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气氛倒也融洽,过不多久,门外响起脚步声,却是伊莲自己捧了一壶香茗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分别端着各式小点,一一摆好。

伊莲动作娴熟,倒茶入杯,首先端给林太妃,接下来的一杯,便是端给齐越。

齐越接过,叫了一声好香,却是递给了凌宇洛,笑道:“不是早说渴了吗,先喝一口,润润喉吧。”

见此情景,林太妃状似未见,只低头饮茶,那伊莲却是面上一冷。

夜色刚临,华灯初上,明慈宫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当今圣上大宴群臣,热闹非凡。

这赴宴之人,皆是当朝二品以上的王公重臣,由皇上恩准,可携家眷入宫赴宴,凌宇洛对这专职宴会的宫殿并不熟悉,被齐越牵着行进,寸步不离。

一路上,来往之人纷纷驻足行礼,神态尊敬,目光投向那身旁之人,惊艳羡妒,其中不乏复杂黯淡。

走到殿前,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忽然看见前方宫柱之下站立两人,一瞥之下,顿时喜出望外,拉着齐越奔了过去。

“干爹,干娘!”凌宇洛挽着纪夫人的手臂,欢喜叫道。

“丞相,夫人,别来无恙?”齐越亦是拱手作礼。

纪铮一见是他们二人,赶紧拉了纪夫人行礼道:“王爷,王妃!”

齐越叫声不敢,急忙扶起,凌宇洛在一旁微微蹙眉道:“干爹还是叫我名字吧,这几日逢人便是叫我王妃,我听着真是难受得紧。”

纪夫人欣慰笑道:“你这丫头,嫁了人,还是那真率性子,干娘真是好生欢喜。”

非曲直纪铮朝向齐越,微笑道:“王爷好福气。”

齐越没有说话,只望着身旁之人,眼光温柔,笑容不断。

四人没说得几句,便听见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只见齐愈负手行来,一身明黄蟒袍,犹为醒目,这大半年未见,面容俊逸依旧,眉宇间的威严气势,则是太盛了。在他身后跟了一大堆人,为首两人,一人浅紫服色,雍容华贵,秀丽大方,正是贵妃柳如烟,另一人粉蓝装束,气质柔弱,娇俏可人,却是平妃许筱仙。

众人跪拜行礼之后,由皇帝率先落座,群臣也是纷纷入席。

齐愈是当今天子,自然是坐主席正位,左右两侧则是坐了许筱仙与柳如烟,那另一位简妃,据说身体抱恙,并未出席。

齐越是辅政王爷,凌宇洛是其正妃,此时也是坐了主席,与皇帝相邻,侧头即见,席上,纪铮,柳大学士,镇北将军。一品简大人,以及当日宫宴之上见过的宸王桓王等等王公重臣,都是携了家眷在座。

那对面还留了一个座位,空空无人,却不知是谁人来坐。

正当思索之际,却听得外间又是一声通传:“风雷堡少堡主到!”

二师兄?那空缺座位,却是为他准备的么?凌宇洛微微一惊,小手稍动便是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于其中,转头去看齐越,齐越面带微笑,神情不变。

秦易之一身青碧长衫,银带束腰,面容恬淡,在一名太监的引领,缓缓步了过来。

皇帝齐愈起身迎接,相邀坐下,亲自向他介绍座上人等,每介绍一个,秦易之都是起身行礼,态度甚是谦逊,即便是介绍到辅政王爷夫妇,也是如此。

柔和乐声响起,由皇帝举杯,宫宴正式开始。

这一顿饭,吃得并不自在,侧旁的齐愈,对面的秦易之,都是频频注视自己,眼中惊艳不减,哀伤愈深,时间一久,想必席间众人都是有所察觉,均是微微变色,尤其那许妃,投来的眼光之中,似乎有着恨意。

倒是齐越不以为然,一直面含微笑,无视众人复杂眼光,帮她添汤布角,照顾入微。

凌宇洛不敢多看,一边埋头吃菜,一边暗自哀叫,上天真是待她不薄。这主席位上,最为尊贵瞩目的三名男子,居然都跟自己关系千丝万缕,纠缠不清,这气氛,真是尴尬,心中除了期盼宴会早早结束,已是不做他想。

齐愈忽的一声轻笑,道:“辅政王与王妃真是伉俪情深,连用膳都是牵手而为,实在令朕好生艳羡。”

呃,牵手?

凌宇洛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与齐越这一握手,竟是忘了收回。

奇怪,这个齐愈目光在桌面上,怎么能看到自己在底下的动作?

