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千湄在旁小心提示:

“皇上,今晚的膳点,娘娘用得差不多了,您也用点罢。”

西陵夙才停下喂她的动作,将用剩下的膳点,梢许用了些。

她的眼晴顺着他发出的声音望向他:

“皇上,时辰不早,您不用再陪臣妾了。”

从昨晚到现在,几乎陪了一天,再多陪下去,她担不起,她宁愿他离开,而不是再这样默默无语地陪下去。

千湄在旁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只皱了下眉,俯身去收拾这些碗盏。

虽然不曾知道娘娘这般,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可从玲珑也突然失踪,及至到现在都没回来,也隐隐猜出,必是和娘娘的失踪有关。

本来,娘娘出现在觞帝的寝殿就是不可思议的,如今回想起来,那条路,彼时,分明是玲珑引看过去。

如是,果然,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可娘娘,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皇上愿意多陪的时候,却还想看把呈上推出去。

而作为奴婢的她,又能做什么,说什么呢?

但看皇上怎么说罢了。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是凝着她,直到她略低了脸:

“皇上,臣妾的伤无碍,但,让皇上这么陪着臣妾,若误了国事,却是臣妾的错了。”

她语意幽幽的.点出这句,西陵夙的心一紧,所谓的国事,不过是和觞帝的会谈,以及,在会谈清楚条约细则后,将她送予觞帝罢。

彼时,他让她信他。

假若说,那时,对这个‘信’字,没有一个限定,那现在,他或许渐渐清楚限定在哪了。

“皇上——”她听他没有声音,怯怯地又唤了一声。

“好,朕回书房处理些国事,你好好歇着。”

他允声,他在这,她便也睡不踏实,这,他是知晓的。

返身出得殿去,千湄瞧着皇上走远,才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蒹葭淡淡道:

“把这些都撤了罢。本宫要歇息了,没有本宫吩咐,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这话,虽然还是蒹葭说的。

可这语意,俨然不似从前的钦圣夫人。

千湄滞了一滞,抬眼朝蒹葭瞧去时,却只看到她平静自若地躺到榻上,闭上黯然的眸子。

分明,还是以往的样子。

是她错觉了吧。

千湄吩咐小宫女收拾干净碗盏,躬身退出殿去。

殿内拢着苏和香,可,她却是睡意全无。

哪怕,下午,西陵夙陪着,她也没有睡着,加上前两日,又基本没有睡好。但,眼下,她却是能清醒地听着更漏声,听着外面潺潺的海水声,恁是没有睡意。

在清醒中,她听到有极细微的呼吸声,只是细微的呼吸声,然,没有一点步声响起。

她知道是他,可,她没有睁开眼晴。

直到他走到她榻前,才要覆上她的手腕时,她骤然将手腕挣出,动作之快,连他都握不住分毫。

“你没睡?"

“怎么,你希望我一直睡下去吗?”蒹葭冷冷地问出这句话,“还是,你希望我永远不要醒?”

果然,他来了。

起了疑,他又怎会不来呢?

“奕茗!”他唤出这个名字,窗外,透过纱幔拂进的月华辉映在他的面具上,只在苍白上留下一片阴影。

而有些阴影,是再怎样,都会存在的。

她轻轻笑出声来,干脆坐起身,抬起脸来:

“奕茗早就死了,在三年前的莫高窟,奕茗就死了,你忘记了吗?尊贵的觞国国师大人。”

来人正是萧楠,他听到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知道,有些事,再怎样刻意去隐藏,终究是不如天定。

从赤砂禀告他药炉的问题后,他就知道,天命如此。

蒹葭笑得纯真烂漫,这样的笑容,和当初的奕茗是一样的,只是,他没有忽略,她眼底的冷漠。

“国师大人,究竟想利用我到何时呢?要到何时,您才满意,才会放手?”

“你认为,我对你有的,都是利用?”

