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云娘瞧瞧玉瀚,“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正是没有特别的,所以才让人觉得好呢。”汤玉瀚说着将云娘揽在怀里,说不出的爱惜。

云娘也最喜欢他对自己如此珍爱之情,便依着他笑,“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好。”到了京城后,云娘果真遇到一些人对她极好,但是同样也有一些人并不喜欢她。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像这样说有点过了吧,但是云娘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想起了刚刚,她不禁又道:“我们去了两次琉璃厂,竟然一次遇到了皇子,一次遇到了皇上,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出门了!”

汤玉瀚便奇道:“原来你竟怕了?”

“谁能不怕?”云娘便叹道:“皇上站在卖朝服的铺子前面时,我都呆了,只你还敢上前将他扶回来。”

玉瀚苦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总不成看着皇上在那里傻站着。况且我从来没穿过破旧的朝服,也不怕皇上说什么。”

云娘自然知道玉瀚,大约是从小的习惯吧,就是在盛泽镇他只用俸禄银子的时候,他的衣着也十分地干净整齐。现在有了自己,他每件衣裳每件佩饰都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哪里会有破旧的呢,只是还是免不了问:“明天穿旧朝服的人都要遭殃了吧?”

“恐怕是吧。”

但是云娘想了想还是说:“我觉得皇上就是生气,也不会太过,他其实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呢。”

“但正是因为这样,如今的皇子们闹得不成样子,他却不舍得真处罚了那个,于是朝中的局势便有些乱了,”汤玉瀚便叹道:“皇上毕竟已经就要到古稀之年了。”

云娘一向心软,想到了此处,便又同情皇上,“如果皇上果真能万寿无疆就好了。”

“只可惜不只万寿无疆不可能,就是连长命百岁也不成。”

回了侯府后,云娘加紧织那幅江南风景的妆花纱,想早一些织好献给老皇上。也许皇上并不会特别在意她织的锦,毕竟他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就比如在琉璃厂时,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笔洗是好的。

江南有多少巧手的织工,每年送进宫里多少精美的锦缎,自己织的妆花纱真算不了什么。可是云娘还是想送给他,让他开心一些。

恰好家里铺子里都已经理顺,并没有什么事要她格外操心,因此这些日子她几乎不大出门了。

汤玉瀚因任指挥使也有些时候了,便也不似先前那样忙,每隔几日还会有轮休,两人便又似在盛泽镇里的那段时间一般,日日腻在一起。又因天气热了,也少出门,时常在园子里赏景乘凉。

这一日他来家后告诉云娘,“二舅舅又要回边塞了,我想请他到我们芍药苑里吃饭,顺便为他送行。”

“二舅舅这就走了?”云娘听得他三年才回来这一次,因将过年家家团圆的时候让与了同袍,却是在四月里回来的,方才一个月便就要回了。

汤玉瀚便点头道:“二舅舅就是这样的,他不喜在京城住着,总说在边塞习惯了。就连外祖母也管不了他。”

云娘那日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知这样的事情玉瀚和自己更是无置喙之理,便一心思忖如何准备酒宴。

毕竟这是玉瀚第一次要在芍药苑内请客,先前他若是请客通常在外面酒楼,就是在家里,也只在外院,根本不要自己操心。现在请到了家里,自然是因为与二舅舅情谊颇深了。

是以到了那一日,云娘亲拟了菜单,又下了厨房整治了几样,再领着大家将酒席摆在芍药苑后院的小凉亭内,亲自到前面接了舅舅,又斟酒布菜,殷殷相让,因不好同席,便让邓嬷嬷带着两个丫环在一旁伺侯着,方才回房。

至天色渐晚,云娘听得已经撤了酒席,两人比试了拳脚后又换了衣裳,便过去送茶。方走过去,就听二舅舅道:“看来那年我教你的功夫,你果真苦练了。”

玉瀚便笑道:“舅舅倒是老当益壮呢!”

