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弟媳妇是隔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弟媳相貌却一般,想捡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

恰好爹想给弟弟挑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于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成了亲后,小两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爹娘盼着弟弟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自己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弟弟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娘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二嫂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正是戳中了婆婆的肺管子,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份,哪怕是在家里开个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三弟妇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二嫂虽然没再说什么,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么突然没了?八月节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

伤痛

说起如娘,杜老娘便先叹了一声,“唉!”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说:“她的身子一向极好的,从小到大一回病也没生过,可这一次只为了那么一点子事儿却一下子去了,还真让人心里想得很呢。”

然后才道:“半个月前,如娘下河捞鱼,却被水蛇咬了,那时要是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贴了就能好,可她却舍不得,硬是挺着。结果后来伤口便溃烂了,再请医生来,说要用几十两银子的药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几天就没了。”又叹道:“可怜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

云娘一听便急了,“先前不知道伤口会重,便没有买药,到了重的时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给她治。听说如娘夫家并不是很穷,几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点慢慢再还,好端端地一条人命就没了!”

二嫂赶紧冷笑道:“云娘如今发了家了,几十两银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乡下十两银子就能聘一个新媳妇,谁家会拿几十两银子去给媳妇治病?”

娘先前就听了二媳妇和小女儿的话,也知她们的心结,且她心里也总觉得小女儿对家里帮衬还不够,明明郑家已经发了,又是靠着女儿织锦才发的,却没有拿过银钱补贴娘家,所以只做没听到。现在倒怕她们争起来,便道:“家里这边就是这样的,若是当家的男子病了,家里总要倾家荡产地给他治病,至于媳妇病了,哪有花许多银子的?有运气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没运气的也就是如娘这样了。”

大嫂也帮着说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错了,丧事办得还好,又买了棺材。”又向前凑了凑轻声说:“当然,也是因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呢,如果办不好一定会闹事的。”

云娘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今天从一早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现在头脑里乱纷纷的,听了大嫂的话才突然想起来,“如娘娘家人怎么也没张罗给她治病?”

娘便道:“你今天怎么了,竟说傻话,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里岂能张罗给她看病?再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呢,如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没成亲,就是有也不能拿出来呀!”

二嫂又冷笑道:“早知云娘这样惦记如娘,不如我去告诉你一声好,这几十两银子你一定能拿出来给如娘吃药用。”

其实云娘也拿不出。家里虽有,但都在公婆那里,一个月只给她半吊钱零用,就是给织工发工钱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说清楚。云娘有时虽然硬气能为织工讨要多一些赏钱,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会让她拿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们一定舍不得花几十两银子给自己治的吧。

云娘想到这里说不出的难过,又触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么也不再说,只放声大哭起来,“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老娘见女儿哭得伤心,毕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自是心疼,从怀里拿了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哭一会儿也就罢了,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但愿如娘再投胎能托生个男子吧。”

云娘从小便时常听人这样说,以往还不在意,现在突然觉得非常有理。假设如娘是男子,家里在她受了伤时便会好好医治,就是那时她一时大意没治,到了后来重了,就是借债也能延医用药,不至于连即将到来的新年都没过去。于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托生为男子吧。”

云娘一头哭着,又一头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不会受现在这许多苦了,起码不必辞了父母离开杜家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里辛苦操劳,没生下孩子还觉得理亏。

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个能干的媳妇家来,比大嫂要机灵,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会说话,每日里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还要为自己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妇当成牛马使用。一定爱护她,敬重她,两人齐心协力,养蚕缫丝,早将杜家家业兴旺起来。爹娘的日子过得好了,大哥大嫂高兴,二哥二嫂也没有这些话说,弟弟也有足够的银子去府城里读书,姐姐那边也能多帮衬些,当然自己也不会忘记岳家…

郑源先前就是这样答应自己的,可是他现在都忘记了。

想着想着,云娘又哭了起来,她在如娘的丧礼上哭得最伤心,别人只当她与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如娘,一半是为了自己。

