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妹妹回来了?”

她走到他身旁,语意淡淡:

“皇上,你看上去很担心,还好妹妹回来了,否则,觞帝万一问起,倒真是不好交代了呢。”

言语里,意味是分明的。

今日,他和觞帝仅是谈了边境贸易往来的大致协议,却是刻意隐去谈及她。

或许,他本来就不愿意谈及关于她和觞帝的过去,包括,要送她回到觞帝的身边。

而这隐去,始终是暂时的。

“皇上,如果皇上还有折子要批,臣妾代皇上进去看看妹妹罢。”奕翾温柔地说出这句话,径直朝里走去。

这一句话,不啻也堵了他进去的路。

曾几何时,他变得这般优柔呢?

想见?怕见?

还是——

邓公公瞧了瞧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问:

“皇上,您看,是不是先批完折子,再来瞧夫人呢?”

邓公公看得出皇上似乎想进去,可眼下的路又好像被皇贵妃堵住了,于是,凭借他伴驾多年的灵敏,这,谁能说不是一个让主子藉此下台的好主意呢。

可,这一次,西陵夙没有应声,仅是回身朝书房行去。

而朝殿内走去的奕翾唇角含笑,在宫女掀开纱幔时,走进内殿。

床榻上,她楚楚可怜的妹妹在此刻,更有着让人动容的憔悴,她慢慢走到奕茗旁边,真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命活着回来。

想来,那国师真真是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即便回来,两国国君为她翻脸也是早晚的事,因为,西陵夙在意奕茗的程度,越来越明显了。

只这一次的暂别,该是更能让西陵夙体会到,失去的疼痛吧。

可,皇甫漠对蒹葭显见亦是上了心的,所以,怎甘于让人用‘信物’引来洛州,最后一无所获呢?

如此,结果,显而易见了。

她坐到奕茗的榻前,不过一会,千湄已端上药来:

“让本宫来。”

她说出这句话,千湄将药呈给她,随后扶起蒹葭。

她舀起一勺汤药,放在菱唇旁轻轻吹了下,方放到蒹葭的唇边,还好蒹葭的齿关没有紧闭,这药很容易就喂了下去。

然,喂是喂下去了,下一刻,却是蒹葭将那药,一口吐了出来,只溅得她水红的衣襟上全是药渍。

千湄骇了一下,才要吩咐小宫女进来擦拭,她却没有丝毫怒意,依旧面色祥和,而蒹葭吐出这一口药,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这一醒转,榻旁的俩人,都发现了不对。

蒹葭的眸光晦暗,她的手摸索着碰到碗盏旁:

“我,这是在哪?”

声音是连贯的,可,似乎,她的眼晴——

奕翾用另一只手在蒹葭眼前挥了一下,那眸光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是近乎呆滞地瞧着某一处。

“娘娘,这是在行宫啊,我是千湄,皇贵妃娘娘正喂娘娘汤药呢。”千湄强自让语音镇静下来,但还是抑制不住难受。

这两日间,娘娘究竟受了多大的苦啊,从身上的斑斑伤痕,到连眼晴似乎都看不见了。

这难受让千湄握碗的手都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千湄,你去让那个院正过来,这药我来。”奕翾吩咐出这句,镇定地继续舀起一勺药,“夫人,这是院正开的药,本宫来喂你。”

听上去,极其的和颜悦色,声音也温柔得恰到好处,让人会觉得,那碗药即便再苦,用下去,或许都会因着声音变甜一般。

可,蒹葭的手只是摸索到碗盏旁,轻声:

“臣妾自己来就好,有劳娘娘了。”

顿了一顿,又吩咐:

“怎么这么暗,来人,多点几只蜡烛。”

“妹妹说话怎么见外了呢。这两日不见妹妹,本宫也担心得很啊,没想到,妹妹回来,竟是受了这么多伤,连眼晴都好像——现在虽是傍晚,可,殿里点了很多烛火,难道,妹妹看不到?”

“什么?”蒹葭大惊失色,反问出这一句,手从那药碗旁滑落,仿似这会,才意识到是她的眼晴看不到,“我的眼晴——"

“妹妹,你怎么了?”奕翾再次确认了,蒹葭似乎眼晴真的看不到了,因为,就在方才,她的纤纤指尖已然指到了离蒹葭眼晴一寸的地方,可,蒹葭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满脸震惊地,坐在那里。

“我怎么会看不见?我看不见了……”

“妹妹,别担心,虽然看不到,可觞帝不会因此嫌弃妹妹的,只是妹妹为何会弄到这般地步?”她借此问出这句,原以为,在人的精神状况处在崩溃边缘时,能套出些许话来,可,蒹葭接下来仅是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并不应一句她的话。

不过这样的反应也无可厚非,一名女子,尤其还是曾经锦国的公主,怎会不明白,一日入宫,最要不得的,就是残缺吗?