云娘便上前招呼道:“虽然这会儿起了凉风,可是若动了起来还是热的。二舅舅赶紧坐下歇歇,喝些茶吧。”

为他们送了茶,正要回去,玉瀚突然道:“二舅舅,你那个荷包既然不舍得丢了,不如让云娘看看能否帮你缝好,她不只会织锦,针线也是极好的。”

云娘听了,赶紧笑道:“敢情是刚才练武是不小心弄坏了的,我看看能不能补。”

玉瀚便笑道:“不是今天,是那天与神机营比试的时候划破了,我原以为舅舅早就扔了呢,刚换衣裳时才发现竟然还带在身上。”

“用惯了的东西,便不舍得扔。”二舅舅见云娘走了过来,迟疑了一下方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色的荷包,又顿了一下才递了过去,问:“还能补成与原来一样吗?”

云娘见那荷包的缎面上有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细细看了一回,便道:“怎么也不能补成与原来一样了。但这道口子正在这并蒂花之下,我倒可以绣上一朵小花或者一片叶子,正好将这里盖住。”

二舅舅便道:“那便不用了。”说着赶紧将荷包拿了回去,重新放回了怀里。

平日里云娘给玉瀚做了好些荷包,就是备着他每日出门时用的,现在拿给二舅舅两个也容易。而且,真论起针线来,这荷包上的并蒂花绣的也平常,比不上自己的。

只是这时云娘早已经看出,二舅舅对这荷包宝贝着呢,他一点也不想这荷包变了另外一个样子,所以才不肯补。而且以二舅舅的身份家世,想要多少荷包还能没有,所以也并不再追问。想来玉瀚也看出了些端倪,便亦不再提了,只问:“二舅舅,我们再要了酒菜重新开席可好?”

二舅舅豪爽地道:“那好,今天我们就喝上一夜,明日正好赶路!

送走了二舅舅,云娘悄悄对玉瀚道:“不如你告诉外祖母,问明是谁送二舅舅的荷包,再二舅舅与那人说亲,便一定能成,而且二舅舅也不会再几年不回京城了。”

汤玉瀚便捏云娘的鼻子,“你倒灵俐!一眼就能出来,我先前便没有想到。”又道:“无怪那天与神机营的那伙子人比武,二舅舅下手越来越狠,原来我以为他是因为那伙子人对我下黑手,现在才明白他是因为他们弄坏了那荷包。”

云娘此时又听懂了一件事,便直问到了玉瀚的脸上,“神机营的人对你下黑手的事你怎么一直瞒着我?是不是我上一次看到你腿上有一处青肿便是比武时伤的?”

“比武时碰到一两下并没有什么,汤玉瀚赶紧陪笑道:”“羽林卫多是勋贵子弟,又一向受皇上信任。神机营则多自外面招募,这些年皇上越发不大用他们,是以相互争夺一直是有的,我刚任指挥使,他们自然不服,打不过又想使小手段,只是全没有用处而已。”

云娘越发心疼玉瀚,“他们看着你,只觉得你出身侯府,年少便登上高位,又得皇上喜欢,心里便妒,其实哪里知道你的不容易呢?”

嫁与玉瀚这么久了,云娘越发觉得玉瀚是有什么为难不愿意说出来,都要自己抗着,却又不管多难,总要为他在意的人撑起一片天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受了更多的委屈,吃了更多的苦,可偏偏很多人又不知道。

没想到玉瀚却道:“你不也一样?且还心地十分地良善,只要别人对你有一分好,你都记着要还回去。”

因又怕触了云娘的心事,便又赶紧笑道:“等有空闲时不如我们去外祖母那里,悄悄把荷包的事告诉她,你说可好?”

云娘果然笑道:“那自然好了,如果二舅舅竟能因此像你我一般再有一段好姻缘,我们岂不为他高兴?”

