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夙的语意里并无怪责之意,只是饶有兴致地行前几步,修长的指尖将那枚玉佩夹起时,听到蒹葭柔婉的声音再次不急不缓地响起:

“皇上,奴婢确实非传擅入。”

“大胆奴才,可知道,御龙泉是什么地方?这里,除了万岁爷,只有正经的主子能进,你算是么东西?!”邓公公喝斥道。

新帝登基才一个月,宫里竟然连这等宫女都敢擅闯御龙泉,岂不让他这个做主管的该引咎?

“奴婢不是东西。”蒹葭顶了邓公公一句话,反咬了一下唇,低喃,“难道公公断定,奴婢永远只是奴婢么?”

这一句反问,背后的意思不言自喻。

如今这宫内,除去太后、太妃及三日后即将送入宫的名门千金,也唯有昔日西陵夙尚为皓王时的两名侧妃能算得上正经主子。

但,正因为西陵夙是新帝,所以,难保,他日,她一届小小的宫女不能攀上这高枝。

毕竟,坤国后宫,除了中宫之位必须贵胄之女方能入主,其余嫔妃,却是不分出身贵贱的。

以小小的宫女身份,说出这句话,莫过是昭示了自己的心思。

而她,也唯有这么说。

刚才,带她来此的男子,或许,她已知道是谁了。

帝王寝宫,怎会容人来去自如呢?

若还要有什么更好的证明,西陵夙未干的发丝,就是最好的见证。

只是,她并不能说。

包括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都是说不得,问不得,必须尽快忘记的。

现在,既然,他想要她难堪,想要颠倒事实,她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挑明,反是能有所转圜。

毕竟,对于这步出轨,无论如何,是不能牵扯进太后的。

“有趣。”果然,西陵夙慵懒一笑,只说出这两个字,“看来,是存了心的。”

“是,奴婢想进这池子,为的,就是一睹圣上之仪。”

呵,这句话,倘若能配上羞涩的红晕,会更好。

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来不会有这种羞怯的感觉。

很奇怪。

好像,三年前那场大病后,失去的不止是幼年的记忆,还有,一些感觉。

譬如——

不容她再想下去,西陵夙的手随着她这句话,隔着玉佩,轻轻地,牵起她的一指,但只是一指,将离未离:

“只是——如此?”

“假如——假如——”蒹葭轻轻抿了下唇,反手相牵住西陵的指尖,这个动作,不啻是大胆的表露,纵然,不是她心底真正所想,却是这场戏必要的弥补,“蒙圣上不弃,奴婢——”

适时的噤声,低垂的眸华,看到丝履迈进时,她知道,这句话,不用她说完,终会有人接过去。

来的,真是时候。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按捺不住的人,终是出现。

“贱婢!”一声娇斥,蒹葭的脸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虽是出自女子的手,力度却是极大的。

只这一扇,蒹葭相牵住西陵夙的手自然松却,娇小的身子复被女子用丝履狠狠一踹:

“本宫不在一刻,就由得这种贱婢狐媚惑主么?”

作者题外话:在宫里,要自保,其实很难,女人间的争斗,才是最不见硝烟,却残酷的。

第一章 媚帝心(8)

能在西陵夙跟前,未经通禀而入,能如此这般,骄纵说话的,只有那位在王府就持宠生娇的侧妃——苏佳月。

蒹葭用手擦了一下被扇打得出血的唇,很快恢复跪姿,低眉敛眸:

“奴婢参见娘娘。”

礼数是不可少的,但在礼数之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很清楚:

“娘娘,奴婢纵然命贱,可,按着女戒,奴婢的脸,却是尊贵如娘娘都掌不得的。”

她一字一句说得明白。有些事,并非你忍,就能过去。

坤朝后宫,无论嫔妃,宫女,能打得,能杀得,唯独一样,是不能动的,那就是脸。

这是太祖皇后立下的女戒,为的,就是防止生妒毁容之类的事发生。

若触犯,轻者,处以暴室的劳役。重者,则是以容貌相抵。

所以,这句话,她说得在理。

至于,是否多招一丝苏佳月的嫉恨,又何妨呢?

