栗不已,过得片刻,他将萧慎思手猛一推,弯下腰去剧烈喘息着:“不,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

萧慎思猛地伸出手去抓住清南君持着长剑的右手,暴喝一声,运力带动他身躯,扑向另一侧的青王,清南君不及反应,剑刃已“哧”的一声穿过青王胸膛,鲜血“噗”的溅出,青王瞪着双眼慢慢地倒了下去,室内扬起一阵灰尘,夹着血腥之气,漂浮在天窗射下来的暗淡的阳光中,如无情流逝的岁月,又似无限伤怀的过往。

清南君张大嘴低头望向自己持住长剑的右手,望向剑下已气绝身亡的青王,似是不敢相信,半天才反应过来,嘶声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手中长剑一松,缓缓跪落于地,脸上充满绝望之色,泪水渐渐流满了他的面颊。

他眼见青王竟是死于自己的剑下,只觉一片茫然,过去的十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滔天的仇恨和屈辱之中,无数次因支撑不住险些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是那巨大的仇恨支撑着他挺了过来,挺到了现在。今天之所以要萧慎思来杀他,就是想着也许那仇恨不由自己亲自了结,还能再撑上十年八载。但现在仇人竟是死于自己的剑下,这滚滚红尘,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萧慎思跪于他身前,紧紧地将他搂住,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剧烈颤栗,心疼难过,轻声道:“小墨,你听着,仇人是你杀的,是你和我共同杀的,大仇已经报了,你不要再苦着自己了。忘了吧,忘了仇恨吧,忘了你以前的痛苦吧,你不能靠仇恨才能活下去的,不能这样啊!”

清南君伏在萧慎思肩头,不停抽噎,哽咽难言。

“小墨,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在仇恨中生活了,父王母妃在天上看着你,他们绝不希望你日夜痛苦煎熬的,从今天起,从这个地牢出去,你就是青国的皇帝,是青国至高无上的帝王,你说过要创立不朽帝业的,你忘了从前吧!”萧慎思仿佛看到两双慈爱的眼睛在空中凝望着自己和清南君,凝望着这一对苦命的兄弟,也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最后一缕暗淡的阳光终于消失不见,小小天窗一片漆黑,墙角烛火被阴风一吹,跳跃几下也终于挣扎着熄灭,囚室内一片漆黑,空荡的地牢里不停回响着两人的悲鸣之声。

自次日起,清南君日夜忙于平定局势、推行新政、登基为帝各项事宜,异常忙碌,再未与萧慎思见面。清洛应他所请,每日都去明辉殿陪在他的身边,夜晚才回到紫音宫。清南君见清洛答应日日过来,便将议政处所由光贤殿搬到了明辉殿,繁忙之余抬头看看她清丽面容,心中伤痕渐渐痊愈,这段时间实是十多年来过得最忙碌也最宁静的日子。

清洛日日早出晚归,与萧慎思见面时间极少,话语也不多,有时淡淡一笑,均明对方心意,都觉既已决定共同进退,实无需更多琐碎言语。

这日申时,清南君处理好一批政事,待朝臣们全部告退,便亲笔起草告天诏书。清洛忙平心静气,轻舒纤手,立于案侧替他研墨,眼见他力透纸背,铁划银钩,字体苍劲有力,别有一番傲骨,忍不住赞道:“陛下一手好字,比之天朝聂大师亦遑不相让。”

清南君登基为青帝只是时日问题,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清洛便以‘陛下’相称。清南君斜睨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见过聂从风聂大师的墨迹吗?”

“曾在先生那处见过,当时不知是聂大师墨迹,后来在燕国皇宫中见到聂大师墨宝,才知幼时所见竟是世间极品。”清洛想起不知音讯的陆先生来,语气中便带上了淡淡的惆怅。

清南君知她心思,忙将话题岔了开去,猛然又想起一事来,笑道:“小丫头,你好象还没问我要一样东西哦!”