“不然呢?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国师大人的心里,有的,应该仅是效忠觞帝,如果真为我考虑过,当初,你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有顾及我的想法吗?从头到尾,我都是国师准备好了,献给觞帝的一样贡品吧?"

她轻笑着继续说着,眼底,却干涸一片,除了愈浓的冷冽。

“我本来以为,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您,最疼我的,也是您,可惜,到头来,不过都是假的。若不是您的这么多年的部署,又怎会有今天的我呢?"

作者题外话:看清楚了没,人算不如天算啊。

【七个代寝夜】vip-17

蒹葭将眼眸低垂,并不再去瞧萧楠,只冷声道:

“我没有想到,替觞帝来求婚的是你,更没有想到,为我画那一副肖像的是你。我的师父,原来竟是觞国的国师,到头来却是让我嫁给觞帝,去成全所谓的两国邦交友好,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呢?"

她,果真都记起来了。

从赤砂对他说,在药炉中一直炼制了三年的丹药,将大功告成时,他便知道,有些事,终究在冥冥中,上苍早做了安排,一如,他和她蒹葭之间没有办法彻底断去的牵缠。

由于这是根据密宗炼制的‘还生丹’,密宗记载,每十日为一炼程,前后两个炼程的丹药互为依托,如此往复,直到第九重时,才算大功告成,在这之前,连练丹的人都不会知晓,丹药练到了第几重。

密宗上仅提到,第九重的丹药,遍体金光闪烁。

如此,在炼制了三年之久后,赤砂于前日练好又一个疗程时,竟是发现,丹药已经炼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说,这三年来的辛苦终是有了回报.不日他就能服下这能带给他希望的还生丹。

可,当他方才得悉这个消息时,没有意想中的欣喜,有的,仅是忐忑。

甚至,不顾赤砂等阻挠,在皇甫漠离开后,偏是带病由银鱼送着来到她的寝室外。

因为,这丹药,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并且在第七重时就开始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包括对蛊毒都有的效果。

此刻,若真的练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说,在半月前,他服下的药丸,就具备了第八重的药效,他的血在岩石上度给过蒹葭,他曾担心过这一点,却没有想到,越是担心的事,有时候,越会成真。

一如现在,她那些噬去的回忆,也因着这药的功效,一下子都回来了。

而这些回忆,对她来说,确是最残酷的。

“奕茗,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排斥嫁给觞帝,为师总以为——"

看看她低垂的眼晴,或许,她的失明亦是不存在的。

因为,她知道,他的面容从不示人。

即便是银鱼在水里救起他时,都不敢直视他的面容,而是别过脸去,先将面具予他戴上。

而她是他唯一的弟子,对这个规矩自然知道,哪怕他并不会因她看到他的容貌对她加以处罚。

但,这总归是他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

是以,彼时,她徉作的失明,无疑一半该是因着这缘由。

另外一半呢?有时候,明眼,还不如瞎盲罢。

“不论你是否相信,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艰涩的启唇,他的声音竟也是沙哑了几许。

“幸福?是啊,谁郡以为嫁给觞帝,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觞国是北漠霸主,可,为什么要选我呢?被你们选中,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就要去嫁一个素未谋面的帝王……”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悲愤,可旋即,她的语音却是转换了,“呵,我又说错话了,你们男人间的事,又怎会顾及我这样一个在锦宫来历不明公主的意思呢。”

“奕茗,我对你,从没有过任何的谋算。当初,是我怕你回去锦国后,未必能过得如意,可,锦帝毕竟是你的父皇,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把你留在未睎谷,而我想让你永远能在我庇护可及的范围能快乐的生活下去——"

“别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和以往一样的任性,“我最不愿成为的,就是帝王的女人。我母亲是,所以她这一辈子过得很痛苦,那年,我虽然小,却也知道,什么是痛苦。就是你明明爱着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却还要看着他离开,他身边永远不止有你一个女人,有很多的女人和你一起分享他。这,是我在母亲身上看到的,那个时候,她的身上只有绝望,这种绝望,我不想去同样体味一次。”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在这哽咽声中,他犹记起,那一年,他的药谷来了一位女客,本来,守门的童子自然是不会放闲人进入的,可那名女客看上去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的身边带了一名女童,至多五岁的年纪,却生就一双让人一触到就不会忘记的眸子。