过了几天,玉瀚果然接了云娘去了永昌侯府,然后想办法避开众人将荷包的事情向太夫人说了。

只是他们却白白盼着了,永昌侯太夫人却一点也没有被他们说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冷淡地道:“这事情我早就知道,那绣荷包的女子是先前与你们二舅舅定过亲的,只是未嫁之时便死了。”

然后又道:“你们既然猜到了,却不要再提,免得传出去并不好听。”

汤玉瀚与云娘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他俩人也都不是少年,自然也想到过许多情形,但是总没有猜出那女子竟会是二舅舅的未婚妻子,而且还是离世了的。

世情果然如此冷酷,情深不寿,能似他们一般,经历了过去,又重新遇到了彼此的人实在太少了,他们已经幸之又幸了。

庆幸之余,只能更加爱惜对方,爱惜缘分。

第126章 冰山

云娘在冬日里进了京城,一直觉得这里天气寒冷,又过于干燥,不若江南养人。

可是进了五月里,她便觉出京城的好了,白日里虽然也是热,但是屋子之内却还算凉爽,到了傍晚,便有那一阵阵的轻风送来淡淡的凉意,十分地舒适。

至六月,虽然真正热了起来,却绝没有江南那种恼人的潮气,且又有冬日里窖藏的冰块可用,如果再吃一碗加了冰的乳酪,便更是一直凉爽到心底里。

是以玉瀚一回来,她起身一面帮他解衣一面笑道:“我现在竟然觉得京城比江南好过了呢。”但瞧一瞧他被晒得有些红了的脸,“只是你却比过去辛苦了。”

汤玉瀚今日在太和殿前站了三个多时辰,虽然没有直接晒在太阳下,可是炎炎烈日带来的热气依然将屋檐下的他熏得差一点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是他还是挺直后背骑着马回了家,现在见云娘如此开心便笑了,“太和殿里也放了许多冰,在殿外巡视也能感觉到凉意,一点也不热,只是回来的路上有些晒而已。”

“不若你以后回来的时候也坐轿子?那样便晒不着了。”

汤玉瀚坐到了浴桶里,却笑,“我若是晒黑了你会嫌弃吗?”

“自然不会的,”云娘说着,却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正热着,却不好吃凉的,免得激到了。等晚上再吃冰乳酪。”

说着又去帮他擦洗身子,再拿洋布巾擦干,穿上家常的绸衣,一应事情全不要他动手,全部料理好了,又坐在他身边拿了扇子慢慢地扇着,说着闲话。

男人在外面拼命为的是什么,正是这样一刻。汤玉瀚这时已经神清气爽,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了,笑着听云娘讲家里的事,间或也插上几句。

正要准备用晚饭,忽然来了两个婆子传话,“侯爷命六爷六奶奶过去一起用晚膳。”

自从寿辰那日之后,武定侯才真正当面受了云娘的礼,此后,他便对云娘不再不理不睬了,每于玉瀚和云娘早上过去问安时偶尔也会让他们进去,或问上几句话,或吩咐些事情,算是不再生孙子的气,也承认了云娘的身份。

但似如今一般命他们过去吃饭,却是第一遭。

夫妻两人便赶紧重新换了大衣裳,携了手去了听雪轩。到了那里,就见已经传了饭,摆了一桌子菜肴。祖父正在上首坐着,见了他们上来行礼略点了点头,然后道:“你们都上来坐吧。”

云娘推玉瀚在下首陪着,自己却接过酒壶为祖父和玉瀚斟了酒、再拿了乌木镶银箸为他们布了菜,方令人在下面另设了一张小席,自己坐下。

大家子的规矩她如今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循规蹈矩地仔细做下来,这番举动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因着老武定侯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对于一直不能与之亲近,云娘其实是暗中松了一口气,而今天的在一起吃饭,她便觉出了压力。

回想先前玉瀚在盛泽镇时冷面冷情的的模样多少有乃祖之风,但是玉瀚的冷情只让人退避三舍,而祖父的冷情便不只让人敬畏退避,而是可怕。

云娘是怕祖父的,自从见了他之后便更怕,可是她又从那张不露一丝笑容的脸上感觉出愁苦,所以她又是同情他的。每于见到祖父时,这两种十分矛盾的心情便搅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祖父的听雪轩里,又特别的寂静,祖父本是少言的人,而此处的仆从们早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轻手轻脚地做事,然后再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就比如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来往送上碗碟,又有多少人服侍在一旁,却依旧不闻一点声音。

屋内四周放着好几个冰盘,里面的冰送上来之前是雕刻成各式山水景致的,虽然一点点地融化,但是依旧能看出大略的形状,所以与那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一同组成极美的盆景,只那冰冷的感觉可却将轩内显得更加冷清。

这样的清静,云娘相信,如果下了雪,在听雪轩里一定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那该是有多么的寂寥?