清洛想了一下,抿嘴笑道:“你屡次三番欺骗于我,还好意思来提。只是,以后你可别想我吃下你奉上的任何东西。”

清南君呵呵大笑,只觉与她说话舒畅开心,实是别有一番趣味。

娇笑声由远而近,那柔媚中带着爽落的漠妃踏了进来,看见清南君的身影,目光一亮,但转瞬看到立于一侧的清洛,明眸中又露出一丝忧怨之色来,不过瞬间便消失不见。

清南君见她进来,意态悠闲地抓起案上锦巾,轻擦双手,问道:“漠儿今日不呆在后宫,到这明辉殿来做什么?”

漠妃轻笑着靠近清南君身躯:“陛下,漠儿是给您送信来了!可与这小丫头有关的。”说着附到清南君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清南君脸上渐露讶色。

清洛听她说与自己有关,不由运力细听,隐隐听到‘小康’的名字,心中忧虑,忙问道:“陛下,敢问是否有我弟弟小康的消息?”

清南君却盯着她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忽然凑到她面前问道:“小丫头,你爹娘给你们两姐弟吃什么长大的?”

这句话问得实在莫名其妙,清洛瞪着他不明其意,漠妃见她面上讶异神情,掩嘴一笑,攀上清南君左肩,用很轻但又正好能让清洛听到的声音媚笑道:“陛下,漠儿帮您求了情,又给您送了信,您今晚可得到漠儿宫中,好好奖赏一下漠儿,只是一定要以前那种奖赏的哦!”说着嫣然一笑,香风轻拂,步出明辉殿。

清洛听她脚步声远去,忙问道:“陛下,到底小康怎么样了?”

“小康很好,你放心。”清南君笑道:“漠儿是苗族族长的女儿,雅姑姑的堂侄女,自是由她出面去求雅姑姑,请她宽限时日。她刚收到雅姑姑传书,说是已应我所请,善待小康,待我们和你义父义母到后再了却恩怨,你可以放心了!漠儿怕你担忧,所以早早地来告诉我消息。”

清洛知幼弟无恙,轻吁一口气,开心笑道:“漠妃娘娘真是心善,她既要陛下奖赏,陛下可得帮我好好奖赏于她。”

清南君顿时面上红透,尴尬无比,此刻他便如同一个不懂人事的青涩少年,在心上人面前手足无措,半天后方回过神来,假借转身拿玉玺掩饰住自己的窘态。

忽忽十余日过去,战乱中失散的有正有音有容也寻到王都,他们那日谷口被炸时由于落后萧慎思等人,距峡谷口较远,未被大批青王军拦截,倒是轻松逃离了战场,自是一直在‘鬼哭峡’附近寻找萧慎思等人,多日未果,便商议决定由有殇先行赶回京城向孟鸣风禀报,有正三人继续留在青国寻找。

直至战后大局初定,听得萧慎思消息便寻到王都,有音知靳然与孟相一直有书信往来,寻上靳府,终与众人相会,萧慎思得信后便着三人暂时安歇在靳府,他仍是呆在紫音宫中,闭门不出。

眼见登基大典在即,清南君也终将局势平定,平衡了国内各方势力,处理军政事务也越来越是顺手,心情愉悦,闲下来时便经常和清洛讨论诗词歌赋,清洛这才知他竟也是非常博学之人,和陆先生相比也相差不多,加上这段时日他颇为恭谨守礼,对他的印象便慢慢有了一些改观。

这日午后,刚下过一场夏雨,院中芭蕉吐绿,青石滴翠。清南君忽想到一首新词,两人就某一字是用‘沁’还是用‘叠’字有些争论,清南君便着清洛去西阁内书架上找一本《叶间集》来以作佐证。