可是哭过了就是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

到了吃席的时候,云娘虽然没有一点胃口,却还硬吃了一碗饭。她回家里后还要织锦织到半夜呢。

一时席散,娘家人都要回了,娘和大嫂便让云娘回家坐坐,云娘却赶紧摇头拒绝,她是来参加丧礼的,回了娘家不吉利,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来又有二嫂说嘴的,便道:“我一会便与玉珍搭伴儿回去,她当家的来接我们。”

杜老娘也知这个习俗,并不勉强,只是向着三个媳妇道:“你们先回吧,我和云娘再说几句话。”

便拉了女儿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见周围没有人才道:“原总说你是家里最精明的,现在才知道忒傻。八月节回来时我就想说,可当着姑爷的面没法开口。我瞧着姑爷越发的胖了,你却瘦成了竹竿。他丢了一千匹绸都不恼,你怎么恼成这样,日日熬夜织锦。现在年轻还好,坐下病来。等将来老了,为时就晚了。”

云娘以往听了这样话总不以为然,这时才终于明白娘是为自己好了,哽咽着答应,“我都知道了。”

“还有生孩子,你莫要不当一回事,毕竟成亲已经五年了,总该去瞧瞧病,或者到庙里拜拜佛。女人若是没有儿女,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这个我也懂了。”

杜老娘见女儿听了进去,又说了许多贴心话,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有些须不满,可是也真心疼的,最后又道:“今天回去后不要再织了,郑家如今有五六台织机,还怕没了你的一口饭吃?”

云娘听老娘教训,一一都答应了,她如今也知道自己忒傻了,不过现在改过来也不晚。又怕娘和自己在这里说得久了也不好,便送了娘到家门才重回村口。

这时玉珍也与家人说完了话过来,两人一同向渡口走去,等着玉珍的相公来接。

太阳还没有落下,云娘和玉珍就在渡口的竹排上坐了下来,晒着太阳倒比阴冷的织房里暖得多。

话题自然还是如娘和当时的小伙伴们,只是两人刚都哭过,伤心已经尽够了,现在语气很是平淡,“我们一起长大的十来个女孩,现在已经走了两个了。”

“哪里是两个,四叔公家还有一个堂妹叫二丫的,七八岁上在河里淹死了,算上她是三个。”

“你要不提,我还把她忘记了。只记得梨花,她是生孩子时没的。”

云娘一声长叹,“所以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们既然活着,还是要好好地关切自己,才不白白投生一回。”

玉珍却没有听懂,还道:“我们杜家村嫁出去的姑娘,现在你的日子过得最好,家里连织机都有五六台了,刚刚一直有人问呢。”

原来云娘也是以此为傲的,每于别人提到便极开心,但现在她却只道:“我反觉得你的日子最好呢。”

“哪里,我又不会织锦,只靠当家的买猪杀猪卖肉,做一天得一天的利,比起郑家差得远了。”玉珍道:“我原也想向你学的,我们当家的只不让。”

正说着,吴屠户已经划了一只小船来了,“我来晚了,你们是不等了许久。”

“并没有,”玉珍笑道:“我正与云娘说话。”

云娘赶紧向吴屠户礼了一礼,又道:“麻烦你了。”

吴屠户只笑着道:“你陪玉珍来我还没感谢你呢。”又说:“家里的船虽然时常装生猪、猪肉,但是这上面的坐褥是我新拿来的,你莫嫌脏。”

云娘笑道:“我哪里嫌弃!”便与玉珍并排坐了,吴屠户划着船回了盛泽县。一路上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冬天日短,太阳西斜后天便很快暗了下来,等船靠了盛泽镇的岸边时已经蒙蒙黑。云娘下了船点头道别,“我家去了。”

吴屠户却突然道:“你可知郑源回来了?”