呐呐收手回来,齐越却是牵着不放,朗声道:“王妃稍有不适,臣正欲向皇上告假暂退,陪她去殿外透透气,稍后返回。”

众人的眼光,此刻却是尽数投向那一脸阴霾的天子齐愈。

齐愈漠然半晌,方才沉声道:“准了,王爷与王妃早去早回。”

走出灯火辉煌的大殿,在花园里被冷风一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吃个饭都那么压抑,迟早得精神病不可!”

齐越却是看她一眼,轻声道:“这回皇上的眼神有些奇怪,好似你有什么事情惹怒了他似的,二师兄看你,也是不对,好像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

凌宇洛叹息一声,道:“我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猜人的心事是件最费神的事情!不过,我可以肯定是的,我在那席上之人的眼里,已经是摇身一变,变作魅惑君王的狐狸精了!”

齐越哈哈大笑道:“不错,真是个迷人的小狐狸精,别人你可不准去惹,就来迷惑本王一人好了!”

凌宇洛也是扑哧笑出声来,两人手牵着手,在花园里慢慢悠悠,随意走动,偶尔对望一眼,说不出的安宁。

忽一人匆匆过来,上前禀道:“报,皇上宣王爷到利华殿候驾,有要事商议!”

不会吧,才出来没多久,难道宴会就结束了?看着时辰尚早,殿中又无异声传来,应该不会。或者,是有什么突发事件,皇帝须中途离场处理?

齐越见得那太监神色焦急,尚在一旁等待,只得朝凌宇洛歉意一笑,道:“我过去看看,你自己回宴席上去,若是宴席结束,你就随纪夫人一道出宫,我忙完之后再去纪府接你。”

自己有手有脚步,哪需要他接送?

凌宇洛刚要反驳,瞅见他正经颜色,便是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齐越略一点头,随那太监而去,转眼消失不见。

凌宇洛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又继续向前走去,那殿上人又多,空气又不好,个个都是心思不定,却不如这星空夜色,花香幽幽之地来得舒服自在。

走出几步,忽然听见有人轻声唤道:“小洛。”

那嗓音无比熟悉,回身一看,只见秦易之站在一株树下,静静望着自己。

凌宇洛怔了一下,惊喜奔了过去:“二师兄!”

奔到近前,仅几步之遥,脚步却是慢了下来,想到齐越的忽然被召,他的忽然出现,这其中,是有什么联系吗?

刹那间,心思紊乱,停步不前。

卷三 倾世之恋 第十八章 埋下祸根

见她迟疑不动,秦易之轻轻叹了口气,道:“外面风大,你早些进殿去吧。”说着,转身欲走。

凌宇洛心头一颤,脱口而出:“二师兄!”

暗骂自己小人心态,如此温和宽厚的二师兄,怎么可能算计自己,齐越的离开与他的出现,只是碰巧罢了!

秦易之身形微动,却不回头,凌宇洛赶紧走上前去,站到他身后,低低说道:“前日师门聚会,独缺你一人,大家都很失望…”

一说到此,却觉他后背一僵,轻声问道:“你呢,你也会失望吗?”

“我…”凌宇洛微微一惊,不及多想,答道:“我自然也是一样。”

秦易之低笑一声,转过身来,叹道:“你们皇帝执意挽留,我婉拒无果,这几日事务繁忙,我…”见得那闪动不止的明媚眸光,知她聪明过人,也不愿再过多解释,停了下,又问道:“师父和大师兄呢,他们在楚京还习惯不?我明日就去看望他们。”

凌宇洛老实答道:“据说火像朝中不稳,大师兄已经着急赶回去了,至于师父,留了口讯,说是去访友,几日没有回来。”

“大师兄走了?”秦易之呆了呆,叹息一阵,又道:“师父一向自在随意惯了,在你王府之中总是呆不住,你也不必担心,他老人家的武功已经趋于化境,又擅观星占卜,这世上再没人能为难到他。”

凌宇洛接口道:“我倒不担心师父,只是你…”

秦易之眉间一展,淡淡笑道:“我没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就够了。”

“二师兄…”这般心胸宽阔的男子,自己却是辜负了,心中歉疚良多,不知该多说些什么才好。

秦易之看了看天色,却是说道:“今晚夜色真好,总让我想起在山上的日子,小洛,你如今贵为王妃,我们也难得再见面,这会陪我在花园里走走,说会话,可好?”

