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知道苏娘子的母亲就是绣庄的独女,学了一手好绣活,只是四十岁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赘生了一子一女,儿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只剩下苏娘子一个女儿,只能留在家中撑起绣庄。

苏娘子平日里不大喜欢与人说笑,又颇为高傲,云娘只当她从没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不禁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十几年没有回盛泽镇。”苏娘子抽噎着拉住云娘道:“云娘,你羡慕我未嫁,可我却宁愿当时跟着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负了我,但总不会再后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里上有瞎眼的母亲,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里能狠了心走呢!”

云娘听了,竟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觉得那酒很难喝,却也端了起来一口灌了进去。

结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苏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妇一定要送云娘回家。云娘也后悔不来,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别人说,只自己都觉得丢人。

且头晕晕的,看着什么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楼没多远,云娘便知道自己又错了,丁寡妇其实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说,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计盛泽镇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疯呢——还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总算到了家门前,丁寡妇却已经靠在云娘身上动不得了。云娘只得勉力扶着她,好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喊荼蘼来帮忙,却怎么也喊不到,只得先半拖半拉地将丁寡妇弄进屋里。

又见处处黑着,先点了灯烛,然后到荼蘼住的屋子里一照,床上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的,心里激灵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这些日子荼蘼总像没魂了似的往巡检司后院跑,自己心里也乱,竟没时间理论。

这大半夜的,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云娘心里急了起来,便向后院过去,又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迟疑一下还是迈过那道篱笆,回想着荼蘼所说的路去找那几种果树。虽然是夜里,但还有半轮月亮,并不甚黑,她摸索着果然找到了几株果树,又见一架梯子搭在树上,只是树上树下哪里有人?

云娘又四处找了找,可巡检司的后院大得很,哪里能找到,只得轻声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面出来一个黑影,“荼蘼怎么了?”

第40章 食色

云娘知是汤巡检,倒没有怕,只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后院来,实在是丢人。可眼下也顾不上,只急道:“我回来她就没在,前些天她就时常说来看桃子熟没熟,我就想着过来找找看。”

汤巡检身上随便地披件袍子,想来已经躺下又被惊醒了,便站在云娘身边喊了声“阿虎!”也没有人应。想想转身向一处房舍走过去,云娘在后面急忙跟过去,只是汤巡检走得快,待她到时汤巡检已经转回了身,先骂了一声,“这对狗男女!”又拦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们?”云娘还剩的一点酒意,现在也全吓没了,身子就抖了起来了,声音也颤了,“这可怎么好?是我把荼蘼从家里接出来到我这里住的。”

汤巡检见她吓成了这样,反倒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怕的?”

“可还是要明媒正娶才行啊!”

汤巡检便笑着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

“那是自然,”云娘说过,又觉得汤这话这笑中似有深意,便赶紧道:“你明天让阿虎去荼蘼家提亲吧。”说着低头就跑。

不想还没跑出去,却被汤巡检一把抓住抱了起来,几大步送到后门前,“你醉成这样小心摔了。”

云娘的身子猛地腾空,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抓住了汤巡检的衣领,手便触到了他有前胸,夏日的衣衫太过轻薄,似并不存在,立即便感觉到温热的胸膛,同时一种淡淡皂角的味道正入鼻端,手马上松开了用力推去,哪里能推得动,反被抱得更紧了。

就在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前,汤巡检将她放下,轻声在她耳边问,“怪不得你从没过去寻过我呢?”

然后他便走远了。

云娘抱膝坐门槛上,刚刚的感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现在还回不了神,她竟是被汤巡检抱着回来的吗?

他坚硬的胸膛、淡淡的气息,还是临别前的问话,似乎还都没有离开她,全部莹绕在她的身边,她将双膝抱得更紧了,好像依旧感受着当时的温暖。

汤巡检平日对她虽然与别人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直接,甚至,甚至有些轻浮。

恐是因为荼蘼就这样上门跟了阿虎,他便也疑心自己是轻浮的人了。

云娘纵然喜欢汤巡检,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任何轻浮的举止。

一瞬间,云娘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想向他的背影大声喊,“我才不会过去找你!”若是她的酒没有醒,一定会向他如此喊上一声的。

那样高贵俊朗,品貌出众的男子,又一向对自己不同,他关照着自己,他独独向自己笑着,云娘确实也被打动了。

可是,没有人比云娘更加明白,她就是答应嫁给马二嫂的弟弟,也不会嫁给汤巡检的。

她已经嫁过一次了,更是经历了和离,深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有现在做比较,云娘才明白自己从没真正动过情的,但尚且被伤得千疮百孔。现在若是如飞蛾扑火般地扑上去,自已又哪里会受得他的任何一次伤害呢。