云娘一直无精打采,现在闻得喜迅,自是高兴,“我与玉珍一早便去了杜家村,并不知道。”便急忙要走。

“云娘!”吴屠户在后面叫了一声,见云娘满脸的笑意,眼睛亮闪闪的,停了一下还是道:“郑源带回来了一个小娘子,两人抱着儿子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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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

云娘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见玉珍正扶着自己喊,“云娘!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云娘觉得这声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可她还是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问道:“可是真的?”

吴屠户扭着脸,用与他凶恶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小声说道:“是真的。”又道:“先前我们就听说郑源在外面养了人,玉珍只说问过你,你说绝不可能的,我们也便信了。我刚来接你们之前在渡口遇到的,他扶着那个小娘子,小娘子手里抱着孩子,郑源与大家招呼时说是他的亲儿子。”

云娘觉得自己应该晕倒的,或者就此真的死过去才好,可是她并没有,而是推开玉珍稳稳地站直了,还客气地同吴屠户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改天再见。”说着还客气地略福了福身走了。

就听后面吴屠户对玉珍说:“不如你陪着杜云娘回去吧,别路上出什么差池。”

然后就是玉珍追过来,“云娘,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们赶紧家去吧,还有孩子等着呢。”云娘言语平静,神态却很坚决,“你陪我又能陪多久呢?还能替我回了郑家?”说着就快步走了,将吴屠户和玉珍扔在了后面。

云娘回去的路上又遇到几个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也有人见了她便躲了起来,还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但她都似没有看到,挺胸昂头,一径进了家门。

“哎呀!云娘回来了!”婆婆正在堂屋前,便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今天这一趟还顺利?”

云娘停了脚步,点头道:“还顺利。”

“见到你娘了?”

“见了。”

“她身子可好?”

“还好。”

“你爹也好?”

“也好。”

“你娘家的嫂子弟妹也都见了?”

“都见了。”

云娘早看到院子里卸了不少的东西,红漆的箱笼就有好几对,上面描着喜上眉稍、富贵花开、连年有余等等吉祥花样,又有雕了花的桌椅床凳等家具,正似富贵人家送嫁的嫁妆,比起自己嫁入郑家时的嫁妆要丰富得多,上面仔细地盖着油布,整齐地摆在院子,似乎正向自己示威。又隐隐听堂屋里有郑源和妇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她只是笑着与婆婆在堂屋前说话,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婆婆既然要在这里与自己说家常,那自己便与她说。看得出婆婆一脸的笑容里藏着明显的不安,而这时云娘不知为什么却宁静得很。

“那…”婆婆终于说不下去了,可她还在努力去想,就在这时,堂屋里传出一声小儿的哭闹,让她不得不将笑容加得更盛,“云娘,是这样,源儿在府城娶了二房,生下了儿子,这次带了回来,你赶紧进屋里见见吧,也是你的儿子。”

云娘只是淡淡一笑,“你们早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吧。”

婆婆干着笑道:“并不是,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就是郑源连父母也不禀告,自己做主纳妾了?”

“那也不是,我和你公公也听他说过,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娶回来,对,当时不知道,才没告诉你。”

就在婆婆语无伦次的时候,公公打开门道:“你们在门口说那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云娘跟在婆婆婆后面进了堂屋,就见一个皮肤白皙,面目姣好,眉眼间颇有几分厉色的女子坐在堂屋西侧的椅子上,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头上插了一支金钗,钗上还有一颗极明亮的珍珠,怀里正抱着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红锦的孩子,见了她只抬眼看了一回,便依旧低头逗怀里的孩子。

郑源正站在一旁,见了云娘便用手指着笑道:“云娘,这是采玉,这是我们的儿子。”又推了推采玉道:“赶紧与云娘见礼啊!”

采玉便略略欠了欠身子道:“姐姐,我抱着孩子不便,还请原谅些。”又坐下哄那孩子。

云娘见状,更不驻足,脚步不停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刚解了头上的帕子,郑源便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云娘,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孩子哭,然后就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道:“源郎,孩子哭了!你还不过来看看!”

