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一次,不论他再怎么掩饰,她一早知道,是他换的衣裳罢。

堂堂一国帝君,竟替自己的嫔妃换衣,并且还不是在眼下这种情形,一时,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她已摸索着将衣裙系好。

然后,俩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她轻声问:

“皇上,有没有被伤到?”

作为一个瞎眼的嫔妃,她自然不能用手去摸索他,而他先是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时,复道:

“朕无碍。”

他怎么会有碍,他便袍里,穿了金丝的软甲,不仅这些砰屑伤不到他,就连刀剑都是不入的。

世人只道是,玄铁戎甲能抵御刀剑,但戎甲终究是战场上方能用,日常若着了戎甲,笨重有余,效果却是不大的。

所以,他把那件稀世罕宝玄铁戎甲赠给了翔王,因为,他已有这件,坤国帝王,历代专有的金丝软甲。

他的父皇,直到驾崩那日,还穿着这件软甲去选秀,可,这软甲,即便能抵御得了刀剑,却有一件东西是无法抵御的。

那东西,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也更致命,就是人心。

薄唇浮过一抹哂笑,他突然想到些什么,在她安静地坐在旁边,摸索着那个饽饽继续用时,他脱去外袍,将金丝软甲解开,接着,再俯低身,将金丝软甲穿在她的衣裙外面。

穿在衣袍中,不啻是种掩饰,而她,又怎需要这种掩饰呢?

“不冷。”她轻声。

这件看上去如同丝一样轻薄的东西,哪怕,她不知道是什么,却瞧得清楚,是从他贴身处脱下,所以,必是贵重无比的罢。

这样的举动,若搁在以往,该是多么让人感动,可现在呢?

一点都不会。

她不让自己继续去想其他,只配合着说出这句话。

“穿着。”他没有多说话,复再穿上袍子,看她手里捏看那咬了大半块的饽饽,只将那饽饽拿了过来,自个一口吃了,另将千根袋解开,除了面上有几个饽饽外,下面都是些精致的小点。

本来是想用饽饽挡上些许密道久封不用,开启后的尘灰,没有想到,她竟是用了,然只而他因着方才的心绪不宁,一时倒是忽视了。

是的,他心绪不宁。

自昨日,她随觞帝上得船去,他的心绪,就没安宁过。

哪怕,再怎样粉饰无事,都没安宁过。

虽然,只有短短数十个时辰。

虽然,她彼时选择了觞帝,遵着原本的心意,他只能成全。

可他自是清楚,她的委曲求全,于是,这十几个时辰就变得分外地难熬。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更清楚,隐忍一下,便过去了,倘若部署成功,她依是他的钦圣夫人。

可,终究是坐立难安,很想通过密道,去瞧瞧她。

她的房间乃至喜房,觞帝自然会安排在自己的偏殿内,只那一隅殿内,隔了一道墙,却是有看这条密道相通。

纵使,这样的密道在两国会晤时,诚然是小人的行径,却不啻是一条以防万一的部署。

当然,这样的密道若用,也仅能用一次,万一被觞帝察觉,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踌躇间,一直到了晚膳后,觞帝竟是遣了宫人来邀他赏月对弈,只说是,大婚前夜,想再叙叙,毕竟,大婚一过,两国的盟约已定,他和觞帝必将各返其国。

于是,他还是没能够去瞧她。

那一晚,赏月对弈一直到了子时。

他纵然心不在焉,对弈时,倒也和觞帝棋逢对手,各输赢一半。

待到最后一盘,伺候觞帝的近身护卫却禀告觞帝,称公主说太晚了,还请觞帝早些安置时,本布完了绝杀的棋路,正准备收窄棋路的他,终究仍是失了神,而觞帝坚持要对弈完这一局,结果,自然是他的大败。

败得匪夷所思,也败得一塌糊涂。

在觞帝离开后,他执棋的指尖冰冷,这份冰冷亦一并冷了他的眸底。

他没有再去想任何密道,若过去,瞧到的,是她和觞帝的恩爱,他如何自处呢?