这种寂寥使得她端正地坐在小桌前,身子板得笔直,手中的筷子在盘碗间轻动,却根本不碰到一点器皿,将食物送入口中,不出声地咀嚼,再慢慢咽下,与祖父和玉瀚一样,一丝声响也没有。

用了几口饭菜,云娘便无声地放下了碗箸,她其实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也没有心思仔细去想,而是将全副心思放在祖父与玉瀚那桌。当然他们也相对无言,一声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祖父与玉瀚也用膳完毕,下人们又将桌上略动了动的菜馔一一撤下,又送了茶上来。这时,祖父方才开口了,“你这些日子的差当得如何?”

汤玉瀚便回禀道:“最近领羽林卫的一个指挥佥事病了,我还要代着他的事情,不免忙些,但好在我毕竟在羽林卫多年,也不至于慌乱。”

“若论做羽林卫的指挥使,依你之能倒也难不到。只是皇上如今信任你,出宫也专门指派你随驾,你可知是为什么?”

汤玉瀚起身先答应了,然后又道:“我想着皇上也不过看着我做事有有自己的坚持,心里又只有一个皇上,不肯与那几位争得极凶的皇子们往来,才愿意用我吧。”

“那么你如今竟是不打算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了吗?”祖父用税利的目光盯着玉瀚,“皇上毕竟已经老迈了。”

汤玉瀚平静地道:“我既然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心中只有一个皇上,至于皇子们,我只听皇上的吩咐。”

云娘在玉瀚站起来时早已经站了起来,正垂着头听他们对话,闻言将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原来有些话玉瀚竟然只能在自己面前说,却连祖父都不能说的。

也不知祖父是否真正信了,却不再问,只嘱咐他,“不要再像先前一般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又摆手令他们坐下,缓缓道:“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贤妃刚刚令人传话过来,许久未见家人,甚是想念,宣六孙媳过去说说话。”

云娘进了武定侯府后,倒是听了不少贤妃的逸闻,但却从未见过贤妃,自然无从想念,想那贤妃对自己也应该一样。如今特别传了她进宫,也不知有何事情,便更加用心聆听祖父吩咐。

祖父果然道:“宫中与外面平日并不能私通消息,是以贤妃为何单传六孙媳入宫,我亦不知。但总要提前嘱咐你,到了宫里,万事听娘娘吩咐,娘娘有何话,都要一一记在心中,回来向我禀报。”

云娘一一应了,祖父便又道:“浩哥儿,你回去多教你媳妇些宫里的事。”说着挥手令他们退下。

夏日里天长,玉瀚与云娘自听雪轩吃了饭又听了吩咐回来,天光竟然还没有彻底变暗,他们沿着花园里的甬道缓缓地走着,许是因为刚在听雪轩里受了太多的冷气,并不觉得热。

云娘见四周无人,便悄悄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祖父?”

汤玉瀚轻轻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那怎么却告诉了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本就是一人,是以不算多一个人。”汤玉瀚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却问她,“明日去见贤妃,你怕吗?”

贤妃突然招云娘进宫,一定是有原因的,且云娘却是第一次进宫,又没有人陪伴,紧张自然是紧张的,可是她却笑道:“我倒是不怕。皇上都见了两回了,为什么要怕贤妃?”

