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噎得郑公走了,再过了一会儿,郑源复又进来了,神气总算平和些,“刚刚我不过是气话,哪里会真休了你,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与采玉不同。你放心吧,爹娘都认你做正室,我也会像过去一样对你。只要你点头,我便让采玉过来给你行礼,你是大她是小,她还是要听你的。”

一语未了,就听咣当一声响,采玉抱着孩子一头扑了进来,大哭道:“郑源你个没良心的!说是明媒正娶,现在儿子都生了下来,你又要过河拆桥!”又抱着儿子向云娘撞过来道:“我再不好也生了儿子,你有什么!竟不能容我!既然如此,便杀了我吧!”

正说着,这时采玉怀里的孩子早被吓得大哭起来,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郑公郑婆皆回来相劝。可是采玉一定逼着郑源回盛泽镇,也是存了靠着儿子掌了郑家家事的心思,又听郑源说云娘只知道织锦,万事不管的,且一个小镇上的村姑能有什么见识,所以从见面起便想压住云娘,现在听郑源要让自己低云娘一头,差一点便气疯了,哪里还肯相让。

云娘躲了又躲,却哪里躲得开,被采玉撞了两下,气得浑身发抖。

盛泽镇里也不是没有纳妾的人家,只是还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妾。云娘本就了无生趣,现在被逼到绝路,更是横下心肠,当即便不再躲,抬起手照着采玉的脸批面就是两掌,打得声音脆响,高声骂道:“你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你,我们一起去阎王殿前辩个是非曲直!”

家人

杜云娘从来不是能受得了气的人,现在被人逼到了这样的境地,把命拿出来拼的心思都有了,手下自然不会轻,两巴掌将采玉打得脸上红肿了起来。

那采玉哪里是个老实的?因她抱着孩子无法还手,便将孩子向云娘身上一扔,两只手一齐抓了上来,云娘也不管那孩子,只挡住采玉的两只手,与她撕扯到一起。

孩子便落到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涌了过来,抱孩子的抱孩子,拦住她们的拦住她们。

郑源更是满脸怒气地立在云娘面前,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喝道:“杜云娘!你竟连孩子都不放过!”举起手便向她打来。

明明是采玉将孩子扔出去的,她这个亲娘都不管孩子怎么样,难道还要自己去抱孩子?郑源的心里早只有这娘俩个,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云娘气得要死,一眼看到桌上有一把平日做针线用的小剪子,一步上去抓到手中将尖头对着郑源,“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杀了你,然后我给你赔命!”

郑源还真被镇住了,就连郑公郑婆采玉等人都停在原处呆了,只剩下几个月的孩子还在大哭。

偏这时荼蘼从门外探进头来,见云娘拿着剪子,也不顾会被剪子扎伤就跑过来夺,“娘子,你的手可不能伤了!”

云娘见荼蘼的手指被划了一个口子,血渗了出来,只得赶紧松了手,却向她道:“你赶紧去,不要管我们家的事!”

“是,”荼蘼答应着,却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问:“娘子,今天可要做什么饭,买什么菜?”

云娘看看荼蘼无奈道:“你随意吧。”

“可是我不知道啊?”

郑源突然火了起来,向着荼蘼瞪眼喝道:“滚出去!”

云娘看着荼蘼瑟缩了一下,又将目光投向自己,只得温言说:“荼蘼,你就按昨天的饭菜准备吧。”见她不走,又催道:“快去!”

荼蘼走了,郑公咳嗽一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动刀动剪子的?”

郑婆也气愤地道:“谁要伤了我孙儿,我定然不能饶!”说着将目光狠狠在瞪着云娘。

采玉哭道:“公公,就没见这样凶的人,竟要把孩子也打杀了呢!”

云娘从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之人,又见郑家一家人都偏着采玉,更是心灰,并不答言,只求离开,也知郑家并不会轻易放人,正踌躇间,忽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好你个郑源,敢欺负我妹妹,当我们老杜家没人了吗?” 就见二哥一马当先地闯了进来,一把便将挡在前面的桌子向郑源掀翻了,也不管桌上茶壶茶杯稀里哗拉地在地上碎成一片,再将郑源踹翻在地,按住便打。

屋里人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二嫂也如旋风般地冲了进来,一照面便揪了采玉的头发,披头盖脸地打着,手腕上的两三只镯子响成一片,又不住地痛骂:“不要脸的贱货!你勾引男人的时候,可想到了今日吗!”