她停下喂蒹葭汤药,直到院正前来,确定了,蒹葭许是因额前的伤势导致脑中有淤血,使得暂时性失明,可能淤血散后,会立刻复明,也可能——

剩下的话,傅院正没有说下去,但,听的人都明白。

蒹葭也听得明白,但,她仅是蜷缩在床上,把小脸深深埋低,也不用汤药,也不说话,仅是埋低了小脸。

钦圣夫人失明,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西陵夙的耳中。

当他步进殿宇时,在众人纷纷行礼间,只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甚至忘记,向他行礼。

他挥袖摒退众人,包括欲待向他禀告的傅院正,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眼底、心中,看到的,想到的,全是那此刻看上去一动不动的人儿。

奕翾起身时,想对他说些什么,睨到他眼底的神色时,终究还是识趣地没有说任何话,福了一下身,随众人一起退出殿去。

他径直走到床榻旁,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色苍白,眼晴仿佛看着某处,他却知道,实际,那处,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是虚无的。

想开口说些什么,甫启唇,声音低哑:

“葭儿……”

这个名字,他唤过她,只是,离上一次,显然又隔了那么久的时间。

她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抬起眼晴,试图用听力分辨出他的方位,随后再瞧向他,好似她的眼晴没有任何问题一样的瞧着他。

只可惜,他唤出这一句后,却是走到她目光原来望着的地方,他的步子极轻,她没有察觉,是以,再次泄露了她的眼晴,一点都看不到。

不用他去试探,她看不到。

呵,他的唇边竟还能笑,从认识到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次又一次的言不由衷,让她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承受着这些男子都无法承受的伤,他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品到一抹疼痛,再不可忽视的疼痛。

“皇上——”她唤出这一句,能瞧得到,那双倾世无双的眼眸底,雾气一片。

她仿佛意识到西陵夙的位置变了,黛眉颦起时,只唤出这两字。

“怎么会这样,呃?”他走到她的跟前,垂在袍袖下的手动了一动,却还是没有做任何一个动作。

包括,揽她入怀。

因为,他怕,他再不能克制自己某种必须要克制的东西。

所以,保持距离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好的。

时至今日,若无法克制,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都不敢去想。

只这句看似平静的询问,是他能做的。

“臣妾——”她犹豫了一下,将脸微微别过去,轻声,“没有想到,玲珑,她始终对臣妾是带着恨意的……”

接下来的话语,不用多说,从这简单的一句里,他已然明白。

果然,抵达那日,她出现在觞帝房中,是有人费心安排,引错了路,这人便是玲珑。

魑魅山一役,是那般的惨烈,惨烈到,侥幸得以活下的人,心底必是深沉的恨吧?

若不是彼时玲珑的伪装太好,就是彼时他太顾及蒹葭的感受——

她这样一个习惯报恩的人,当知悉窈娘和张叔的死时,或许,唯有玲珑的安好,唯有剩下的日子,她能给玲珑尽可能多的补偿,方能让她不至于内疚到无以复加。

于是,这样危险的隐患,是他亲手送到了她的身边。

导致了今天的一幕。

“臣妾原以为,能化解些什么,可臣妾却是忘记了,有些事,如果能忘记真的很好,可,忘不了,那恨,便会越来越深,哪怕玉碎瓦不全,都不会熄灭的恨。”她语音萧瑟地说出这句话,收尾带了一丝颤抖,当然,他不会发现,更不会发现,她的手在袍袖下用力地握紧。

“是朕——”他顿了一顿,终是说出下一句,“错了,不该让玲珑陪着你,否则,也不会有这些事发生。”

要让一个帝王说出自个错了,这该是有多难啊,可,他却是说了。

真令人感动,她的眼泪在这时,再没有办法忍住,她的身子向前移了一移,却还是不敢太过靠前,仅是在犹豫中,眼泪越流越多。

如果眼泪能洗刷走一切痛苦,那该有多好呢?

可惜,不能,不能啊。

他再靠近她一步,她却是向后避了一避,一避间,那段先前的距离,却是不增不减。

“皇上,不是您的错,是您太为臣妾着想了,知道臣妾是过于愚傻的人,总念着别人一时的好,哪怕,要用更多的恩德去还,都不知悔。直到那日,玲珑要把臣妾推落栏杆,自个失足跌了下去,臣妾竟然,还想着要救她,否则,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幸好,被卷入海里,没冲一段距离,有一块岩石,救了臣妾一命。但,臣妾在那岩石上昏迷了好久,当中好像下了很大的雨,等雨停了,臣妾幸碰到一艘打渔的渔船,方求着他们送到了行宫附近……”

蒹葭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她清楚是谁把她送达了堤岸,也清楚要怎样说,才能不辜负面具男子的安排。

或者,是不辜负自个。

她受了伤,决然不可能自己游回来,若是侥幸碰到打渔的渔船,自另当别论。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显然又是不能让渔民直接送回行宫的。

