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父亲位列三公,有着进出外宫无阻的口谕,而这慈云庵,俨然,是属于外宫的。

所以,父余自是可以进来,只私自带了母亲入内,这一举,不啻是违了规矩的。

而这一举,也让她做不到淡然地转身进入庵堂,去落发剃度,因为母亲已抓住她的肩膀,含泪道: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准备瞒着我,这样出家了吗,啊?你说啊!”

果然,这一事,是瞒不过母亲的。

哪怕,她早前曾修书告诉父亲,让父亲代为瞒着。

可,父亲显然是不愿意去瞒着的。

现在,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母亲的泪水,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口,真的很疼。

母亲从来是好强的,面对一切,都不会哭的好强,可这一次,她的所为,终是伤透了母亲的心吧。

太傅夫人见她不说话,转而哭着望向翔王:

“王爷,您因着军务,常年不在王府,同为坤国的子民,我没什么好怨您的,可时至今日,您的王妃要落发出家,这样的事,您就不阻一下?若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是王爷待王妃不好所致,也有损王爷的声威啊!"

“本王,确实待王妃是不好的。”

翔王并不否认地说出这句话,却是让太傅夫人一怔的:

“虽然,本王来此,却也是不想看着王妃出家,但,本王更愿尊重王妃的意思。”

“尊重?王爷,您的心,可真是冷啊!我女儿有哪点配不上王爷,王爷非要这样去说?还是——我女儿碍着王爷什么了?”太傅夫人气极,咄咄地逼问。

天下的男儿,果真是一样的!

这男尊女卑的世间,注定,女子便是要受了委屈都说不得,仅能选择委让吗?她的念念,念念啊!

“娘!这件事,和王爷是无关的!是女儿自己要出家,……”风念念喊出这句,她的眼泪强自忍在眼眶中,却是克制着不落下来。

念念是从来不会骗她的,哪怕这一次,不过是善意的隐瞒。

难道说——

“无关——啊,我知道了,是那个贱妾的女儿!是她逼你的,是不是?”太傅夫人瞧着风念念流泪,心下难受,却陡然清明地喊出这一句,接着不再纠缠翔王,只转望向太傅,“你看,那个毒妇的女儿果真是容不下念念,非得把当年的错失,让念念来承担啊,为什么她不冲着我来,要折磨念念呢!"

话语至此,已然失去了理智,太傅的手陡然一紧夫人的手,试图让她住口,可,却是没有用的。

说到底,今日,他带夫人来此,本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因为,无论怎样,于公,他不希望失去翔王这位佳婿,于私,他始终还是疼爱念念的。

而作为太傅之尊的他,做不到纡尊降贵去恳求什么,所以,违规地带夫人入宫,不过是希望阻住风念念出家罢了。

可,事态的演变显是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一如现在,毕竟是庵堂之中,纵是佛门清净之地,也难保人多眼杂地搬弄是非。

“娘!”风念念唤出这一句,蓦地,上前一步,拉住太傅夫人的手,怅然跪叩在地,“娘,是女儿想潜心向佛,和其他人无关。娘若真心疼女儿,能否全了女儿这一念呢?女儿从小到大,走的路,都是父亲安排好的,可那样的路,并非是女儿想要继续下去的,娘,现在,求您全了女儿吧!”

这一番话,只让太傅夫人的所有怒气悉数都堵噎了回去,随着风念念的眼泪坠落,太傅夫人的手抚到念念的脸颊旁,低声:

“是娘不好,早知当日,就不该那样去做……”

当日,是指的不该逼着风初初的母亲出家为奶奶祈福吧,可世上之事是从来没有后悔药可言的。

每个人,总归会为自己犯下的错,做出偿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若没有实质性的偿还,心底的惭愧何尝也不是一种偿还呢?只那种偿还是最苦的。

所以,她选择,比较不苦的法子——落发出家,祈不到今生,便去祈一个来生,来生,惟愿不投胎在世家,平常的百姓生活,反是更能由心率情。

太傅夫人在这一语落下后,浑身的气力仿似被抽空,只无力地瘫软下去,太傅忙扶住她,在风念念收回手,准备继续步入庵堂时,却是翔王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慈云庵师太何在?”