即便,苏佳月是从二品贵姬,而另一位侧妃郝怜仅被册为正四品容华。

两级的位分,足见,传闻中,西陵夙对苏佳月确实是极其宠爱的。

或许,这份宠爱,更多的,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譬如,苏佳月的父亲是当朝侍中。

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也是这一个月间,她必须熟悉的。

源于,太后的吩咐。

只是,如今,她还是冒了大不韪。

“难道,本宫打了你这样一个贱婢,皇上还会怪罪本宫不成?”苏佳月不依不饶,回身拽起西陵夙的手,半带娇嗔,半带狠辣地道,“皇上,您给臣妾做主。似这等存了心狐媚主子的贱婢,如果按照太祖皇后的女戒,该处以宫刑才是!”

宫刑,蒹葭素来平静的容色都微微一变。

这是宫里对待女子最为残忍的一种刑法,或许比死更加痛苦——用木槌击胸腹,直到物坠,掩闭牝户,从此便是永不能人道。

“是该罚。只是,若罚她宫刑,为服攸攸诸口,恐怕,你也得从重罚了。”西陵夙依旧笑着,口气轻飘地说出这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却是让苏佳月的脸色一变。

按着女戒,狐媚主子,从重是处宫刑,从轻,也是贬到暴室劳役。

让她脸色一变的,是没有想到西陵夙竟会在这个问题上,真的要治她的罪。

“皇上,您舍得毁臣妾的容?”

撒娇是她惯用的招术,也屡屡奏效,可,这一次吗,西陵夙仅是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不是朕舍不舍得,是朕初登大典,凡事都不能出偏差。”

“皇上——”

苏佳月才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邓公公在一旁道:

“委屈苏贵姬您了,请苏贵姬移步暴室。”

顿了一顿,一指蒹葭:

“你是哪个宫的?”

“回邓公公的话,奴婢是关雎宫的杂役。”蒹葭淡淡的禀道。

只是杂役,自然是可以进得涤清泉底清理,发现这处相通,而媚主的行为,自然就和太后全无关系了。

她不会,也不能牵扯进太后。

“来人,把这个奴才押到暴室去。”

邓公公显然是受了西陵夙的示意,方说出这句话,在蒹葭被两名宫女拉着起身,经过身边时,低声:

“这宫里自有规矩,稍微老奴自会去禀太后,替太后主子处置了一个不安分的奴才。”

不安分,或许,她真的是吧。

一旁有一名宫女,在她即将踏出御龙泉时,将一件披风覆于她的身上。

而西陵夙只收起手里的玉佩,眸底,神色不辨……

作者题外话:暴室去鸟,还是和苏贵姬一起。西陵夙,狠

第二章 费思量(1)

关雎宫。

拢了苏合香的正殿内,太后一人斜倚在湘竹榻上,似睡非睡。

“皇上来了。”关雎宫掌事姑姑喜碧近前禀道。

仅是她一人来禀,殿外却是安静地没有任何太监的通传声。

他,还记得她喜静。

“嗯。”太后风初初只应了这一声,稍稍从湘竹榻上侧身,侧身间,身上本盖着的裘毯便没有丝毫声音地坠委在地。

喜碧俯下身子,甫将裘毯拿起,一双九龙金靴已然进得殿内。

“奴婢参见皇上。”就势躬下身子,行礼。

西陵夙只一挥袍袖,示意平身。

喜碧起身时,把裘袍轻轻覆于太后的身上,才低下头退出殿去。

作为随太后进宫的人,她比谁都更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那就是不打扰太后和皇上的独处。

“来了。”风初初淡淡地问了这一句,纤细的手指捏起琉璃盏中的一颗葡萄,兀自抿进唇里,黛眉一颦,“酸。”

仅是说出这一个字,那颗葡萄被她弃在瓷盂内。

这个习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过,从来不吃一点点带酸味的东西。

哪怕,这葡萄是疆宁才进贡的一篓晶玉葡萄,阖宫,也仅这里得了这一篓。

因为,风初初爱食葡萄。

只是,如今,这葡萄,带了酸意,便是不合她的口味了。

“既然是酸的,何必再用。”西陵夙见她又要捏起一颗,袍袖一挥,盛放着晶玉葡萄的琉璃盏陡然倾翻,那些碧绿的葡萄骨碌碌地滚落了一地,犹似断了线的翡翠珠子。

“是你赐给哀家的,哀家自然要用。”风初初的眸光睨了一眼西陵夙,语气仍是淡淡。

“那,太后赐给朕的女人,朕也该好好珍惜着?”西陵夙微微地笑着说出这句话,几步行到风初初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确实是美极的。