郑公郑婆正抱着孙儿,见儿子被打本想上前去拦,可是郑公挡不住二哥,郑婆也拦不动二嫂,又顾及着孙子,急得直叫,“云娘,还不拉住你二哥二嫂!”

云娘早退到一旁,见二哥骑在郑源身上一手按住另一只手便将郑源身上的玉佩扯下来塞在怀里,又冷眼瞥到二嫂揪着采玉的头发,那头上的簪钗也已经没了,知他们并不全是为自己出气,而想趁火打劫,却说不出的解恨,哪里会管。

郑公郑婆只得一面叫着一面上前救儿子,那孩子又哭得更凶,正乱做一团,杜老爹带着杜老娘,大儿子大儿媳、三儿子三儿媳走了进来,大喝一声,“都住手!有话好好说!”

二哥二嫂占了上锋,又见家里来人,哪里肯松开,刚刚明明以捞些东西为目的,现在便真是打人了,又骂道:“想欺负我妹妹,不拿镜子照照,好叫你们们知道杜家还有人呢。”直到大哥大嫂见不成样子,上前将他们拉下来,方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云娘突然眼睛一酸,便落下泪来,哭道:“爹,你帮我做主,我要离开在郑家!”

郑公郑婆见儿子被打,他们也难免挨了几下,本气咻咻地要理论,听云娘如此一说,立即又软了,赶紧道:“他们小夫妻一时不合吵两句嘴,怎地就来打人?亏得亲家来了,有什么好好说清楚,还是合合顺顺地过日子罢。”

杜老娘却呸了一声,“烂心肠的老货,当初你们到我们求娶云娘时怎么说的?这才几年,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带了二房回来!”

郑家理亏,却也强辩道:“亲家怎不说云娘不能生养?我们家娶二房又有什么错?”

杜老爹却还沉得住气,只道:“你家既然说是娶二房,怎么瞒着云娘?进了门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反在云娘房里混闹?既如此,我就去县衙里告你们家停妻再娶!”

郑公郑婆先前只想着得了男孙高兴,郑源亦因有了儿子乐不可支,虽知此次带回来云娘定然会不快,但却没想到闹到如今的地步。更不想杜家这样快便听到风声,竟然立即赶来,是以软言相劝,“亲家,有话好好说,我们到堂屋说话。”又拉又扯将杜家父子四人让到了堂屋里。

采玉见状,也不敢再哭,瞅了个空子出去,大家也不管她。

杜老娘带着三个媳妇留在女儿屋中,先叹了一口气向女儿道:“当年看姑爷好,才将你许过来,没想到现在才瞧出郑家是最有心机的,孩子在外面养得那样大了才抱回来。我先前怎么说的的,你就是不听。”

二嫂脸上也被采玉抓了两条血印子,恐怕却还没察觉,只是异常兴奋,一直笑着,本来正在翻看云娘的妆盒,拿起一只银镯子正要套在手上,现在立即大声道:“郑家不仁不义,我们也不必客气,一会儿将他们家砸个稀巴烂,我们带云娘回家去!”

“你住嘴!放下云娘的首饰,给我过来!”杜老娘怒道:“你是当嫂子的,难道真想小姑子的日子过不下去吗!”

二嫂只得收敛些了,放下首饰盒子走过来,虽然被骂了,可脸上却还有喜色,只嘀咕着,“我也是为了云娘好。”

大嫂赶紧过来扶着云娘劝道:“你也别先嚷着要回娘家,要我说,如果郑家把二房送走,将孩子留下交给你养着,你也便就罢了。”

三弟妇站到了云娘的另一侧,温声道:“姐姐,女子从一而终,郑家虽然不该瞒着姐姐讨二房,但是若为了子嗣计也不为大过。若我说,姐姐既不如宽厚大度些,就将那二房也留下,但是总要好好教训她,令她懂得侧室的规矩,一家继续过日子为好。”

云娘先前与采玉撕打还十分地精神,现在却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便靠在娘身上无力地道:“你们都不必劝了,我是一定不在郑家过了。”

二嫂一拍巴掌,“我说的再不错了,云娘既然不愿意在郑家了,我们娘家人可一定为你撑腰,定不会饶了郑家!”

