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抱着这一堆回了家,先将墨先放在一旁,却立即拿干净的棉布将六张画抹干净,铺在桌子上细看,所有的画纸张装裱都一样,上面亦都是花鸟,但是每幅又各不相同。

六幅画都很好看,云娘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幅,一枝带着花和果的海棠斜着伸入画中,又有两只小鸟儿在树枝上下飞,树枝青翠,花儿娇艳,果儿低垂,鸟儿似乎就要从画里跳出来向她喳喳叫一般。她记得汤巡检弹灰的就是这一幅。

云娘便决定将这幅画连同那墨一同送给汤巡检做礼品,剩下的五幅就留下自己挂在墙上看,也算是留下念想吧,如果自己看画的时候,汤巡检也在看,谁也不会知道,岂不是很好?

眼下,就先在自己房里挂几天,每日先看着,等荼蘼成亲后,自己便送到巡检司里。

所以这些日子,云娘也不做针线了,每日只看那画,荼蘼见她看得十分入迷,便奇怪地问:“这画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年画热闹好看呢。”

“这画儿可比年画耐看得多,”云娘也说不上自己只是喜欢这画儿还是因为将来要将它送给汤巡检,将来再也看不到了,竟然只觉得看不够,突然想到,“我把这花这鸟都描下来,将来绣在衣服上不是很好吗?”

说做就做,云娘平日也喜欢看画,又顶会描新花样,现在找了炭笔,一点点地描出来,一气画了好多张,终觉得描的花样与真的差太远,便又找了一块素锦,用各色的钱将画慢慢绣出来。将来就是将这画送走了,她也还会留下这绣件。

一时间,云娘竟忙碌起来,她亦喜欢这忙碌,就不必再想太多的事,只专心看着画配线绣着,什么也不必想。

这一天傍晚从丁家回来,就见郑家公婆站在自己门前,云娘十分不想与他们相见,便欲转身离开,却早被守在那里的郑公郑婆看到,“云娘,是我们来看你了。”

云娘无奈,却也只得回转,到了门前略蹲了蹲身,道:“我还好,劳你们挂记,只是天色也渐渐晚了,还是请回吧。”

郑公郑婆面面相觑,便都失望道:“这才过了半年,竟然像生人一般的了,云娘你都不让我们进去喝一杯茶吗?”

云娘却知道,正是自己向荼蘼说过不许郑家人再进门,荼蘼才将他们拦在外面的,现在她如何自食其言,便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让外人进的。”

郑公郑婆便问:“我们也算得外人?”

云娘并不欲与老人家争执,却也不响,只不肯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既然已经和离了,就不要再搅在一处。

郑公便道:“云娘,我们从一开始便不愿意你走的,现在更是后悔不该写了和离书。不如你与我们回去,我们与源儿媳妇分成两处过日子,楼房一分为二,那妆花机也给你用。”

郑婆也赶紧接道:“你一定知道,现在妆花织机根本买不到,不用说镇上,就是县里、府城里除了官织厂都找不出第二台了,你织了纱我们在一处度日,还是一家人,我们也只当你是亲女儿一样。”

云娘自离了郑家,从不再管郑家如何了。但是总有好事之人会将郑家的事情告诉她,毕竟她与*和离也算得上镇子上的一件大事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以她便也听到*已经将采玉扶了正,成了郑家的儿媳。又听说先前他们在府城里苟且,用着郑家的绸钱,什么都不操心,日子自然好过。现在真正担起家事,柴米油盐样样不能少,*与采玉自不可能没有争吵,而郑公郑婆与新儿媳的矛盾就更大了。

云娘是见过采玉的,只从相貌言谈上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且她的那个出身岂是会过日子的?先前自己那样能干,那样俭省,都没有得到郑公郑婆的赞许,现在的采玉要与他们融洽相处自然更难。

相处不过半年,郑公郑婆倒觉出自己的好了,想重新与自己一起过日子,要自己织锦奉养他们,可是自己有那样傻吗?

