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去间,这月余来的一幕幕便闪现出来。

当日,她应允冷宫中的茗采女,向父亲转达了茗采女的意思,并拜托父亲藉此探听未烯谷的讯息时,不料,得来的,竟是一道噩耗——

父亲素日和未烯谷的联系,自是靠那信鸽,这一次,同样如此,但,那信鸽此次却是一去不复返,父亲隐隐觉到不太对劲,遂托着毗邻未烯谷的亲信前往谷中传信,未料,传来的讯息恰是,谷内显见是经过一场大屠杀,不止守谷的童子,乃至几名弟子都死于血泊中,可,遍寻未烯谷,却是不见谷主的踪影。

源于,那死去的弟子都只是女子,未烯谷现任谷主是男子,这点,哪怕,亲信不曾见过萧楠,终究是能辨别出来的。

于是,只传回这道讯息,父亲大惊之下,好不容易连夜托了守护的太监递了进来,她思忖再三,第二日就传去了冷宫。

这一传,似在平静的背后,终究发生了什么。

其后,她亦是被牵连了。

牵连的代价,西陵夙虽没有质问于她,却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再翻她的牌。

果然,她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只是因着那一人的存在,方有价值。

纵然,对那一人的来历,她知道的不多,可却是知道,谷主的重视,于是,她在父亲眼底的价值亦是在这份重视之后。

全是因着那愚昧的感恩戴德!

一念过,她正涤洗的杯子,在她骤然握紧的指腹中咯咯作响,能听到旁边烟儿欢喜的谢恩声。

她纵然不屑,可,却还得继续这份愚昧——

昨晚的晚膳,在烟儿端来的糕点里,她经是瞧到未烯谷枫叶的形状,在那时,她清楚,必是冷宫的那位有什么要和她说,但,碍着她如今恐也不能随意让宫女进出冷宫的缘故,悄悄传来的口讯。

于是,她仅让烟儿在今日午膳时,亲自去往膳房,只问膳房,昨日的糕点是谁做的,膳房的师父指向一人,恰是站在膳房最偏僻的角落仍在做着糕点的老妇,说是那老妇昨日做了一样糕点,她们瞧着新颖,便照做了,呈给各宫的主子。

而那老妇看到烟儿的裙裾上绘着那枫叶时,眼晴是一亮的,烟儿旋即按着她的吩咐,在称赞老妇的手艺后,借着赏赐,将一张极薄的纸条附在手心递给老妇。

纸条上,约定的是,明日子时,她会让烟儿趁宫里的祈福,往太液池旁放河灯,若有什么事要吩咐,只在那时传在河灯上即可。

当然,今日她让烟儿做的事,她会原封不动的告诉父亲。

毕竟,从父亲传进宫的,关于未烯谷的噩耗中来瞧,父亲是无措的,这份无措,却是想让宫里的这位给个指示。

这份指示,她自是会给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再不会捏得茶盏壁咯咯作响,仅是松手,起身,凝向窗外那属于春天的烂漫。

再过一个月,中宫汝嫣若就将被迎进帝宫,而明晚的河灯祈福亦是为了中宫所举办的。

中宫,那个位置,离她真的很遥远。

这就是生来的命,她只不过是想凭自个的力量让她的命稍稍好一点,所以再怎样,都该是被容许的。

小脸上浮起一缕笑意,她的手抚上窗棂,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那片姹紫嫣红……

奕茗的阿娘去往御膳房做膳点,自是打着奕茗的名义,只说奕茗想用些许家乡的小食,而西陵夙废黜奕茗往冷宫,却是不曾让阿娘、阿爹知道,于是,对这个要求,是允准的。

通过膳房取得联络,再通过河灯交换,奕茗的阿娘顺利将奕茗的意思传给了范挽,范挽并没有让奕茗等待太久,三日之后,当奕茗的阿娘再次到膳房做糕点的时候,便带回了好消息。

薄薄的一张帛纸,上面书写的是,在一个月后,中宫皇后汝嫣若进宫之时,就是最佳出宫时机。

彼时,宫内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隆重的典礼上,谁会注意那偏僻的冷宫呢?

而.以奕茗的能力,解决掉冷宫看着她的人,该不是难事。

难的就在于,脱身之后,由冷宫那段路到宫外,若被人发现,则必是会出事。

可,范挽却同时传递来了一个好消息,当晚,有一队舞龙的杂耍队会是第一支结束表演的献艺,在戌时,会经西华门出宫。

只要她出得冷宫,在通往西华门的甬道旁候着,范挽会想法子将她掩进舞龙队的道具里,如是,便能出宫。

这,看上去,不啻是周密的部署。

想不到,范挽这样懦婉的人,却是能想出这样有条不紊的部署来,这两年的宫廷锤炼,果真要活下来,就不得不为之改变。

彼时,她应允范挽会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因为未烯谷的变故,再无法做到。

纵然,范挽并不会知道,那时她的这番安排,可,她岂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等出得宫去,见了范挽的父亲,再做打算罢。