他并不能担保,自个是否有足够的定力去撑住。

彼时,奕翾所说的话,清晰地在思绪里浮过.只让这个夜变得难耐起来。

而,在拜喜堂时,他第一次,抑制得很是辛苦,直到,她吐血晕厥,他方意识到,原来,抑制一件事,也是那么地难,不过,只要过了一个临界点,一切就容易许多。

只是这份容易,当他因拜堂暂时进行不下,由邓公公扶着到一旁的殿宇稍事休息时,因着头疼得紧,将那香囊拿起,轻闻里面的苏和香时,终是发现,那香囊上,用极细的针细细地绣了一个字,‘念’。

这个字,若针扎地刺进了他的心头。

也在那一刻,有觞国的宫人来禀,说是公主说,旧病发了,需传坤国的太医诊治。

看上去,他能借着这,顺理成章地往那殿室去,然,以他多年的心机城府,当然听得出其中的不对劲。

若是旧病,蒹葭入坤宫一年都没有发病,这旧病,又岂会被坤国太医熟悉呢?

虽然,蒹葭这一次的吐血,和初次侍寝时的症状是一样的,彼时,他想传院正来瞧,可,她在晕厥后,竟很快恢复得和常人一般,气息均匀,仿似沉沉睡去。

哪怕让院正来瞧,恐怕都瞧不出端倪,况且,那一晚,说穿了,不正是他对她的一场利用吗?

其后,随着他自己都浑然不觉地在意,曾借看她‘怀孕’,让王太医仔细地诊治过,王太医亦说她的身子除了宫寒之外,并无大碍,于是,这‘吐血旧病’就更见蹊跷了。当然,对于这份蹊跷,他并不愿往深处去想,无论是真的怪疾,抑或是刻意的,不想也就不计较了。

一如此刻,他也并不愿意去想蒹葭是刻意还是真的,只愿辨析其中的诡诈,应和他先前的揣测,觞帝的谋算有关——

从这几日,有暗人回报,觞帝殿内,颇不平静,偏似在暗中布置着什么,也从殿宇外,察觉有火药的痕迹,结合现在的情形,不难推出,恰是一招引君入瓮。

是以,闻听觞国宫人这般禀说,他仅道,公主的旧病恐怕锦国太医才更为清楚,倘若觞国太医素手无策,那他不介意让傅院正过去瞧瞧。

这一语,听上去,不仅在表面上划清了和蒹葭的界限,彻底否认了她是钦圣夫人,亦是种婉拒。

在觞国宫人退去后,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确保她周全了,方会继续他的部署——以觞帝又来请时,再带太医过去。是的,觞帝布置了这一局,定是会再请一次。

于是,在那之前,他只从密道进去,假若她仍在喜房时,哪怕将身边伺候她的宫女迷昏,也须让她知悉他的安排——在他一会带太医进来时,必须迅速随他避进密道。

因为,他不确定,觞帝对她是否有一点怜惜,让她置身事外,而他赌不起这一次。

可,就在这时,他骤然意识到不对!

刚刚的电光火石瞬间,他因焦灼,而忽略的一些事。

且不说她为何出现,方才的情形,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名死人代她坐在那床榻上,目的应该是为了引他。可他彼时并没有出去,因为,他熟悉蒹葭的一切,床上的那女子虽盖着红红的盖头,身形亦和蒹葭相似,他却是知道,那并不是蒹葭,源于,蒹葭的手细腻纤长,那女子交叉握住的手,虽也纤长,然,那十指终究是不如蒹葭的纤纤。

所以,他只以为觞帝念及了蒹葭,使了偷梁换柱的法子。

确没想到,在他甫要回身时,竟是瞧到了栏杆那端出现的蒹葭,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仅下意识地便走出了密道。

可,既然,他已婉拒了来请的觞国宫人,从密道出去时,为什么又会爆炸呢?

他不愿去多想其他,或者该说,是他怕去想其他,只认定一个可能,这条密道,觞帝也早已发现,断定他会由密道过来,只要这一炸,哪怕并不能将他直接炸死,也等于间接封了他一面出去的路,事实也是,在他带着她避进密道时,那一侧的门已然重重压了下来,虽然能阻去爆炸的威力,但,机关想是在极大的爆炸后,失去控制。

纵然,这密道内并不止一条出口,但,每条路,觞帝若真要赶尽杀绝,都未必是活路!