杜老娘看了女儿这番模样,忍不住掉了泪,扶了女儿坐下,又埋怨道:“先前劝你,你还总是逞强不听,现在知道了也晚了。”

“娘,虽然是晚了,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今天就离了郑家。”

“先前劝你不肯听,现在偏又犟上了,一定要离了郑家。”杜老娘气道:“你刚嫁到郑家时,郑家也不过寻常人家,现在建了两层的青砖房,又置下了五六台织机,上千金的家当,现在你若是走了,都便宜了谁?”

大嫂也道:“云娘,你若是要回娘家,这些东西都带不回去的。”

无奈云娘一口咬定了,“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也要离了郑家。”

“那我帮你把衣服首饰都收拾起来吧。”二嫂说着便刚刚云娘正在包的包袱重新收拾起来,又问道:“你怎么只这样几件衣服?还有首饰,也只这几件,先前我看你戴过一套赤金的头面呢。”

云娘本不待理她,可是也知道二嫂这个人,若是不告诉她,她一定会一直问下去,直到问出来为止,便道:“贵重的头面一直放在婆婆那里的。”又告诉她,“你不必翻找了,我屋子里果真只有这几样银饰,再就是半吊铜钱,再多一分也没了。”

二嫂便不满地叨咕,“平日不是说你当家吗?什么都在你婆婆那里还叫当家?”

杜老娘便道:“你又胡浸些什么,云娘就是当家,也不过是管管寻常家事,家财还不是要放在老人家手中。”

三弟妇亦应和道:“书中说‘父母在,无私财。’哪有小辈自己攒私房的道理?”

云娘听到二嫂和三弟妇的话,知道她们明着说自己的事,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家里的事情打着机锋,又深知二嫂的性子,担心她将自己的东西也顺手摸了去,只得亲自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杜家。

杜老娘在一旁,也想到不管结果怎么样,今天闹成这个样子,总还要将云娘接回娘家住些日子,因此便吩咐大儿媳,“你去帮云娘将日常东西都收拾好,一会儿我们先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栀子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3-10 11: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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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穿

郑家自建了二层青砖楼房后,二老自然住在楼上,一应贵重物品也都放在楼上,先前云娘与郑源也住在楼上,后来郑源一年在家里住不了几日,云娘为了织锦方便就搬到了织房旁的一间小屋里,现在这间小屋里只摆着简单的几样家具,并无贵重之物。

刚刚先是采玉来闹了一回,又有二哥二嫂一番打砸,原本精巧干净的小屋现在乱成了一团。大嫂是个老实的人,听了婆婆吩咐,便动手帮云娘收拾东西,又顺便把屋子理了一理。

虽然杜老娘不让二媳妇动手,可是二嫂哪里会不动,只是她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却再没有可下手之处,只得帮着大嫂和云娘打了两个包袱放在床上,坐下等着男人那边传话过来。

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堂屋里传来采玉的哭嚎之声,随后,杜家大郎便走进屋子向大家道:“郑家已经答应将二房送走,留下儿子给云娘养着,爹让你们也过去呢。”

“我不愿意!”云娘站起身道:“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杜老娘一把拉住女儿,“你又犯犟了,真回了娘家是什么好事?且郑家也让了步,那孩子也小,养到自己屋里,长大了不就是自己生的一样?”

“是啊,”大嫂也劝,“云娘,你嫁了五年没生,恐怕真不能生了。郑家既然要送走二房,你便将儿子养着,怕他将来不孝敬你?”

三弟妇亦道:“姐姐,‘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适之文’,既然郑家已经如此退让,你还是赶紧出去给公婆赔个礼,与姐夫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吧。”

唯有二嫂撇嘴道:“谁稀罕那小杂种?云娘既然不会生,与其给别人养孩子,将来长大了又去寻他亲娘了,还不如跟我们回家,我们杜家养你!”