汤玉瀚见云娘如此模样,倒也笑了,“姑姑瞧着很严厉,但其实心地却比祖父软多了,她若是说什么你不想应的,就不要答应。”又悄悄在她耳边道:“实在不成,就与她混闹,这一招我试过,百试百灵的。”

云娘心里原也有所猜测,听玉瀚这样提点自己,也笑了,又道:“我自不会答应。若不是眼下的情形不上不下的,我们就先将嗣子的事情办了,也免得大家都瞧着不像。”

“这事也急不得的,总要等祖父答应开了祠堂记在家谱上才行。”汤玉瀚便扬头道:“不过,你已经得了朝廷的诰封,谁也拦不得的,不过再拖一时半时的罢。”

云娘知他说得有理,是以就连最后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回去后将三品诰命的袍服配饰都准备出来,又因听说进宫时许带一个丫环,遂令江花亦备好衣裳,亲自查看了,便都早早睡下,第二早五更天时就起来梳妆。

云娘每每穿戴上全套的命妇服时都觉得实在辛苦,毕竟所有的衣冠加起来要有几十斤,无论做什么都极不方便。更兼这样的热天,只要行走一会儿便会汗渍淋淋。

是以她早悄悄地将几层衣裳改了改,里面的袍服只在领口袖口之处看起来果真穿了那许多层,其实身上却减了下去,就连头上的金冠,也找匠人仿着做了一套空心的,这样便轻了一半。

如此这般,收拾好了。再看江花,穿着月白的绫袄,水绿色的绫裙,外面罩着青缎掐牙子的背心,头上梳着双丫,各插一只银钗,并无纰漏。遂起身上了轿,由玉瀚陪着到了西边宫门外,等待传唤。

巳时,方有宫内的太监出来,传羽林卫指挥使汤浩之妻杜氏进宫。云娘此时便带着江花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远远地看到一所宫殿上匾额题着“长春宫”,便知是贤妃之居所了。

原来贤妃虽然暂摄六宫事,但却依旧住在西六宫里的长春宫,并没有挪动。云娘进来之时,正值贤妃理过宫务,诸妃嫔已经散去,唯余长春宫两侧殿内的几个低级宫嫔还在正殿里凑趣。大家见了云娘,自然知道是贤妃的侄媳,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慢慢散了。

云娘见殿内只留下自己和高高在坐在上面的贤妃,便知道真正的事情就要来了,不由自主地挺了腰背,只听贤妃吩咐。

其实贤妃长得不顶美,她与祖父、大爷和玉瀚都有几分相似,长眉如剑,双目如星,只是这相貌长在男子则为英俊,在女子则未免略显刚硬,尤其她眼下板了脸,抿着唇的时候,立即便生出了类似祖父一般的威严。

第127章 贤妃

长春宫的正殿很大,比大奶奶所起居的正房还要大上一圈,殿内极粗的大红柱子盘着漆了金粉的龙,一架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前放着宽大的宝座,两侧摆着两溜紫檀雕花靠背椅,宝座和椅子都铺着杏黄色的坐褥,地上的砖不知用什么做的,光滑得似镜子一般,能照出人影来。

云娘因时常看木器铺子的帐,因此眼睛只一扫,便立即在心里估量出这一屋子紫檀木器的价格,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只是她却不大喜欢。就是红裳再三要为她做几件家具,她也只勉强答应要了两件小器物。紫檀木贵重则贵重,但是却未免太过沉闷,尤其是摆满了一间屋子的时候,简直令人心情都为之郁结。

而且,或许也是这些紫檀木的缘故,或许又是别的,殿内明明没有放冰,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反而弥漫着森森的阴凉之气。

云娘这样想着,竟还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已经过了许久,贤妃竟然还没有开口,又感觉到贤妃的目光有如锥子一般地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竟似就快承受不住了一般,便抬起了头向上看去。

贤妃便哼了一声问道:“自你进了我们汤家,可有什么不知足的?”

云娘赶紧道:“没有,玉瀚对我极好。”又觉得自己的话答得实在太蠢了,赶紧又补充,“祖父、大嫂都对我极好。”

“那既然如此,你可做到了你应该做的?”

“我自然做到了。”

贤妃便又冷笑了一声,“你敢说做到了,那么本宫问你,浩哥儿已经二十六了,竟然还没有子嗣,你就不忧虑担心?”

