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懂得,有些时候,未必要自个出面,只在旁边撺掇,却亦能讨个皆大欢喜,因此,在太后按着惯例来瞧胥贵姬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些话,引得太后来到乾曌宫,未曾想,西陵夙下朝后没去御书房,使得这场探望,变得不欢而散。

她彼时虽然能缩在后头,眼下,却是再缩不得了,眼巴巴地让皇上瞧到她在太后旁边,不难猜到,这事和她有关。

是以,走出殿来,心下辗转间,没注意台阶的湿滑,眼见着要滑了下去,恰是太后将她一扶:

“言婕妤,走路看仔细着点,小心有时候摔下去了,再爬都是爬不起来了。”

“太后,嫔妾今日失言了,害得太后——"

“言婕妤,你今日说的也都是实话,哀家也不后悔来这里一遭,也算是见识了某人的手段,言婕妤若能学着点,恐怕也会更受皇上的青睐。”

“嫔妾是学不会了,嫔妾也不屑去学。”

“罢了,这话就哀家跟前说说。”

“太后,你知道吗,这宫里,私下都传开了,说是——”言婕好忽然噤声,瞧了下四周,却已走出了乾曌宫的宫门,除了喜碧和她贴身伺候的吉祥外,再无其他人,只是还收了口,等着太后的发话。

“怎么了?在哀家面前不必吞吞吐吐,哀家怒你无罪。”

“都说皇上这次秋狩,偏是从林子中窜出一只银狐,皇上独自去猎,没曾想银狐是猎了回来,可那狐皮下,裹着的却是茗采女。”

言婕妤的话说得极轻,带着畏缩。

其实,有些事无所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只在宫里这处最大的是非之地传来传去,即便是添油加醋的讹传,有时候,也会成为似是而非的真相。

“言婕妤,这些话,说给哀家知道就行了,若在宫里传了开去,犯得却是谣传的罪,皇上必是不容的。”

“嫔妾知道,嫔妾也只在太后跟前说了这一次,但凡嫔妾宫里有人乱嚼这舌头,嫔妾也都处置了。”

“这就好。哀家要回宫了,胥贵姬那,你抽空了就去陪着,好歹入了宫,就是姐妹,她这一胎若得安然诞下,也算是大家的福祉。”

“是,嫔妾明白。”

她岂会不明白呢,第一胎,别有用心的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若这一胎安然地诞下,待到日后,她若也怀了身孕,却未必是会受那么多人盯着了。

不过,到那时,恐怕,最要防的,便也是胥贵姬。

伺候太后上得肩辇,徐徐离开,言婕妤的手捂了下小腹,不由叹了口气,算起来,西陵夙也临幸了她好几次,却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不由得嘟了嘴,传了肩辇,朝自个的宫行去。眼见着,西陵夙一会必去仪瀛宫,她虽然想见皇上,可刚才添了皇上的堵,再去,恐怕定讨不到好脸色,也让胥贵姬以为她图了什么。这一点,进宫快两年的她,可是拎得清的。

这一日,西陵夙往仪瀛宫,陪着胥贵姬一直到了晚膳,用完去御书房批了折子,方回到雨露殿。

殿内,奕茗早缩进锦被中,看上去倒是睡得香甜,虽然他回殿稍晚了点,但也不过是戌时,即便她身子不适,却也不见得会这么早就睡熟。

他知道她是避着他,可,既然她身上葵水来了,再加上染了风寒,他是不会动她的。

而方才院正在他进殿前,便已禀过他,汤药,她已按时服下了。于是,也不去拆穿她的装睡,只稍微掀开一侧的锦被,躺了进去。

哪怕稍掀开了这一侧,也能瞧到她,浑身裹得很是严实,不觉有些好笑,甚至于,身子因他上得榻来,都能瞧出明显绷得紧紧的,这一晚,他没有去抱住她,只安然睡在龙榻的另一端,许是殿内熏了苏合香的缘故,他很快就入了梦境。

而躺在一旁,蜷缩着身子的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终慢慢睁开眼睛。

他没有碰她,有些出乎意料,也是这份出乎意料,让她在锦被下的身子稍稍得以放松。

现在,他离得她就这么近,可偏是这么近的距离,却已是尺咫天涯。

她不用回身,从龙榻顶端镶嵌的偌大铜镜内,能瞧到他神态安然的样子。

本来,这些铜镜,该是起帝王临幸时,增加情趣的用途,如今,却成了她容许自个去正眼瞧他的地方,然,也仅是瞧了一眼,她便继续闭上眼晴。

不能让自己的心有一点点的柔软,唯有继续硬下心来,她方能让自个彻底摆脱他的束缚。

这一生,她不要做的,就是帝王的女人。

哪怕,父皇爱着母亲,母亲都不幸福,更何况她呢?

