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把染好的布从染缸里取出,放到大铁锅煮沸,然后再将滚热的布匹拖至庭院中间的清水池漂洗。

取出染好的布,无非是身上变得五颜六色。

放到大铁锅煮沸,则是娇嫩的手不时会被烫到,还有热热的蒸汽,熏得她呛咳无比。

可,这些,都抵不过漂洗这个步骤让她吃力,由于,她没有很好的臂力,站在那高高的清水池上,幅度根本做不到大而猛烈,自然,少不得要挨管事嬷嬷的教训。

晾布的高木架间,染上颜色的丝帛迎风微微的飘扬着,这当中,坐着悠闲的苏贵姬,即便到了这,她还是有两名近身宫女伺候着,现在,她睨着蒹葭,微微一笑,示意旁边一名宫女上前好好‘帮’一下蒹葭。

作者题外话:小蒹葭,自求多福吧。不是偶不帮你哈。

第二章 费思量(3)

“我来帮你。”那宫女生得很是粗壮,看样子,是名粗使的宫女。却被苏贵姬此时带在身边,背后的意味自然清楚。

于是,所谓的‘帮’,看似是帮着蒹葭漂洗染好的布匹,实际使的力都是逆着来,不啻是添了蒹葭手中布匹的反劲,恁蒹葭再用劲,怎抵得过这名粗壮的宫婢呢?

蒹葭唇角微微勾起,在那宫女又一次热络地‘帮’她时,她的手看似用力拧着,搭配上嘴里甜甜的一声道谢:

“多谢姐姐了。”

手却是突然松开,那宫女不曾提防,撤手不及,整个人失去平衡坠进了漂洗池。

蒹葭忍俊不禁,但,看着那宫女笨拙地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却好似不会游水,两手乱挥间,再不顾规矩,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哀声:

“救命……救……”

这漂洗池极深,不通水性的人自然是踩不到底,只眼看着那宫女要被水淹没。

一旁的劳作的宫女都视若无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宫中人情冷漠,在这里更是明显。

而管事嬷嬷并不在跟前,先前已被苏贵姬遣去了稍远的地方。

此刻,苏贵姬瞧着快要溺毙的宫女烟儿却没有丝毫的援救,只笑看着,唇边是狠毒的笑弧。

去的,是一条人命,赔的,也必定会是条命。

这,是她要的。

可,下一刻,她却已看到那娇小的身影跳了下去。

眉心一皱,想不到,这个媚主的宫女,反应这么快。

她不由得站起身子,却更为欣喜的看到,坠入水中的烟儿许是因为恐惧,八爪鱼一样的抱住跳入水里的蒹葭,这样地抱着,再好的水技都施展不出,眼看着蒹葭的身子已然被烟儿要拖进水底,那感情也是不错的。

她递了个眼色,身旁另一名宫女霞儿立刻撺掇着小碎步奔着近前来的管事嬷嬷:

“主子口渴了,快去,让下面的,奉茶来,要上好的碧螺春。”

管事嬷嬷有些迟疑,毕竟其他可以不管,但眼瞅着要出人命,她又岂能真的置之不理呢?

可,眼前的主子,是她得罪不起的。

也罢,只当是她去取茶,这里的一切,再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宫里,死一个奴才,和死两个奴才,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蝼蚁的命,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间罢了。

此时的蒹葭,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少,她试图将烟儿惊慌失措缠住她的手松去,也试过在烟儿耳边告诉她放开手,她会救她。

可,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说,这些,显然都是无济于事的。

烟儿的手更紧地缠住她的,粗壮的身体就如同一块沉铁将她一起拉进水底。

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用力推开烟儿,这样,她至少能用最后一口气潜上去。

但,那,毕竟是一条命。

踌躇间,这线生机被她自个错失。

在烟儿拽紧她,坠入冰冷的池底时,却有一双温暖的手,骤然,将她的衣领提住,接着,耳边噗通一声响后,烟儿的手随之松去,她的身子轻盈盈地顺势被那人揽入怀里,他身上的温度,将她周身的冰冷一并驱去,她迷蒙的眼底,映入那一人的样子,确是不陌生的……

作者题外话:哦也,小蒹葭要出大事鸟。

第二章 费思量(4)

