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巡检比起郑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点,那可是有远大目标的人,他在盛泽镇的行事作派让云娘隐约地觉得,汤家虽然落魄,他亦是被贬成九品的小巡检,可他却不会永远如此的。

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样的道理,汤巡检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会娶名门大家之女,至于现在没有纳妾,也是为的不在续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响了娶妻大事。

因着汤巡检曾帮了自己的忙,让自己学会了织妆花,云娘一直是极感谢他的,又觉得这样的人也合该他升官,在盛泽镇里不取大家一丝一锦,将来到了朝中也会是个清官,总归是老百姓得利。

听说京城里的皇帝老子最喜欢清官,汤豆腐必然会有得他欣赏的时机,那时他也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怎么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这头云娘胡乱想着,那头荼蘼出了门更加开心,也不知顾忌,又拍着手笑道:“汤豆腐一口回绝了,可是豆腐西施还没死心,要不她怎么搬到汤豆腐衙门旁的房子里去了?那天马二嫂就说她是想…那叫什么来着,对了,豆腐炖汤,生米成了熟饭!”

若按马二嫂这么说他们还没有首尾?这样的话本就是坊间大家最喜欢听的,云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问问汤巡检和豆腐西施倒底是什么情况,却不好再问荼蘼,毕竟荼蘼还是个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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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心想事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3-03 11:27:26

昨天开新文时忘记了,先前开的预收并不是这篇文,可是到了写文的时候,突然云娘和玉瀚便跳进了我的大脑中,而这时的我又是最随性的,于是就写了这一篇。

邻居

云娘日日在家织锦,其实也是闷的。就是今早出门买鱼,固然只有她买得好,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是有借此几分想放松一下的意思。

织锦时一直低头,手脚不停,又是连着织了这么多天,她浑身都是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门走走,又说起这样的话头,便有意趣多了,会心一笑之下,才发觉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心情了。

正开心,抬眼便看到刚刚她们提到的前街马二嫂正从路对面笑着快步走过来打招呼,“云娘,好久不见了啊!”

云娘赶紧陪笑道:“二嫂可好?这些日子忙着织锦,就没怎么出门。”

“你这样的巧媳妇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吴江县的官织厂里看了一回,竟学会了织妆花纱,整个盛泽镇里独一份!现在又整日关在家里不停地织,恐怕那银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郑家了!”

“哪里有二嫂子说得,”云娘赶紧笑着摆手,“也不过比平常织锦略好一点而已,”说着便要走,“我赶着要去河边市集买些小鱼小虾炸了过年吃。”

“哎哟哟!你们家里还要吃那炸猫?那是先前穷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创时,盛泽镇不过是个吴江县的一个村子,因正临着盛春河,便叫了盛泽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临着河边种稻种桑养蚕。天下太平后,江南日渐繁盛,盛春河里过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处河湾最适合泊船,便时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头,再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小镇,不过百几十年间,现在竟有了几万户人家。

之所以这样快就孽生出这许多人家,虽因水道便利,根本却是织锦的兴盛。自许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后,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将家里的锦送来卖,平安渡慢慢变成一个大集市。接着便有更多的人迁过来,在这里织锦开设牙行,镇子越发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迁来的人就越多,就比如云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迁到盛泽县的,也有像云娘一样嫁到这里的。

镇子上虽然百业兴盛,但还是以织锦贩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织锦,或是贩锦。

贩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着一家,想做得好,本钱要多,人脉要广,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做起来的。但是织锦便不同了,就是最没有本钱的,只要能买得出一筐蚕茧来,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缫丝。

缫出丝便可以去换钱,有人直接拿这丝织成素绸,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绸。

至于选出好茧用缫车缫出好丝,再并丝拈丝,整经卷纬,染色,精织细络成好锦,与先前的又是另一个价。

而云娘现在织的妆花纱就要更加不同了,十几个颜色的丝,还有金银丝,都要在一台织机上织,每一根丝怎么织都有丝谱,半点也不能错,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织染局才有这样的手段,并不外传。

近年织锦越发繁盛,外面便渐渐有了学会的,但也只听得仅几家能织,各自奇货可居,云娘机缘巧合也学得了,便在自家里织时都要关上门,恐别人看了去。

马二嫂家也是织锦的,她和丈夫马二前年攒够了钱买了一架织机,夫妻二人日夜轮流织锦,小囡也早学会了。只是他们才会织最简单的素绸,便贪心想学自已的妆花纱,可云娘怎么会轻易教了人?