或许,她只能为范挽研制一些能增加女子吸引力的香膏做为补偿。

可,终究不过是补偿罢了。

有些事,之于补偿,是无用的。

“阿娘知道你心里苦,阿娘能为你做的太少。”

阿娘是趁着歇灯前,将范挽的帛纸给到奕茗,瞧见她颦了一下眉,能说的话,却仅是这一句。

有些事,她不会去多问,一如,奕茗让她传的讯息,她也不会多看。

多问,不啻是让奕茗再痛苦一次,多看,她亦是帮不上什么忙。

纵然不是亲骨血,纵然只相处了三年,母女的情意,是灵犀相通的。

而她能够看懂,奕茗的痛苦,而她能做的,真的太少。

奕茗摇了摇头,抬眸瞧向阿娘,轻声:

“有阿娘陪女儿在宫里撑过这段日子,女儿已觉得大好了不少。但,弟弟始终还是需要阿爹阿娘的,过几日,你们就出宫吧。”

阿娘从她的话里能听出背后意味,可,一如她方才所说,即便怎样,她能帮到奕茗的却是太少。

如今,或许远离宫闱,再想法子远离帝都,彻底不让奕茗牵挂,是她唯一能做的吧。

今晚,月冷星疏。

人心,亦渐渐疏离。

这一切,都阻不过日子的缓缓流逝。

流逝间,不仅在宫内暗潮涌动,宫外,同样如此。

风初初独自站在院落中的梧桐树下,这大半月,每日里,除了中午,西陵枫会过来,每晚,却都不会再陪她了。

哪怕,这些日子的相陪,越来越让她觉到,西陵枫好像有些什么地方再不如从前一样,但,细细品味,又似乎和往昔一样对她是温柔的。

那些许的不对,反是让她说不出,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可能是越接近部署的实施,心底,越发忐忑的缘故吧。

然,或许,不对的地方是在,这月余,他对她始终守之于礼,即便,这样的君子行径,是让大多数女子会动容的,可于她来说,反是不能做到心无芥蒂。

而她现在又不能和他为了这,起任何的争执,源于明晚,就将是西陵夙迎娶汝嫣若为中宫,一切在明晚,也许同样将是另外一个开始。

覆灭,或者重生的开始。

今日中午,她执意让西陵枫今晚务必要来,只说是为他饯行,预祝他明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不管怎样,她知道,他会来,而她也是这月余来,对镜化了精致的妆容,第一次着上一件排红的裙衫。

这一晚,西陵枫并没有迟来,月上柳梢的时候,那抹青色的袍衫终是出现在院门的彼端。

她没有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她知道,她怎样的姿势是最美的,是以,现在,她只将那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稍稍侧了身,凝向他,然后伸手,将脸颊旁的一缕发丝捋开,那一低头的温柔,是让人心动的。

而他的声音响起,亦是温柔十分:

“看上去很丰盛呢。”

这一语,自是对着石桌上的菜肴。

她笑得明媚,略低了脸:

“明日过后,这些菜肴恐怕就再是入不得你的眼了。但,这些,都是我今日亲自下厨做的,只希望你莫要嫌弃才好。”

“明日过后,我还是会记得今晚这一顿的……”他的声音虽仍是温柔的,但在温柔外,俨然添了些其他的情愫,只可惜,她是没有听进去的。

仅是执起酒盏,为他满上一小盅的薄酒。

频频地劝酒,但又不至于饮到醉意醺醺,只微染上醉意,那看出去的人或事便是迷离又暧昧的。

她瞧着他在她的劝酒下,愈渐醉去,待到酒过三巡,西陵枫原本略有苍白的脸色,被这薄酒醺得起了些许的红晕,只笑着扶起他:

“侯爷醉了,今晚不妨歇在这罢……”

这一句话,莺声燕语,听来是悦耳的,她身上熏了好闻的香料,这种香料就仿似小孩子的手,一撩一撩地,只让人的心底,都觉到难耐起来。

西陵枫是个男人,并且还是个正常男人,对于这样的撩拨,又岂会没有感觉呢?

可,在她扶着他,将要步入那房室内时,他的步子却是毅然地止住:

“我确实醉了,明日还得尽早入宫,还是不叨扰了……”

“枫——”她轻轻唤了他一声.阻住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此时,这院落内,唯有她和他二人,那名小丫鬟早在上完菜后就被她摒退了出去。

而他的随从又在大门外候着。

所以,再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

所谓的‘叨扰’,其实说的,只是她叨扰了他罢?

她素是敏感的女子,这两个字落进耳中,让她再做不到淡然,手下意识地愈紧地握住他的臂端,唤出这一声,带着楚楚的味道:

“你真的要走?"

西陵枫顿了一顿,目光却没有瞧向她:

“等明晚后,我再不会走。只是为了明晚,有些部署需要再查验一遍。”

“是这样——”风初初沉吟了一下,复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酒了。要不,我给你再去煮碗醒酒汤吧?”

“不必麻烦了!"

