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虽然力竭,但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急忙道:“快抱来我看!”

邓嬷嬷帮孩子擦洗后,因做好的衣服都没有拿来,只随便挑一件方才嬷嬷们拿来的衣裳——正是老侯爷素日里常穿的,将孩子包好,抱过来道:“是小小姐呢。”

云娘自然想要儿子的,可是女儿也一样喜欢,因早没了力气不敢去抱,便伸出手臂,“放在我怀里!”

按汤府的规矩,孩子一落草,便要由奶娘抱着住,可是眼下一切方才平稳,奶娘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用说他们都挤在听雪轩的一间小屋内,再无可去之处,是以邓嬷嬷只得依六奶奶之言将孩子放在她怀里。

抱着小小的女儿,云娘满心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觉得就是经历再多的痛也是值得的,硬撑着侧身去看她的小脸,虽然还小,又有些红皱,但她还是越看越爱。

汤玉瀚换了衣裳再进来时,就见云娘抱着小女儿,两个都睡着了,邓嬷嬷向他示意了一回便也退了下去,他悄悄地坐在炕边,眼睛从这个脸上挪到那个,再重新挪回去,怎么也看不够,不知不觉再次落下了泪。

再想到多年没有落泪的自己今天竟然落了两次眼泪,又觉得好笑,再看睡着的两个,笑意更浓。

便有小丫头上来轻轻禀报,“冯指挥佥事送了个婆子过来,说是最长于调理产后妇人养生的,是不是收下呢?”

那日茶油的事,云娘早告诉了他,汤玉瀚表面只说笑了几句,心里却着实生气。他虽然时常帮云娘在肚皮上搽了保养的油脂,但那油却是向宫里的嬷嬷们买来的,不比冯湘会亲手做,因此被比下了一头。

然后冯湘好死不死地到了他的手下,先前他还无比嫌恶,现在却觉得正是好事,于是每日羽林卫操练时,冯指挥佥事总是首当其冲,都要被当成演示的靶子,身上的伤就没断过。

就是在京城天翻地变的时候,他竟然还不忘记向云娘讨好!

而且似乎自己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开心!

可是,眼下云娘产子,府里又乱成了一团糟,还真需要这么一个人。只是收下了,自己又输了他一头。汤玉瀚毕竟还是极果断的人,最后咬了咬牙,向那丫头点头道:“送到邓嬷嬷那里,让她帮着调理好六奶奶的身子。”

至于冯湘吗?自己要换一个更好的办法了!

云娘是被女儿的哭声惊醒的,起身见玉瀚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想伸手去抱又不敢,便坐起身抿嘴一笑,将女儿抱在怀里,可是她毕竟也是第一次,接下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邓嬷嬷听了声走了进来,赶紧上前接了孩子,换了尿布笑道:“小姐饿了呢。”又笑,“幸亏还留下了一下奶娘,这就让她进来喂奶。”说着叫奶娘进来。

云娘也觉得幸运,府里经历了大乱,竟然还有一个奶娘留了下来,便含笑招呼奶娘坐下,“夜里我身子不便,一时也没想到大家,可遇到什么事?”

那奶娘抚胸叹道:“我睡得死,半夜里才知道出了事,听着外面有人叫喊,便藏到了桌子底下,来了几个人,竟没有被发现,刚刚见大家回去才敢出来,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衣襟,要了热布巾擦净,再将孩子抱在怀里喂奶。

只是喂了一会儿,孩子竟松口又哭了起来,原来奶娘连一滴奶也没有。

奶娘自己也奇怪,“我的奶一直都多得很,怎么就没了?”

邓嬷嬷便愁道:“定然是受惊过度,回了奶。”想了想向云娘道:“眼下府里也有几房中有奶娘,不如将她们叫来先喂小姐?”