云娘便道:“我自有亲爹娘要俸养。”

郑公郑婆不意云娘竟有如此口才,只简单的一句话,便噎得他们无话可答,就垂下泪来,“云娘,你不知道那采玉有多厉害,家里的事她样样要管,且银钱又不让我们经手,也不知怎么调唆的源儿,将我们吃了好几年的燕窝都停了,她自己倒日日在屋子里偷吃。平日家里用度也大多了,金的银的,凭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地糟蹋。”

“郑家的事,早与我无关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罢了。”云娘又劝道:“两位老人家早些回吧,天已经黑了呢。”

恰这时荼蘼出门来看,见云娘已经回来,便道:“娘子,晚饭已经摆好,再不吃就冷了。”

荼蘼并不会说谎,她果然是从后厨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肉香气,郑公郑婆嗅了不禁道:“你们吃的倒好。”

“比在郑家时强多了!”荼蘼笑道:“我和娘子每天早上一人一颗酒酿蛋,小菜,每日都要换各色的粥,中午…”

云娘却挡住她,“荼蘼,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去。”见郑公郑婆还不欲走,也不再等,进去将门关了。

第43章 说媒

荼蘼先前在郑家时与*见面极少,却整日被郑公郑婆责骂,是以她对*倒还罢了,只对郑公郑婆十分不满,便向云娘道:“娘子怎么不让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好,穿的也好,睡的也好,日子过得就是好嘛!”

“他们毕竟是老人家,我们何苦与他们做口舌之争呢。”云娘说着,见荼蘼做了肉圆,便道:“这大热的天,你也省些事只做青菜便好了。”

“阿虎想吃。”

云娘便笑,“也罢,算我没说。”,盛了一个肉圆放到口中一品,也不禁问:“你的菜做得越发好了,怪不得在外面闻着就香得很。”

荼蘼最喜欢听这样的话,遂眉飞色舞地道:“这肉圆我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做的呢,就按娘子说的,先选了好肉,把筋都剔出去…”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喊荼蘼,荼蘼便急忙跑去了。

自然是阿虎,因云娘不许荼蘼再去巡检司,亦不让阿虎过自家的篱笆,所以两人便每天都要隔着篱笆说话。

云娘就听着两个人一长一短地说着,“你吃过了吗?”

“还没,巡检正吃着,我先来看看你。”

“那你先去吃饭吧。”

“不,我先陪你一会儿再回去。”

“…”

“那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不过我一点也不饿…”

云娘便屈指算了一算,离十二也没几天了,还是赶紧到了的好。这一日日的,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硬是搅散了织女和牛郎的恶毒王母娘娘一般。

但是,荼蘼毕竟是自己从她家里接了过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且不说荼蘼的父母会找自己,就算自己心里也过不去的,所以自己还是要盯住他们,直到平安顺利地成亲为止。

就在云娘的盼望中,阿虎和荼蘼的亲事终于办了。听说汤巡检又拿出十两银子帮他们丰丰富富地摆了喜酒。

盛泽镇的人一向对汤巡检的事感兴趣,阿虎和荼蘼的亲事人们倒不大理论,反极有兴趣地为汤巡检算帐,自他到盛泽镇,俸禄不过三十之两上下,现在随手就拿出十两,可见平日用度之少。

又有人算出汤巡检还要剩下十五六两银子,也是不知准还是不准。

但计算之人又言之凿凿,汤巡检除了到河上巡查以外,要么在家中读书,要么上山打猎,荼楼酒庄都难觅他的踪影,更不用提不正经之处了,是以花销几乎是零。

至于他到了盛泽镇后,万事不与人来往,官场上的应酬一概全免,就是吴江县县令夫人寿辰他都没有去送礼,当然镇这么多牙行、织坊,他更是不理不睬,人情往来,分文皆无,虽无进项,但亦无出项。

面对盛泽镇巡检这摊混水,他如此这般虽然特立独行,却是坐得最长的,当然也是坐得最稳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议论,再过两年,啊不,不到两年了,只一年零□□个月,巡检的任就满了,那时一定会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来的巡检会是什么样的?