“老身在。”面对这突然的状况,师太仍是从容地在旁应声。

“王妃在庵堂只是带发修行,为坤国祈福,待本王拉练完士兵,边疆太平之时,希望便是王妃还俗之日。”

这句话缓缓说出,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或者该说,是出乎风念念的意料。

她止了步子,转望向翔王,翔王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纵然,那里,她的投影是那么小,却,终是在他的眼底,能瞧到她自个的影子。

灰青的衫袍,没有施任何脂粉的她,只这一刻,就着初升的旭日,却是折射出一种光芒来。

这种光芒悉数纳入翔王的眼底,只让他本来蹙紧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样的委曲求全之后,他看得清楚,是怎样的疼痛。

若是他的这番话,能留住她些许,那么,他愿意说。

突然间,他不忍多看她的疼痛。

而她的疼痛,早在那日温泉时,就点点滴滴沾染进他的心底。

在他作茧自缚,视而不见的同时,伤她,伤得已然那么深。

这一望,她的心底,却是百转,他说的还俗之日,是否,就是她和他之间全新的开始呢?

抑或是,到了那时,他能放下以前的所有,只是在这之前,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

可,他能吗?她,又可以吗?

纵然,在这一刻,觅不得答案,但,她却终是踌躇的。

因为翔王的这句话,踌躇。

踌躇间,翔王收回眸光,师太见风念念并没有再多说一字,既俯低身子,喏声。

“谢王爷。”倒是太傅夫人最先还过神来,她踉跄地走到翔王跟前,福下身去,跟着转望向太傅,“一切都是我当日的错,而今,我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知道,你也怨过我,为什么对那些侍妾的处置狠辣无情,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希冀着夫君的心里只有我。纵然你不过是碍着我父亲的缘故,才不得不娶我,但,我要的,却不仅仅是表面的相敬如宾,所以,会蒙蔽了心,做出这么多事,殃及到念念。其实,我知道,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也不是男女情爱。今日在这,就当我和老爷情缘已尽,我没有什么好眷恋的,自愿落发出家,只愿能赎尽昔日的罪孽。”

眼见的女儿的幸福许是有望,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去破坏,而会破坏的,就在刚刚,她清明地意识到只有那一人,既然,那一人恨的是她,她就遂了那一人的愿,落发出家,换得女儿的圆满。

毕竟,她这一生,不过是权责交换的栖牲品,因为父亲的缘故,嫁了如今的太傅,可,夫妻间,从来有的,只是相敬如冰。

这样的日子,她争过,斗过,到头来,厌了,倦了。

所有念念的不幸,若能全由她来承受,她愿意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风念念再想要说些什么,但,从母亲的眼底,她看到的,是不容转圜的绝决,而她亦明白母亲这么做的原因,所谓母女之情,终是心连着心的,谁都想代对方去承受什么,只是,这一次,是否,又真能承得住呢?”

全在那一人的一念间罢……

现在,那一人,端坐在关雎宫中,听着玉泠、喜碧分别带回来两道消息。

第一道,是让她一颗揪着许久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源于,在胥司空于御书房和皇上会谈没有多久,西陵夙便发了一道圣旨到关雎宫,让她代为执行胥贵姬的赐死。

毕竟,如今的她,代执后宫的事务。

第二道,虽然,原本她得悉时,该是开心的,可,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慈云庵内,由于翔王的突然出现,风念念只是带发修行,即便,太傅夫人选择代替风念念落发出家,该也是忌讳着她的缘故。

虽等于间接遂了愿,可,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心烦意乱地起身,不管怎样,先去仪瀛宫,处置了胥贵姬,再说。