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盘不那么容易达成,便想把小囡送到自己家中做工,表面说不要工钱,其实就是想偷师。她自知公婆难说话,便想欺自己年青脸嫩,逼着自己答应。

云娘平日是躲着马二嫂的,就是她曾多次提过让马家小囡来给自己帮忙的话,只是刚刚只顾着听荼蘼讲豆腐西施和汤巡检的事,并没有注意才让她拦住了自己。既然已经无处脱身,便笑道:“我们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绸,今年织的锦还不知道够不够得上赔的呢,正是穷人家。”

“哎呦呦!你们家若是穷,我们岂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马二嫂一面叹着,紧紧地拉住云娘袖子道:“我们家的小囡过了年就十岁了,虽然还不大,但是却有眼色,又会缫丝并丝之类的活计,不如就送到你们家里帮着做两年,工钱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们家里不缺人了,丝是从外面买的,五台织机五个织工,也各自守着各自的织机。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着,杂事是荼蘼来做。小囡那样机灵,别人家缺人手的多着呢,每日怕不给几十个钱?”

既然马二嫂不明着说,云娘便也只装不知道马二嫂想小囡学织锦的意图,只是随口笑谈。

“你怎么能不懂我的意思?”马二嫂只得又说:“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让小囡过去专门给你打个下手,你带她些时候,平日里就可以让她帮你织,你只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岂不是轻省了许多?”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若是自己要用小丫头子,自家买一个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一则老人家勤俭惯了,舍不得买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则就是云娘也怕家里来了人偷看自己织锦,将织妆花纱的法子学了去,这可是将来自己要教给女儿媳妇的,外人哪一个也不传!

只是毕竟是街坊邻居,话却不能这样说,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这两天就回来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门了,在家里倒也不方便。”

马二嫂云娘如此说,便嘻嘻一笑道:“你还提郑源,别人贩绸十天半个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只说不让他去,过了八月节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绊住他的脚。”

云娘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脸都紫胀起来,“去年我家失了绸,官府里总要常走动问一问,万一能找回来岂不好,源郎若不是为办这桩事,哪里会这么久不回家?”又道:“这一次他回来了,不论找没找到丢的绸,我都不让他再走了。”

马二嫂明知云娘硬撑着,却不与她争,依旧是笑着,“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你没个孩子,婆家娘家哪一个靠得住?收个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经拜了师,便与亲生的儿女有什么两样!夫子都说什么‘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你老了,小囡定会孝敬你。”

这是说自己将来不能生养孩子?云娘成亲不过五年,过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时光,又一早打算过年将织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养个孩子,登时便将脸放了下来,“我将来自有儿女,怎么会要徒弟孝敬!”

马二嫂却道:“你婆婆可早对我们说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问问别的街坊邻居?”

云娘并不信,只哼一声道:“我可是请过何老大夫看过脉的,他说只要好好调养就能生的,我婆婆也亲耳听得。”

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这样说,你就信了?”

“怎么不信?何老大夫是我们镇上医术最好的。”

“什么调养?那都是哄着你多开药吃的,那些调养的药贵得很,最是白白骗了钱的,你不懂你婆婆却是懂。就是你们家里赚下钱,能吃得起,也未必见效。后街上刘家的媳妇就是吃了好几年,还不是连根扫帚都没生出来,还有…”

马二嫂巴拉巴拉地说着,云娘却早听不进了,她本并不会轻信马二嫂的话,但是今早婆婆的话蓦然涌上心头,不由得将信将疑,但又马上镇静下来,马二嫂这是为了将小囡送来学织妆花纱才来挑拨,婆婆和自已本是一家人,又哪里会向外人污陷自己不能生养呢?便摆手道:“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样的,”只是心倒底还是乱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医铺问个究竟。

马二嫂并不是第一次来求云娘,也没想这一次就将能事情办成,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又笑着:“云娘,嫂子我多嘴说几句话,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里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怎地每日从早到晚地织?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张白脸,再两个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这般使唤媳妇的,难为你竟还一直说婆家的好话,你倒是想一想,这样下去,挣下的家业终究是谁的?”