清洛步到西阁内书架前,抬头找到《叶间集》一书,见放得较高,便踮起脚来将其取下,却不慎将下层的一匣书带落于地。

清南君正在细细推敲‘沁’‘叠’二字,觉小丫头主张用‘沁’字倒也似有些道理,忽听得内间声响,似有何物掉落于地,半晌后都未再有动静,不禁笑道:“小丫头身手不错,怎么拿本书这么拖拉。”

再过片刻,仍未听到声息,他忙站起来行到西阁,却见清洛正倚于书架之上,小脸惨白,身形渐渐往地上坐去,眼光却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史书,呆若木鸡。

清南君心头一跳,忙冲上去将那本书盖上,迅速放于书匣之中,便欲将它藏将起来,却听清洛喃喃道:“你别收,给我看看。”

“不行!”清南君将书紧握放于身后,见她神情异常,状极虚弱,似是忽然遇到了极大的打击,心忧不已,放软声音道:“这书你还是别看了,这是王族绝密史料,外人不能看的。为你大哥着想,你们千万不要碰与庆氏有关的事物了。”

“那,那真是庆史?那其中所绘真是当年庆氏皇族服饰?”清洛颤抖着问道,诸多往事涌上心头,诸多疑点再现,她只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面前张开,似要将自己吞噬进去,吸入无底深渊。

见她越来越是失常,站立不稳,清南君心中焦虑,忙将她扶到椅中坐下,替她擦去额上滚滚汗珠,柔声问道:“你怎么了?纵是看到庆史,也不用这样子啊!”

清洛呆得片刻,忽然从椅中跳了起来,运起轻功,奔向紫音宫去。

清南君见她背影消失,不由低头展开手中《庆史》,却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到底怎么了?

萧慎思正在廊下陪思月郡主下棋,小鱼儿和雪儿在一旁玩耍,见清洛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时辰又是午后,不禁有些惊讶,笑道:“三妹,怎么了?”

清洛直奔到萧慎思身前,紧紧地抓住他的左手,颤声道:“大哥,求你一事,要快!”

“什么事啊?”萧慎思很少见她如此激动失常,面上笑容慢慢凝结。

清洛一时惊慌失措,急奔过来,待见萧慎思面容,忽然想起清南君刚才所言‘为你大哥着想,你们千万不要碰与庆氏有关的事物了’,又如遇寒冰,慢慢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思月郡主见二人情形忙带着小鱼儿悄悄的回到了房内。

萧慎思将清洛拉到竹椅上坐下,蹲到她身边轻声道:“三妹,我们说过,不管什么事都要在一起商量,一起去解决,你如此反应,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你如果瞒着我,不和我说,也许是为我着想,但实是违我心意,也有悖我们的约定。”

清洛慢慢平定心情,望向萧慎思缓缓道:“大哥,我发现一个可能会是十分残酷的真相,不知是否应该告诉你。”

“自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再残酷的真相,大哥现在都能接受,你说吧,是何残酷的真相?”

清洛思虑再三终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推测,而且这个推测是建立在一个假设条件之上,实是不能轻下结论,如果不是,倒会惹起无穷风波。还是待这间事了,赶回京城后多了解些情况我再对你说吧。”

顿了顿她抬起头来直视萧慎思道:“大哥,你要相信我,该对你说时我一定会说的,只是,你能不能先派有正回去,请您父亲尽全力调查一下林太后和林维岳以及那积庆堂的身世背景?”

七四、今日飘蓬过此峰

青景贞元年,七月二十八日,清南君正式登极为青帝,辰时初于太庙告天祭祖,巳时于光贤殿颁布诏书,接受妃嫔王公和文武百臣叩拜朝贺,史称青仁帝。并封王晋爵,宣布大赦,只是后位空悬,晋漠妃为漠贵妃,暂摄后宫。

这日清晨朝霞满天,清洛于卯时便赶到明辉殿,陪清南君匆匆用过早膳,替他披上明黄花妆缎云龙锦朝袍,见他似有些小小的紧张,边帮他扣上腰间九龙金束,边柔声道:“从今日起,陛下便是青国的主宰,身系万民之福祉,还请陛下能以苍生为重,以万民为先。”