人慢慢清醒过来,便开始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夜晚已经起了凉风,送来一阵阵的“札札”声,屋子里丁寡妇含糊地叫着“水,水…”的声音,她赶紧起身端了水喂了,看丁寡妇又要吐,又拿盆子,这样那样地折腾了半晌。

看着丁寡妇呼呼沉睡过去,云娘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怔怔地坐着,突然听到荼蘼叩门声,起身开了门。

荼蘼进来垂着头道:“我去摘桃,结果在树下睡着了。”

“你还说谎!”云娘气不打一处来,“那几株果树下我都找了一遍。”

“娘子,你过去了?”

“不只我过去了,汤巡检也知道了。”

“那怎么好?”荼蘼急了,“明天汤巡检要打阿虎了。”

“你现在还管他?先管你自己吧,不用说你爹你娘,就是我也想打你一顿呢!”

“娘子,你打就打吧,就是我爹和娘打,我也不怕。只是别让汤巡检打阿虎。”

“你别护着他,阿虎最该被打一顿,他若是看上了你只管遣人去提亲,为什么要坏了你的清白?”

“不是的,是因为他还差半年没满二十五岁,汤家的规矩是下人到了二十五才给娶亲,让我再等半年跟汤巡检说。”

“什么?阿虎是奴籍?”云娘虽然气荼蘼与阿虎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苟合,但又觉得阿虎身体强壮,功夫不错,性子也单纯,平日里对荼蘼也好,如果他们能成亲,心里其实是替荼蘼满意的,但是如果是奴籍,就要另说了。

荼蘼却不以为然,“是的,他家好几代都是汤家的下人了。”

云娘要被气死了,她出身寻常小户人家,平日里很少见到奴仆,更不用说世代为仆的了。没想到阿虎竟然是奴仆,便问荼蘼,“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嫁了他,将来生的孩子都是奴籍。”

“我不管,只有阿虎愿意娶我,我就嫁他。”荼蘼也看出云娘真生气了,便又小声道:“我怕再过几年成老姑娘了,一辈子嫁不出去呢。”

“傻荼蘼,其实有时候嫁人未必有不嫁好的。”只是云娘说过,也知道荼蘼肯定听不进了,又见她衣衫不整,只好让她先回房,“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起来了,见荼蘼还如常一般早起做了饭,也不禁说她一句,“你这样能想得开倒是好了。”

没想到荼蘼却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阿虎说过半年他就娶我了,我正绣嫁衣呢。”

云娘白担了半夜的心,赌气不理她,终究还是提了食盒问:“送哪里?”

“娘子,你陪我去送太好了,一定要帮阿虎求求请。”

“不是我陪你去,而是从现在起你不许再过后院的篱笆!”

荼蘼听了垂下头。

云娘便又喝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荼蘼答应后又恳求道:“他们练武场上,那几株果树再往前走,然后向右拐。娘子千万替我给阿虎求情!”

云娘不理她,但却依言走了过去,果然远远就听到阿虎叫痛,“六爷,轻一点!我还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平日阿虎在外面都是称巡检官名的,此时在后院便换了称呼,云娘便才知道汤巡检行六。

此时不暇细想,只快步赶了过去,可到了跟前却又停住了,原以为他在打人,结果却见两人穿着短打衣服正在练武,手中的棍子撞在一起发出脆响,间或一声沉闷的,就是棍子打到了阿虎身上。

云娘虽然以为阿虎应该挨一顿打,但也打算上前拦住的。毕竟这个时候了,就是打阿虎一顿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定下亲事将荼蘼娶过门才是。可现在见两人正在对练,云娘倒不好拦了,只得站在一旁看。

没想到身材高大壮实的阿虎却根本不是汤巡检的对手,被汤巡检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得没有招架之力,一眼见到云娘,扔下棍子跑过来跪求,“杜娘子,你快给我求求情吧,我家六爷不知怎么了,下狠手打我。”

云娘也气,便问:“你做错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错啊!”

汤巡检又一棍子打过来,根本没碰到云娘,却不知怎么轻巧巧地将阿虎扫到了一边,将阿虎扔下的棍子踢给他,接着又一棍打来。

阿虎接了棍子叫着跳了起来,“六爷,我打不过你呀!哎呦!”

再挨了一棍子,“我哪错了?六爷!”

又一棍子,“是昨天衣服没洗干净?”

再又一棍子,“是不小心弄乱桌子了?”

