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不知道,在这张没有任何五官,也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面具后,他的神色。

她只知道,当他映入她眼帘时,她的箫音竟是止住了。

接着,她朝后退了一退,仿似就要退出殿去。

可,来不及退了。

他身形微动,青影已然乍现在她的跟前。

他收了箫,霸道地钳制住她的手臂,不容她拒绝的,带她飞身跃上殿内的衡梁。

这横梁该是有月余没有清理过,落定身子时,微扬起的灰尘让她不仅呛了一下,但,她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手旋即捂上了她的唇。

他的手心,有淡淡的檀香味。

这种慈悲的味道在他手心出现时,是不相衬的。

更不相衬的,是现在他和她的姿势。

他就势将她压在横梁下,他垂下的发丝和她的青丝缠绕间,殿外,传来步履声,以及有物什跌到地上的声音。

随后,是女子的悠然启唇:

“挽容华,何故在此呢?”

恰是苏贵姬的声音。

接着,是范挽畏缩地道:

“嫔妾参见贵姬,嫔妾——嫔妾——”

“挽容华,你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北隅偏僻之地,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让不明就里的人瞧到,还以为私会什么人呢。”苏贵姬这句话说得极为轻巧,蕴意却是重的。

“贵姬容禀,嫔妾绝没有存这样的心。”范挽的语音愈渐颤瑟。

“这心呐,不是你说没存,就没存的,我不过比你高了一个位分,也不好说些什么。但,既然见到了,总不能不回上面,否则,万一传出去,变成是我包庇纵容,反添了我的不是。霞儿——”

随着苏贵姬这一声唤,蒹葭的身子一震。

苏贵姬突然到这,显见事出蹊跷,纵然现在置之不理,看上去是明哲保身的法子。

当然范挽也就再说不清。

一个女子在宫里,可以无宠,但,清名却是不能没有的。一旦失了清名,后果怎样,谁都清楚。

此时,唯有她能证明范挽的清名。

而她即便不下去,这事若传到上面,徐嬷嬷也会咬出她来,到那时,又逞论什么明哲保身呢?

所以,她一定要下去。

虽然横梁很高,但,总归是有下去的法子,她眼波流转间,主意拿定。

压着她的男子好似看穿了她想挣脱,竟是愈紧地钳住她,她眉心一颦,张开樱唇,对着他手心就咬去,这样的姿势,咬得着力点很分散,可,她下口是极重的,觉到齿间有血腥气时,男子骤然撤手,趁这空隙,她恢复自由的手,就势一伸,够到一旁垂落的帷幔,用力拉住帷幔,她的身子借着这力,就要荡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到殿外传来略为粗哑的嗓音:

“苏贵姬,果然躲着人呢!”

作者题外话:去了北京三天,我耳朵生冻疮了,好痒,难受西偶了。郁闷

第五章 若初见(6)

难道已被察觉?

蒹葭微微一惊,但,殿内漆黑一片,加上,她抓住帷幔借力要去的地方正好有柱子相挡,断没有可能让殿外的人瞧见。

所以,这粗哑嗓子说的显然并非是她。

可,只这一惊,她的身形滞了一滞。

以往在家中,经常爬槐树放置陈年的茶叶,这种攀高落低的事,她算得上敏捷。

然,这份身手敏捷,因她忽略帷幔的陈旧,加上方才的一滞,旦听得‘哗’得一声,帷幔被扯开一条豁口,将断未断之际,她的身子够不到柱子,悬在了半空中。

横梁是挑高的,这么摔下去,不止是疼痛的问题,更无形中,会让人以为她也是那心虚藏匿的人。

而她本意只是顺着柱子爬下,趁人不备,从后殿窗出去,再绕到前面,倘若,那个面具男子也愿意放过她的话。

可现在呢?

她下意识抬起头,隔着那张面具,她仿佛能看到面具后的哂笑,现在,他朝她递出手,递出那只清晰印有她牙印的手。

如果她不想这样下去,唯一的选择,是主动覆上他的手。

他,等着她这么做。

殿外传来些许追逐的声响,在这片声响中,她反咬了一下樱唇,手终是在帷幔快要断裂,殿前传来疾奔的步伐声时,覆上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冷,像冰块一样,带着沁入心脾的严寒。

她下意识的缩手,却被他拽紧,她纤巧的身子须臾便被他提了上去,随之,那本要垂落下去的帷幔被一股掌风一逼,瞬间纹丝不动。

此时,殿门处,踉跄摔爬进一人,那声响很大,及至,有更多细碎的步子迈进殿来。

“还往哪里逃?来人呐,快抓住这个太监!”