当然,再怎样心烦意乱,还是让喜碧、玉泠伺候着她将发髻重新梳理,佩戴上翡色的簪环,再披上绛紫色的锦袍,手捧如意暖炉,才径直往仪瀛宫而去。

如今的仪瀛宫,门庭冷清,胥贵姬,仍是被禁在偏殿,她让两名宫女推开殿门,胥贵姬本倚靠在床上,因着殿门的开启,蓦地受惊一般,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不适应见到强烈阳光的眼晴,透过指间的缝隙,瞧到来的,竟是风初初时,她的身子下意识朝后避去,眼睛陡然睁大,齿冠咬紧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此时,在殿外,所有宫人都被摒退到拱门外候着,唯独喜碧奉命守在殿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赐死宫妃所会用的三件物什,分别是白绫、匕首、鸠酒三样。

端着这三样的她,却看到,回廊那边,急急本来一名女子,正是胥贵姬跟前的近身宫女霞儿。

她抬起眼晴,睨着霞儿,不,或许该说是紫霞,唇边只勾起冷冷的弧度。

曾经,她是疏忽了,疏忽了这名昔日伺候在苏贵姬身旁的宫女实是易容过的紫霞。

若不是这份疏忽,太后的孩子,或许,也就不会不保。

而现在,紫霞看到喜碧站在殿前,抬眼冷笑的神情时,不由停了步子,只站在那边,须臾,待到喜碧朝她走来,一并转到回廊的一角时,眼底才浮起清冷的哂笑:

“你赢了。”

“紫霞,其实到现在,你和我之间没有谁是真正赢了。”

“你还真谦虚,当年你要是这么谦虚,又怎会有今日呢?可你当年事事都不愿落人后,事事都要抢在前面,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劫数!”

“当年?当年的我和你有选择吗?从师那么多年,总归是想能真正成为师父的入谷弟子。”

“这话说得真好听。好听到,我被你推进千毒圃时,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不是我要推你进去,我们之间,谁输了那场比试,谁就得按着规矩,进到千毒圃,只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她要推她,却是她先前的所为,使得紫霞被推了进去。

“你没有想到,我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又一次成为你的对手,是不是?可惜,我们各为其主,斗了这两年,到最后,是你赢了,我还是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毒理比你厉害。”

“输赢对你,现在还那么重要?”

其实曾经输赢对她,又何尝不重要呢?

“是,对我很重要,所以现在,哪怕你赢了,也不是最后的结果……”

紫霞冷冷说出这句话,忽然,手如利剑,指尖里蕴出一抹银闪闪地光芒便朝喜碧刺去,这一刺,喜碧是没有躲闪的,或许,到了现在,已没有躲闪的必要——

一如殿内,胥贵姬,也不再躲闪,只咬紧咯咯作响的牙关,眸光冷冷地扫向太后……

【七个代寝夜】vip-42

那银色光芒,喜碧知道是什么,是师父最早教她们的武功——袖箭。

运箭于袖,可以防身,亦可以攻其不备。

也只有这一种武功,是紫霞唯一一样胜过她的,至于毒理和医理,一直以来,都是她胜过她。

想当初,她和紫霞、银鱼、赤砂、橙橘五名孤儿被师父香芒选中,收为弟子。

从那时开始,她们五人不仅研究医理,也会研习毒理,因为毒理是香芒最擅长的。

只是,纵然师父香芒慈悲,纵然未烯谷是救人之地,可,谷规却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言的。

按着谷规,在学师期满,她们五人会进行一场比试,比试落败的一人,就要承受去往千毒圃三日的折磨。

千毒圃,是令人闻声色变的地方,那里,遍种着世间最毒的植物,也是未烯谷的禁地。

于是,在那一次,她们学师期满,入谷接受比试的同时,注定有一名同伴要入到那禁地。

比试的结果,是她和紫霞进行最后的掏汰赛,而她用了些许的心机,险胜了紫霞。

她和紫霞的关系,本来是最好的,却在那场淘汰赛,彻底将这关系悉数的变去。

谁让那时的她,太过好胜呢?

