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艰险的前路,西陵夙就越会粉饰太平,这点,她早就晓得。

可,如今的粉饰太平,不用谁再陪谁演戏,也不用担心人戏部分,迷了眼,失了心。

他有着那一人陪,无论怎样,都是带着真意的。

纵然,他和她之间明显有着罅隙,因为,毕竟是西陵夙带兵灭了锦国,虽,这只是奉了先帝的旨意。

她能瞧出奕翾隐含的恨意,但,再怎样恨,不也成了西陵夙的皇贵妃?

终究是有爱的吧。

而她呢?

曾经最奢侈的愿望,无非是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只是,随着时过境迁,这个愿望,不仅奢侈,也变得不切实际起来。

“娘娘,奴婢和您说话呢。”千湄见她仍在出神,不由略加大了嗓音,唤了一句。

相处时间长了,在蒹葭跟前,千湄倒没有很多顾忌起来。

“呃,传膳罢。”她回过神,吩咐出这句话。

“娘娘,您真在自个舱船上用膳?”千湄眉心拧了起来,本来还指望娘娘能到膳船上去,指不定,皇上瞧见了,也会留娘娘一同用膳。

是的,这艘船队,在西陵夙和皇贵妃的船间,另牵了一艘膳船,帝王用膳,哪怕是行在水路,都有单独的舱船,可见优渥尊崇。

“不必了,本宫有些晕船,怕水。”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放下绡纱帘幕,丝软的绡纱从指间滑过,愈衬得指尖冰凉一片。

“是。”千湄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还是让玲珑去传了膳点来。瞧着风渐大,想了想,还是稍关上了点窗。

甲板纵然也风大,可,至少那风吹得还有点意义。

现在,却是没有必要再让娘娘着凉了。

“嗳——”蒹葭轻唤了一声,“再替本宫暖一壶酒来。”

“娘娘要喝酒?”玲珑率直地问道,难得出宫,她本是山野间的女子,这一日,蒹葭又摒退了她们不必伺候,自在舱船的转角,避过众人,偷偷嬉水,眼见着上灯,才回了舱船内,小脸红扑扑地,没反应过来,就不顾规矩,脱口问道。

“嗯,突然想喝一些酒,问下膳房有没有性温点的。”蒹葭不以为然玲珑的失礼。

玲珑应声下去,不一会,便有小宫女奉来晚膳,并一壶酒:

“这是宫闱的特酿,梨花白。听司膳说,最是温和的。”

玲珑轻快地在一旁张罗着膳点,千湄瞧了今日的膳点倒是独特,不由问:

“这碟是什么?"

“啊,这啊,是司膳特意给娘娘做的呢,说是先用温水漂洗干净新鲜的白菊花瓣,然后沥净,再配上这些特制的鸡汤,味道又好,用后,还能清心去秋燥呢。”

“呵,偏是花如今也能用来做菜式了。娘娘,既然是司膳的心意,您先尝一下这个罢。”千湄执起银筷,试毒后,替蒹葭布在碟内。

“你们也都下去用膳吧,不必伺候本宫。”

“娘娘是想对着这湖景独醉?”千湄收了银筷,问。

“嗯。”蒹葭颔首。

千湄眉心又拧了一下,耳听得前面的舱船开始敲起了锣鼓,想是皇上今晚确是在皇贵妃的船舱上用晚膳了。

幸好,娘娘没去膳船,否则,也是添堵,不过眼下,估计娘娘心里也不见得好受,毕竟,以往在宫里,兰陵宫离曼殊宫有些距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亲耳听着别人的恩爱罢。

既如此,自然不希望她们这些宫女陪着,看着。

“那奴婢先告退了。”千湄福身,一扯仿似犹在发愣的玲珑,出得舱船。

蒹葭唇边浮出一朵笑靥,终是入秋了,荷花开尽,换上这素白的菊花,执起一片菊花瓣,蘸上汤料,却是味道清新又可口的。只是,抵不上梨花白的醇厚,甫入口,在醇厚之外,能品到梨花的清冽之香,萦绕在唇齿,全然不似一般的酒味冲人。

她浅斟慢饮,听着锣鼓渐响后,嘎然停止,接着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俨然是一出好戏开台,那唱腔迂回三折,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皆是台上的戏说罢了。

她不想喝醉,因为醉了其实并不能真正让自己舒服,反而会在醒来后,头疼的厉害,很奇怪,记忆里,她没有醉酒的经历,却是知道醉酒后的难受。

或许,这些是白露公主奕茗的记忆吧,呵,她竟也开始以为,她就是奕茗了,那个只在画像里见过,容貌似她的女子。

不知觉,饮下半壶,再怎样,她都不能喝了,不然恐怕真的会醉,耳边那唱戏的声音仿似也渐停了,万籁俱静,只从舱窗的缝隙瞧出去,湖水泛起粼粼波光,照得人眼晴有些晕眩。

快醉了吧?