平时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为难过他的几家商行现在也宁愿他不走了,其实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税钱,并不为多,比各处打点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许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横行霸道的几伙子小人现在潦倒不已,才盼着汤巡检走,只是现在被他压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样,有汤巡检在这一日,就没有人敢去挑战他的规矩。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却一一听到了心里,也替汤巡检算了一笔帐。只是这帐却算的是他的花销:吃的是禄米、自打的猎物和自己里种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两套从成衣铺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猎,再就是在巡检司中读书,这日子过得实在太过简朴,简朴得令人心疼。

现在有荼蘼帮着做饭,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帮他缝几件好衣裳,做几双鞋,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头织锦,甚至原本说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几天,因为新织的花样要赶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织锦,听着大家闲话,虽一言不发,心里的决断越发清晰。

画上的图已经绣得有些眉目了,虽然没完全绣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经全部记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经得了,她又用厚实的提花锦在里面加了一层里子,画轴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刚好给汤巡检送去,自己也要把话说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妇说了一声早些出来,好将这事办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终究是难过的,脚步也沉重,平日一会儿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总算挨到了家门,见门并没有锁,知是荼蘼过来,她成亲就住在巡检司后院的一间屋内,平日也会时常过来,家里的钥匙也有。

荼蘼听了声音已经跑了出来,“娘子,快来看新织机。”

云娘被拉着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见窗前摆了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质地特别致密,木纹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几十把小梭子个个磨得细腻光滑,阳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闪得人睁不开眼,真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好织机,比先前郑家的那架织机要好上不知多少!

纵使云娘满腹的愁绪,此时也散开大半,见织机旁又放着一包包的各色丝线、金线银线,竟十分齐全,竟然还有几种丝线的颜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应该是在府城买的,便不由自主地将线穿好,坐在织机前,轻快地织了一小段妆花纱,果然非常合手,才笑问:“孙老板不是说订不到吗?怎么织机就突然送了来呢?”

荼蘼笑道:“娘子怎地不知道?这织机并不是孙老板送来的,而是二哥二嫂带着船送来的,听说是从府城走了一两天才到的呢。”

二哥二嫂哪里会有钱订妆花织机?

就算他们有钱也订不到。

云娘立即就想到了汤巡检,一定是他,他不好自己出面,便让二哥和二嫂过来,而这两个人又有把柄在汤巡检手中,自然从命。而且她越发确定,陈大花说的并不错,自己住到了这里,都与汤巡检有关。

正要问问他们这许多事情,云娘便道:“他们人呢?”

“说是家里有事,看着匠人将织机放好就走了。”

这是怕与自己对质呢。自己回家那一日,他们便借口二嫂娘家事溜了,云娘亦无奈,又不能追回杜家村去,且问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如此了。

再想起先前孙老板曾对自己说过,他去府城订妆花织机时,却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订了,后来官织厂又将会做妆花织机的匠人征走了,所以他订的妆花织机才一直没有眉目。

现在想来在他之前订下妆花织机的那个自然汤巡检,他在河上巡查,去吴江县和府城都方便得紧。而且,就是匠人被征走了,他也有办法让人把妆花织机做好送来。

可是汤巡检为什么要订这台织机呢?

难道那时候他就要把织机送自己?

可是那时自己刚离了郑家没多久,正在娘家住着,与汤巡检还十分不熟,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一台妆花织机?

一定还是二哥二嫂!

云娘正在寻思,偏家里又来了人,正是说媒的朱嫂子,虽然不喜她隔三差五地过来给自己提亲,但总不好拒之门外,便赶紧出了织房锁好门,让荼蘼倒了茶坐下,便道:“朱嫂子,我先前已经说过,眼下并没有嫁人的心思。”

朱嫂子见云娘让荼蘼倒了茶来,赶紧摆手,“哪有媒人吃茶的呢,那可是要冲淡喜事的呀!”说着向云娘笑道:“哎呀云娘,我知道寻常人不入你的眼,不过呀,这门亲事,我只要一提,保你愿意!”

云娘哪里会信朱嫂子的话,便摇头道:“朱嫂子,还是不必说了,吃杯茶歇歇。”

朱嫂子只当看不到云娘送到眼前的茶杯,却依旧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道:“你先听我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知提亲的谁?”见云娘不语,便提高了声音笑道:“你再想不到的!”

“是汤巡检!”