凌宇洛怔了怔,想起自己答应帮齐萱问的事情,便是答应一声,随他缓缓而行。

此时夜色如水,树影婆娑,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花木香气,四周一片幽静,只隐有虫鸣之声,两人沿着树影,并肩而行。

“小洛…”

“二师兄…”

没走出几步,两人停了下来,几乎同时出声。

凌宇洛不禁笑出声来,气氛又随和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秦易之也是笑道:“你呢,你又想说什么?”

见着他沉静的目光,心中一动,莫非他也是想说这个事情?凌宇洛清了清嗓子,坦然问道:“你对七公主齐萱怎么看?你喜欢她吗?”

秦易之怔怔望着她,低声道:“原来你是问这个,我还以为…”

凌宇洛听他语气,似乎有些失望,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但是话已经问出。又哪里能够收回,再说,想起齐萱那梨花带雨的小脸,莫名有些焦虑,不禁又道:“二师兄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秦易之叹了口气,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你是为了老三,硬要给我做媒吗?”

凌宇洛摇了摇头,轻声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只是觉得萱儿是个好女孩,你若是有心于她,我会很开心,替你们祝福;若是无心,就早些说明,免得她再度伤心…”自己已经伤过她一次,便是不想让她再经历第二次,而眼前这个男子,条件出众,品貌双全,绝对有这个能力!

秦易之却是笑了:“我却听说,你男装之时也曾经招惹过她,她还对你念念不忘…”眼光一转,却是轻声问道:“小洛,你觉得呢,我应该喜欢她吗?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怎么又把问题抛回给她了?这喜不喜欢,可不是她能够说了作数的。

忽然觉得,自己这心直口快的性子,真不适合做红娘,猜测人的心事,是最累,也是最费力不讨好的!

看了看他,没好气说了句:“我若是要你娶她做少堡主夫人,你会愿意吗?”

想他多半是一笑了之,不料,他却认真思索一阵,道:“若是你想,我便是愿意。”

什么叫她想,他就愿意!

凌宇洛气得跺脚,道:“你是我二师兄,是我那么尊敬热爱的人,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而强要你去娶自己不喜欢之人?!况且,婚姻必须以感情为基础,岂可当成儿戏,随意许之!”

“婚姻…感情…”秦易之看着她,眼神明晦不定,半晌,才轻轻说道,“你已如此,我娶谁,还不都是一样…”

凌宇洛顿时呆住,没有想到,真如齐越所言,他的确有退而求其次之心。如此优秀的男子,竟是被她所伤,从而心灰意冷,一时间,除了憎恨自己处处留情,害人害己,却不知如何是好。

“二师兄,我对你不起…”如果一个人可以分做几份,那该多好,一份给他,一份给纪狐狸,一份给小翔。

秦易之轻轻摇头,道:“不关你事,错不在你,而是…”叹息一声,又道,“今晚我喝了些酒,说话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已经出来太久,也是不好,我先回席去。你自己小心些,别在外面呆太久!”

说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出,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舍之不得,折返回来,又叮嘱道:“如今做了王妃了,这性子可要收敛些,学会圆滑,方不易吃亏。”

凌宇洛心中感动,只低头道:“我记住了。”

“小洛…你一定要过得好…否则我…”秦易之却是不动,一串低叹之后,双臂张开,将她揽入怀中,瞬间,便是松开,没有再回头,大步离去。

凌宇洛呆呆立在原地,眼眶一热,却是掉下泪来。

泪过之后,便是深深叹气,若是他的心还在自己身上,那么,又怎好劝他去接受别的女子,可是,自己是真的希望,他能够得到幸福。

叹息一阵,正欲离去,忽然听得身后有人一声冷笑:“王妃真是厉害,先前与朕那皇弟在宫宴席上恩恩爱爱,这会又与别的男子在这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竟是齐愈!

凌宇洛大吃一惊,猛然回头,恍见一片明黄衣袍朝自己走来,尚未看清他的面容神情,心悸之余,便是跪拜下去:"叩见皇上…”

齐愈抢先一步,将她扶起身来,那托住她手臂的大手,却是迟迟不予收回。

凌宇洛微微蹙眉,唤道:“皇上,请放手!”他身上隐隐有着怒气,让她只想立时逃开。

齐愈依言收手,未待她松口,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怒道:“你竟然与秦易之有私!”