可,眼见着,银鱼、橙橘、赤砂纷纷都赢了她,一直输到最后,她不想丢这个脸,终究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值得的。

而当时,按着规矩,她必须亲自推紫霞入千毒圃,犹记得,紫霞被她推进千毒圃时时,望向她的目光是含恨的。

可,都到了那一步,她并不能违规,能做的,只是在结束当天的比试,辗转思虑后,抵不过心底的愧疚,留了信函给香芒。

接着,夜深人静时分,她独自去往千毒圃,为了不受愧疚的折磨,这三日,她愿意陪着紫霞。

但,在千毒圃中,她没有找到紫霞,反是受了瘴气的侵蚀,神思昏昏中,又被毒草刺中。

她顾不得疼痛,一直寻到谷中的一条不知名的湖泊旁时,发现了紫霞的一只鞋。

在那瞬间,她以为,紫霞受不住瘴气的侵蚀,掉入了河中,也在那当口,未加思索,便是纵身跃入河里。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那样的举止是可笑的。

但,彼时,许是愧疚使然,她就是这般可笑地跳了下去,紧跟着,被河水一冲,加上毒伤发作失去了知觉。

合该她的命大,竟能顺着暗流冲到了未烯谷的外围,意识清醒时,恰碰到来找她的银鱼和橙橘。

只是,这二人来,并非是救她,却声称她居心巨测,加害紫霞。

源于,在半个时辰前,她们瞧到千毒圃上空发出求救的信号,才奉了师父之命寻了进来。

而她百口莫辩,毕竟,在此之前,唯有她独自进入过千毒圃。

哪怕,看上去,她没有加害紫霞的动机,但,紫霞确实是不见了,并且她身上上还有一些不知何时染上的大片血迹。

于是,紫霞的不见,加上先前的求救信号,可以说成是她和紫霞积怨已深,蓄意藉着千毒圃人迹罕至,将紫霞加害后,毁尸灭迹,而她负罪潜逃至未烯谷外围,终被她们追上。

橙橘瞧她不做辩解,只让银鱼将她捆起来,押回谷中待谷主发落。

她知道谷规对于同门相残的规矩是严厉的。

所谓的发落,是以命抵命。

那时,她显然辩无可辩,哪怕师父对她再好,可谷主的发落,反是会让师父为难的。

而她,也不想死。因为,隐隐中,她嗅得到一种阴谋的味道。

于是,只奋力拼出一条血路,杀出谷去,幸得橙橘让银鱼穷寇莫追。

其后,合该机缘使然,拼杀中,受了重伤的她被彼时,尚在太傅府老宅的太后风初初所救,悉心调理后,没有去处的她成了风初初身旁的丫鬟。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发生的事。

其实,早在风初初那胎被茶饼陷害不保,她就该想到,是未烯谷同门的人做的。

只是,这么多年的蛰伏,她总以为,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也没有人会为了清理师门,追她至深宫。

她想不到的,是当年凭空失踪的紫霞会再次出现,而紫霞如今这么做,或许,不过是为了证明,她能赢过她。

但,这一场证明,不啻是违背了医者仁心的宗旨。

现在,当紫霞的袖箭刺到她眼前时,她没有避,因为她不避,果然,紫霞的袖箭在离她的眉心仅有一寸的距离时,终是生生地收住:

“为什么你不避开?你就吃准我不会杀你!”紫霞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恨意。

“你会杀我,可是,这么多年,你更愿意看我活着向你求饶罢。”喜碧的声音反是平静的,这份平静只让紫霞的袖箭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只这一抖,那袖箭的方向已然偏离了位置。

“是啊,我想看你求饶。你知不知道,拜你所赐,让我进了千毒圃,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幸好,有人带着我离开,只是,我知道,这一离开,代价便是再不能回到未烯谷。但,如果在千毒圃里待上三日,也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纵过了这些年,紫霞的声音都做不到镇静,而喜碧同样在她之后到过谷内,自也是知道这种折磨的。

但,正是由于千毒圃的折磨,或许,才能锻炼出在毒理上更大的悟性。

毕竟,那里的毒草都是世间罕有,若在那研习三日,撑下来的同时,必是受益匪浅的。

这该是那道谷规设置的初衷,只可惜,彼时,她和紫霞,却都是不会想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