当得起,坤国第一美人的封号。

或许,除了锦国的圣华公主奕翾,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而锦国,早在三年前就被坤国所灭,率军亲手灭了锦国的,正是彼时尚为皓王的西陵夙。

从那一年开始,他从一众帝子中脱颖而出。

也在那一年,其实,有些事,早回不去了……

风初初的容色终是一变,话语里,却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她的容貌在坤国,算是上乘的了,皇上的眼界真高呐。”

“太后提醒朕了,朕该感谢太后,为朕费心安排了这样一个妙人儿,总比那前朝的名门千金,或许,更能得朕的欢心。”西陵夙依旧笑着,笑里是慵懒,是虚与委蛇,也是掩去一切真实的想法。

“可皇上还是把她和苏贵姬一起贬入了暴室。从暴室里活着出来的,能有几个呢?皇上要撇去侍中的眼线,这一步,走得未免失了偏颇。”

“太后大可放心,佳月即便在暴室,一应的用度也是如常的,只是,太后费心安排给朕的,恐怕,得多受些许的锤炼……”

风初初随着这句话,从斜倚的姿势坐起,直视西陵夙:

“皇上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倘这个不合心,哀家自会费心为皇上安排更好的。”

只是一名宫女,虽然调教了一个月,不过是费了些时间罢了。

可,她还等得起再多的一个月么?

心里千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第二章 费思量(2)

“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呢?如今,皓王是皇上了。”喜碧眼见着西陵夙离开,方进得殿来,一边收拾洒落一地的葡萄,一边劝着,“这些葡萄,宫里,连苏贵姬都没得到,疆宁一进贡,皇上就吩咐悉数送了过来,可见——”

平素里,在人前,她只以位分尊称风初初,唯独人后,才会以风初初未进宫时的称呼相唤。

“可见什么?”风初初打断喜碧的话,“正因为如今他是皇上,哀家是太后,有些话,不是你再能说得的。也不是哀家该去想的!”

风初初不复淡然,这一句说得倒有几分的气急。

“奴婢知道。”喜碧的眉心皱了一下,将那些葡萄悉数整理到篓中,终究又说了一句,“但,奴婢更知道,其实,小姐心里,是有——”

“喜碧!”未待喜碧再继续往下说,已被风初初再次打断,这一次,言辞里,分明是带了责备的意味,“你今日,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未免太多了。”

喜碧的唇哆嗦了一下,却是转了语锋,轻轻道:

“蒹葭被打入了暴室,奴婢刚刚派人过去瞧了她,她只让太后安心。奴婢也从乾曌宫宫人口中探知,当时,蒹葭一应担了下来,坐实了媚主的名号,才被贬入暴室。小姐,您看是否等风头过去,再找个理由释她出来?”

“若她自己出不来,哀家没必要再多费力气。”

“可,小姐,就这么舍了,岂不可惜?”

“如果他看不上,留着她,又有什么用处呢?”风初初起身,往寝殿行去,“两日后的选秀,你替哀家多盯着点。”

如果他动了心,自然,也不必她出面。这句话,风初初并没有说,因为,或许,从三年前,皓王凯旋而归那日开始,她就再看不透这个男子了。

表面上,他风 流倜傥,艳事不断,可——

罢,不去想,多想,无非是扰。

“是。”随着喜碧的喏声,殿内恢复寂静。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暴室,位于帝宫的西隅,为犯下过失的宫女辛苦劳作处,相当于民间的染坊,因其间又设有囚狱,亦称为:“暴室狱”。

管事的嬷嬷得了上面的吩咐,自然不会安排什么活计给苏贵姬。

但,对于蒹葭,则不一样。安排的,都是暴室内最重的活计,或者说,唯有她一人,需将染布最重的步骤一应做完。

她虽是茶农的女儿,在家时,也不曾做过这么粗重的活,可,这是宫里,倘若不做,等的无非是一顿责打,到头,还是得自个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