“不,等我一下。”风初初明媚灿烂的一笑,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在这明媚灿烂的笑靥里,他是有片刻恍神的,依稀间,似又回到了那青涩无忧的年代,她也是这样纯粹地笑着,明媚的笑意只将那高飞的纸鸢都沾染得灿烂无比。

于是,他不再坚持立刻离开,只在那石凳上坐下,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将他的袍裾吹起,也将过往都一一吹拂过眼前。

若只如初见,他忤逆母妃,执意娶她,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但可惜的是,在彼时,他终究是错过了她,也使得她其后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

哪怕,看到她变成如今这样,他做不到鄙夷,有的,只是愧疚。

是他彼时的懦委,造成她今日的局面。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已然捧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她煮得很快,茶甫入口,甚至还是烫灼的。

但他没有吹一下再喝,而是一饮而尽。

这份烫灼的茶从喉口一直烫到心底,能让他清楚地知道,心还是在的。

那里,会为一个人疼痛,也会为一个人柔软。

而她,显然没有发现茶是这般烫,毕竟,那瓷的隔热效果十分之好。

这些细微地方的忽视,亦只说明了,所有的一切,仅是看上去的似是而非。

“再坐一会?”她接过他喝光的茶盏,轻声问了这一句。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颔首。

她轻柔地笑着,将那茶盏搁到一旁的石桌上,只俯下身子,将小脸枕在他的膝盖上。

哪怕今晚,没有如期,让他要她,可他刚刚说了,明晚之后,他便不会再走了,这对她来说,无疑甚是欣慰。

她现在要的,也仅是如此。

俯上的瞬间,她能觉到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发髻,这样的感觉是静好的。

这份静好,是她这么多年来,逐渐失去的一种感觉,在今晚的不期而至,只让她觉得,昔日所受的磨难,终会随着明晚的到来宣告结束。

无论是胥司空父女,还是瞧轻她的父亲,会为彼时对她的所行付出代价。

到了那时,她仍旧可以以太后的面目出现,毕竟,对西陵枫来说,这无疑仅是一次拨乱反正,至于她怎么活下,大可说成是西陵枫一人的巧手安排,而再不用牵涉进西陵夙。

这么想时,她唇边的笑意愈浓,一直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放松,只俯在西陵枫的膝盖上,就这般沉沉地睡去。

西陵枫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时,知晓她已然入睡。

他停止摩挲她的发髻,又怕惊醒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小心冀冀地将睡熟的她抱起。

其实,他的腿一直是不方便地,这几年虽然不似开始那样瘸拐,还是使不出多大的力,这是那次宫变留下的痼疾。

而这一刻,他还是坚持着,尽量平稳地抱着风初初步入里面的房室。

将风初初小心冀冀放到房室的床榻上,起身的刹那,他还是将吻,轻柔地烙在她的额际。

冰凉的吻,轻轻柔柔地烙在那,她的肌肤是温暖的。

这份暖意,在明日到来前,终是让他的心轻触微温。

而她,不会知道……

迎娶汝嫣若的仪式是繁琐的,整座帝宫也因着这桩延迟了两年的喜事变得分外热闹。

冷宫,亦是破天荒地悬挂上红红的灯笼。

当然,这些,在密殿的奕茗都是瞧不到的。

她的阿爹阿娘借着家里有事,早在十几天前,就请辞出宫回府,许是她的精神状态开始与常人无异,西陵夙恩准了阿爹阿娘出宫回府。

而这十几天中,那支碧玉箫也被千湄带到了密殿中。

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吹响那支箫,可她却并没有去吹,更多的时候,只是用手摩挲着那箫,然后陷入沉思中。

很快,便捱到五月初五这一天,因着春日将尽,衣裙也越来越宽松,不多时,她略见显形的小腹便是要遮不住了。

只是,倘若今晚能成功,那么,这个问题是无需去担心的。

晚膳时,千湄如常地奉上今日的菜肴,依旧是精致的,哪怕,她‘没有’身孕,却是比宫里的嫔妃都要来得好。

她执起筷子,甫用了一筷菜肴,却忽然眉头一皱,将筷子放到一旁,神色有些痛苦。

“姑娘,你怎么了?”

“不舒服,这菜的味道好像不太对。”她指了下跟前的那碟白玉七宝。

千湄有些疑惑,这碟菜她是试用过的,按理,不该会有什么不对啊,虽这般想着,还是执起筷子,尝了一小口,味道是如常的,当她欲待放下筷子,说些什么时,却是看到奕茗对她微微一笑,接着,她身上某处地方忽然一疼,紧跟着,便失去知觉,栽到了地上。

这密殿的好处正在于此,除了千湄外,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她迅速解开千湄的宫女衣裙,只将自己的裙衫和她的对换以,而千湄被她封了睡穴,该会沉睡十来个时辰,方会醒来。

十个时辰,对她来说,确是足够了。

匆匆换好裙衫,她端起托盘,按着规矩,现在,她是需要把托盘还到候在殿外的膳房太监那边,而对于从密殿去到冷宫的那个入口,她是不陌生的。

很快走出密殿,果然有一太监打扮的人在破败的殿门口候着,她以更快的手法,将那太监的睡穴点去,接着,不顾避嫌,只脱下太监的外袍,再次换上后,托着盘子,朝殿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