云娘最初见朱嫂子进门,并没有想到她是为汤巡检来提亲的,但眼下心里却全明白了,这台织机其实也可以算汤巡检的下的聘礼,他大约一直在等着织机到了才遣人来说媒的吧。

不过朱嫂子并不知道织机的事,只兴奋异常地道:“汤巡检这样的人物,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去,可他却全没答应,却独独看上了你!说是只要你应了就摆酒请客,风风光光地将你接过去,进门就称姨娘。我就说,无怪是京城来的人,就是有眼光,云娘可是我们盛泽镇里数第一的女子,长得又美,手又巧,性子又好,也只有汤巡检才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44章 拒绝

朱嫂子的嘴在盛泽镇是极有名气的,她若是开了口,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将汤巡检和云娘都夸上了天,而且又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特别般配,又突然降了声音向云娘道:“汤巡检还说,你家里要多少的礼金都好说,另外他还给你两千两银子做私房傍身。”

“我先前也听人家说,汤巡检并不是真的清贫,现在听他说起两千两银子就像两串钱的语气,才知道他果真是有钱的,也无怪牙行的老板们送礼他从来都直接丢出去,原来是根本没看上那么一点子东西!”

又将道听途说的汤家故事讲给云娘,“听说汤巡检家里犯了大事,本应该杀头的,可是他的姑母是皇妃,在皇帝老子的耳朵边吹了吹枕头风,所以就没事了,油皮都没掉一块,就算免了爵位,可还住在侯爵府上。但是,你想想,等过些日子,他姑母再吹吹枕头风,汤巡检不就是没事了?”

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京城逸事,仿佛她亲眼见的一般,然后拍着巴掌道:“云娘,这门亲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朱嫂子可没有骗你吧!”

汤巡检果然很为自己着想了,又有织机又有银子,还给自己名分,自己跟了他日子也应该好过,就算将来他娶了不容人的正室,自己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可是,自己并不想要!

这时朱嫂子也觉出云娘有点不对,便探过头来笑问:“云娘,你不是喜欢得傻了吧,怎么一声不响,赶紧点点头,我就去回话,定下好日子过了门,那时候你可就是巡检司里的如夫人了,我们镇上哪个见了你不得行礼问好!”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朱嫂子,你替我回了吧,就说我配不上巡检大人。”

朱嫂子怎么也没想到云娘会拒绝,竟从椅子跳了下来,气忿地指着云娘道:“你这可是真心拒了还是故意吊着人呢?要我说,汤巡检是看上你了,又这样一丝礼数都不错地要接你进门,整个盛泽镇里你去问一问,多少黄花大姑娘都巴不得呢,不用你总归是和离出来的女人,还不赶紧答应了,可别做势拿乔,再把好事变成了坏事,那时哭都没有地方哭了!”

云娘苦笑一声,“我真不是故意拿乔,朱嫂子替我回了吧。”又知亲事成了,朱嫂子一定能得不少谢媒礼,现在原以为到手的一注钱没了,一定不高兴,便又道:“对不住了,只是我早已经想好不再嫁,还是请朱嫂子不必管我。”

“瞧你这神色竟然是真不愿意了?”朱嫂子先前以为云娘不过是拿乔,现在才觉出并非如此,哪里肯依,重新坐下来好言劝道:“汤巡检的人物品貌,我们盛泽镇上哪有一个比得上?就是仿佛一般的也没有,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多少人往上赶着呢,先前请我来说媒的就有好几个,都是镇子上顶尖的人家,只是汤巡检不答应。你怎地却这样糊涂?”

又用手向一旁指了指,“你也知道吧,那个都恨不得扑上去呢,还有几个你不知道的。汤巡检只看上你一个,岂不是缘分?”

见云娘只是不吭声,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道:“我瞧着你的意思,应该是不愿意做妾了。可是你可想过?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的妾室,可算得了什么,大妇要是愿意,提脚便卖了。可是富贵人家就不同了,只要有了正经名份,谁又敢小瞧!你跟着汤巡检又在外面,大家还不是一样叫着夫人,与正室也不差些什么!”

