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想通了,而紫霞显然仍是没有想通的,甚至于,一直带着凛冽的恨意活了下去,因着这份恨意,使得和她的较量中,牺牲的,是他人无辜的性命——

“紫霞,你想过吗,这么多年,你为了赢我,却眼看着牺牲了别人的性命,即便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不可能再回未烯谷,师父也不会再认我们这俩名弟子。”

没有提,其后她也进去过千毒圃,提与不提,对于这么多年因她的心计产生的恨来说,早是无用。

“说得对,但,这么多年,支撑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一定要赢你。那一次的输,是输给你的心计,我怎么会甘心呢!不过,总算,在茶月饼上,是我赢了你!你只知道,用银针试毒,却没有想到,若是在这茶月饼上洒上一种遇到银针才会起反应的药草粉,你说,太后的孩子,是不是你害的,而并非不是我呢?"

这句话悠悠地说出,她能瞧到,喜碧的脸色是一变的。

在紫霞亲口说出,当初怎样让太后落胎,她仍是做不到镇静。

固然,在太后失去孩子后,她苦思冥想,遍寻药典后,才发现民间流传的一则土方,里面提到一种叫扁芽的药草,磨成粉,则和茶粉看上去无异,但若碰到银制的器皿,恰是具有活血的功效。而太后的小产,该是和这种药草有关。

只是,彼时,她没有察觉到,苏贵姬身旁的霞儿就是紫霞。

直到太后失去子嗣,复由行宫回到帝宫,某一晚卸职,她回到寝室,竟意外发现一张便笺,上面只写了俩个字:霞儿。

纵然,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便笺的意思,却出于本能,留意起这名看似不起眼的小宫女,也是这一留意,她发现霞儿的异样,这份异样就在于,霞儿该是易容的——易容过的脸,在耳后,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条很细的痕迹。

亦在那时,她才意识到,霞儿,莫非是紫霞?

而接下来,胥贵姬看似高明的安排,确是纰漏所在——

从胥贵姬对晶玉蔺萄的小心谨慎,到太后藉此发下那道口谕,胥贵姬从尚宫局辗转要走霞儿,只让她确定了霞儿和胥贵姬早就有了关系。

源于,往往看上去没有直接关系的身份,才不失为一种最好的掩饰。

接着,霞儿调到仪瀛宫后,胥贵姬所用的汤药,都必经她手,更可见霞儿是通医理的。

由于涉及到太后子嗣小产的真正原因,她自然是需禀于太后知晓。

太后因着失子之痛,自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终有了今日的一幕——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和当年的输赢无关,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无论怎样做,在这宫里,难道还少区区几条性命吗?”

胥贵姬的孩子纵然曾是真真实实的一条性命,却是在逝去后,落到不被承认的下场。

无非,成就了一场新的倾讹戏码。

而她和喜碧,都是这些戏码中最微不足道的戏子。

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戏子,在戏落幕时,却还是有着自己的分量——

紫霞哂笑地说出这句话,袖箭在空中蓦地一转,只笔直地刺向自己的喉口。

喜碧用手去握住那袖箭,可这么多年来,她的武功显见是生疏了,仅任由那袖箭从她的手边擦过,却根本止不住那袖箭的去势,血光溅出的刹那,紫霞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传来:

“……太后的……子嗣……是我……做的……现在……是我……赢……”

血,似箭射出。

喜碧的眼前,只蒙上一片鲜红的血雾,在这片血雾中,她只眼睁睁地瞧着紫霞的生命陨落。

这一刻,说不清是非因果,也说不清各为其主,谁对谁错。

一切,不过是从证明自个开始,又从证明自个结束。

她的手捧着托盘,在看到紫霞在眼前死去时,竟都能做到,那捧住托盘的手纹丝不动。

只是,心底,分明是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在紫霞死前,承认了彼时的那件事,却也由于紫霞的这一死,让她同样是输了……

殿内,太后对着胥贵姬冷冷射向自个的目光,并没有丝毫的介怀,反是微微一笑:

“哀家今日到这,想必聪明如贵姬也该知道,哀家所为何来。”

“太后是来赐嫔妾一死吗?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胥贵姬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止住咯咯的发抖,面对死亡,谁会不恐惧呢?