云娘瞧着这一会儿阿虎已经被打得不轻,终是不忍,便道:“阿虎,你想娶荼蘼怎么不先去荼蘼家提亲呢?”

阿虎才明白原来是这桩事情被发现了,早吓得魂飞魄散,就立在当处不动了,又挨了一棍子方醒过神来跪下求道:“我不是想瞒着六爷,只是当时六爷带我出来,是因为我种菜种得好,又说回京城才给我许亲,我才不敢说的。”

云娘一听急了,“你们已经做下事情,现在还不敢说,难道想逼死荼蘼吗?”

“不是,我也没想到会,会那样,”阿虎垂头道:“汤家的规矩是奴才过了二十五才给许亲呢,我已经告诉了荼蘼,再过半年我到了二十五,就禀明六爷说亲。”

汤巡检却手扶着棍子,看着云娘却道:“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才打你,你再想想?”

“六爷,那是为什么?”

汤巡检“啪”地一声在阿虎的腿上敲了一下,“哪有主子还没娶亲,奴才倒占先了的理!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阿虎倒在地上,却没有像刚刚一样认错,反抱起屈来,“我跟着来伺候六爷,自然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这些日子常听六爷说什么‘食色,一也。’又说是圣贤的话,既然圣贤都说这两样都要紧,并排第一,我才昏了头。”

第41章 偶遇

阿虎的话,云娘并没有听懂,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躲着汤巡检的目光,将食盒放在桌上道:“这是早饭,以后每餐饭阿虎到我们家后门去取吧,只是不许过那道篱笆。”

就听阿虎又“哎呦”一声,然后汤巡检道:“圣贤的话都让你这奴才乱改了!”知他是告诉自己阿虎传错了话,但终是不明白圣贤到底说了些什么食什么色的,又觉得汤巡检这几句话都有着别的意思,似乎是给自己听的。

但是云娘先前有多心动神摇,现在就有多坚定,只若无其事地道:“阿虎还是奴籍,汤巡检想怎么办好?”

汤巡检瞧着她略一笑道:“你说什么办就怎么办,若要消了奴籍也容易。”

云娘听了,才放下心来,又认真说道:“那就让阿虎今天就遣人到荼蘼家里提亲,挑最近的好日子成亲。”说着便走了。

好在汤巡检并没有追过来,大约是有阿虎在吧。

回到屋子见丁寡妇已经起来,头发衣裳都整整齐齐的,正神清气爽看着她帐子上的绣花,见了她道:“这花样子倒是别致!”瞧着云娘没精打采地进来便又笑她,“你才多大,喝这么点酒竟没有我这把老骨头有精神。”

云娘在心里想,你老人家躺在床上睡,我在下面伺候着,半夜里又去找荼蘼,再守着门,最后只在床角蜷了一会儿,一大早又去说亲,能有精神才怪呢。但是这些话终究不好说,只能不说。

见荼蘼端了饭来,便留丁寡妇一起用,丁寡妇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连喝了好几碗粥,又道:“无怪巡检司都要荼蘼去做饭呢,这粥熬得好!这泡菜有滋味!这酒酿也好!”

说着阿虎已经换了身新衣服过来,一条腿还有点为瘸,到云娘面前跪了道:“杜娘子,我要向荼蘼提亲。”

云娘赶紧避开,“荼蘼的亲事我做不得主,你应该去她家里提亲。”

“六爷让我先来给杜娘子行个礼。”

云娘还真不适应别人给自己跪,便摆手道:“你快起来吧,请了媒人,备了四色礼再去提亲。”

丁寡妇听了便放下碗笑道,“若是请朱嫂子说媒,总少不了谢媒钱,不如我帮你提去。”又向云娘道:“你吃了饭赶紧去织锦,那边没有你不成,荼蘼的事我包了,给他们定个近些的日子早些成亲,大家都了了心事吧。”说着又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便知她经历的事情多,一定已经猜出了什么,但有这么个能干的老人家出面帮忙,自然是极好的,便先拿了两双绣好的鞋面做谢媒礼,待吃了饭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妇与阿虎他们商量。

等到丁寡妇下午回来时,云娘见她老人家身上又带了酒气,便知中午吃了酒席。还不待问,丁寡妇就得意告诉她,“亲事说成了!荼蘼家里很愿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说一直跟着汤巡检也好,倒不怕没饭吃。”

又道:“其余的事也都商量妥当了,荼蘼家里只要六两银子聘礼,阿虎马上答应了,先说给二两的陪嫁,我帮着说了情,最后答应给四两。今天吃的就是定亲酒,阿虎在盛水楼请的,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就是下个月十二。”