“娘娘,我自然是忧虑过的,只是我与一玉瀚早已经商量好了,想自大哥膝下过继一个嗣子,只是刚到京城不过半年,这些事情尚且还没来得及。”

“这样说还不是你嫉妒?”贤妃便道:“本宫自入宫时便封妃,统领长春宫十余宫嫔,三十多年间,只要皇上到了长春宫,从来都是令宫中诸嫔雨露均沾,是以长春宫内诸嫔共育有十几个皇子皇女,就连现在的贵妃娘娘先前也是长春宫内之人,由本宫荐至皇上身旁。是以兢兢业业几十年,终得封‘贤’字。”

也许贤妃说得很是,云娘也曾听大奶奶或者别家的贵妇们说过类似的话,很多贵女们都出门时身边带着许多美姬艳妾为荣,似乎如此便更显得她们的贤良。

可是云娘却是从小在乡村小镇里长大,周围的人日夜为生计奔忙,几文钱都要计较的,大家便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有心机的人,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家多得些利益。

至于到了京城,她见到了大奶奶,以及后来结识的贵女们行事,最初只觉得她们十分地大度,自愧不如,但是慢慢地她便觉了出来,原来她们的大度其实也都是有着原因的,只是她们利益与寻常村妇织娘不同罢了。

比如大奶奶,她对玉瀚和自己在银钱上十分地大方,从不克扣一文,甚至上千两的金自鸣钟也说买就买了,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银钱;还有她对庶子庶女非常贤德,视同亲生一般,但那是因为她想要大爷领她的情。而另外的事情,她却不会大方了,她最初并不想与一个织娘成为妯娌,便将自己安置在芍药苑,又带着人看六房的正院空着,示意玉瀚并未娶亲;至于更重要的事,她更不会让步,一定把武定侯府留给亲生的峥哥儿。

就是眼前的贤妃,她为的又是什么?自然是一个“贤”字。她努力了几十年,皇上终于觉得她贤良,封了她贤妃,又让她主管宫事。

可是云娘却不想要这些,什么贤良大度的名声,什么众口称赞,在她看来其实都不如与玉瀚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是以她从没有被身边的这些贤良贵女们影响,侯爷、永昌侯太夫人直接赏下人来,她都将人直接当成了粗使的丫头放在芍药苑内,根本不让她们接近玉瀚。

现在贤妃亲自来了,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新鲜道理。云娘果真就是不懂,难道别人说一声“贤良”,便要比自己过得好要重要?

就如那个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朱子,又是纳尼姑为妾,又是与儿媳妇不清不楚,不也是对自己不讲究气节,专门让别人饿死的吗?谁听了他的话才是真傻呢!

于是云娘便道:“因玉瀚没有子嗣,我便要为他从亲兄长膝下过继嗣子,不也是贤良吗?”

“你原是二嫁的…”

云娘这一次不待她说完,便插言道:“本朝皇妃还有二嫁的呢。”

贤妃身为一宫之主,除了自家女眷来觐见之外,长春宫内其余宫嫔的女眷来时也要先来拜见她,是以见了不知多少宫外的女眷,却第一次被这样顶撞,一时火起,她本来也有几分性子的,多少年都压着,今天却发了出来,“本宫本好言劝你,不想你竟然如此不知礼,看来是逼着本宫惩戒一番了!”

“听说当年唐太宗要赐房夫人毒酒一杯,房夫人慨然领了,如今云娘也只得效仿先贤,还请贤妃娘娘赐毒酒吧。”云娘自识字读书后,果然深觉有用,不只能看书信,能记帐目,而且信手从野史秩事中拿来一个小故事用上去,竟然比讲道理要方便有用十倍呢。

眼下贤妃便被她这几句噎得半晌无言。

无怪古人有讽谏一说呢。

自然,云娘也是心里有数的,若是别人,她并不会如此,但是对着贤妃,她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用了玉瀚教她混闹的招数。

一则她已经知道贤妃心软,二则就是云娘却懂得贤妃必然不会将事情闹大的。

既然是“贤”妃,怎么能在宫中弄出事情来呢?