不啻是觞帝要借着这一招将他的生路断去在这密道里!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的部署竟被人猜到,并且对手是一个心计城府都不亚于他的帝王。

如果按着原来的部署,觞帝的引君入瓮,必然是以他进入喜房,接着喜房爆炸,作为开端。随后,驻守在行宫外围山上的觞兵借机可称是他对觞帝意图不轨,师出有名地将重兵悉数压到行宫。

而他对此早做了一项部署,就是在觞兵压到行宫时,只让少部分坤兵在云麾将军的率领下,虚张声势地护着行宫,再佯做不敌,且战且撤,撤到行宫中相对安全的地方。

接着,等大部分觞兵进入行宫范围时,只一并把整座洛州行宫炸去,如此,那些虎视眈眈的觞国重兵,必是死伤大半。

待到那时,再将真正坤国重兵从海上压进,毕竟海上护送奕傲前来的船只上虽有部分觞兵,但数量却不多,加上奕翾要救出奕傲,先前必定已削弱了那部分兵力,大可在控制住后,再将彼时陷入一片火海的行宫团团围住,彻底结束这场战役。

他并不担心岭南的百万觞兵会援救及时,毕竟,倘若那里的觞兵要强行度过天堑,自然也要等到洛州行宫发生变乱之后,否则不啻是告诉天下人,是觞国的预谋。

况且,洛州行宫附近,两国的兵力本就相当,若他在爆炸中丧生,坤兵群龙无首之下,士气就不如早有准备的觞兵,是以,觞帝应该也不急于动用岭南的觞兵。

而岭南坤兵的数量虽远远少于觞兵,但依靠天堑,以及瘴气的掩护,那百万觞兵若要过来,对这场速战速决的战役也早贻误了先机。

是的,这场战役,如果被他算中,那么,只等行宫爆炸后,大邵分的觞兵便会在爆炸中丧生。

这,就是他选择于洛州会晤的真正原因,既让觞帝借着毗邻岭南,稍卸下戒心,也借看行宫的地势,做出安排。

一旦战役平息,大获全胜的他只须说这一切,是觞帝为了将坤国和锦国剩下的人一举歼灭,所做的谋算,天下诸国,在即成事实的跟前,也不会有所异议。

至于奕翾,趁坤、觞两国大战,更是能兑现他彼时的允诺,方便奕翾去将奕傲救出,同时,他也吩咐云麾将军遣一支小队,好生护着奕翾,并听命于奕翾的差遣。

而他,所要护的,只是蒹葭的周全。

这条密道的另一处出口,通往的是隔江相望的洛州城。在行宫爆炸前,部分觞兵从海上密密压进,趁乱,他会带她从那里离开。

现在呢?

恐怕,觞帝也算到了他的谋算。甚至是,不惜让他以为他猜中了这场局。譬如,本该隐蔽的部署,为何会让他的暗人察悉,包括火药的痕迹是否亦是故意留下的呢?

现在,只要堵上出口,再让一小部分士兵徉装进入行宫,那么,他将真正死在这场炸药中。

而觞国若将大部分兵力在后面压上,抓住坤国的士兵引爆行宫的把柄,那么,坤国反成了天下人皆可看到的,意图不轨。

对于一个意图不轨,遭其他诸国有理由唾弃的坤国,再加群龙无首,破国之日,或许,也就不远了。

原来,昨晚的对弈,他不仅输了棋,也输出了自个的底限,让觞帝清楚明白地看到,蒹葭在他心底的重要。也由此,设计出这一局,更加完美无缺的棋局来。

蒹葭,在重逢觞帝的那一刻,或许,亦是觞帝手下的棋子。

这,是他最怕去想的。

心下百转,面上依然自若。

“朕有些事,你把这先用了,一会朕就回来。”他将下面的点心取出,放在她的小手里。

这一次,恐怕她比魑魅山那次更需要体力。

她好像要说什么,但,还是噤声,将那点心慢慢地咽进喉内。

而他很快便走到原来的预定进入的地方,他才要推开房室,忽然发现,那房室外,赫然隐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这条红线,俨然是方才进入时所没有的。

红线的另一端在哪,不需要猜了,牵连的,怕正是他这次在洛州行宫埋下的炸药。

怪不得,这次觞帝接奕傲来,会有排场这么浩大的楼船,看来实是猜中了他的部署,亦是足够了大部分觞兵撤到海上,从外围反包围他的坤兵。

他没有开那扇门,仅是迅速回身,走到蒹葭身旁,她正好吃完手中的点心,却明显还是给他留了一块,心下有些暖意涌上,然,他没有顾及那块点心,只攥起她的手,不发一言,迅速朝另外一面走去。