“而且你想,汤巡检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他要娶正室会是什么样的?就算不是公侯伯爵,也要是高门大户,张举人的女儿他都没放在眼里。不是朱嫂子嘴刻薄,咱们二嫁就不要想了。”

云娘哪里不懂,低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愿再嫁。”

“云娘啊!你仔细想想,”朱嫂子还是不肯放弃,“先不说你嫁到巡检司有多少好处,就说你爹娘、你兄弟都会跟着借多少光?”

“我听说你家里现在还住着老房子,无钱盖新房;你弟弟在吴江县里也没进官学;你回盛泽镇上也是日日给丁家织锦,为的不就是赚钱?若是你嫁了汤巡检,几百两聘礼银子到手,家里的事也都立即办好了,你也不必太辛苦。”

若为了这个更不必再嫁了,人只能靠自己,哪里能靠得了别人。就是先前云娘在郑家时,郑家富了,反而越发瞧不起自己的娘家,每每把上门打秋风的二哥二嫂当成眼中钉,对自己也又挖苦又嘲笑的,自己也恨二哥二嫂没骨气,反与二哥和二嫂吵了几回。

*回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一年比一年趾高气昂的。对爹娘还不敢太过,见了大姐夫却总是爱理不理的,亏了大姐夫不计较。但云娘看在眼里,心里哪里会舒服?

自己虽然出了郑家,但现在帮着家里买了织机,又能带着弟妇和侄女们织锦,就连大姐也能跟着到家里缫丝,反比在郑家做媳妇时帮家里更多了。

反之,先前自己是嫁出去女儿,平日有什么事情,娘家亦不好多管,就是郑家的门也不能随意进,现在爹和兄弟们到了盛泽镇里,哪一次不过来看看自己?

汤巡检出身高门,又是武探花,哪里会瞧得上自己家里的人?且二哥二嫂又先在他面前丢了大丑。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与朱嫂子细分辩,云娘便笑道:“我不怕辛苦,多多织锦赚了银子也能帮家里。”

“只靠织锦能赚多少?”朱嫂子瞧着云娘笑了,“汤巡检可是答应给你两千两银子的,那都是你自己的私房,怎么用还不随你?两千两银子对他也不算什么,对我们可就是天大的事!而且你若是过了门,无论家里有什么事,随便撒个娇他还会不管?”

云娘看着朱嫂子的笑意便明白了,她其实对郑家和自己先前的事都知道的,说到底都在一个镇子上,谁不知道谁家的事呢?

而且云娘也承认汤巡检不是计较的人,就说自己到了盛泽镇就受了他许多的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他也担了过去,从没对自己提一句…

朱嫂子自然看出云娘被说动了,便又赶紧道:“人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虽然大家都知道郑家无情,可是毕竟现在人家有两层青砖楼,好几台织机。只看*新娶的媳妇,天天绫罗绸缎地穿着,肥鸡大鸭子的吃着,金银首饰戴着,你就是日夜不休不眠地给人家织锦,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只要你嫁了,立即是官家的夫人了,只凭着身份,*的新媳妇见了你就要低上一头,你先前的仇岂不都报了?”

道理都对,只是除了道理,还有人心,道理上自己应该答应的,可是自己的心却是不能。所以云娘最终还是摇头,“谢谢你了,朱嫂子,我早定了主意,再不会改了。”

朱嫂子又反复劝了半天,可是云娘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又见天色已经晚了,只得起身道:“云娘,你再仔细想想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真心为了你好?这样的好事可是千载年逢,错过了,再想遇到也难了,明天嫂子再过来。”

云娘送了客,回了房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重新打开,一张画,里面的花鸟其实都已经印在心里,看过再将卷了起来放回木匣,两块墨,也在手中重新把玩了一回,再装回盒子,捧在手中去了巡检司。

巡检司的后院云娘来过两回,便先找到了阿虎和荼蘼的屋子,阿虎再带她去了汤巡检的房中,见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家常袍子正在读书,抬眼见了她眼睛里便流出了笑意,“你终于过来了。”

挥手便示意阿虎下去,将一杯茶送到了她的面前,又笑道:“坐吧。”

纵然来之前早已经镇静了心神,可是云娘到了这里还是觉得局促,束手束脚地坐下,想说些什么,可先前想好的话到了此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一急,便觉得脸胀红了,赶紧又低下头,端了茶杯吃茶。

汤巡检又问:“这茶你可吃得惯?”