凌宇洛气息受阻,暗自运功,竟是挣脱不得,一时惊疑不定,这个皇帝竟然有武功,而且还相当不错!是了,第一次见面,他就是忽然出现在自己奔马前面,若不是心有所恃,以那太子这尊,断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皇上误会了!”他在一旁到底看了多久,看到些什么,重要的是,齐越在利华殿候驾,他为何却会出现在花园之中?

“朕误会?真是误会吗?你让他抱你,还为他流泪,如此眷恋不舍,当朕是傻子吗!”

齐愈怒意更甚,力道增强,令得她痛楚难耐,情不自禁低叫:“我若是红杏出墙,齐越自会管我,用不着皇上来教训!”心底已经动怒。便是言语中体现出来,连谦称都省了,管他如何!

“你!”齐愈怒极,语调冰冷,“朕不管是殿下,还是皇帝,都是你的主子,难道还不够资格管你吗?”

凌宇洛仰起脸,与他对视,毫不畏缩:“这是我的私事,是我和齐越的家务事,不劳皇上费心,皇上要管的是天下,是苍生,是国家政权与黎民百姓!”

“这一张小嘴,还是那般伶牙俐齿,说话振振有词,总是让朕不由自主相信——”齐愈瞪视着她,似在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后快,奇怪,他对她,怎么那么大的怨气?

正疑惑,却听得他一字一顿,冷冷说道:“凌宇洛,你可知道,欺君之罪,罪可伏诛?”

“昔日女扮男装,迫不得已,皇上亲口说过不予追究…”随意应答着,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到底是什么事情又欺骗了他,惹怒了他,自己可是丝毫没有印象啊!

“你,你竟然自称与他身心皆许,以此为借口不愿进宫!”齐愈低吼出声。

原来是这个!就算他有所怀疑,呵呵,过后可是不认了!

凌宇洛无奈道:“我婚前不贞,配不上皇上,这是事实…”

“事实?哈哈哈…”齐愈冷笑几声,怒道:“好个婚前不贞!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骗朕,你情愿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朕问你,既然是不贞之人,新婚之夜为何却有落红!”

这一句话,却如一枚重磅炸弹投下,炸得她脑中昏沉,耳目失聪,他是什么意思?他究竟知道些什么?王府之中,如此隐晦之事,他是从何得知?

月光下,齐愈的脸近在咫尺,眼眸幽深,气息沉重,阴郁得吓人,天子之威已经释放到极致!

凌宇洛吸一口气,尽量平缓语气道:“我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不明白?”齐愈冷冷道,“你可是要朕拿出证据?绣有辅政王府印徵的白绢?”说到那最后两字,胸口起伏,已经是控制不住的愤怒。

凌宇洛脑中轰然一声,顿时反应过来,又是羞恼,又是悲愤,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指着他叫道:“你,你竟然在齐越身边安插内线,监视我们!”

这一事件本身,远远不及这个内涵来得让人愤怒,齐越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他却是恩将仇报,既用之,又疑之,他到底在怕什么,怕齐越位高权重,有朝一日会如齐诚一般,生出反心?

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颤抖,心里冰冷。

“朕不是…”齐愈见她如此神情,也是有些懊悔,渐渐平复下来,望着眼前之人,哑声道:“朕对他没有疑心,至少现在没有,朕只是为你,洛儿…”

凌宇洛默然不语,又听得他继续说道:“宫宴那回,虽以为你已经许身与他,朕还是为你准备了绢花,只盼有一个机会,让你选择,没想到他去抢先一步…”

说到此处,却是恨恨不平,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从那之后,朕心里,就一直没把你放下,直到你们大婚,朕真是不愿出席,但实在想看看你,就忍不住还是去了,直到辰王闹着要看新娘子的模样,朕才惊醒过来,朕真怕看了你的样子,会忍不住生出夺你之心,朕只能落荒而逃…”

“可是,你!”他眼神一凛,冷然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欺骗朕!辜负朕的一番真心!你可知朕为了你,连后位都是一直…”

凌宇洛听得直摇头,道:“我与齐越,相识在先,情谊深厚,在那宫宴之前,我们便是如此,已经没有办法分开,而面对皇上厚爱,当时别无他法,出此下策,皇上真要觉得是欺骗,那也是善意的欺骗,我们夫妻二人,对皇上之心,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们对他永远不变,所以,要改变的,只能是他,退一步,万事依旧,岁月不改;而进一步,得到的却是兄弟情不存,君臣之礼崩塌,一帝一王的决裂!

他,年轻的皇帝,可会想清楚,想明白?

“善意的欺骗…”齐愈喃喃念道,心有所悟,力道渐渐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