云娘知道自己真回了娘家,还不知道是谁养谁呢。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二嫂正说中了自己的心思,自己为什么白白给别人养孩子呢,且又是郑源瞒着自己在外面的奸生子,养好了没有人感谢自己,养不好反倒会落埋怨,将来孩子大了万一受人挑唆,恐怕也不会领自己的情。

况且郑家现在虽然同意将采玉送走,但其实一定不能真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郑源也许会悄悄养在哪里,时不时地过去住着,或者还说不定再养一个采金采银的,她才不要继续原来的日子,日日辛苦织锦给郑源养小妾。

一两天之前的云娘,还是省吃简用,拼命织锦,一心要积攒家业的小媳妇,可经历了如娘病死,丈夫纳妾的事,想法突然彻底变了,过去的日子她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娘,我要是留在郑家,就能把自己憋闷死。”云娘坚决地道:“如果娘不让我回杜家,我就自己留在盛泽镇。只凭着我的手艺,给人家织锦,也能养得起自己。”

杜老娘一向知道女儿是个最有主意的人,虽然还不赞成,却不敢坚持反对,只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就是别人再怎么样,娘家总是给你撑腰的。”

“既然如此,我去跟爹说。”云娘说着挣开娘的手进了堂屋,见婆婆和采玉并那个孩子已经不在堂屋了,爹正与公公分坐两侧,神色已经平缓下来,公公正向着郑源吩咐道:“你赶紧去打酒买菜,招待亲家公。”

抬眼见了云娘,笑道:“云娘,你爹娘一大早过来,恐怕还空着肚子跜,你张罗着备上酒席,大家在一起热闹一番。”

杜老爹见女儿出来,也笑道:“云娘,姑爷虽然行差踏错,但孩子总是郑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儿子,从今天起你抱到房里养着,就跟自己生的一样待。至于姑爷纳的二房,既然已经生了儿子,也算有功,送回本家听其另嫁即可。”

云娘待爹爹说完,马上摇头道:“爹,女儿知你为我好,可是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郑公赶紧道:“云娘,你一向懂事的,今天怎么就这样不通情达理起来?亲家公的条件我们都一一答应了,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又向郑源使个眼色。

郑源只得上前拱手道:“云娘,这一次是我错了,采玉我这就送回去,你别再闹了。”

云娘理也不理他们,只向爹道:“爹,女儿只要想到郑源为了纳妾,竟然欺骗我说丢了上千匹绸,哄得我这一年多的时间每日只歇一两个更次,拼了命地织锦,人累得像鬼一般,心里就不能平,这样的人家,我是怎么也不留了!”

杜老爹吃了一惊,“什么,那绸并没有被匪人劫走,而是姑爷用来纳妾了?”

云娘便道:“爹你算一算,采玉陪嫁的千两银子,再加上郑源在府城的吃用,可不正是那批绸价?”

杜老爹先前也没想到这里,但听女儿如此一说,果然觉得有道理,又想采玉一个妾室,哪里能有上千两的陪嫁,又多信了几分,立即转过头问:“姑爷,这事可是真的?”

“那锦果然是丢了,”郑源哪里能承认,一味地坚持,“当时遇到了匪人,已经报到了官府,我岂能撒谎!”

郑公当然相信儿子,“源儿没告诉亲家公娶了二房是不对,但是这二房是好人家的女儿,自有陪嫁,哪里能用我们家的绸呢?再者源儿一定不敢欺骗我们。”

杜老爹再听郑家父子的话,又疑惑起来,上千匹绸并不是小数目,那可是郑家全部的家底,总不敢相信郑源一股脑给了二房,正踌躇间,郑源已经指天发誓道:“我是从贩绸的钱里拿了些纳妾,但决不会做出欺骗家里的事!”

人若是糊涂的时候,事情摆在眼前也看不到,但只要清醒了,看不到的事情也能猜得,云娘根本不信郑源的谎言,便冷笑道:“你若真敢发誓,不如我们去问问汤巡检,盛泽河上有没有匪人,你是不是丢了上千匹的绸,他能不知道?”

一面说着一面又向二哥使眼色催道:“二哥,你不是与汤巡检熟识吗?便去问一问,我们在这里等着回话。”

二哥早看出云娘是在诈郑源,便起身道:“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我便与他结识了,蒙他不弃,待我还好。我这就去巡检司里问上一问,他定然是知道的。”又向杜老爹道:“爹,你等等,我一会儿便回。”说着就走。

云娘一向知道二哥头脑灵活,有几分聪明,平日只不愿意用在正地方,现在见他马上煞有架式地说了这一番话,若不是自己知道他时不时地夹带些私货出入盛泽镇,最怕的便是巡检司,也会信上几分。

现在只看着郑源,只见他果然胀红了脸,还不待二哥走到门前就上前拉住他,“二哥,这事哪里好去问汤巡检?他也未必晓得。”