她起身,宽大的水袖垂坠在地,有些脚步不稳地朝楼上走去。

楼上是寝室,她想现在喝到有几分薄醉,睡下去才是最舒服的,当然她没有唤千湄她们进来伺候,否则,洗漱一下,恐怕,这几分薄醉便是要醒了。

而她喜欢薄醉微凉的感觉。

扶着楼梯栏杆,那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檀木搁在手心,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小心,可,没曾想,待走到了最上面的一阶,她发现垂落的绶带缠住了裙裾,她不由松开扶住栏杆的手,去提那绶带,只是,这一提,绶带倒是被提了出来,她的重心却不稳,向后一个踉跄,眼见着要滚落楼梯。

纵这楼梯不过十来层,可这样滚下去,滋味也不会好受。

但,不是她不想,就可以不跌落的,然而,这一跌,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反是坠入温软的怀里。

广袖洒开,那鎏金的天水碧的锦缎后,隐现的是淡蓝的袍袖。

而梨花白醇香后,隐含的是幽幽的龙涎香。

是他——

不用回转螓首,她知是他。

也唯有他是无须通禀就能进入,并且还能让候在门外的千湄、玲珑不会出任何声音。

只是,他竟从皇贵妃那过来,是出乎她意料的。

或许,在奕翾被册为皇贵妃那日之前,她就开始适应起被冷淡的日子,所以,今日,他过来,倒让她有些无措。

无措中,突然很想就这样娇柔无力地倚在他的怀里,而不是每回都淡然镇静地不示弱。

但,可以吗?

心绪千转,她能觉到他的平静呼吸声在她头顶传来,平静得反衬出她的不平静来。

她的心跳得太快,这份快,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刚才差点跌落楼梯使然。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让砰然的心平复下来。

他没有说话,扶着她上到最后一层台阶,上面,是她的寝室,纱幔层层的悬挂着,正中,靠着偌大舱船位置,是绮罗铺就的软榻。

纵不在宫中,纵不是盛宠,一应的布置仍是精致的。

依旧是沉默,但,总有人要打破这个沉默吧。无疑,这个人该是她。

稍欠身,才要回转,却听到他在她的头顶,语音沉沉地响起: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回皇上的话,臣妾畏寒,想用酒驱下寒意。”她按着规矩答话,值得庆幸的是,因着薄醉,她的话语还是清晰的。

他的手随着她这一语,下意识的穿过她纤细的腰际,握住她的素手,即便喝了这么些酒,她的手还是凉的,正是这双冰冷的小手,在行宫,他突染风寒的那夜,陪了他一夜罢。

那一夜,他起初是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这双冰冷的手无数次从他额际抚过,才慢慢让他平静下来。

只是,后来,他却仍平静了太久,一直平静到如今,或者该说,三年前,他的心就开始平静得再难起波澜。

“嗯。”他淡漠地应了一声,这样的他,是疏离的。

其实,她和他现在的姿势是温暖的,看上去,似她倚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与她的交握,没有关阖的二层舱窗外,是一笼明月,在湖面洒满清辉。

可,再怎样温暖的姿势,随着船猛然一个颠簸,终是要分开,她借着这颠簸,恰到好处地抽回她的手,从他的怀里欠身出来,微笑:

“好像起风了呢。”

风,在这一日,一直都是有的,只是,入了夜,渐大了起来。

而谁的情愫,其实也一直都在那,只是,借了这夜色,也渐渐映现出来罢了。

她莲足轻移,行到舱船旁,这样的举止,在帝君跟前,无疑是失礼的,但,她怕再多一刻停留在他怀里,有些东西,就无法再掩饰自然。

哪怕她不想离开,可,有时候,并不是她不愿不想,事情就不会发生的。

因着刚刚的一旋,她的发髻有些许的松开,散开的青丝被风吹开,添了几许迷离,而这风也将她宽大的袍袖鼓起,她只站在偌大的舱窗前,就着月华的辉映,周身便笼了一身晶莹的光泽,船在此时,被渐大的风卷着浪头,颠得又是一个晃动,她整个人便似要归去一样的飘逸。

她不敢再回眸去瞧他。

他却行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手将那舱窗关拢,也隔去外面的景致。

“既然畏寒,怎么还站在风口处?”

这句话带着关切的味道,算起来,他很少对她说这般话,更多的时候,她以为握住了些许温暖,却总是被他接下来薄凉的话意驱散。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自以为又握住什么温暖。

源于,她的心迹早在那一日便不经意地表露分明了,而他的心意,她总是看不透,也怕去看透。

“方才喝了些许酒,现在不觉得冷了。”她依然笑着,却不得不回身朝向他,“皇上,可要臣妾吩咐千湄上点宵夜?”

这句话是宫里的套话,眼下在有些尴尬的环境说出来,倒也不错。

“不必,朕才从皇贵妃那用过晚膳,不想再用其他的了。”

“是。”她恭谨地说出这句话,只低下脸,瞧着他淡蓝的袍子下,那绣着的云纹。

这句套话,被她说得倒是有些无趣了。

“朕想听你吹箫。”他突然说出这句,她有些愕然,他想听她吹箫?