当然,他没有带她回那处寝殿,此刻,那里且不说,火势一定会越烧越大,恐怕去了,外面也早伏着觞帝的人。而头顶能听到匆匆的步伐声,却分辨不清,究竟上面的状况怎样。

这条密道虽然有第三条路是通向洛州城,可,俨然,连他的寝股都被设计到,那里,也绝对不会安全。觞帝纵然不清楚密道的设计,可,仅需对周围的地形有所了解,不难猜出,这三个出口。

瓮中捉鳖,说的该就是此刻的情形。

只是,能称为密道,自然还有最隐秘的道路,可,那处道路,却是在如今来说,更为艰险,囚为,他不知道,何时云麾将军会命令士兵炸去行宫。

此时,赌的就是时间!

他攥紧她的手,冰凉的小手熨帖在他微微有些汗意的掌心中,他更用力攥住,带着她朝斜里的一条密道走去。很快,便走到一个当中凸起泥台的小室,他放开她的手: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抱看朕,听清楚了吗?”

不管怎样,他说过信她,他便应该没有任何怀疑地去信。

毕竟,这一刻,她也是陪在他身边,被困在了这,不是吗?

“是。”她的眼晴在这暗夜的地方,看起来是璀璨生光的。

都抱着他?相信他吗?

她并不清楚这里是哪,唯一清楚一件事,是此刻情势的发展已然出乎他的部署,是以,他才会这般不平静。

想不到,连他都会被人算计到,呵呵,真是想不到啊。

她想笑,可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的端倪来,也幸亏这大半年,陪在他身旁,练就了和他一样的言不由衷,口不由心。

他稍松开她的手,俯低身,泥台上,原是有一隆起的圆形浮雕,他按着八卦阵法的排列转动这块浮雕,不多一会,只听‘咔’地一声,浮雕徐徐向下移动,竟是现出一条黝黑的隧道来。

隧道的口子不算大,他攥着她的手,把她牵到那处口子,接着他率先下去,然后牵住她的手:

“下来,小心点。”

她点点头,将莲足探下去,而他很快抱住她,把她的脸呵护在他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然后摒住呼吸!别怕,有朕在……”

只在她耳边低声说出这句话,看她照着做了,他的身子骤然往下一滑,她只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响起,接着不知滑了多久,一个离心重力,身子便腾空飞了出去。

接着,是整个身子浸入一片冰冷的水中,空气被迅速挤出胸腔,她不自禁地为了缓解这股压力,想呼进一口气,却措不及防地鼻子被呛进一口水,顿时难受得厉害。

她咳了起来,而,那股压力实在太大,即便他再紧紧抱住他,水流的冲力还是把他们俩猛然分开,她这一呛气,更是身子急剧地向下沉去。

下面,深不见底,呛进来的水,带着涩涩的咸味,是海水。

原来,那条‘滑道’,通出来的地方,就是那片汪洋大海。

上次关于蛟鲨的记忆仍仿似在眼前一样,她是怕的,可眼下,更让她害怕的是身子急速的下坠,脚虚浮地好像永远踩不到底,而一次呛咳,接下来,便是更多的水涌进鼻中,整个人濒临死亡的边缘。

他呢?

那个说有他在的人呢?

终究,在危险的时候,放弃她了吧?

是啊,那股冲力,但凡能摒住一口气的,理该一鼓作气浮上水面,又怎会顾及她呢?

她真是傻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想着他!

不过,思绪中转过刚才一个念头,她再次摒住了呼吸,这样,如果这口气摒得够长的话,她应该也能浮出水面。

可,才摒了呼吸,没有闭合的眼前,却是看到一个焦灼的身影,竟是他!

是他,他焦灼地潜到深水来寻她。

这场戏,到底最终,谁演得更投入呢?

她放弃了摒气,再次呛咳进水时,她下坠的身子骤然被他拥住。

他拥得她很紧,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唇覆上她的,度气给她。

这个动作,萧楠在她初为宫女时,也对她做过。

可,一样的动作,意味却是不尽相同的。

彼时,萧楠的度气,没有西陵夙这般的焦灼,而是气定神闲的,带了微微的意乱,带了些许的探求。

而她呢?竟是在那时,把萧楠当成了西陵夙。

此时,西陵夙自个的气息都是不稳的,但,却还是把他不多的空气度给她,接着,迅速揽住她的身子,朝上面游去。

一个人,要从深水游到海面,已经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