更不用说赐毒酒的事了,宫中管束一向极严,就是皇后也不可能有毒酒;至于打一顿,甚至骂一顿,都会令贤妃蒙羞、武定侯府蒙羞,其实贤妃是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的。

特别是自己的诰封是皇上亲命的,贤妃也没有办法夺了去,她只能对自己白生生气罢了。

而云娘已经打算好了,只这一次,不管怎么闹,都要将贤妃想令玉瀚纳妾的念头彻底息了,将来不要再来麻烦。

于是到了此时,她又好言好语地劝道:“姑姑,我知道你是疼玉瀚的,可你一定也一样疼大哥。所以大哥的儿子与玉瀚的儿子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们抱了大哥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养,祖父和姑姑应该是最高兴的呢。”

“在我们江南,收嗣子的时候,还有抱了女人娘家孩子的呢。”

贤妃瞪着眼前这个江南女子,身形袅娜,话语软糯,款款地向自己讲着歪理,偏自己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怪玉瀚被她迷了心窍,不管是父亲、还是大侄媳都拿她没有办法,就是自己这个贤妃她也不放在眼里。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贤妃竟然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云娘。

云娘这时才真怕起来,她是知道的,武定侯府以武功取得爵位,祖训就是要子弟从小习武,是以玉瀚虽然原来是习文的,但小时候也有很好的武学底子,才能转考武举。且她又听说贤妃娘娘也是习过武的,如果她真气得很了一巴掌打过来,自己是怎么也招架不住。

怎么也不能白挨顿打!云娘马上转身向殿外跑,口里却喊,“贤妃娘娘要踢毽子,赶紧送上来!”

宫里服侍的人自然要比武定侯府多,尤其贤妃既是长春宫的主位,又暂代着统领六宫的职权。云娘声音刚落,便有太监宫女们奉上了一只雪白羽毛的大毽子。原来贤妃果然喜欢踢毽子,毽子都是备好的,只一声吩咐就送了上来。

云娘便接了毽子转回头去,却见贤妃正站在殿中央,脸上却早没了愠色,只声音还略有一点生硬地问:“你果然也会踢毽子吗?”

“自然会的,”云娘十分佩服贤妃脸色转变得如此之快,不过大奶奶她们也都差不多,外人看起来总是温柔贤德的,只有背后不知什么样子。现在她亦学了些,遂笑嘻嘻地向贤妃道:“我听玉瀚说,他踢毽子还是贤妃亲自教导的呢。”

说着将毽子扔向贤妃足边。

贤妃头上戴着五凤朝阳点翠金冠,身上穿着一层层的朝服霞帔,略一迟疑,便抬手一撩袍子,木底的绣花鞋便接住了那雪白的毽子,然后那毽子就化身为一只翩跹的蝴蝶,在殿内飞上飞下,左舞右蹈,云娘只一会儿便完全看了进去,也跟着那一群宫女太监们退到了墙边拍手叫好了!

突然间,那鸡毛毽子便向云娘飞来,贤妃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该你了!”

云娘虽然怔了一怔,还是赶紧提了衣裙上前接住,她身上的衣饰本就要比贤妃轻省得多,而且又是偷功减料的,又因为她穿不惯贵女们常用的木制高底鞋子,就是进宫也只穿了一双略厚些的布底绣花鞋子,毽子又是从小踢熟了的,所以便也轻松地踢了起来。

偷眼看贤妃站在一旁,似乎果真并无多少怒气了,便玩了几个花样,引得一片赞声,然后又叫了声,“请娘娘接着。”再将毽子踢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踢了几十下,云娘的鞋子衣裳毕竟还是占了便宜,而且她又比贤妃年轻许多,便隐隐占居上风。贤妃却是个好强的,一面踢着,一面将身上的霞帔脱了下来,一甩手扔到了一个小宫女手中,不想却有一个挂在内襟上的荷包却被勾掉了下来,正落在地上。

云娘眼尖,且她步履轻盈,上前将那荷包捡了起来,再一细看,便可以肯定正是先前在二舅舅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并蒂花,就连绣花的手法都是一样的。

第128章 有喜

这时贤妃快步走来,一把将那荷包抓了回去,正与那天二舅舅亦不愿意将那荷包放在云娘手中一样,接着也如二舅舅般地藏进怀中,摆手道:“累了,不踢了!”说着重新披上了那霞帔,坐回了宝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