那粗哑嗓音口中躲着的人,是名太监?

从蒹葭现在的角度朝下望去,能清晰地看到,两名粗使太监已擒拿住一名慌张失措,被高高的殿宇门槛绊倒的太监。接着,苏贵姬身着粉色的纱裙,缓缓踱步进殿,她的身后,跟着怯懦的范挽。

“你是哪宫的太监,为何鬼鬼祟祟藏在花圃后?”苏贵姬语声咄咄。

那被擒住的太监一句话都不说,倒是押着他的那两名太监突然发力,一脚踹中他的膝盖,迫使他跪下的同时,那太监竟发出了罕见的呼疼声——是明显的男子声音。

所以,只代表了一个可能——

苏贵姬后退了几步,却并不惊惶,一旁,早有太监架起那人往内殿行去,不过片刻,复出来时,在苏贵姬的身旁低语了几句,苏贵姬冷冷一笑:

“看来,今日的人证是齐全了。来呀,将挽容华和假太监先押到审讯司,待我禀明太后,再做发落。”

苏贵姬吩咐出这一句,但听得范挽噗通一声,跪叩在地:

“贵姬明鉴,嫔妾来此,只为了研习吹箫,并没有做这等苟且之事!”

“哦?方才不说,这会子,倒是说了?若研习吹箫,又何至于独自来此,遣了乐师往华阳宫去,岂不方便?”

“贵姬若不信,待嫔妾传司寝一问便知。是司寝陪着嫔妾来此,嫔妾研习累了,倦睡了一会,想是司寝不愿打扰嫔妾歇息,往别处暂去,也未可知。”范挽这次倒是说得很顺。

第五章 若初见(7)

范挽终是提及了她。

这也是实情。

范挽没有撒谎。

若她不下去,那么接下来,必然要撒谎的人,是她。

并且为了圆这样一个谎言,或许会不停地用另外的谎言去掩盖。

而她不喜欢这样。

他戴着密不透风的面具,没有任何五官和表情的面具,却仿似能窥透她心底的想法:

“想下去?”

很奇怪,她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陌生的声音,带着绵绵的磁性,让人只要听过一次,便是不会忘记。

这,更证明了,他不是西陵夙。

所以,她方才咬他那一口,不算什么逾矩。

尤其在彼时的水下,他那样对她——

一念至此,她更是不舒服起来,尤其现在,她的姿势颇是暧昧,等于压在他的身上。

哪怕,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反应,但,总归是令人不舒服的姿势。

“即便今日你能保她,以后呢?这么蠢的人,不适合生存在宫内。”他的语气极是轻飘,轻飘中,是置生命于不屑的冷漠,“并且这份担保,你该清楚,是以什么作为代价。”

她清楚苏贵姬不会无缘无故地前来,而苏贵姬要针对的人,或许仅是她。

想压低嗓音说些什么,却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际轻轻一拂,刹那,她的声音悉数消失在空气中,她一惊,他的声音已再次飘来,却是不存在空气中,直抵她的心底。

也在这时,她发现,他说话除了她之外,该是没有人能听到的。

“别假仁假义了,从刚刚你拿起那柄箫,就说明,你心里也有所图。不是么?”

他说得没错,她原是虚伪的人。

即便,现在下去,是假仁假义。

可,她做不到坐视不理。

但,来不及了。

不仅她的声音消失,随着彼时的轻轻一拂,她连动的力气都不再有。

只能听着下面,苏贵姬冷冷的发落范挽:

“挽容华,司寝是四品女官,按着宫规,你该知道,除了太后、皇上,以及尚宫外,连我都是不能逾权相传的,你这般说,究竟是挽容华不记得宫规呢,还是存心想让我也失礼呢?”

“苏贵姬,嫔妾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范挽方才的顺溜回话不过是撑了一股气,面对苏贵姬的咄咄,终是再泻了下来,恢复畏畏缩缩的样子。

“来呀,请挽容华移步罢。”

苏贵姬目光流连了一下殿内,挥了一下衣袖,霞儿早上前扶住她朝外走去。

紧跟着,是两名粗使宫女架起范挽,而那名假太监也由两名太监绑了一并带出殿去。

阴暗的殿内又恢复清冷,然,这份清冷还伴着殿门落锁的声音,以及,外面有太监吩咐:

“好好守着这,待太后发落,再做开封。”

人去,殿空,一切发生得不算快,她却被他挟持着,动都不能动。

“呵呵,这么蠢的人连做垫脚石都是不配的。所以,我不想你白费力气。”他哂笑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接着,他修长冰冷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她尖尖的下颔,“想安然无恙地出去,我能帮你;想让箫音与众不同,我也能帮你;想独得帝宠,我更能帮你。”

第五章 若初见(8)

语音落,蒹葭能觉到一束犀利的目光正透过那面具,剜进她的眼底。

随着他手势极其轻缓地一拂,她又能动了,并且应该也能开口说话。

纵然,她没有开口。

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说什么。

因为,不用她说,他已然继续道:

“这些,你都可以得到,但,有一点——你,不可以爱上西陵夙。”

这一语,出乎她的意料。

而,在这宫里,会有爱,能有爱么?