可,如今,面对太后,恐惧又有用吗?

若是没用,显现出来除非是基于另外种目的。

太后依旧是微笑的,她步到胥贵姬跟前,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安全的保障。

在胥贵姬死前,有些话,她想单独和胥贵姬说明白,因此,不曾带其他宫女进来,只留着这安全的距离,若是胥贵姬发起狠来,这段距离也足够让候在殿门外的喜碧进来阻止。

“欲加之罪?但,哀家却是知道,贵姬这罪,可不是欲加的呢。哪怕,贵姬确实是蒙冤的,不过,这冤,也是为彼时犯下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太后,你——”胥贵姬意识到什么,只咬紧贝齿,哆嗦地说出这三个字。

“谁让哀家一时痛苦,哀家就要让她一辈子都痛苦。哪怕你确是怀了帝嗣,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被传成假怀身孕,而因着这假,你却得为之付出自个的命,是不是觉得痛苦?”

“果然是你!”胥贵姬蓦地坐起,太后忙朝后退了几步,然胥贵姬只是坐起,却并没有其他过激的动作,仅是目光睨向太后,那目光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怜悯,“太后,你已经是坤朝最尊贵的女子,何必这样容不下嫔妾呢?这样费尽心思,陷嫔妾于不义,难道,嫔妾不死,对太后的尊位会有影响吗?嫔妾已经失去孩子,再如何,对太后,都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胥贵姬,你还真是高抬你了,哀家岂是那样不宽容的人呢?何况,你仅是区区一名贵姬,即便诞下子嗣,难道,还真能翻过天去?好罢,既然今日,你横竖是一死,哀家不妨挑明了说,也让你不做一名冤死鬼,或者说,是莫以为哀家真的那么愚钝!”

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唇角上扬,接着道:

“你当初是怎样陷害哀家,今日,就怨不得哀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你也是为了家族荣辱,不得不为之,但,赔上的便是你的命。”

当时,若在宫外能安然诞下,对胥司空来说,不啻也是种威胁吧。

毕竟,从隆王宫变开始,胥司空许是就瞧得清楚,她的锋芒毕露,瞧得清楚,她必会为这个孩子去争一个身份。

所以,对于胥司空这样与太傅政见素来不和的人来说,必是不会容下的。

而彼时,被失子之痛蒙蔽眼睛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今西陵夙和蒹葭身上,实是忽略了,隐在暗处,看上去自身难保的胥司空。

利落地说完这句话,瞧得到胥贵姬脸色的转白,这一转白无疑是默认:

“哀家进来和你说完这番话,也总算让你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现下,三种死法,你自个选择一种,哀家送你这最后一程。”

风初初说完,甫要唤喜碧进殿,却瞧到,胥贵姬的脸上,没有惊恐,反是浮上一抹笑靥,那种笑靥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也是这种微笑,让风初初意识到什么不对,可,为时已晚,从胥贵姬的床榻底下,已然钻出一人来,正是内侍省总管海公公,他出现在这,对风初初来说,不啻是晴天惊雷,也不啻是让她知道,终究又钻进了那一人设下的套中。

原来,他始终,还是不会涉险,在前朝和司空翻脸,原来,他借此,要除去的还是她。

倘若说,昔日他的手下留情,一是顾念着旧情,二是顾及着太傅和翔王。

那么如今,风念念的带发修行,无疑反是一把助力。

恰是她给他添的下定决心的助力。

不是她轻视了他,只是她以为,时至今日,她不会再留任何把柄于人的手上。

可,终究,还是疏忽了。

这种不光明磊落的行径,这位帝王,竟也是运用得游刃有余。

“谢谢太后刚刚说的话,也正因为您说的话,无疑,洗脱了嫔妾的冤枉。”胥贵姬说出这一句,眸光睨向海公公。

海公公上前几步,俯下身子,朝太后先行施了一礼民,才道:

“还请太后跟奴才走一趟。”

风初初反咬了一下唇,胜败之间的差距,第一次,让她知道,并不会很远,一如刚刚,她还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现在,这同样的微笑,却在胥贵姬的脸上绽放。

而她呢?