这些年盛泽镇日益富裕,聘礼也一天天地涨了来,六两银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两,再置写首饰衣服,剩不了什么,恐怕还要搭些,可见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这件喜事总算完满了。

云娘当晚便带着荼蘼上街将先前那许下的银钗买了,却正挑了钗头是荼蘼花样式的,亮闪闪的,荼蘼喜欢得一路捧在手里看,又一直笑到家里,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虽是要嫁到巡检司里,但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回自家住着,毕竟每日还要帮巡检司里做三餐。

好在盛泽镇向来规矩不严,未婚夫妻见面并没有什么,只是云娘却盯得紧,每日晚上再不许荼蘼出门,看着她在家里缝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将送汤巡检的礼品买了,一次将话说清,就再无来往。只是又逛了两三日,还是没有一丝头绪。这日逛到了老街的尽头,到了卜家文房四宝店门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说过汤巡检房里有好多书,又摆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便进了门细细地看。

盛泽镇上读书人并不多,这两年虽有几家肯让孩子进学堂,但是比起织锦做生意的却依旧少得多了,是以只有这一家做读书人生意的铺子,亦不甚红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连个伙计也没雇。

先前云娘有时会替三弟买些纸笔之物,卜老板便认得她,见了便笑道:“杜娘子来了,我们店新进了上好湖笔,一盒十支,才要一两银子;还有宣纸,每刀也只要半两,杜老娘子是老主顾了,若是多拿,价还能再让些。”

云娘见他叫自己杜娘子,便点头一笑,盛泽镇里若是认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离了,连称呼也改了,倒也让自己听了心里妥帖。一样样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别的。”说着便向里面走去,最里面架子上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贵的。

卜老板一见更加热情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最齐全,与府城也不差什么,你看这端砚,研墨一点也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别细滑,还有这徽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正与这端砚配着一起用…”

云娘先前哪有时间出来逛,就是来了也只是买了东西就走,还第一次听卜老板讲这么多,觉得颇有趣味。一时都看了,还是没决定下来。又随着他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门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摆了许多书,都是靛青色的封面,书脊上写着字,心里一动,便问:“有红娘的书吗?”

“杜娘子是问的是《西厢记》吧?”卜老板说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书,递了过来,最上面果然是个西字,又道:“这些都是新书。”

云娘摸了摸那个西字,忽听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来又有客人到了。

云娘一抬眼,原来却是汤巡检,正向小店走来,还向她一笑。

云娘的心便扑通一跳,赶紧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从那日陈大花来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经不再躲着汤巡检了,见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现在也赶紧还了一礼。他们只能是邻居,就按邻居的礼数好好地相处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里,云娘装做看书,却悄悄瞧着汤巡检,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选什么。毕竟要给他送礼,便照他喜欢的样子再买些就成了,心里又庆幸,今天果然来对了地方。

平日汤巡检从不在街上走动,没想到他原来是逛这家店的。

不料汤巡检也正拿眼看她,一时间两双眼睛对上了,吓得云娘赶紧转了回去,顺手打开那本《西厢记》挡在脸上,然后从书下面看汤巡检。

汤巡检到了店里却不去看文房四宝,也不去看那些书,甚至也不向里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里捡了样东西随意地看。

云娘却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两年她陪三弟买书,三郎就在大木箱子里捡了几本书,只有平日里一两成的价格,据说是大户人家不要的旧书,听卜老板说他有个在京城做门房的亲戚,大户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连箱子一同送船上运过来才不到一两银子。

也不知汤巡检为什么也要到这里面来挑书,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干净漂亮的新书,那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物看。

云娘心里怀疑,却一直拿眼觑着,见汤巡检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卷轴,打开是一副画儿,她从一侧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鸟的,倒很好看。

这边卜老板便赶紧道:“这是京城里名家画的,十两银子。”

云娘便生气了,她也曾在这箱子里买过一张画呢,回去铰了鞋样子,才给十个钱,卜老板真敢拿着这旧东西骗人!

盛泽镇里的生意人就是这样的,顶喜欢欺负外乡人和不懂行的人。绸缎的价一般不容易离谱是因为牙行太多,只要货比三家就好了。但是这文房四宝只卜家独一份,就从没有个准准的价。先前三弟自己来买纸笔,就贵得很,后来云娘便自己来,讲了几回价才觉得差不离。

现在汤巡检来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别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说顶佩服汤巡检的为人,可真是骗起钱来就谁也顾不上,又一个劲儿地夸着那画怎么好,要十两银子已经是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骗别人,云娘可以不管,但是骗到了汤巡检,她便不会让的。

他们至少是邻居,总不能看着邻居被骗吧。

虽然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因为陈大花也是邻居,但若被骗了她一定不会管。

可是,云娘也还有一个理由,陈大花那样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骗了,她也不会被骗呢!