合该是他和她有缘吧,彼时正在高台吹箫的他,看到晨曦下,那女童带着期盼的眼晴时,竟破例让他们进谷,可惜,她的母亲心力耗尽,哪怕以他的医术都没能有回天之力。

她母亲离开的那晚,是一个有着繁星漫天的夜晚,她没有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只是让他将母亲的遗体放到竹筏上,再推到谷里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河流旁。

而她一个人默默地将谷底最美的白色花朵采来,放在母亲的遗体身旁,接看,用一把火将竹筏点燃,待竹筏被滚滚的大火燃尽,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挥一挥袍袖,那燃烧着的竹筏便腾空飞到河流中,顺流而下,那些火逐渐熄灭,她母亲的骨灰,便洒落在河流里,去到所有母亲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是在最后她对他说的,那一刻,在这个小女孩眼底,他看到的,是和那晚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

也在那之后,他再次破例,收她做了他唯一的弟子,并且倾囊以授。

值得他惊喜的是,她悟性极高,对于他的传授,哪怕看上去漫不经心,却都是过目不忘,还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而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孩。

只有当年的祖师爷的悟性是和她相仿的,他也因此更加悉心传授。

这一传,就是五年。她在他的谷底,度过了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直到锦帝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静。

那个时候,他只能看着锦帝把她带走,因为,也在那时,他才知道,锦帝是她的父皇。

她的身上,有着锦国皇室的图纹,这种图纹,唯有用锦国特制的药水相涂,才会显现。

那一日,为了证明她的身份,锦帝却是这么做了,他看到,她右边的局膀处,果然映现出一种刻有锦国凤记的图案,那金色的风,灼疼了他的眼,也刺疼了他的心。

她,真的是锦国公主,还是让锦帝纡尊降贵来药谷的公主,可见锦帝对她的重视程度。

至于,她的母亲为何要离开锦帝,锦帝又怎样找到山谷,这些,他都不知道,在其后,亦没有去查过。

只知道,锦帝对她的重视,应该来源于对其母亲的珍视,这种珍视足够让她在宫闱内好好地成长,而在宫外待到十岁方被带回的公主,或许,没有任何的过去,与未睎谷无关,同样是好的,所以,锦帝必会用帝王的手腕,将这一切掩藏起来。

那一日,他看看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谷底,他的心,很疼。

也在那一日,他想,在锦帝老去前,他该为她的徒弟做点什么,譬如,让她继续幸福着,由天下最强大的男子守候。

但,他却是忽略了她的想法,原来,那么年幼的她,就曾看到,她母亲因为锦帝,所受的疼痛。

只可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是,她无忧快乐的一面,而没有触及到她隐藏起来的悲伤。

这,终是酿成了她的逃婚,酿成了后来,措手不及的一切。

“师父,虽然你是我师父,但,不是你认为最好的,就是徒弟要的,母亲等了父皇一辈子,到最后,她死了,父皇过了三年才来接我们。那时,一切都晚了。可,哪怕我再怎么拒绝,现在,还是走上了她的老路——”剩下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其实,连这句话,她都说得断断续续。

“我不想说了,你走吧。好歹,你是我师父,也教会我很多,可从今以后,我想做的事,走的路,还请师父不要干涉。”她冷了声音,也恢复平静。

可,他能走吗?

她意外的收回了以前的记忆,这对她来说,不啻是难以承受的,更何况,现在,她成了西陵夙的嫔妃,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分。

其实,一切,终究是他造成的。

包括现在的她,也是他一时不忍,造成了如今她的痛楚。

他总以为,她不会再收回这些记忆,毕竟,这些记忆将被永久的封锁起来。

但,谁会想到,那密宗的丹药,确是能炼制成功呢?