云娘自女儿哭起来时便觉得胸口胀胀的,只是她早知富贵人家都是用奶娘的,是以也不好特别与人不同,眼下接过女儿道:“既然是这个时候,别人家里也不知还有多少难事呢,且一个人怎么能奶得了两个,不如我先自己喂吧。”

也学着那奶娘要了布巾,擦拭一回,然后把哭得越发大声的女儿抱在怀里,令她吮着。

无怪人说母子连心,女儿到了云娘怀里便不哭了,接着便乖乖地吃奶,小嘴一吮一吮的,闭着眼睛看起来分外地惬意,而云娘也觉得心怀舒畅,又满心爱意。

见奶娘在下面站着,面容十分地惭愧,再三告罪,便向邓嬷嬷道:“昨日之事,本非寻常,也怪不得大家,走了的刘婆子和奶娘也就算了,这位奶娘是个实心人,我们也不能亏待,嬷嬷先领她下去歇着。”

邓嬷嬷知六奶奶一向宽和,且也正是这么个礼,便带着奶娘下去,又道:“我让厨房熬些好汤水给她喝,兴许就又有了。”

方才玉瀚内奶娘进来喂奶只得避了出去,现在重新回来,一眼见了此情此景十分担心,便道:“人都说喂奶伤身子,你方生了女儿,可怎么好呢?”

第149章 来日

云娘低头看着女儿,却轻声驳道:“那恐也是讹传,先前我们家里这些人,还不都是自己喂养?也没见哪一个因此伤了身子。”又叫他来看,“你瞧,女儿吃起奶来多高兴啊!”

汤玉瀚凑了过去,果然见小小的婴孩说不出的可爱,真是爱到骨子里都不够,坐在云娘身旁将她环在怀里,也低头看住了,只是又道:“邓嬷嬷正让人熬汤给奶娘喝呢,我已经又派了人再找奶娘。”

只这一会儿,云娘已经不舍得把女儿交给虽人喂了,她要自己奶孩子呢,就算真的伤了些身子也不怕!这样的感觉真是再幸福快乐也没有的!

只是总不好直接与府里的规矩作对,便道:“依我说竟别找了,眼下急忙找了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干净,只恐女儿吃了不好呢。家里先前找奶娘,那都是提早几个月就打听着,然后接到府里,每日饭菜的份例与主子都差不多将养着,才能奶好孩子,现在到何处去寻?”

汤玉瀚哪里懂得这些事,且他听云娘说得也有理,更兼他眼下心思却又不在这上,一时只含糊应道:“既然如此,我再让人请了御医给家里的这位奶娘看一看,吃些什么药才能好。”

原来初见云娘亲自奶孩子,汤玉瀚果然首先想的是她的身子会不会伤了,可是,因惦记女儿,云娘也不顾躲闪,便将衣襟都打开来,那一重风景早牢牢地将他的目光吸了过去,不知不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积了多少天的火气都涌了上来,真恨不得能扑上去也吮上一口!

云娘此时哪里还能虑到此处,且她竟然连玉瀚也顾不上多看,心思全在女儿身上,随口驳道:“那便更不好了,你没听人说过,是药三分毒,万一这毒通过奶水被女儿吃到了肚子里,可怎么办?”

汤玉瀚现在已经呆了,此时恐怕有人对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也只会如眼下一般地应道:“是,你说的很是。”

云娘见他答应,自然放心,眼睛里瞧着小女儿吃得饱,便自松了口,转眼又睡着了,爱怜地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才抬头向玉瀚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有许多的补品,我便也每日燕窝花胶地吃起来,定然养好身子。”

却见汤玉瀚已经将头凑得更近了,将手也伸了过来,眼睛只直直地看着自己,若不是因为女儿就在怀里,他恐怕早钻了进来。云娘一时大窘,将他的手拍下,低声喝道:“眼下我们还在听雪轩,人来人往的,你竟不要脸面了!”

正说着,就听外间有响声,汤玉瀚便飞快地低头在两个上面都香了一下,却将云娘的衣襟掩了,虽然出出入入的都是丫头婆子,但是汤玉瀚觉得这两个都是他的,现在不得不分给女儿,但他总归还是觉得是自己的宝贝,还是少让人看到为妙。

果然,邓嬷嬷带了几个丫环送了饭菜进来,云娘此时也正饿了,不管鸡汤燕窝蹄膀蛋羹米粥还是什么,只要能为了身子好,样样都吃了些。看得汤玉瀚也饿,凑过来道:“不如我也在这里吃吧。”

云娘和邓嬷嬷见汤玉瀚果真拿了碗筷要吃,俱笑道:“这是月子饭,没有什么滋味,外面正做着正常的饭菜,想来这就能分给各房,六爷不如等上一会儿。”

汤玉瀚便抚着肚子道:“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已经饿得很了,哪里还有时间再等。”

云娘便赶紧叫小丫头跑去厨房要些细盐和酱油,放在菜中拌了拌,汤玉瀚并不挑剔,狠吃了一顿,放下碗道:“如今,我们一家三口便都吃饱了。”