二哥越发坚持要走,“都是管着一条河上的事,汤巡检怎么能不知道?且谁不知道汤巡检是个大公无私、正直刚硬的人,先前我倒没想起来问他,只要问了,想他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郑源死活不放二哥离开,“我,我那次遇到匪人并不是在盛春河上,是在别处,汤巡检一定不知道的。”

“不在盛春河上?那还能去哪里?”二哥只要拿到了别人的短处,向来最会借势而上,立即逼问:“该不是去了扬州?或者是江宁?那里可都是有名的销金窟,听说一外晚上用散尽千金只是等闲呢。”

郑源结结巴巴地又道:“没有,没有,其实,其实是在,在府城。”

“天下太平这么久了,府城里竟然有匪人?”二哥戏谑地笑了,“妹夫,你是糊涂了吧!”

现在屋里的人都听明白了事情的缘故,就连郑公也神色大变,原来他亦不知道丢了上千匹绸的事竟然是假的。

云娘便向爹道:“爹,女儿再留下,将来可能会被骗得连命都没了的。”

杜老爹先前听杜老娘说云娘回来给如娘奔丧时,人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心里就难过,家里这么多儿女,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又聪明又美丽又能干,原以为嫁到盛泽镇郑家,过着比家里好得多的日子,也算心情大慰。现在知道实情着实恼了起来,一拍桌子,沉下脸道:“郑家这是不义!我们去县里告他!”

原来杜老爹是读过些书的人,因识文断字,算得上杜家村里的头面人物,村里主持红白事、分家过继都少不了他,是以他颇懂得些官面上的话,刚刚一句停妻再娶就令郑家决定将采玉送走,现在又说郑家不义,自然是要占上锋的。

二哥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主,揪着郑源又打,“好妹夫!上千匹绸你都敢卖了私用,又哄了我妹妹觉也不睡地在家里织锦,我打死你不算什么!”又瞧着郑源浑身上下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先前都已经被他扯走了,更是遗憾,手下用的力气更大。

离开

郑源固然时常在县城和府城走动,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只是此事他已经被抓住痛脚,且因为刚刚郑家已经商议过了,总要将云娘留下,所以现在不敢还手,只是抱了头躲,不住地叫着,“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如此的!”

郑公虽然痛恨儿子,但是见此情景,只得央告,“亲家,快叫他舅兄别再打了,源儿已经知道错了。若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杜老爹喝住了儿子,不住地抚着一把山羊胡子,沉着脸想了半晌方向云娘道:“你果真想好了要离了郑家?”

云娘绝决地点头道:“我想好了!”

“那我们两家就义绝。”杜老爹道:“这可与休妻不一样,是因为郑家做了不义的事才断绝姻亲关系的,并不是你们郑家休了我们云娘。”

二哥亦高声嚷道:“对,就是义绝,我们家云娘可是什么错都没有,都是郑家的错!”

云娘还是第一次听到义绝这个词,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爹是为自己着想,尽管她心里认为不管怎么样离了郑家都行,只要赶紧离开,却还是道:“我都听爹的。”娘家也不过寻常百姓之家,家里亦有一摊子乱事,每个人也不是十全十美,不过倒底在自己遇到了事情时还是肯为自己出头,云娘也信得过。

郑婆先前已经抱了孙儿上楼,哪里能安稳,便站在楼梯上头听着,见话头不对,赶紧奔下楼道:“云娘,源儿是错了,但是你们可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以后家里织锦贩绸的事都听你的,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了。”

云娘自嫁入郑家五年,不管她做得如何好,婆婆也只是淡淡的,又始终有几分防着自己,第一次看到婆婆待自己如此诚心实情,若是以往,她一定会感激涕零,一心管好家,孝敬老人,但现在却已经激不起她一点的心绪了。如娘的婆家只为了舍不得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如娘死在眼前,如果公公婆婆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也一定会做一样的选择。

就说自己没生养的事,他们竟然连让自己好好调养一番都不肯,直接许了郑源纳妾生子。眼下他们不愿意自己离开,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织锦织得好,能为郑家带来利益。

只要想想这一年多的日子,丈夫不在家,自己一面要服侍公婆,一面起早贪晚织锦,婆婆连个鸡蛋也舍不得自己吃,她怎能忍得下?是以便冷笑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

杜老娘这时也带着儿媳妇们走了出来,听了大家的话,便上前向郑婆道:“亲家母,你是果真让云娘当家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让云娘当家,其实所有的家当都还由你们管着,只逼着云娘日日织锦,就连妆花纱一个月都要织两匹?”