“皇上想听哪支?”她回身,从一旁的挂柱上,取下那支碧玉箫,那日火山岩浆爆发,千湄在危急的时刻,竟还记着她的东西,倒是一件不落地给带回了宫。

这丫头看上去大大咧咧,碎碎嘴,其实,人却是细心的。

而她,是这次启程前,千湄才问起,是否要带这支碧玉箫,路上也好有个解闷的东西,她方看到,碧玉箫一直挂在殿内的一角,她却是没有再去拿过。

是故意忽略什么吗?

“就失心吧。”他说出这两个字。

‘失心’?

好,‘失心’,或许只有失了心,才能忘去情,这样,心才不会疼,不会冷。

她的手抚过碧玉箫,凑到樱唇边,却并没有坐下,只是步子一个轻旋,那宽大的广袖似花一样的旋开,起舞弄箫音,何似与君共。

只这曼妙舞姿,只这无双的箫音,能落入谁的心,进了谁的心呢?

她不知道,可,就着那薄醉的酒意,她却是想这样边舞边吹,固然,这样的难度很高,因为气息不稳,箫音就会偏移,但,若酝了心意在里面,浑然忘却这些牵绊,终是成全了这一支‘失心’。

箫音迭高,舞旋碧影。

曲骤,舞尽,终有期。

唯有那缠绕在心底的情愫,无期续。

当最后一个音律吹完,她收箫,原地二十个旋转,只愿,旋后,人便能醉去,可,越转,一些关于她和他之间的过往就愈渐清晰的浮现上来,一片一片的聚拢拼合,原来,感情的萌茅,纵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间,可蓄积起来,却真真让人难舍。

然,再不舍,又能如何?

洛川之行,对她意味的是什么,她即便信他,却对那觞帝是无法去信的。

或者,更不能信的,是自个!

“很美。”

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突然又变得寂静的室内,她抬起眼,却是明媚一笑:

“皇上,以后会永远记得吗?”

这种话,若搁从前,她断然是不会问的,只是,随着离洛川越来越近,她想在某些时候,由着自个的性子。

他的凤眸里蕴着最璀璨的光芒,随着她的这一问,那些璀璨的光芒深处,仿似有她的身姿存在,她很想去看清,那光芒深处,是否真的有她,可,却又怕去瞧。

只别过脸去,借此将碧玉箫悬于原来的地方:

“不管怎样,臣妾希望皇上能记得今晚这一曲箫舞,这支箫舞是臣妾为皇上跳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能赏到。”

把想说的说出来,心里.忽然就很明朗,再没有一点的淤堵,哪怕,船还是不时摇晃得厉害,都不再让她的心漂浮无倚。

“你为朕做过的每一件事,朕都会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明黄的龙靴缓缓上前,他的心底,翻腾得一如舱船外的波浪。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风寒那日,她守了他一夜,其后又做的那个冰套。

她明明瞧出些他和太后间关系,却又宁愿去做那栖牲。怕只是不想让他日后悔恨。

温莲山岩浆爆发时,她紧随着他,用她娇小的身子为他尽可能多的挡去飞石催砸。

到后来,灵堂之上,那三尺剑刃或许隔开的不止她的颈,还有,他的心。

是以,明明知道隆王和她没有什么,在听到宫里四起的讹传时,仍仿似锋芒刺心一样的难耐。

而她若即若离,淡然从容的样子,分明是让彼时的他更加没法保持淡定。

及至,翔王雨中拥吻住她,及至,她在翔王的逼问前,竟说出‘爱’那个字。

这些种种,他怎会不记得?

或许,从魑魅山开始,有些东西,就注定长久地会渗入彼此的心扉中,再难以抛却。

纵是这锦绣江山如画,都难以抵过她的一颦一笑罢。

其实,于他来说,从幼年皇上宠溺的皇子,到独当一面的皓王,乃至现在的元恒帝,这些过往,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条残忍的河流,看似波光粼粼的灿烂表面,却仅是掩去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冷血坚硬,可,总有不期而然的温软一刻,一如现在,她盈盈地跳完这支舞,说出这样简单却让他动容的话。

这种温软,带着他曾经期盼的幸福,曾经,他那样在意,洒尽热血,却终是得不到的幸福。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可,此刻,这种幸福,却又是不期而至。

然,或许——

“皇上记得就好。”她展颜一笑,回身,“天色不早了,皇上该安置了,臣妾就不叨扰皇上了。”

她只把这说成‘叨扰’,其间的酸涩,唯有自品。

“今晚,朕歇在这。”他淡淡说出这一语。

她怔了一怔,才道:

“是。”

这才唤了千湄、玲珑进来伺候洗漱,千湄笑得很眉眼弯弯,她本是伺候西陵夙的宫女,对西陵夙的喜好自然清楚,很快便伺候完西陵夙洗漱,抬眼却瞧见,蒹葭只着了一袭素白的寝裙,由玲珑扶着从寝室另外一侧洗漱完了走出来。

她不由皱了下眉,眼神示意玲珑扶主子再去换一件,伺候西陵夙多年,自然清楚当年的苏佳月就凭借着每晚鲜艳的打扮,比郝怜更得西陵夙的青睐。

只是,玲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示意,倒是西陵夙开了口:

“都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