云娘这样想着,就见汤巡检只听卜老板口若悬河地讲着,一句也不言语,看了几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张,卜老板又笑道:“这张也一样,都是一个价。”

云娘看着汤巡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拿手指在画上轻轻掸了掸,将那上面的浮灰掸了下去。

汤巡检那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极干净的人,竟肯为这幅画掸灰,云娘就明白他看上这画要买,只怕他上当,又不好直说坏人家生意,见卜老板正在他们二人间,面对着汤巡检,正将这画吹得天花乱坠,便轻轻咳了一声。

第42章 买画

汤巡检听了咳嗽果然抬起头来,云娘便向他眨了眨眼,用手指着那画摇了摇头。汤巡检果然便明白过来了,却不动声色,依旧放下,又将其余的画都看了一回才转身走了。

卜老板见生意不成,只得转了回来,却见云娘正拿了店里最好的一对儿徽墨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又来回敲着,听那清脆的声音,便道:“杜娘子,你可真是识货的人哪!我们满店里只这一对儿墨是上好的,先前张举人定了要送座师的,后来他那座师犯了事,便没送出去,又拿回我这里寄卖,一百两银子平出,我一文不赚的!”

这对儿徽墨的事云娘听卜老板说过一回的,只是那时他还说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自己也曾问过三弟,才知道原来好墨竟真能卖很贵很贵的价,差不多跟金子一样。

眼下这两块墨便跟石头般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相互敲击一下,竟有金石之声。

卜老板便又道:“你知道吗?这墨是在松烟之中又加了珍珠、玉屑、龙脑和生漆,足足要捣十万杵才能成呢。”

云娘凑到鼻子处一闻,果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闻着便觉得头脑清醒,心中更是喜欢,便道:“我只有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拿,就拿着了。”

卜老板拍胸叫起屈来,“杜娘子,我们小店哪里有那样大的利?这是寄卖的,我一两银子也不赚给你八十两好了。”

“五十两就五十两,再多没有了。”

“最少七十五两!”

“就五十两!”

“七十两,”卜老板摊手道:“也就是因为杜娘子是老主顾,才能这个价拿,又因为我们盛泽镇文风不盛,这样好的墨没有人识得。”

云娘思忖一下,“也就算了,我真没有这许多银子。”放下墨便要走。

“杜娘子,杜娘子,”卜老板赶紧拦住,“这墨压在我手里已经两年多了,若是杜娘子的弟弟买去送礼绝对是上佳的,我宁肯什么也不赚也不想留着了,就再让十两银子。”

云娘便拿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两多的散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钱道:“再就只有这些了。”

卜老板唉声叹气,那墨张举人打了半折只要五十两银子寄放在他这里,结果两年多才赚了一两银子,实在划不来,但总归是生意,又怕再放着没有人买,终于还是答应了,重新装回盒子里包上。

云娘便又道:“顺手把那箱子里的那几张画都给我包上,我回家糊墙。”

“哎呀!杜娘子,你可听我刚向汤巡检要十两银子一张?这可是京城名画师的画啊!”

云娘嗤地笑了,“新年画才二十个钱一张,你这旧画就敢要十两银子?”

“那怎么一样?这是名家画的。”

“你别跟我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若是真名画家,怎么不挂在架子上好好摆着?”云娘摆手道:“汤巡检为什么不买,他早看明白了。你这些说辞只好骗骗不懂的人,在我面前还是别说那些,赶紧给我包了家去糊墙。”

卜老板并不甘心,便道:“杜娘子,这画果真好,你只摸摸这纸就知道了。”

云娘上前摸了摸,觉得纸果然很厚,原来这些画是裱在一层纸上的,突然又发现那画轴上装裱的却是上好的云锦,只是有些年头,很是陈旧了,看着便不起眼,更是明白这画一定要买下来。数了数共六幅,便蹙眉道:“也罢,糊墙也能结实些,等跟我去取那五十两时再我多借一百钱给你吧。”

卜老板便应了,将东西一总包了给云娘。

云娘接了东西,带着他去了苏娘子的绣庄,将先前说好的五十两分红银子取了,再向苏娘子借了一百钱,一并给了卜老板,银货两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