清南君听她轻声软语,闻她馨香如兰,见她低头替自己束带姿态清丽娇弱,一时心情激动,轻声道:“小丫头,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清洛手上动作一顿,迅即装作替他整理朝冠转至他身后,半刻后方道:“陛下,以后这等话语切莫再言,后位关系朝廷根本,清洛乃天朝孤女,万万当不起陛下厚爱,且清洛恩怨缠身,日后生死未知,只怕要辜负陛下心意了。”

清南君听她言中为解恩怨,慷慨赴死之意甚浓,心中一阵难过,忽然十分后悔自己应允放她回天朝了却旧事,正待再言,已有司礼官前来请皇帝启程往太庙告天祭祖。深深呼吸,龙步轻抬,肃穆庄严的青仁帝终在万道晨光中将前尘往事甩在身后,迈出了他帝王生涯的第一步。

清洛凝望着他俊秀挺拨的身姿远去,心中既伤感又欣慰,怅立半晌,回到紫音宫,见萧慎思正立于内室门口,神情凝重,室内传来思月郡主低低的饮泣声,她忙轻声问道:“伯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慎思摇头低声道:“今日小墨登基,母亲想起惨死的兄嫂,心中难过,正在室内致祭。”

清洛心下恻然,也木立无语,忽觉衣裙被人扯动,低头一看,见小鱼儿正抱着雪儿立于身侧,小手中紧抓着一方锦帕,指了指内室房门,清洛明他意思,蹲下来抱住他低声道:“小鱼儿,乖,婆婆没事的,婆婆哭一下对身体有好处的。我们出去吧。”说着把小鱼儿抱至廊下,萧慎思也跟了出来。

两人坐于竹椅之上,清洛望着依在自己膝间的小鱼儿,想起这几日来心中那个恐怖的猜测,心潮起伏,终轻声问道:“大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真的需要你替庆氏翻案,你会怎么做?”

萧慎思手心慢慢沁出汗来,那日清洛求他请父亲彻查林太后背景,他便心中渐起疑云。林太后到底要二弟去做何事?不惜那么大的代价?她贵极天下,还有何事需如此大费周章?二弟所说日后有大风波又是何意思?这些疑点几个月来一直盘桓在他的心头,只是因一路南下,其后又经历战争离乱,无法细想,此时听清洛这样一说,他渐渐有些明白,心不断下沉,三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难道真是天意吗?难道自己真要去面对庆氏后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萧慎思缓缓道:“三妹,我这段时间天天在想,什么是天意?细想千年史实,世间沧桑,不管当时如何风云诡谲,但历史终会还其本相,后人也必会还其公道。其实天意即是公理,公理又自在人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真是公理所在,正道所需,那就是天意注定,我自会顺天意,求公理,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那小墨呢?你欠他的,难道真要让龙氏蒙羞吗?”清洛直视萧慎思问道。

萧慎思沉默片刻,轻声道:“欠小墨的,我唯有以命相还。”

清洛再也控制不住眼中泪水,依在萧慎思肩头低声饮泣,萧慎思轻拍她手,道:“三妹,你听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就带着小康和小鱼儿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去过隐居的生活,好好的过日子,再也不要卷进这宫廷恩怨和江湖情仇里面了。”

八月初一,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清南君命左司尉靳然留守王都,带着漠贵妃和萧慎思一行南下往月诏山而去。

清南君不愿惊扰地方州府,仅带了十几名随从,众人微服出行,行到叶州时,漠妃悄悄去守备府将简儿接到了身边。

这一路行来,清南君与萧慎思渐渐熟络,两人自重逢以后由于各自纠缠于心结,一直没有正面平和地相处,这时大局已定,清南君大仇得报,登基为帝,心情也逐渐平复,便也能和萧慎思一路指点江山,讨论国策民生,清洛在旁偶发评论,三人相处日渐融洽。