由始至终,他对她,根本就没有爱。

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仿似催眠一般,直到睡意不期然的袭来,她竟也慢慢陷入了梦境。

因着药效的作用,她好得很快,虽然葵水来时,身上不是很舒爽,可,也让她的睡眠变得很深。

人在睡梦中,往往会有无意识地动作发生,一如,今晚,她本来背对着他蜷缩睡去,却在夜半的时候,身子不仅回转过来,还汲取温暖一般,朝他的臂弯下缩去。

这是她曾经最爱的入睡方式,在魑魅山更是如此。

这些许的轻微动作,却是让他惊醒了,可也只是滞怔一下,他就展开手臂,将她轻柔地拥紧,继续睡去。

拥紧她的刹那,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轻易触动,这一刻,她没有任何锋芒地,就这般躺在他的臂弯,谁说,不是种幸福呢?

原来,他的幸福,其实,离他从来都是很近,只看是否能把握到最后罢了。

晨曦微露的时候,他小心冀冀地撤开手,她还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臂弯,也正因这个姿势,他大半个身子是露在锦被外的,犹记起,以往,她为了顾及他是否着凉,刻意让自个的小脸捂进锦被下的样子,那样的她是娇俏可爱的,若说她对他的一切,不过是场演绎,又何必演到那样惟妙惟肖,让他在真假不辨中,动了心,刻了情呢?

而现在,若没有院正那些安神汤药的作用,她是否还会像曾经哪有那样做呢?

纵然,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但,却又是怕去知道的。

只是下榻的时候,替她掖好锦被的一角,而她的样子,却并不是恬静的,反像是陷入什么噩梦中,额头都渗出汗来,接着,他能听到她的樱唇里,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师父……师父……”

也是这两个字,让他本来柔和的神色骤然变得森冷。

果然,连做梦都念着她的师父。

而他已不想去辨别这一声唤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转身,步出殿去,留下一室的清冷。

奕茗很快就从噩梦中挣醒,那个梦是这样的真实,梦里,她看到,她的师父萧楠站在未烯谷的枫叶林下,对她柔和地笑着,他的气色看起来是不错的,甚至于,有着正常人的红润。

她想朝他奔去,骤然间,却听到他对她说道:

“以后,师父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怎样,师父看到你幸福快乐,师父就满足了……”

这句话,即便是在梦里,却是那样的清晰,直到她看到师父化作一团白烟散去,她猛地一挣扎,才发现,竟然是场梦。

而在梦里,她竟能看到师父脱去了面具,所以,才能瞧得清师父的气色。

可,未烯谷的规矩,谷主除非死的时候,方能脱下面具,其余的时候,都是不能的呀。难道说,师父已经——!

不,不会的。

师父如今还在闭关,梦都是反的,梦得越不好,实际情况应该就越好。

但,她的心终究是放不下了。

师父——

情绪在这瞬间,难受得无以复加。

师父的近况如何,纵然在这帝宫深深中,看似难以获悉。

可,她离开谷底的时候,是带着那支碧玉箫的,虽然被西陵夙厌恶,但,她终究是带了回来。

那支箫是师父的碧玉箫,吹响碧玉箫的时候,就如同师父亦在她身边一样。

并且,若这帝宫还隐有师父身边的人,听到箫声时,会不会就出现了呢?

不管如何,她不想待在这雨露殿了,这两日的歇息,加上院正的精心调理,她的风寒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她干嘛还要留在这呢?