“哎!”郑源应道,“你先哄哄他。”又急忙向云娘道:“其实我也没想把她接回来了,但是有了儿子,总不能…”正说着,就听外面又是一声尖叫,“源郎!”

云娘站起来喝道:“你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自己不生,竟还容不得我有儿子!”郑源立即放下脸道:“杜云娘,你刚从丧礼上回来心情不顺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二房我娶定了,儿子我也要定了。但你只要贤良些,正房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的。”说着方才出去。

云娘用力将门关上,闩上门,就在门背后滑坐到了地上,脑子里木木地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半晌,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笑声,是的,是笑声,他们在笑,大人孩子们都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流满面。云娘拿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爬起来到床上囫囵躺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竟然真地睡着了,正在黑暗的混沌中,云娘突然听到叩门的声音,接着又听婆婆道:“云娘,孙老板明天早上便会来了,那匹妆花纱还没织完呢!”

那匹妆花纱?对了,还差半寸许,要两三个时辰才能织好,然后孙老板便会来取。云娘猛地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可是突然又想起了傍晚时发生的那一幕,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咚”地一声重新倒了回去。

若不是实在累得不想起来,她一定起身将那纱一刀砍断。想想这一年多时间自己过的日子,竟然真的是傻子一般!

先前的种种蜘丝马迹就不必说了,无论是谁说郑源有了外心,自己都一概不信一概不听的,还曾为了这事与豆腐西施他们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来真真让人笑死了。

云娘一向要面子,原来总以为自己在盛泽镇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孝敬、能干、手巧,大家对自己都是羡慕甚至嫉妒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个笑话,盛泽镇所有人家茶余饭后大约都在嘲笑自己吧。

可是,云娘突然不怕别人嘲笑了,大家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从此以后她再不管别人,只管自己。于是她理也不外面的叩门声,将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又继续睡了下去。

可是天还没亮时,云娘依旧醒了,她已经习惯这个时辰起来织锦,如果现在开始织,她还是能将那匹妆花纱在天亮前织好,可是她没有动,就是荼蘼来了敲门,也是婆婆去应的门,她只是翻了个身再睡,过去欠下的觉实在太多,她竟又睡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次被叩响了,荼蘼在门外叫,“娘子,你病了?我给你送粥来了。”

这一次云娘起身将门打开了,她饿了,为什么不吃饭呢?接过荼蘼手中的粥碗,便坐在桌旁吃了起来,又突然想起来,便叫荼蘼道:“去给我加两个酒酿蛋。”

荼蘼一早上到了郑家看到新人,又听着郑婆来吩咐她做事,虽然不是机敏的人,但是却也感觉不安,现在听云娘说话,竟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赶紧笑道:“好,我这就做了送来!”

“想吃就吃吧,。”婆婆笑着走了进来,见云娘起不起来也不恼,只在一旁坐了,“你昨天出门太累了吧,连那匹锦都没织,没织就没织吧,源儿说那些绸不急着卖,今天空了再织就来得及。”

云娘低头吃粥,一声也不响。

“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不过源儿也是没办法,他都二十多了还没个儿子,在外面让人笑话呢。再说他的儿子还不是你的儿子,将来也要为你养老送终的。”

一会儿荼蘼送了酒酿蛋来,婆婆便又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吃,以后每天早上都让荼蘼给你加一个。”

几个钱一个的蛋都舍不得吃,觉也舍不得睡,省下来的钱正好郑源一年在府城里住上十个月,再纳个二房回来,云娘这样想着,夹起了鸡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第一万次对自己说,“杜云娘,你真是活该!”