郑婆赶紧道:“不是,不是,云娘喜欢织多久就织多久,一个月只要能织上一匹妆花纱就行了。”

二嫂用力一挤,便推开大嫂挤到了前面,向郑婆道:“老虔婆,就连云娘的首饰都要收走,真是不要脸!”

郑婆被骂了,脸又红又白,本待回骂几句,郑公却替她道:“先前也是怕云娘不小心丢了,只要云娘肯留下,我们便都交给云娘。”说着便喝斥着郑婆,“云娘的首饰,你便交给她自己吧,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郑公又道:“从今以后,我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只守在家里做事,亲家就放心吧。”

云娘再看爹脸上也有松动之色,知公婆必不许自己义绝离去,而爹娘免不了听了这样的条件会妥协,立即道:“如果你们非不许我走,那我杜云娘便发下重誓,我在郑家再不织一寸锦,不络一根丝,否则天打雷劈!”

郑家之所以不肯放云娘离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云娘织锦赚钱,现在云娘发下这样的誓言,摆明了就是不肯再为郑家织锦了,再看郑家会不会要自己!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紫胀了脸,想斥责云娘,可又见杜家一家子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并不敢出声,又知道云娘的性子犟,说得出便做得到,十分忧愁,只得劝道:“都是一家人,发这样的誓做什么。”

倒是郑源刚被父母逼着一直认错,现在见云娘如此绝情,反劝郑公郑婆道:“爹、娘,这样的媳妇,你们还留她做甚,我们家这么多台织机,没有杜云娘也一样过日子。”

云娘听了一笑,向爹道:“爹,你可听到了?女儿一定不留在郑家了。”

杜老爹见状,便道:“老大,你带着你娘你妹子和媳妇们先回去吧,我和老二老三把云娘的事情办好了再走。”

郑家公婆正在喝斥郑源,又听杜家一定要断了姻亲,还想百般劝阻,可是杜家人多,他们哪里拦得住,看着杜家老大带着一干女眷们出了家门,而杜老爹带着两个儿子沉下脸与他们谈起义绝的事来。

云娘下了决心回娘家,听了爹的吩咐便挽了包袱出门,待上了船更觉心胸宽敞,近处是冬日平静无波的水面,抬眼就见杜家村的河滩,自家的桑园正在河边,再往远处就是石山。

出嫁后虽然也回娘家,但是云娘这一次却有了不同以前的感觉,那种对家的依恋让她突然想起那些早已经遗忘的往事。

那片桑园应该是小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吧。每年三月,江南养蚕人家也称为蚕月的,家家户户因养蚕便关门闭户不与别人往来,甚至连话都不随便说的,唯有小姐妹们挽着筐去采桑叶时,可以一边采一边说笑,便觉得格外快活。

采叶有很多讲究,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桑叶上的露水才可以,挑了干净鲜嫩的叶子却不能上手,只用铁剪下直接用筐子接住,只有这样的叶蚕宝宝吃了才能长得好。

最初蚕宝宝很小很小,吃得很少,只要采一点嫩叶就够了,回家后还要将叶子剪开再放上蚕匾。可它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吃,一刻不停地长,很快每天就要吃很多很多桑叶,只要将桑叶放在蚕匾里,马上能听到一片沙沙地蚕宝宝吃桑叶声,这时家里的桑叶简直一会儿也不能断,采叶就是很辛苦的事。

可是在家里的桑园采叶总还是容易的,如果家里的桑叶不够了,而蚕宝宝是一天也不能没了叶的,这时大家便相约着到山脚下的野桑树采叶了,那可要一大早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呢。

不管多累,大家都是开心的,因为只要蚕宝宝吃得好,长得好,家里一年的日子就很好过。

村子再远一些的石山,那里有一大片竹林,夏日里,大家最喜欢去找僧竺蕈,那种四周挂着网络的菌特别鲜美,又特别稀有,很多人一个夏天都找不到一颗,只能带些别的菌子回来,云娘却每年都能找回几颗,因为姐姐出嫁前告诉她几处长僧竺蕈的隐秘处,每年照例去找就可以采回来,后来她又告诉了侄女儿们。