月诏山位于青国南疆,群峦起伏,巨木莽莽,绵延数百公里,历来是苗人聚居之地。三十六峒苗人世代栖息于这山野之间、深谷之中,鲜少与外界接触,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星池峰上的巫神更是被苗人奉为天人,相传巫力无边,能测生死,能通鬼神。

漠贵妃是月诏山三十六峒第一峒苗族族长的女儿,回到自幼生长的地方,越发爽朗明媚,笑声如铃,带着众人直上月诏山主峰——星池峰。

星池峰在望,清洛忽然心头一跳,似感觉到有人在默默的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如烈日一般炙热,如大海一般深邃,她转头四望,却没有发现什么,心中越来越是不安。

萧慎思见她面色有异,问道:“三妹,怎么了?”

清洛轻声道:“大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萧慎思用心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这种感觉,你———”

正在这时,号鼓声响起,声震云霄,第一峒苗人听得清南君偕月女归来,倾峒而出,夹道相迎。清南君本是苗女后裔,几年前承袭南疆郡位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对苗民多有惠爱,又娶月女为妃,深受苗民拥戴。听得他登基为帝,携妃归来,苗民自是载歌载舞,献酒洒汤,场面热闹至极。

清南君微笑着依苗礼与族长及族中各长老见面致礼,又亲向苗民答谢,于震天的欢呼声中,在漠贵妃的带领下上了星池峰。

星池峰是月诏山主麓,因山顶有星池而得名。星池由大小十几个碧池组成,散布于星池峰顶,池水碧蓝清澈,夜晚月色洒于池面,如寒星一般璀璨。

众人顺着山路,向星池峰顶攀爬。由于星池峰顶是巫神居住之处,苗民敬畏巫神,不敢惊扰于他,故过了山脚第一峒苗民村寨之后,便再无人迹。

星池峰上云雾缭绕,山崖陡峭,漫山藤萝,奇花异草,含蕊吐芳。清洛被山间凉风一吹,再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幼弟,心情激动,也就暂时忘了那被人跟踪注视一事。

堪堪行到距峰顶不远的一拐角处,两名苗女迎了上来,清洛细细看去,只见她们笑靥如花,身着青色斜襟短褂,下着绣花百褶长裙,身上和高高的发髻上插挂着简单的银饰,脚步轻盈,行到清南君和漠贵妃身前躬腰道:“青泠,青瞳见过陛下,月女!”

清南君和漠贵妃知这二人是巫神座下巫女,地位尊崇,忙还礼道:“神女太客气了,烦请神女通报,就说龙祈墨求见巫神爷爷!”

左边一位个头稍高一些的巫女浅笑道:“巫神爷爷已经算得陛下和月女到了星池峰下,命青泠和妹子前来迎接诸位,不过,雅姑姑说了,请诸位先上问天坪,待过了她那一关,再带诸位去见巫神爷爷!”

听她此言,盛竹卿和公孙影对望一眼,均觉这拖了二十年的恩怨终到了了结的一天,实是有些紧张,又有一丝岁月无情流逝的惆怅。盛竹卿环顾四周,想起在这处度过的那三年时光,更是辛酸难言。

众人在那青泠、青瞳的带领下,上得问天坪,此时正是巳时,阳光洒在问天坪上,铺出一片瑰丽的金色。满天金光中,一位中年苗女端坐于盘竹大椅之中,凝望着众人缓缓行到身前。

清洛听得身边义母悄悄地叹了口气,便知这中年苗女定是那孟雅,想起她与义父义母之间长达二十年的纠葛,也是惆怅无比,再运目而望,不见小康身影,眼神便黯淡了下去。

漠贵妃脚步轻盈地跃了过去,攀住孟雅左臂,娇笑道:“姑姑,漠儿可想你了!这么久不见,姑姑可是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孟雅本是神情严肃地直望着盛竹卿和公孙影,被她这一闹,有些拉不下脸来,轻斥道:“都是做了贵妃的人了,还是这般没有规矩,快回到陛下身后去。”

清南君笑着向孟雅道:“小墨见过雅姑姑!漠儿虽然轻莽,但她话可说得没错,雅姑姑确是越来越年轻漂亮,和漠儿走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两姐妹呢!”