而他彼时也只是说天冷,让她留于此。如此,她若继续留下去,指不定,还让他以为,是她的一种妥协。

一念起时,她只唤了千湄进来:

“帮我更衣,我想回碧水宫。”

“主子要拿什么东西吗?大可以让奴婢去拿。”

“不用,我想回去,一直待在这,有些憋闷。”

有些事,她不想和千湄挑明,包括身份也是一样,挑明了,对千湄都未必是好的。

“好。”千湄应声,“但,主子,现在才卯时,宫门大部分还下了锁,依奴婢看,待到辰时再走吧。”

她颔首,坐在榻上,一直忐忑到了辰时,千湄才伺候她更了衣裳,扶她出得殿去,殿外,虽然积雪经过一日,消融了不少,也正因此,更见寒冷。

千湄传了肩辇,纵然以奕茗如今的身份,还用不得肩辇,但,方才她把奕茗要回宫的事先禀了海公公,海公公略一思忖,因着西陵夙没有下明确的吩咐,让采女留在这。何况,这里毕竟是雨露殿,让一名嫔妃长久居于此,也是不妥的。哪怕,西陵夙不介意,作为总管的他,却需周全的考虑。

恰好,采女自个提出了回宫,不啻是好的。

而眼下,西陵夙又在上朝,亦没必要为了这事刻意去回。

是以,海公公做了主,让她传一部肩辇送主子回去。

肩辇抬着,小太监走得很快,但,走了没几步,肩辇终是一滞,停了下来,听得千湄在帘外禀道:

“主子,胥贵姬的肩辇正在前面。”

胥贵姬?

眼下的形式,哪怕再如何,她都是要下辇参拜的。

只是这一参拜,却是平添了祸端……

【七个代寝夜】vip-32

按着规矩,奕茗的肩辇停了下来,千湄扶她下辇,银雪皑皑的甬道上,她朝着胥贵姬款款施礼:

“嫔妾给贵姬请安。”

她这一声说得很轻,本身也是她风寒初愈,虽然恢复得很快,身上的力气终究尚是不足的。

而这一语落进胥贵姬的耳中,胥贵姬却微微一笑,吩咐宫女怜香将帘幔挑开,将粉脸露了出来:

“本宫听着声音不熟,原来是妹妹,早听妹妹随皇上狩猎回宫,偏巧本宫身子不便,就没去瞧过妹妹,昨儿个听说妹妹病了,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么大冷的天,一早就出来了?"

“回娘娘的话,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了,现下,正是要回宫。”奕茗躬身,虽知道,这句话这么说,若胥贵娘要挑不是,却不啻是有最好的话柄。

源于,她本是末等的采女,且不说身子不适,即便寻常的临幸,都断无理由留宿在乾曌宫。

纵然,这亦是西陵夙的意思,可,却也能反说成是她的媚主。

但,昔日胥贵姬虽对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都偶有使绊,可,如今,毕竟她仅是位分卑微的采女,相较于身怀帝嗣,如日中天的胥贵姬来说,似乎是断无必要去寻她的不是了。

源于,在宫里,但凡地位稳固的嫔妃,往往会刻意去搏贤名,唯有那些担心自个地位朝不保夕的,方会有那踩低拜高的行径。

如此这般想时,昔日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难道,正因为笃定地位的稳固,方那么愚笨地去顾及别人呢?

而此刻,胥贵姬果然笑得愈是轻柔:

“妹妹辛苦了,也难为皇上赐了妹妹肩辇。本宫瞧妹妹近日的气色还不错,恰好本宫正待往宫中的慈云庵理佛,只不知妹妹是否有兴趣同往呢?”

千湄甫要说些什么,奕茗却已然应声道:

“承娘娘盛邀,实乃嫔妾的幸事。”

“这样,那是最好了。只是,此去佛庵尚有段路,不如妹妹坐到本宫的车辇上来,我们姐妹一路也说会子话。”

“是。”

千湄皱了下眉头,对于胥贵姬,许是由于昔日其对钦圣夫人的刁难,她心里总是存了芥蒂的。

可,这位新的采女主子,恰是全然没有一丝顾忌,这样的性子,真的,倒像是钦圣夫人呢。

凝神朝采女望去,采女却已经踏上宫人搬来的脚凳,上得车辇去。

宫里的慈云庵在最西的一隅,前朝没有所出的嫔妃,在先帝驾崩后,便会被册为太妃,然后遣送至此安度余生。

而这处佛堂亦是后妃,及内宫女眷但凡有特殊的日子,都会前来参拜的地方。

佛堂建于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上,车辇只停在山下,胥贵姬下得辇来,奕茗忙上前搀扶住胥贵姬看似伸向她的手腕。