婆婆见云娘眼皮虽然是肿的,神色倒还平静,觉得她应该过了最难过的时候,便和缓地劝着,“你别在意采玉穿了红锦,其实她是好人家的女孩,源儿在府城借住的房子正与她家相邻,两人偶然遇到,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那家以为源儿还没成亲,便给她置办了好一千两银子嫁妆,正正经经地发嫁出来的。”

“你不知道外面,做生意的人大都是家里有一房,外面有一房,也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俗声两头大。所以源儿在外面又娶了也不算错,只是有了孩子总要回家认认门的。”

“不过昨天晚上我就与源儿与采玉说了,不管当初在府城怎么说的,但是到了我们盛泽镇,我们家里只认你是正房,她只能是二房,你也就不要委屈了,赶紧出来让采玉给你行个礼,一家子和和睦睦地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虞初新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3-09 06:35:26

休书

昨天当杜云娘得知公公婆婆和郑源一起骗了自己,先前的种种美好设想,一下都落了空,几乎与死去了差不多,在那时候,她只愿意不管不顾地睡过去,永远也不醒。

但是,现在她重新活了过来,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就此睡死过去,心便痛得要绞碎了一般。她宁愿像盛泽镇上的泼妇一般,在地上打着滚骂人,拿一根绳子比量着要上吊,可是她骨子里的要强,让她永远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而且就在她痛得要死的时候,又听到婆婆所谓的劝导,这让她更难过,甚至很想一头撞向婆婆,让她闭上嘴。但她终究还是坐在那里,听着她说了很多,只不过一点也没有被她劝动,心却越发刚硬起来。

婆婆的话越听着越觉得不通情理,所谓的两头大,也不过是外面的妾室自已标榜的,往往很多人并不能被获准进家门,就是真正回了家里,自然都是妾室,这些规矩就是乡下的无知妇人也能知道。

其实还不是想打压自己?婆婆一贯这样,先前总瞧不起自己娘家在乡下,对娘家极尽贬低,现在又抬高妾室来比自己。

可是,云娘突然想到,如果采玉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富裕且能给女儿一千两银子的嫁妆,这样的人家能随意让女儿与外面的男子相遇又有了首尾的?郑源又不是书中所说的中了状元的才子,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小商人而已。

至于婚嫁,哪有富裕人家竟然能不打听一下就随意把女儿许出去?就连自己家小门小户的也不可能如此。就说当初郑家来自家求亲时,爹可是着实打听了盛泽镇的朋友,听说郑家名声不坏,郑源也没有什么劣行才点了头的。采玉既然出于富裕人家,只需派个人顺江而下到盛泽镇略一打听,就能知道郑源早已经娶了妻的,往返不过三五天时间而已。

这实在是不通常理了。

一千两银子?

杜云娘猛然想到了郑源遇匪,失了上千匹绸的事。

刚好是一年前,银子的数也能对得上。

那么,郑源遇到匪人失了绸,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只看那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大了,加上怀胎十月,正好两年多。

云娘完全明白了,郑源在两年多前便有了相好的,先是一般的花销,小笔小笔的银子还够用。后来有了孩子,要娶进门,他就需要一大笔银子了,于是便说遇到了匪人,其实把上千匹绸都私自截留,在府城娶了二房。

此后一年倒有十个月就留在那边生活,更是从家里不断拿银子往里填,对自己只说是打点官司。

现在为什么要回来了呢?想是那二房也是要名份的,要么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一定不许他再出门,又或者也觉得再也瞒不下去了吧。

为了让二房回到盛泽镇日子好过,郑源又不惜将那批绸的银子都用来给她做嫁妆,再抬回家中。带了一千两银子嫁妆的二房,自然要与正室平起平坐,采玉昨天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莫不是郑家人都以为自己傻么,这样的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

当然在昨日之前,自己确实有些傻的,什么也不会多想,心里只有织锦,赚钱。其实若要略用一点心思,便早能看出端倪,且不说郑源越发地不愿意在家中,一直在府城,就说前些天公婆说起郑源要回来时,还在楼上他们房旁又收拾出一间房,自己竟也只当老人家心疼儿子,怕楼下寒凉,从没想到是为了新来的人。

想到了这里,云娘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冷笑露了出来,“呵呵!”过去的自己是傻,但是自己还会一直傻下去吗?