“葭儿……”他还是靠前一步,将她轻柔地拥进怀里,“朕会命人去寻那艘渔船,给予重赏。”

纵然她的言辞里,有些小纰漏,譬如那道伤口的深度,若没有处理,能撑到现在,儿乎是不可能的。

但,对他来说,这,并非是重要的,重要的,只在于她至少回来了。

而其他的,第一次,他不愿意多去想。

哪怕是谁和谁的谋算,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可以被忽略。

“皇上,臣妾已把耳坠送给了渔民作为谢意,他们本是寻常百姓,皇上若再去寻了,恐怕,又多是非——"

蒹葭轻轻说出这一句话,那些眼泪,印在他淡蓝的袍襟上,很快便被吸千,很快就不复踪影。

谁都不会瞧到,在被他拥进怀里的刹那,唇边嚼出的笑弧,那笑弧极淡,极浅,不过须臾,便不见了。

西陵夙没有再说话。

这一日,他没有从蒹葭的房里出来,并临时取消了和皇甫漠的洽谈。

这一日,奕翾独坐在自个的殿宇内,取出颈部的一个琉璃坠,琉璃坠红澄澄的,映得她的唇色更加鲜艳。

这一日,皇甫漠却是径直步入国师的寝殿,那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材味道,试图掩盖些什么,可,他天性嗅觉灵敏,这掩藏时他确是无效的。

银鱼、赤砂在外殿药炉前忙碌着,橙橘则在内殿刚刚替国师处理包扎完肩膀、手臂的伤口,脸色是凝重的。

皇甫漠能看到取下的铁爪手上的血迹累累,他看着国师,喟叹了一声:

“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他直到此刻,方知悉国师在这两日间出了事,假若不是那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引起了他的怀疑,恐怕,他的国师看起来,根本不准备让他知晓这件事。

而他的国师现已换上干净的青衫袍子,若不是脸色如死灰,他看上去,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此刻只凝向皇甫漠:

“她是和你有婚约的人,又是我徒弟,我自然该护得她周全。”

“只是如此吗?”皇甫漠走近他,搭上他的手腕,只这一搭,却是让素来镇定的皇甫漠的脸色也是一变,“你的内力在这两天都殆尽了,萧楠,朕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是好。”

他很少连名带姓直唤他,这一次,是个例外。

萧楠,正是他国师的名字。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却在天下,有着最不平凡的意味。

“这些伤不碍事,最重要的,是她平安回来了,你要的另一半秘密,应该就在她的身上,不管出于是么原因,我都要护她周全。”

“如果折损你,去换这一半秘密,朕宁愿不要!”

“如果因为我,让皇上放弃了自己问鼎天下的梦想,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皇上的身边呢?”萧楠回得很是决绝。

皇甫漠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这个话题,或许是没有答案的,他只是吩咐出一句:

“你们先下去。”

银鱼、橙橘、赤砂瞧了一眼萧楠的脸色,才纷纷告退。

皇甫漠走到萧楠的背后,掌心蕴了真气,贴于他的后背:

“对朕来说,江山易得,可国师难寻。”

萧楠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精纯的内力,助他运功疗伤,尽快恢复自己的内力。

虽然,这具身体,他也不清楚,究竟能撑到何时。

直到翌日晚膳的时候,西陵夙没有回自个的膳厅,邓公公也识得主子的心思,早早吩咐膳房做了钦圣夫人往日爱用的膳点,送到钦圣夫人的寝殿里来。

千湄在床榻前另放了一张几案,这样蒹葭不用下榻,都能用到膳食。

西陵夙一直坐在床榻旁,甚至将折子都搬家来这里批阅。

而从昨晚到现在,他和蒹葭之间没有说过多的话,只在批阅折子的间隙,看着傅院正到了时间就吩咐医女进来替蒹葭换药。

其实,有时候,陪着一个人,不必多说话,彼此也都能明白,想要说的一切。

岁月静好的意思,概莫如是。

膳点很是精致,傅院正早前曾说,这几日蒹葭恐怕没有用过一点东西,身子孱弱,所以,即便是进食,都需循序渐进。

午膳的时候,只是一点燕窝粥,并酱菜。

晚膳,主食则是由膳房特意用滋补的高汤,熬制出来的面条。

千湄伺候在旁,才将银筷夹了些许放到碗盏中,西陵夙却是接了过去,亲手执筷夹起些许面条,递到蒹葭的唇边,蒹葭嘴唇在触到那些面条时,瑟瑟地颤抖了一下,然,终是张开唇,将那面条用下。

面条的滋味在口中,分辨不清究竟是鲜美的,还是爽口的,只品到,一种唯有此刻的她才能品到的滋味。

在他又喂她喝一小口汤时,她不得不用力的握紧手,方能让自个不至于失态。

他一口一口体贴细致地将晚膳喂到她口中,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