孟雅再也撑不住,笑骂道:“就你这个小猴子,满嘴胡言,拿姑姑打趣!”

清洛心中感动,知清南君和漠贵妃是故意如此说话行事,以消淡孟雅心中的仇怨,帮自己救出小康。虽说清南君贵为青帝,但苗疆自有苗疆的规矩,苗巫的事,历代青王都不敢插手,并不是能以帝皇之尊来压迫的,他此番来帮自己营救小康,实是大大的恩情。

孟雅眼光扫过众人,忽然停顿,神情激动,从椅中站了起来,急步奔到默默立于清南君身后的思月郡主身前,颤声道:“思月姐姐,真的是你吗?雅儿不是在做梦吧?”

思月郡主望着她,喉头哽咽:“雅儿,多年不见了!”

孟雅伸手抱住思月郡主泣道:“思月姐姐,师父前几日说你还活着,雅儿还不敢相信,真是太好了!你这么多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月诏山来?”

思月郡主轻拍着她道:“雅儿,一言难尽,待见过巫神后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现在,还请你高抬贵手,将那可怜的孩子还给他姐姐吧。”

孟雅得清南君和漠贵妃疏散恨意,又见故人无恙,心中高兴,便抹去眼角泪水,面容一肃,转向盛竹卿和公孙影走去。

她默默盯着盛竹卿看了许久,又望向他身边的公孙影,终于一声长叹:“你们也老了!”

盛竹卿被她这一句话勾起如潮回忆,遥想当年锦衣公子,利剑名驹,游迹江湖,快意人生。不料一入苗疆,在‘笙歌节’上一时浪荡,摘了她头上红花,结下了这段情怨,一晃二十年过去,三人都不复当年青春模样,妻子更是亡命天涯十余年,女儿也深受蛊毒之痛,但若说要恨面前之人,却也觉难以定言。

他默然片刻,长揖道:“一切都是我的不是,还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小康,那孩子并不是我的儿子,其中另有隐情,你如心中有恨,就都冲着我来吧。”

公孙影自与丈夫女儿重逢后,性子平和了许多。此时见孟雅也是青春不再,眼角更露出隐隐皱纹,想起她性情激烈,才放不下这恩怨情仇,更想起岁月短暂,光阴飞逝,觉人生如白驹过隙,实不必再纠缠于此,顿觉以往十多年对孟雅的仇恨悄然散去。终轻叹一口气,直视孟雅道:“一切与那孩子无关,你如有怨,今日可与我夫妻彻底了结,不要连累了无辜之人。恩怨了结之后,你也可解开心结,不要再浪费光阴了。”

孟雅沉默良久,忽然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实不必再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纠缠不放。也罢,那孩子我可以放,但你们得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孟雅神秘一笑,将手一拍,青泠和青瞳笑着抬过一个黑布笼罩的铁笼来,放于众人身前,清洛隐隐闻到一股腥膻之气,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孟雅指着铁笼道:“这笼子里是一条‘失心蛇’,顾名思义,被这蛇咬后,便会忘却前尘旧事,故友亲人,我要你们两夫妻中的一个人将手伸入笼中半炷香的功夫,不管这蛇咬不咬你们,我都会放了小康,从此以后与你们再无纠缠。”

顿了顿她续道:“蛇若不咬你们,算你们走运,蛇若咬了你们,那你或者是你将忘掉一切往事,我正是要让你们夫妻中的一人尝尝被爱人遗忘的滋味!”

公孙影和盛竹卿对望一眼,知孟雅性情激烈,如果不按她说的去做,只怕小康难保,两人心意相通,同时举步向那铁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