杜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熬夜,人瘦得很,气色也非常不好,现在肿着眼睛冷冷一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怕。郑婆见状心里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劝也劝不下去了,转而气道:“论理,我这个婆婆也做得尽够了。你过门多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还对你又极力维护,压着明媒正娶又生了儿子的采玉,让她给你行礼,你纵是生气也有个限度,闹闹也就罢了,过了就是妒了。一早上床也起,现在只大刺刺地坐着,锦也不织,这是要怎么样?”

这时,杜云娘也终于想通了,郑源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而郑家便不再是她的家,她平静地开口了,“我要休书!”

“什么!”

“我无子又妒,郑家便给我一张休书吧!”

郑婆立即又软和下来,“云娘,你莫要闹,休书可是随便要的,被休出去的女子总要低人一等,无处安身,将来无不是贫病而死。你可知道后街上原来有一个青年女子,便无子被夫家休了,娘也嫌她丢人不要她,她只能讨饭度日,后来就死到了庙里。”

云娘声音也不大,但却是肯定,“我杜云娘只要有两只手两只脚,就不可能贫病而死!”

婆婆还未答言,郑源猛地冲了进来,向婆婆道:“娘你别理她,越哄她越发得意了呢!”

再转向云娘时便黑了脸,高声喝道:“别给你脸不要,一早上不起,饭送到屋子里吃,锦也不织了!再如此,我便休了你!”

从昨日起骤然经历了这许多事,云娘虽说要了休书,但未免没有一时之义气,现在被郑源一喝,更知丈夫待自己早无情谊,心彻底死了,马上站了起来道:“既然如此,便将休书给我拿来,我正好离了你们郑家!”

婆婆却上前拍了郑源一掌,“你是男子,哪里知道女人心里的苦,当年你爹年青时在外面与人相好,我也气得哭了好几天,只是过后想开了便也就照样过日子了。这时候你就别来添乱了,先出去吧。就要过年了,家里大事小情都等着你来打点呢。”说着将他推走了。

又转过来堆了一脸的笑哄云娘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源儿的脸往哪里放?让刚进门的采玉怎么想?也无怪源儿生气。当年我已经有了源儿,你公公还在外面与女人勾搭我都没说什么,现在源儿是不得已才娶的二房,你再闹只让人笑话了。只是我一向最疼你,知道你现在还没想开,就容你好好想一想,等你想通了就知道有了儿子的好了。”

“采玉那里我会压着她的,今天一定让她给你行了大礼,来,赶紧换身喜庆的衣服,也是要过年了呢。”说着拉云娘换衣服。

云娘的眼泪像珠子般地往下掉,可却说什么也不动,只道:“让郑源拿休书来,我必是要走的。”

婆婆又劝了半晌,见她只不松口,转身出去了。

公公提着拐杖走了进来,和蔼地道:“云娘,你嫁到我们家,我们可从没亏待过你,我们家没有女孩,什么都拿你当自己家的女孩一样。你自己说说,盛泽镇上哪一家的媳妇能像你一般,做主管着家里的事,说出门就出门,说不织锦就不织。现在源哥儿不过养了个儿子,你就闹成了这样。家里人都劝你,你竟还不满意?”

说是自己管着家事,其实只要用一两银子不是也要禀告公婆?且自己当家,家里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且自己日日夜夜织锦,连吃个蛋也要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便算没亏待自己?云娘也懒得驳,只道:“我才是从没亏待过你们!”

郑公待要再说,竟发现无话可驳,只得道:“云娘,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源儿没儿子再娶一房也没有错,你心里就是不顺,也得做出个贤良的样子,别闹得让人家笑话你。”

云娘也不反驳,只道:“既然郑源没错,那错的就是我,给我休书不就罢了,人家笑话我,也就与郑家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