邓嬷嬷也早歇了一会儿,现在便过来商量道:“虽然六奶奶正在月子里,但我想着我们还是搬回六房吧,听雪轩里如今被毁得差不多了,什么都不方便。就连侯爷已经挪到了外院的书房里住呢。”

那天云娘亲眼见外面的坏人放火烧了听雪轩的大门,火光映得屋子里通红一片,又亲耳听到箭支射在听雪轩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再有当时为了能将那些人挡在外面,大家将听雪轩里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了出去…

那些人就似与武定侯府有着刻骨的仇恨一般。

所以她早知道听雪轩已经毁得差不多了,而她的家应该也一样。但是此时,并不是问家业的时候,她只担心,“祖父还好吧?”

云娘并非故意装出样子,她果真十分地感谢祖父,那个从没喜欢过自己,曾经数次冷遇过自己,十分孤高冷酷的老人家,到了事情危急的时候,他竟然会派人来将自己带到了听雪轩,又带着府里的男子们与坏人们拼杀,护住自己,当然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就在自己要生了的时候,又是祖父帮了她。

自然,祖父并不是只救她一个人,而是整个府里的儿孙们,但是云娘却一样感谢他。

汤玉瀚便笑道:“祖父什么事都没有,他老人家说正闲得骨头都锈了呢,能活动一番正好,又一直在得意我们府里的人毕竟都保住了。只是可惜你没能生个儿子。还说若你生的是儿子,他便亲自养在身边,将来好好教养。”

云娘虽然对祖父感激不已,可是她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交给祖父教养,祖父是有才华的,可对子孙也实在是狠心的,她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像玉瀚一样经历许多痛苦,因此十分庆幸生了女儿,“女儿却不好跟着祖父的。”

毕竟是夫妻,汤玉瀚与云娘一样的心思,“就是儿子也不能劳祖父辛苦,毕竟年纪大了。”

云娘点头,却也赞道:“那天晚上,我见了祖父,才知道祖父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有决断,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武定侯啊!”

邓嬷嬷便高声赞道:“全天下谁不知道老武定侯文才武略,天下无双!只说这一次吧,被贼人盯上的几个府第无不伤亡颇重,最惨的孙御史全家被斩杀贻尽,他们家的女眷们就更惨了…”

汤玉瀚本觉得邓嬷嬷不该在云娘面前提到那些惨状的,只是昨夜那样危急的时候邓嬷嬷毕竟一直守着云娘,又帮云娘接生,因此也不好说她,只拦住话向云娘道:“你放心,我们府里外面也不过死伤了几人,都有人正安置着呢。”

从小长在平静温和的鱼米之乡,云娘正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之事,可是自进京以来她便一点点地领悟到了夺嫡的可怖,因此并不会被吓住,只转而道:“我想府里自有赏赐和恤金,只是我们房里也应该拿出来些东西财帛表示心意。”

汤玉瀚自无不赞同,正是大家保全了云娘和女儿,便点头道:“你在月子里,不必操心,自有我呢。”

这时邓嬷嬷又说起搬回六房的事,“贼人们大约先进了正房,后来又忙着攻听雪轩,我们房里虽有人进去过,丢了些东西,但只有里面的一个架子倒了,别处还没怎么样。”又向云娘笑道:“奶奶的织机竟没有人碰,就是那块大玻璃竟然也完好无损,想正是神佛保佑。”

云娘先前是没有抱希望的。甚至就在昨天夜里,云娘就曾想到了自己的家:织机、织了一半的纱、玻璃、首饰衣裳、古画玩器,每一样都是她十分喜欢的,可是,在人命面前,她也只能抛至脑后。

不过,她毕竟十分在意六房的家业,是以还曾悄悄庆幸过,六房最贵重的东西早被她收到了隐密之处,黑暗中应该不会被找到,总算保住了根本。现在骤然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由道:“我们还真幸运呢!”