云娘让她说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许久没空照镜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又一想郑源八月里回家,与自己连话也不爱多说几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窝睡,当时还当他出门回来太累呢,现在竟一想该不会他也嫌了自己像鬼一样了,才不愿意同床的,又急着出门的吧!

虽说他一向拿丢绸的事做借口出门,但其实自己却曾发现他衣裳里夹了一块绣花丝帕子,只是他千发誓万赌咒的,只说恐怕是同住的商贩不小心落在他这里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信了他。

惊闻

云娘被马二嫂兜头一问,心里竟信了几分,这一两年的时光,公婆和郑源对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亦不是没有知觉,只是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也没有空想那么多。

但是云娘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念头,马二嫂一定是见自己不肯让囡囡来家里才故意这样说,毕竟云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信心的,十八岁成亲那年,掀了盖头,郑家的家眷邻居哪一个不赞自己貌美如花?就是这几年辛苦了些,也不至于变成鬼一般的吧。于是便向荼蘼问道:“我果真像鬼一般的吗?”

荼蘼认真又看了看,“是有点像,今早娘子给我开门时,我便觉得娘子瘦得厉害。现在想起来,那时只有一点天光,娘子披着的衣服还飘呀飘的,果真看起来像鬼一般的。”

再听荼蘼竟然也这样说,云娘终究还是信了,竟一时站不住,拿手扶着荼蘼的肩,硬撑着向马二嫂点点头,又勉强笑道:“我不过这些天瘦了些,你们可真能说笑。”

马二嫂见云娘的脸更是煞白,身子都软了下来,便觉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赶紧道一声,“二嫂的话你慢慢想着,我是真心看你可怜,才要帮你的。我家里还有不少的事先,便走了。”说着三步两步地离开了。

荼蘼扶着云娘,觉出越发的沉,虽没看出眉眼高低,却也知道问:“娘子,你怎么了?”

云娘将身子靠住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边的石阶上去。”

荼蘼脑子不灵光,可力气却大,且她身量也高,架住云娘,便扶着她走下了河边的台阶。

正值冬季,太阳早升了起来,外面并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风却满是寒意,吹到脸上让云娘打了个哆嗦,人却立即有了精神,推开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后几阶,蹲到河边,看水里的倒影。

冬日里的水并没有大的波浪,云娘清楚地看到一个削尖下巴的女子,脸白得吓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宽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们常说夜间遇到的鬼模样。但她细看了看,终觉得自己虽然极瘦,但一张脸并不是那吓人的鬼,尤其水中的眼睛还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岁时的美貌。

云娘蹲在河边半晌,慢慢想得通了,也提起了精神。这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因为郑源被匪人劫了绸失了家财,竟然钻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织锦赚钱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岂不是傻了!

这般挣着命织锦,公婆最初还道自己辛苦,现在早已经觉得理所当然,连个蛋都舍不得自己吃。最可恨的还是自己,连几个小钱都算计着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好了,然后自己就一直歇到过完正月,以后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决不再熬夜织锦了。吴江府上官织厂里的织工师傅都说一月织一匹妆花纱就是好的,自己也只织一匹好了。

空出的时间,正应该将养身子,每日早上一只酒酿蛋,晚上炖了汤水喝,再请何老大夫开了调养的药吃起来,一定要将养好。再者说什么也不许郑源出远门,一两年内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别人强,别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这样想着,失去的力气就慢慢回来了,云娘站了起来,又喊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荼蘼,“我没事了,我们去买鱼,顺路再去何老大夫的医铺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刚刚娘子吓我一跳呢!我以为我又说错了话。”

当初云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实是怀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从小在盛泽镇长大却学不会织锦,家里也极嫌弃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笔聘礼了事,可是盛泽镇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织锦一层,本就不喜她不会织锦,更兼她长得丑,眼看着二十了,就是没有人来求娶。