是翔王。

她不会忘记翔王。

如果没有翔王,或许,早在一个月前,初以宫女身份,进宫的那日,就死了。

那一日,本是她做为沧州选送的宫女入宫的日子,同日进宫的,还有三年一届应选的秀女。

当然,是给先帝选的秀。

而那一届的秀女,包括她们这批宫女,在当日,先帝突然驾崩后,都需按着坤国的规矩,殉葬帝陵。

她犹记得,在四处弥漫哭喊和杀戮的喧嚣中,那一柄刀削落她额前发丝的同时,也给了她活命的生机。

是的,彼时,求生的本能驱使,让她徒手握住那柄刀刃,血渗过刀锋时,她只对持刀的他说了三个字:

“别,杀我——”

那个‘他’正是翔王,在怔了一怔后,对她说的,同样是三个字:

“别出声。”

然后,他将她提到马上,用披风遮住她的身子,用言语替她挡去追捕她的士兵,用随身的汗巾为她包扎手上的伤口,并将她带到那座偏僻的殿宇。

虽然,最终救她,赐给她全新身份的人,是太后。

可,若不到那座殿宇,又岂会碰到太后呢?

只是,自那以后,这一个月,她再没见过翔王,包括,那条汗巾都来不及还给他。

想不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同样,是他救了她。

但,这么出去,妥么?

不容她质疑,也不容她推却,他就这么抱着她,用随从递来的披风将她潮湿的身子紧紧拢住,径直朝暴室外行去。

“奴婢参见翔王殿下!”一旁的管事嬷嬷这时倒反应敏捷,拦住翔王的去处。

“滚!”翔王只说了这一个字,带着愠怒,眼角的余光,已然知晓这嬷嬷是受了谁的唆使,前来挡住他。

“翔王,这里是暴室,暴室有暴室的规矩,暴室的人,没有皇上的口谕,是放不得的。还请翔王不要为难奴婢!”

“翔王殿下,请您放下奴婢,奴婢——”蒹葭颦了眉,身子却是挣着要下来。

“滚开!”翔王只扣紧她的身子,一脚踹开那个管事嬷嬷,径直步出暴室。

那管事嬷嬷被这一脚踢得瘫倒在地,苏佳月豁地站起,并不管一旁被翔王的手下救起的烟儿,欲待要冲翔王说什么时,蓦地眼波一转,却是笑得妩媚。

翔王走得很快,快到,连身后那两名训练有素的随从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这样走去,不顾蒹葭微微的挣脱,只抱紧她,仿似,怕再失去一样地走去。

沿途有宫人路过,纷纷下跪行礼。

作为帝君西陵夙唯一的同胞手足,在西陵夙登基后,翔王有着其他三名王爷所没有的特权,譬如,可以随意行走帝宫,也拥有这里一处供憩息的殿宇。

现在,他抱着蒹葭步入那处殿宇,将她放在殿宇的榻上,遂吩咐伺候的宫人去取干净的衣物来。

“谢谢……”回身间,只听得蒹葭低低说出这两个字,浑身湿湿的她,眸子,却是晶莹明亮的。

他拿起宫人递上来的干巾,才要替她擦拭,她的脸微微一红,他意识到什么,终是讪讪地将毛巾塞进她的手中,回身出得殿去……

第二章 费思量(5)

翔王再进得殿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已换上干净的衣裳,浅绿的颜色,衬得她愈发如出岫的云彩一样,脱俗明艳。

她站在那,见他英姿飒飒地迈进殿来,姗姗然地福身行礼:

“奴婢谢翔王救命之恩。”

救命?

朝她走去,这两个字落进他的耳中,不知怎地,只添了苦涩的意味。

可现在,瞧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跟前,不得不说是种慰藉。

即便,她,并不是那一人。

但,他要的,就是她的完好无损,哪怕,触犯再多的禁例,这一回,他都不会顾忌。

包括今日,实是给了他一个契机,带她离宫的契机。

本来,那一日,他就准备待叛乱平定,带她悄悄离开宫闱,未曾想,平定的不是叛乱,还有后宫的太后之位。

而她,竟成了太后身旁的宫女——

一念至此,却听得殿外传来邓公公尖利的声音:

“皇上口谕,召翔王即刻觐见!”