“奕茗,我说过,我想要你幸福,但我不知道,觞帝的迎娶会让你这样反感,其实,如果当初你告诉师父,师父再怎样,都不会让你不开心下去,你又何必,要逃离锦宫呢?”有些话,他还是想说清琏,因为,他不知道,一转身,就此出去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说。

“我说,有用吗?哪怕你是觞国的国师,能改变觞帝的心意吗?或者说,即便你可以,我父皇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一个联姻机会失去,到头来,我在锦宫里又待得下去吗?呵,那时我总以为哪怕父皇疼我,珍视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母亲罢了,他看着我就等于有了慰藉,可,我不想。所以,在锦宫的那几年,我宁愿戴了面具,都不想让他藉此对我有任何的示好。”她说出这句话,对父皇,正是由于起初的恨意,才导致后来的愧疚吧?

所以,对人心存愧疚,成了她最要不得的情感束缚。

“师父,你走吧,我不想再说了。”她断然说出这句话,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进被窝中,她不想再听多一句,不想!

只有在他的面前,她那些任性的脾气便又显现了出来。

“答应我,别做任何伤害自个的事。你这样,让我很担心。”他没有立刻走,想伸手去碰那被子下瑟瑟发抖的娇躯,可,终究还是在半空中,生生收了手,仅是说出这一句话。

“师父难道,又想封了我的记忆吗?可惜,没有心蛊了。”她轻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我并不后悔收回这些回忆,与其,混混沌沌地过下去,还不如,清晰的记着过往发生的一切。”

“奕茗,你的父皇,还没有死。”听她说出这句话,他仅是感到忧心,不由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样,她的内疚是否会减少一些呢?

“我父皇当然不会有事。”她反是胸有成竹地道,“如果师父顾念师徒情谊,就请继续好好吸顾我父皇。”

既然萧楠说出这句话,那么,无疑这三年,父皇该是在觞国吧。而萧楠这三年来,哪怕因着她的缘故,都必会对父皇妥善照顾。

虽是明白,可,如今,她能为父皇做的,也仅是拜托萧楠继续照顾好她的父皇。

或许,也是准备结束这场夹带着过去伤痛的对话。

“我会的,但我更想照顾好你。”

“我现在很好,也感谢师父让觞帝来要回我。让我考虑一下,或许,这一次,我会跟师父走——我累了,师父没有其他的事,请便。”毅然地下了逐客令,却是留了些许的希望给他。

“好。”他应出这一声,行到轩窗前时,仍担忧地瞧了一眼榻上的她。

方才那句话,他听得分明,她真的愿意,和他走么?

如果真的,他想,他会试着去求觞帝,不要纳她入宫。

思及此,不禁自潮地一笑,这种念头,他竟都有了,怪不得,觞帝对他,或许是失望了。

她没有一点声音,好像真的很累,只想休息一般,仿似听得他还没有离开,她唤了一声:

“千湄。”

这一声,不同于他们交谈,所刻意用的传音入密心法,唤得很响,那殿外的人自然是听得真切。

“娘娘,在。”殿门推开的刹那,青影被一道银影裹着,瞬间便不见了。

千湄显然并没有察觉,只是行到榻前,看到蒹葭的额上沁出了汗意涔涔,不由解下自个的丝帕,替她拭去那些汗渍:

“娘娘,做噩梦了么?”

“千湄,本宫不在的这两日,一切都还好?”

“娘娘,都还好,只是,奴婢担心死了,却又不能明着去找您,那日,如果奴婢在门外多好,听到有什么动静,也能帮一下手。”

那日,确实因着蒹葭摒退她,让她带众宫女去歇息,按着规矩,她没有留在殿外,而殿外当差的宫人,都离殿室较远,加上此处毗邻大海,海浪的声音也完全盖过了里面些许的争执。

若不是皇上派了邓公公来传,天知道,她是否要等到晚膳才会叩响殿门。

可,早一步,晚一步,娘娘却都是不见了。

都怪她的疏忽,早该觉得玲珑不对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