“还好。”云娘应了,其实汤巡检吃的茶汤色金黄,香味馥郁,云娘是吃不惯的,她一向只喜欢绿茶或淡竹叶之类清淡的。

“这是铁观音,多泡几次色、味方出来,我这一壶正好泡到了时候,刚吃了几口你便来了。”

云娘顺着这话看了一眼那茶壶,果真正袅袅地冒着水汽,然后她突然发现汤巡检这里只有一只茶杯,而这只茶杯正捧在自己手中,那么这茶杯是汤巡检刚用过的?

云娘赶紧将茶杯放下,一着急便慌了手脚,将那茶汤漾出来一些,撒在桌上几滴,因怕洇湿了一旁的纸,又赶紧从衣襟旁抽出帕子去抹,不料汤巡检却起身站到她的身旁,一只手便覆了上来,“以后日日相处着,不必这样拘束。”

汤巡检的手与盛泽镇寻常男子的手很是不同,纤长白皙,骨节特别的分明,就像他的人一样,坚定又带着傲气的感觉,覆过来正将自己的手全盖住了,食指的指腹还在自己的手上一下下地轻划着。

云娘容貌秀丽,却更对自己的一双手格外满意,骨肉均停,细嫩白润,修剪得整齐圆滑的指甲呈着淡淡的粉色,与汤巡检的大手放在一处更显得娇小可爱。这两只手还真很相配呢!

这种感觉,加上那略粗糙的手指划过时带来的触感,让云娘一阵恍惚,但只一瞬间,她便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汤巡检,我是来感谢你先前帮了我和我二哥的,些微小意,还请你笑纳。”

汤巡检的声音就变了,“你不愿意?”

第45章 契书

云娘自进了汤巡检的屋子里一直没有抬头,现在听着声音便想到汤巡检一定将笑意收了,换了张冷脸。

他还从没给过自己冷脸呢,就是去年去吴江县时,原本不相识,他见了自己还略点了点头,并不似旁人传说的那样冷心冷情,才使自己最终下了决心去找他,说了想进官织厂织纱那处看一看的。

后来多少次相遇,他都向自己笑了的。

这一次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答应的,其实随便一个人,都会这样以为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拒绝的吧。

汤巡检就立在眼前,云娘低垂的目光就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似被针扎着一样,让她几乎不能依旧坐在原处,但她还是勉强坐着不动,嚅嚅地说:“好人家的女孩都愿意的,巡检只管随意挑选。”

汤巡检竟然叹了声气,云娘便觉得刺在身上的针似乎拨了下去,又听他温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没,没什么,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汤巡检又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就是将来家里住着不好,我也会给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时常过去,用度也不会缺少。要么我现在就把京城的一处宅子给你。”

“不,不,”云娘不知怎么说好,她的心事原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只想自己织锦过活。”

汤巡检低头看着云娘,宽大的椅子中,她却只坐了一半,身子略前倾,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在自己的问话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可是身子却越发挺直了。就像那暴风雨里的小花,似乎就要被折断,不过那细嫩的茎、娇弱的花其实不但能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而且经历了风雨反而会开得更加艳丽。

突然间他就想上前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不自觉地便向前一步,却见椅子里的人慌忙向后一闪,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控了。

汤巡检一向最自恃的就是控制力,过去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答应了祖父就再没有摸一次画笔;决定习武后便日日不缀,几年后武举便中了探花;当初被贬到盛泽镇时,想只用俸禄生活,果然没花家里一分银子,俸禄还有剩余…

当然,给云娘的织机和聘金并不在此列,他要自己体会一下清贫的滋味,并没有必要让女人跟着吃苦。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便突然长大了,祖父的话一句句地压在他的心上,从放下画笔后他便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从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动情。

其实,早在给云娘定织机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他原来是没打算先纳妾的,于汤家于他自己,纳妾没有一丝好处,只有坏处,根本不在祖父的计划中,祖父要他做的是续娶正室,生下嫡子。

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