自己日日织锦,并没有时间做家事,且因为织锦,一双手要好好保养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让公婆二老做。便选了荼蘼来帮忙,给的工钱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着她,就是让她在织房里出入也不要紧,她是怎么也看不懂如何织妆花纱的。

没想到一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才发现荼蘼虽然不是十分机灵,其实也并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单纯善良,就像今早,还有现在,她都是真心关切自己的。

云娘便笑道:“你没说错话,是我太累了,想歇一会儿。”又笑着告诉她,“过年的时节你还要日日来我们家帮灶,我多给你赏钱,你不要告诉别人。”

荼蘼乐极,“我不告诉别人,不告诉别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给我多少赏钱?我想买个真银的簪子,家里别人都有,只有我过年时还戴包银的。”说着晃晃头,两个耳朵上铜包银的耳坠子便跟着动了起来,似乎让云娘看。

云娘小时,还常见这种铜包银的首饰,但这些年不论是盛泽镇还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果真已经很少有了。荼蘼果真是个可怜的,心里便已经许了她。

但转念一想,把赏钱给了荼蘼她恐怕她也是要交到家里,也未必能够去买银簪子,还不如给她买一根,便笑道:“等空了我们便去卖首饰的铺子里看看,你来选,我买下来给你,当你过年的赏钱。”

“好啊!好啊!”荼蘼开心,却又来磨云娘,“娘子,那我们便先去挑簪子吧!”

云娘见她如此爱美,颇觉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听说是个女孩,便看着架子上盛开的荼蘼花顺口给她起了名,只是她渐渐长大了,却并无一丝荼蘼花的艳丽,反平庸得近乎丑陋,脑子也笨,最普通的绸也织不好,到了二十还没有许了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张笑脸,虽然不美,却不失纯真。再转念一想,自己总觉得荼蘼呆,其实更呆的是自己,连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爱美,自己却不知道,硬是将本来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现在给她买一只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来是为了买鱼,没有拿那么多的银钱,只得哄她,“你且等着过年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

荼蘼自是信云娘,她在郑家,郑公和郑婆时常骂她,只有云娘照顾她,有时还暗地里塞给她一些点心或几个铜板,所以她才对云娘好。现在听了云娘的话,马上被哄转,笑着跟云娘去了市集。

盛泽镇最繁华的街道就在河岸边,市集也正在这里,因为要过年了正是大集,卖东西买东西的人都愈发的多,云娘无心细看,直接到了贩鱼摊子前,挑了最好的鱼虾买了,连价都没认真讲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绕了一个圈子去了何老大夫的医铺,结果何老大夫却被请去出诊了,铺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只会抓药,却不能看脉。云娘虽然心里立意要调养身子生孩子,又想凭着自己日日织纱得的银子总不怕调养的药贵,却也担心如马二嫂所说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调养,心里十分盼着能见到何老大夫,细细地再问一问他,得个准信。现在却扑了个空,心里倒觉得空落落的。

出来时还想着买了鱼就赶紧回家织锦,可是云娘现在却突然不想回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里?或者有的小媳妇受些委屈会回娘家告状,但云娘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回娘家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的。

是以云娘踌躇了一番,还是向家里走去,只是脚步却极慢,荼蘼跟在她旁边忍不住了便问:“娘子怎么走得这样慢?我们不是要回家炸猫鱼吗?炸好了现吃味道最香!”

“你就知道吃。”云娘说了,却也将步子加快了起来,总是要回的,又何苦耽搁时间,婆婆又会不快。

不料一进家门,却见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里却满是泪,用力忍着,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来,怕的是老人忌讳,见了她赶紧站起来道:“如娘,如娘没了,家里派了人报丧,他们又有别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大哭了起来。

云娘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什么?如娘,八月节时我回家还见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没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划船来盛泽镇亲友家报丧。”玉珍哭着又说:“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你可回去?”

云娘有些恍惚,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孩们,如娘向来最健壮,她还时常跟男子一样下田呢,现在怎么就能没了呢?再看玉珍哭得泪人一般,便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哽咽着道:“你等我换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

转身进了房,就见婆婆沉着一张脸问道:“你刚说要孙老板明日来取纱,现在又要走了,那匹纱可怎么办?”