至于到了秋日,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小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采桑葚,这时再没有束缚,尽可以一面采一面吃,回到家中时嘴唇都是乌黑乌黑的。

到了冬季,也就是这个时候,正可以去挖冬笋。带着小锄头,看到竹子根上面的土有些异样的突起,拿着锄头一锄,便能捡到一个冬笋。云娘可是挖冬笋的高手,她与同村的女孩们一起挖笋,哪一次带回来的笋都最多。

自己家去正无事,不如明天就去挖一些,冬笋倒是比春笋还鲜还嫩…

正想着,船突然在河中间停了,云娘转头一看,原来是遇到了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站在船的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正落到自己身上。云娘便知他认出了自己,赶紧在船上站起了身,敛襟行礼,叫了声“汤巡检。”

汤巡检略点了点头,挥手道:“普通民船,不必查了。”

小船轻盈,略转了转船头,便又向杜家村驶去,二嫂扪胸探头问道:“云娘?那人是谁?看着好威武吓人。”

云娘奇道:“你与二哥总在盛泽河上来往,怎么不认得汤巡检?”

“我们躲他还来不及呢!”二嫂犹有余悸地道,可又掩不了好奇,“大家都叫他汤豆腐,我原来以一定是长得白白矮矮胖胖像豆腐似的呢,原来却是个这般俊俏的男子,就是看起来太威严了。”

云娘便道:“你是没见到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的样子,那真是剑眉星目,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盛泽镇上再没见过那样的人物,引得镇上所有的妇人们背后都在谈论他,胆大的还去同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才发现汤巡检最是冷面冷心、不讲情面,方才好些。至于那些想逃税的牙行老板们更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又苦于抓不住他的痛脚,只得为他编了几个笑话,说他每月只几两的俸禄银子,肉都吃不起,只吃豆腐,又给他起了个汤豆腐的浑名,才在盛泽镇里叫开了。

难处

二嫂夸了几句汤巡检,见大家都不搭话,便又问云娘,“你怎么与汤巡检认得呢?”

“二嫂怎么忘记了,去年我们几个织工去吴江县服差役时,正是坐巡检司的船过去,是以便认得了。”云娘从没有把自己求了汤巡检进了官织厂学会了织妆花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免得让人误会。

但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比别人与汤巡检多说了一句话而已,并无其它交情,原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今天他竟认出了自己,也实在出乎意料。

二嫂看着后面的巡检司官船,转了转眼珠,便笑道:“怪不得小姑刚刚让你二哥去问汤巡检,感情你果真认得他。若是早知如此,我不也早就与巡检大人结识了?”

云娘便知她又打歪主意了。

盛泽镇日渐繁盛,因河道交通往来甚密,又有商贾辐辏,便设了巡检司,不只负责捕盗之职,亦协助吴江县衙收取商船过往之税。是以巡检司权限极大,也因此连续出了几个贪腐的巡检,不只在府城出了名,就是京城亦有人知道。

二哥和二嫂时常贩了些蚕茧、蚕丝到盛泽镇,因本钱小,人又懒,获利并不多,他们便时常想办法逃税,因东西少,倒也不易被查到。现在一定又想借了自己与汤巡检认识做些贪小便宜的勾当。

云娘当下便板了脸道:“整个盛泽镇谁不知道汤巡检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不过与我见过两面,虽然有那么一点交情,却根本不可能循私。”又恐她听不进去,又道:“二嫂,我也好言劝你一句,现在丝茧的生意好做,你们只要不怕辛苦,安日子到各乡收丝收茧,再到盛泽镇出脱,除了税钱至少要有一成的利,倒比现在小打小闹,提心吊胆躲几个钱的税要好得多!”

杜老娘也斥责二媳妇,“你们两口子最不喜做农活,又吃不了养蚕的苦,日日不在家中,只说要做生意,却又没见赚钱交到家中,可不许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若被人抓了,你爹的老脸可都要让你们丢尽了!”

三弟媳亦道:“二嫂,你和二哥可不要犯事,三郎参加童试在礼房报名时,还要登记三代履历,家里一定要清白出身,不能有作奸犯科之人。且同考五人互结,又要请廪生作保,若二哥二嫂行差踏错,便没有人为三郎作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