“你很自负,可,我不认识你,也不愿信你,更不认为就这个话题有继续的必要。”神色清冷地说出这句话,没有任何犹豫。

“在这宫里,没有西陵夙的宠爱,你根本无法独善其身。下场如何,不用你主子发落,你的命就会没了。信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你是个聪明人,没理由,拒绝能达到目的的捷径,对么?”

说罢这句话,他揽住她的身子,飞身掠起。

突然的动作,她的心,有片刻的悸懵,待到回神时,一道白光闪过,殿顶的天窗已缓缓开启,他带着她掠上屋檐,底下的太监再如何守着殿宇,终是不会想到,他们会从殿顶脱身。

而她也是第一次,站在这极高的殿顶,将整座帝宫俯瞰于脚下,月色如水下,那样巍峨,却也那样,有着最压抑的暗影憧憧。

“只要你愿意,这整座帝宫的女主人,就将会是你。甚至,包括更多——”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回旋,是蛊惑,亦是冶毒,“你在你主子心底的价值,容不得你拒绝我这个交换。记着,我唯一要你做的,就是不能爱上西陵夙,否则,后果,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

这句话,转到末了,带着晦暗莫名的警告。

只这句莫名其妙的警告,落进蒹葭的耳中,却是似曾相似,可,再去细想,脑海的深处,仅是一片空白。

寻觅不到任何痕迹的空白中,他继续揽紧她的嬛腰,在殿宇间飞身掠去。

这个男子,竟是知道,太后吩咐她做的事?

或许,这个男子,本就是太后的人罢。否则,又怎会进出自如于涤清泉?

先前她以为他是西陵夙,只源于,他能出现在御龙泉,如今想来,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地从御龙泉返回涤清泉,亦是可能的。

终究,是她猜错了。

思绪甫停,他已带她停在一处僻静的竹林中,恰是宫里的禁地,紫竹林。

“明晚子时,我在这等你,你的箫音还需多加雕琢。”他松开揽住她腰际的手,“至于今晚的事,只要你不认,也就过去了。”

说罢,他身形微动,刹那消失在竹林的深处。

偌大的紫竹林,除了风吹过竹叶发出窸窣的声音,再无一丝动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蒹葭拢了下衣袖,从男子方才最后说出那句话中,她晓得,若她不出现,今晚的一切,对她来说,便是场幻觉。

没有人会再将她和今晚的事联系起来,即便范挽咬定,都是没用的。

从禁地紫竹林出去,意料之中,一路无阻,未到华阳宫前,意料之中,果然——

第六章 难恻心(1)

华阳宫宫门,已矗守着四名太监,这些太监并不是为了范挽的‘失仪’前来搜寻证据,而是由于华阳宫中出了人命。

宫灯曳红中,另有两名太监从宫里抬出一具尸身,是被水泡了很久的尸身,那些薄弱的灯火映在白色的裹尸布上,只添了滟滟的血色。

纵然,离那还有几步的路。

纵然,那尸身裹在白布中。

可,蒹葭已猜出那人是谁,该是徐嬷嬷。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徐嫲嫲现在死了,只应上面具男子的那句话,若她不说,今晚这事也就过去了。

因为,没有人能证明,是她陪着范挽去了幽梧苑。

垂于裙裾的手觉到冰冷,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从范挽手中拿来的紫竹箫,已然不见。

那男子果真心细如发,一丝的纰漏都不会留下。

她的手抚上发髻,取下一枝珠簪,旋即,狠狠在臂端一划,顷刻间,鲜血涌出,她执起丝帕,蘸了些许的鲜血,然后方捂住,步子踉跄地朝华阳宫奔去。

范挽的近身宫女碎玉正走出宫来,瞧见她的身影,忙奔到她跟前:

“司寝,你总算回来了,主子出了事,喜碧姑姑刚刚着人传你去关雎宫问话呢。”

她说得极快,言辞脉络确是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