依旧昂起她漂亮的头颅,不管任何时候,她不会让自己的脸上再呈现沮丧的神色,包括现在。

胥贵姬瞧着太后走出殿去,浑身,方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纵然,方才,她等于间接隐晦地承认,她和太后的小产有关,可,那名子嗣,本就是不容于世间的。也是皇室为了颜面,必不会承认的。

其实,在隆王夺宫时,父亲和她都没有洞悉到子嗣的存在,真正让她们起疑的,反是太后去往行宫后,因着腹部渐大,总归,是让留心的人,能察觉到些许什么。

当然,这些察觉,自是得到有人的暗示,方才确认,也方有了,她暗中吩咐霞儿,将那茶月饼,另趁人不备,添了些许的额外的东西。

而,这一切,之于今日让太后承认陷害了她之事来说,都是容许被忽略的。

她的手放到平坦的腹部,哪怕,现在为自己洗脱了冤屈,但,当日,害她失去骨血的人,却终究不曾找出来,只从刚刚和太后的言行试探来看,亦并非是太后。

眉心颦起,指尖瑟瑟发抖中,她发誓,一定要找出幕后这一人,为她的孩子报仇雪恨!

头疼了一日,待到晚上,仍是疼痛得紧,奕茗倚靠在床榻上,用完晚膳后,她便倚靠在那,直到千湄进得殿来,瞧她怏怏的样子,只轻声禀告:

“姑娘,再过半个时辰,皇上就会过来,姑娘早些沐浴更衣罢。”

昨晚到现在,她还没有沐浴过,身上的黏腻得该是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了吧?

不是不想沐浴,只是经过玲珑一闹,头疼乏力。

一如现在,甫下榻,还是很不舒服,纵然精通医理,可有时候,头疼,往往是最无药可医的一种病,因为,或许,并非由于病痛的缘故,只是,心底不舒服罢了。

“姑娘,小心!”千湄扶住奕茗的身子,这一次,因着奕茗脚步踉跄,她是扶着奕茗走往密殿的。而以往,她总识趣地在密殿外伺候。

殿内温泉清澈,散发着好闻的菌墀香味道,伺候奕茗褪下外面布裙,奕茗却还是摒退了她。

千湄退出殿的同时,知道,眼前的茗姑娘哪怕换了种身份,有些习惯,是不会变的。

譬如,奕茗不习惯被人瞧到裸露的身体。

当然,有一人是例外的。

这份例外,是她哪怕不习惯都必须去学着习惯。

现在,那一人,就站在了她的身后,比半个时辰提前了不少时候,到得密殿中,瞧到她在温泉池中,涤洗着莹白的身子,他却仅是默默地走到台阶下,只是这份默默,还是惊到了她,她转回脸的时候,他能瞧到,她眼底的一抹惆怅。

似乎,从昨晚,玲珑说出那半句被他阻断的话后,她就有些不对劲了。

是怕亏欠他更多,还是不敢面对什么呢?

再怎样,都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罢了。

“皇上——”她低低唤出这两字。

这样的她,不再像个刺猬一样,会把彼此刺到疼痛无比,而这样的她,终是让他再怎样,都甘愿化做那绕指柔。

“朕也想洗一下,然后早些安置。”甫出唇,只说出这句话,这一句,明显让彼此不再尴尬的话。

她没有再说话,回身,迅速拿胰子洗完,裹上一旁宽大的绵巾,便上得台阶。

今晚,她不想再穿那些纱裙,这些绵巾反更适合现在的她。

她坐在床榻的脚凳上,没有去瞧西陵夙,带着刻意的回避。

是啊,今晚没有酒,所以,这份回避,便是如此直接。

当他沐浴完,走到她身旁,他高大的投影拂在她的身上时,她才发现,他的身上,今晚没有熏龙涎香。

以往,哪怕沐浴完,他身上的龙涎香始终是萦绕不褪的,可今晚,他竟是没有熏。

犹记得,昨晚她借着酒醉所说的话,是因为那个缘故吗?

不管是与不是,她都不能让自己起任何的欣喜。

因为,那些欣喜,只会让今后,该断的时候,断不彻底。

瞧见他上得台阶,她忙起身,才要伸手,解开自个包裹在身上的绵巾,他却是阻住了她的手:

“今晚.不用侍寝。”

今晚.不用她侍寝了?