秘密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云娘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原来一心以为那匹纱是天大的事,总要在孙老板来取前织出来,现在却觉得完全无所谓,且婆婆这样逼着她织锦更她不快,家里又不是等着织出这匹纱换米下锅,何况堂屋里坐着自己的娘家人,难道让她们听去就好了吗?

云娘抹了抹泪道:“一匹纱怎么也比不了死人事大,如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姐妹,我怎么也要回去看看。”也不再去看婆婆,进了里间自箱子里捡出素服赶紧换了,连包头的帕子也换了块素的。

三下两下地便收拾妥当,出了里间,见婆婆依旧还站在原处,脸上表情变换,大约是想生气又不好生气,正在难以决定。虽然觉得婆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但毕竟是自己的婆婆,云娘还是上前道:“婆婆,我同玉珍去去就回,这匹纱我晚上回来一定织完。”

婆婆见云娘拿定了主意,自知扭不过她,且娘家没出五服的堂姐妹去了,媳妇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便嘱咐道“大节下的,偏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吉利,你去了便赶紧回吧,别沾了晦气,晚上也好将纱织完。”

云娘点头答应,见婆婆总是不动,便道:“我去吊唁如娘总要给丧仪。”眼下云娘房里倒有一注银子,只是那是晚上要发给织工的,不能再动,其余也不过半吊的散碎铜钱,丧仪的银子总要向婆婆拿的。

婆婆听见便问:“你屋里的银钱不够用了吗?”

云娘心想,自己屋里的钱难道婆婆还不知道吗?平日里若是用散钱时还不是拿出来用的,哪里能积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见她只低头抹泪,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处,想把这些日子的花销一一算出来给婆婆听,却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细讲,只小声道:“我屋里只剩下半吊钱了。”

婆婆却似看不出云娘不欲令人知道,并不去取钱,反倒唠叨个不停,“我当媳妇的时候,娘家婶子没了也不过只拿了几十个铜钱做丧仪。”

云娘真气了,老人家小气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说这些陈年的事情有什么用?这些年盛泽镇早非先前的盛泽镇了,就是自己成亲时郑家给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当时并不算少,可现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几十两一百两,若这样算下去,哪里有个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说这些难听的话,玉珍的娘家与自己的娘家都在一个村里,她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传回杜家村吗?那自己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回娘家了?

想着屋里放着自己织妆花纱前织的几匹绸,原说留着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着织锦并没有做,转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来,随便找间牙行最少也能换上一两银子,怎么也能将眼前的礼遮过去了。

只是自此以后,自己每为家中织几匹纱,总要留一匹做私房,郑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两银子也没有的,再有大事小情,总不成让别人看了笑话罢!

郑婆本还待说,却见云娘胀红了脸,转身向屋子走去,虽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妇一向要面子,定是恼了,反倒软了下来。又赶着跟过去问:“拿多少银子合适呢?”

对于自家的媳妇,刚娶进门时,郑婆是极满意的,漂亮、懂事、能干,可是慢慢便觉得媳妇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强。虽然媳妇对自己足够孝敬,但却每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主张。就说媳妇嫁进来的第一年,自己给亲家准备年礼,她偏嫌不好,缫了十几天的丝买了好的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

其实杜家不过是乡村上的人家,哪里用得着送那样的好东西呢!但经了这一回,郑婆也只有把年礼加厚,否则丈夫和儿子都不会满意,且媳妇再会想办法补上,更让自己的脸没处放。

所以,郑婆便开始对媳妇有了不满,总想找机会将媳妇完全压制住。但是媳妇一向没有大错,又越发地能干,先是织锦,后来又织妆花纱,倒比儿子贩绸得的利多,成了盛泽镇最有名的巧媳妇,人人都夸的,让郑婆是又是喜又是忧。

这两年,郑婆总归找到了儿媳妇的短处,那就是一直没生孩子。是以外人再夸起云娘,她只这一句便能将云娘所有的好处都抵消了,无子可是大过,可在七出之条的。郑家没有将她休出去,就是极大度的了,云娘正是应该感恩戴德的。