他朝蒹葭走去的步子顿了一顿,稍侧身,看到邓公公饶是在这四月的天里,都奔得满额的汗水,可见,有多急。

毕竟,西陵夙议事的无极殿距离此处,是十分近的。

“本王知晓,你先退下。”说出这句话,他没有停下走向蒹葭的步子。

“是。翔王殿下,您快点,皇上等着呢。”邓公公不死心的说出这句话,略抬起的头,自然看到殿内,蒹葭福身的样子。

这个女子,果真——

邓公公叹了口气,返身,疾步离开。

殿内,翔王想伸手去扶蒹葭,甫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的缩回,讪讪:

“不必多礼。”

蒹葭直起身子,抿了下唇,却是道:

“翔王殿下,若没有吩咐,奴婢告退。”

翔王虽救了她,可,方才的事,是没有结束的。

反添上,众目睽睽之下,是翔王抱着她出了暴室。

她试过挣脱,但,确是没用的。

而她亦不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主子。

于是,没有任何上谕,再加了授受不亲之嫌。

难保,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只看刚刚,邓公公突然传召就知道,这事,恐怕已生了是非。

她,不希望牵连进翔王。

入宫这一月,她知道如今翔王在众亲王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而她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宫女,凡事没有牵扯,才是好的。

今日的事,现在回去,一并也由她去应了就是。

“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什么?”他没有自称本王,只是说出这一句。

她当然没有忘,那一日,他救了她,带她到那处隐蔽的殿宇,突兀地问她,是否想出宫。

在他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如果愿意信我,待在这,哪都别去,最多子时,我会带你出宫。”

可,彼时,她等到他来的时候,却已成了太后身旁的宫女。

现在呢?

“奴婢没有忘记。但,奴婢并不想出宫。”

这虽然不是全部的实话,也能算一半吧。

不管从前,或者现在,出宫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翔王的眸光随着这句话一暗,接着,声音里都带了涩意:

“你现在回去,还能活着出暴室么?”

作者题外话:为毛翔王会这么对她好呢?翔王似乎在怕什么。。剧透。哦也。

第二章 费思量(6)

“无论回去后怎样处置,奴婢不愿牵连翔王殿下。谢翔王殿下两次救命之恩。”蒹葭轻轻说完这句话,复行礼,行礼间,却被翔王的手扣住臂端,不容她再拜。

“既然死都不怕,那,随我来。”翔王只说出这句话,以袖覆手,隔着那不算薄的锦布,牵起她的手,朝殿外步去,但却觉到她明显的一挣,唇边浮起一抹涩意,“难道,你想违背本王的意思么?”

蒹葭的手不再挣扎,她望着翔王执意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似乎,又很陌生。

只是,在他说出那句话后,作为奴婢的她,唯有从命。

甫出殿门,沿着甬道,不过须臾,赫然映现朱紫的宫墙,绕过宫墙,恰是来到了帝王的议事殿——无极殿。

翔王在宫人的参拜声中一路无阻地步进殿宇。

殿门关阖着,内侍省总管太监海公公迎上前,略略打了个尖:

“奴才参见翔王殿下。”

他的品级在邓公公之上,也是最得先帝欢心的红人,先帝驾崩后,便继续伺候起新帝来。

得到翔王示意起身,海公公微微一笑,表情颇似狐狸一样:

“皇上正在等翔王殿下。”

说罢,只把手中的拂尘一挥,本关阖的殿门徐徐开启。

蒹葭的步子一滞,翔王却是愈紧地牵住她的手,朝里走去。

此时此刻,从他再见她开始,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殿内,没有一名宫人伺候着,书案后的九龙椅也空无一人。

翔王目光微转,已瞧到,毗邻锦鲤溪的栏杆处,一淡蓝的身影长身玉立在那,姿态慵懒地兀自从修长的指尖,洒下星星点点的鱼饵。

“臣弟参见皇上。”翔王几步行到那身影跟前,牵着蒹葭的手一并俯身行礼。

但,这一行礼,却是尴尬的。

源于,蒹葭行的礼和他的礼不同,他这一牵,蒹葭跪不下去,十分尴尬。

而那九五至尊依然专注在掌心的鱼饵,并没有瞧他们,语气淡然:

“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