而他该不会知道,昨晚实是她最佳的受孕期,所以,不用她侍寝的原因,只会是他很累了吧?

前朝,或许又为了银狐的事.逼他下一决断。

胥贵姬一事困扰着他,哪怕,能借此转移前朝的视线,担上的,怕是和胥司空不和的危机。

思绪甫转,却还是噤声,只任由他抱着她,同睡到那方柔软的床榻上。

他喜欢从后面环住她,将她整个娇小的身子嵌入他的怀内,这样,他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也能感觉,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至少,在这一刻,属于他一个人。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浑身带刺。

至少,在这一刻,容他最后的恣意。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能觉到她,纵然一动不动,却显见是没有睡熟的。

“前朝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不用多想,朕并不是为了你,实是——"

“实是为了,让我给你孕育帝嗣,是吗?”奕聪的声音幽幽地在殿内响起,“前几日,皇上告诉我,说胥贵姬没有怀得帝嗣,也就是说,我没有欠皇上这-个帝嗣,那么,皇上为什么还执念于此呢?一如我之前所说,宫里有的是愿意给皇上孕育子嗣的娘娘,皇上何必非要我这样一个忤逆之人呢?这个答案,当时皇上,没有说,我凭空揣测,是皇上变着法子想折磨我,毕竟,一旦真的诞下子嗣,待我离宫之时,留下孩子在这宫里,于母子亲情来说,便是最难耐的,可当时,我想的是,用一个孩子,能换来这自由之身,为什么不呢?所以答应了皇上,另外一个私心,也是为了师父的身体。”

缓慢地说完这一句,她不等他说话,继续道:

“而今天,千湄说的话,是真的吧?到底是皇上傻了,还是以前我的理解更傻呢?为了让我给您孕育子嗣,不惜和前朝政见不和,这样的皇上,倒真的让我瞧不透呢,不过,我又何尝瞧得透皇上……”

说完这一句,她能觉到,他环住她腰际的手,用力一收,收得是那么紧,接着,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悠悠从上面传来:

“只要为朕生下孩子,朕就会放你走,朕在你眼里,以前怎样,现在就继续怎样好了。对于朕来说,也很快会忘记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真的,很刺耳。

和前几日柔情缱绻的他,俨然是不一件的。

但,凭着直觉,她隐隐觉到今日前朝许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念过,她只将手放到他环住她的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松开,旋即,转身,这一转身,等于熨帖在他的怀里,仰起小脸,瞧着他:

“那,我在皇上眼里,又到底是什么,是因为我的抗拒,才使得皇上先前不肯放手,执意让我的心也臣服于皇上吗?”

这句话的答案,其实不用问,她都渐渐明白,只是这一刻,却顺着他的意思,问出了口。

也是这一问,在她目光的凝注下,他做不到继续回避,声音低黯地道:

“是,普天下,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而如今,朕不想为了你,再和前朝起任何的争执,所以,为朕生下孩子,你就可以离开。你该知道,宫里能安然生下子嗣的嫔妃,至今没有一人,你既然是萧楠的弟子,若有人想伤到你,应该也是难的。等子嗣安然诞下,你对朕来说,就没有其他的意义了,至于你的心,愿意留给谁,就留给谁罢。”

罢,罢,罢!

终究是避不过的,如此,便是他的成全。

而这一语,是出乎她的意料,但隐隐,又在意料之中。

倘说方才尚不确定,那这一刻,她确定这背后,定是又起了什么的缘故,或许,这时,她该适时的收口,毕竟,这样下去,待到交易完成,两不相欠的离开,也是她要的,不是吗?

可,在这一刻,她抬起脸凝向他的这一刻,分明是瞧到,他眼底有着一抹须臾即逝的疼痛。

那样的疼痛,触动了她心底那处紧闭的地方,只让她没有办办法忽视,也没有办法默然:

“我的心,早给了一个人,可,在那个人的心里,或许,从来,我都是被放在被舍弃的位置。但,既然付了出去,就再收不回了,所以,从那以后,我的心就会再给任何人……”

那一人,就是他。

只是他。

可,他不会明白,她曾经爱他爱得那么卑微,爱得那么失去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