“劳烦妹妹了。”这么近的距离,胥贵姬更清楚地睨了一眼奕茗的容貌,果真是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几乎完全一样。

若说有些许的不同,那便是钦圣夫人唯唯诺诺,神色中更多的是温顺,而眼前的采女,却显然和温顺两个字无关,那双和钦圣夫人尤其相似的眸内,有的是一抹全然不同的凌然。

虽然仅是名区区的采女,可,却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呐,所以,自然,会有这抹凌然罢。

哪怕她怀有子嗣在先,皇上都因着这名采女区区的风寒,就弃她于不顾,这若说不计较,那是假的。

作为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不计较呢?

可,计较归计较,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越不能显露出来,若能利用这名采女成全些许自个的部署,倒也是好的。

胥贵姬心绪甫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只柔柔地笑着,在奕茗的搀扶下,缓缓步上台阶:

“妹妹,这儿啊,不仅菩萨灵验,素斋也是别具风味。今日午膳,妹妹就陪本宫在这用罢。”

“谢娘娘。”

“呵呵,妹妹虽然是民间来的,礼数倒真是周全,听闻,皇上还让德妃娘娘教诲妹妹礼数,依着本宫看,倒是多此一举了。不过,也显见皇上对妹妹的看重——”胥贵姬说了这半句,恰好行到台阶的顶端,她若有所思地凝定奕茗,“不知有没有人告诉妹妹,妹妹的容貌很像宫里先前的一位娘娘。”

在晨曦微露的时分,在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奕茗的眸子滟出一丝的紫色华彩,这样的华彩,她也只在钦圣夫人眸底瞧到过。

世上真的有这样相似的俩人吗?

相似到让她只觉得,或许,奕茗就是钦圣夫人。

可倘真的如此,西陵夙又为何要下一道讣告,再用这个身份将奕茗迎进宫内?

这般一想,念及昔日父亲曾对她说过的点滴,有些什么却似醍酬灌顶般清明起来。

难道说,钦圣夫人蒹葭真的是锦国的白露公主,亦是和觞帝有过婚约的女子,那么倒就说得通了。

也就一并说得通,为何这一次洛州会晤差点弄到兵戎相向,结果又不了了之。

只可能是西陵夙到最后还是放不下钦圣夫人,旋即用钦圣夫人假死,来瞒过觞帝,如此,觞帝自然不允,兵戎相见时,西陵夙不惜冒大不韪,将天堑的索桥炸断,而觞帝眼见如此战下去,对觞国未必是好的,遂两国帝君达成了盟约,将这罪名安给了圣华公主奕翾,或者该说,是奕翾随觞帝回国,以弥补白露公主的遗憾。

毕竟,圣华公主的容貌天下闻名,以她来代替白露公主嫁予觞帝,觞帝也不算吃亏。而西陵夙竟舍得这样相换,可见,蒹葭在西陵夙心底的地位,是让她更加难耐的。

不过,也好。

她的唇边微微翘起,倘若,眼前的真是蒹葭,对她来说,实是更好的。

这般想时,她的手覆紧奕茗的手腕,听得奕茗徐徐启唇:

“嫔妾初来宫中,至于嫔妾像哪位娘娘,确是不知的。”

不知?还是本来就是呢?

这个问题,现在,她并不急于去让奕茗承认。

“是纯端皇贵妃,不过可惜,在一年前,为护圣驾,香消玉殒了,也正因此,想必皇上日后对妹妹会格外青睐的。”

仿似带着淡淡的哀愁说出这一句话,目光却是将奕茗脸上的反映都收入眼底,可,奕茗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

“原来是这样。”奕茗仅是应出这一句,言辞间也不辨任何的端倪。

慈云庵门口,早有师太候在那,迎她们进得庵内。

“贵姬娘娘,娘娘只需在求子殿内,连续诵读九天的经文,观世音菩萨感铭娘娘的虔诚,也定会保得帝嗣的安泰。”

师太行过礼后,在旁边轻声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