是以,郑婆在云娘面前越发地气焰高了,特别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没有机会便罢了,这一次玉珍来了,不知不觉又犯了毛病。她岂不知现在丧仪的数目?不过是特别唠叨几回给云娘听罢了。却没有想到云娘刚刚听到马二嫂的几句话,心里早已经变了,竟转身就走。郑婆又不敢将媳妇得罪太狠,反倒又追着问。

云娘本已经走了,听婆婆问,虽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里的银子正是自己织锦换来的,但心气终究难平,只硬邦邦地道:“二两银子。”

其实一两银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云娘便狮子大开口多要了一两,她每天织锦所得都要比这个数目多,现在有正事要用,为什么不行呢?

郑婆听了媳妇直通通地回话,也是一股火冒了出来,现在虽说礼尚往来的银数目都大了起来,但是这样的事情给一吊钱也就差不多了,却要二两银子!难道谁家媳妇娘家走礼的数目都要合着媳妇的心思才成?云娘确实织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妇不织锦?瞪了眼睛刚要嚷起来,郑公却从楼上走下来,咳嗽了一声道:“老婆子,赶紧去给媳妇拿了银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来。”

“公公,”云娘叫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为夫家挣下了家业,谁知自己只不过用几两银子就这样难。但又不肯承认,便借着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时候与我最好,我心里难过。”

郑公便道:“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如果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吧。”

见云娘接了银子走了,到了见不到影时方向郑婆道:“媳妇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强,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颜面,你何苦又特别在玉珍面前排揎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来,还不是要去哄她。”

郑婆道:“我哪里又不知?只是听得源儿说他与外面的那个成亲不过两个月就有了身孕,便越发看她不顺,整整五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偏上一次还特别请了何老大夫来看,说没事的,只要调养调养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让何老大夫那样说来哄我们的!亏了源儿现在有了儿子,否则我们郑家还不要被她害得绝了后!是以,我现在一看到媳妇,心里便气不平。”

“你怎么气不平也要忍着,毕竟媳妇锦织得这样好,难道还能将这棵摇钱树推出家门?”

郑家先前以贩绸为业,因本钱不大,便在乡下收了茧、丝、绸卖到盛泽镇,间或送到县城,赚些差价。云娘进门后学了织锦,劝着郑家给她买织机,果然织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俭,很快一台织机接一抬织机的添,家业便起来了。

“谁说要将她扫地出门的?”郑婆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岂能拿银子给她去走礼?就是源儿把二房接回来,我也不会让源儿休了她。”

“你既然明白这个理就好,”郑公道:“只云娘一台妆花纱织机,这半年就要剩下一千两银子,你平日里别在对她恶声恶气了。媳妇是个有气性的,真惹恼了也不好收场。且源儿回来,总会有一场闹的。”

“我就不信她还敢怎么闹,进门五年了,一儿半女也没养下,难道还不许源儿娶二房吗?”郑婆将装银子的匣子依旧放在秘处,方坐下来喝茶,“就是杜亲家来,我也有话说,我们不休她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郑公也觉得道理在自己家中,但还是叹道:“要我说,源儿很不必要把二房接回来,就这样再过上几年再带孙儿回来亦不晚。云娘这里也能一心织锦,几年下来,怕不能再攒上几千两银子?”

是啊,儿子不在家中,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织锦,若是二房来了,云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郑婆亦是迟疑,但终于还是说:“如果不回来,外面的那个不肯哩。且源儿一直在府城,开销也大,我估计着上次拿去的绸卖了,恐怕也剩不下银子了。还有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哪里还能瞒得住许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孙子呢。”

提到大胖孙子,郑公的脸也现出了无限想往,“回就回吧,如果云娘要闹,你便告诉她,其实源儿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将来一样是要给她养老送终。”

“正是这个道理。

娘家

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么难听的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过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市集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姐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后玉珍再来告诉云娘。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么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了些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挣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还只如当初。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时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但回想起来,先前郑源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么说,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一般地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郑源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么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便又对玉珍道:“这次郑源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么,却嚅嚅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却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