后来云娘才知道,围攻武定侯府的,并不是一群乱民,而是专门的私兵,他们用的兵器皆是朝廷为军队配备的,所以战斗力非常强,否则根本不可能攻破武定侯府的守卫,直杀到听雪轩的主院来。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抢些财物,所以除了听雪轩首当其冲外,只有侯府正房损失最重,别处还都不要紧。

虽说月子里不好移动,但此时听雪轩也只有云娘所在的房间还勉强看得过去,外面完全是一片废墟,总是要回六房才方便。于是大家将软轿抬到了屋内,云娘裹上了厚厚的紫貂披风,再将女儿用被子抱在怀里,抬到了六房的屋中才出来。

人果然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中方才觉得自在,因不许洗漱,云娘只换了衣裳、拢了拢头发,突然想到,“怎么回了正屋?恐有血污,对家宅不利呢。”

汤玉瀚便道:“厢房里并没有地龙,你便在此处好好养着,至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想经此一难,正是否极泰来,从此我们府也就该转运了。”

云娘听了果然也不反驳,见玉瀚打了个哈欠,便赶紧道:“这一日不到的时间,突然生了这许多事,我也糊涂了。想来你忙了一夜还没休息,且晚上还是要回宫里的,不如在家里睡上一会儿再走。”

汤玉瀚果然点头道:“皇宫下匙之前,我必是要回去的,现在正可以歇一会儿。”

云娘便让小丫头在外间铺上被褥,玉瀚赶紧拦住道:“不必麻烦,我只在你这里睡一下就走了,这两天宫里的事也不会少。”说着,人就躺到了云娘身边,闭目睡了。

邓嬷嬷见状,便带着丫头们都悄悄下去了。

云娘便也合目养神,只刚闭了眼,却觉身边的人凑了过来,做起了无耻之事。云娘只得劝着,“这个时候,你怎么还生如此之心?赶紧睡一会儿,来日方长,到时候我都许你。”

只汤玉瀚如何肯放手,含糊答道:“我回来时自是没有这心的,只是见了又哪里忍得住,就是睡也睡不着。再者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眼下我已经等不得了。”

虽然不肯,但真闹了起来,云娘又哪里敢出一点声音?最终只得让他达成心愿方罢。

汤玉瀚犹不满足,最终叹道:“且待过了这些日子,你再看我的!”说着也不睡了,起身回了宫中。

第150章 剧变

纵是云娘在月子里,也听得外面发生了无数的大事。

皇上身体慢慢缓和了过来,朝局自然稳定了。便令三司追查那一夜的真相,务求明晰事情的根源以及进入京城几波人马背后的指使人。

原来,那日皇上昏迷,太子压不住几位兄弟,大家便吵了起来,气头上说了一句将来要狠狠地处置几个弟弟。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几个一向与太子不睦的皇子退下去后越想越恐惧,只恐太子果真得了权柄,定然对他们痛下杀手。

于是,在他们索性觉得先下手为强,便竟然凑到了一起决定先合起伙来将太子杀掉。

几位皇子各有手段,很快便将京城的一个城门打开,从城外调入各自的人马。只是到了进攻皇宫的时候,他们又各有私心,又出了分歧,且贤妃在关键的时候以后宫之主的身份下了谕令,又有玉瀚等忠臣保住了皇宫,方将他们的意图消灭。

至于武定侯府及几处府第受到攻击,自然是受此事的波及,几个皇子对太子一系恨之入骨,在夺嫡的争斗中,早已经积累到仇深似海。至于还有些混混儿,胆大包天的,便也趁火打劫,偷些金银财帛,其实倒是小事了。

事情明晰之后,皇上直接下旨废了太子,改封东海王,将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与二皇子一样囚禁起来,另外又斥责了几位在其中挑拨离间、无是生非的几位皇子,到了这个时候,然后立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过夺嫡,又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只一直守在皇上病榻旁的四皇子为太子。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不只新立了太子,而且还要禅位于太子,虽然经过朝臣们几番劝阻,太子的几番恳辞,但是皇上却下定了决心,已经令朝臣卜定了吉日,只到那时便正式升任太上皇,退居仁寿宫,不再过问政事。

其实现在,皇上已经将他牢牢把在手中几十年的大权交给了太子,唯有太子与阁老们不能决断的大事方才送到御前。

云娘闲坐家中都不免想到老皇旁如今的心情:他少年登基,身处万万人之上,经历了平叛、战争等许许多多的大事,励精图治,终使得□□国泰民安,士民富足,自以可为旷古烁今、流芳百世的明君。不想到了老年,却发现儿子们并不争气,兄弟于阋墙,险酿成大患,该有多落寞痛苦。

皇上也许在很多家国大事上是极有决断的,但是云娘认得的那个宽厚温和的老人家其实对每个儿子都不忍下手,就说先前的太子,明明已经犯下大错,但还是有机会重新出来,恢复太子身份;就是前些天被囚的二皇子,明明已经犯下逆反大罪,可也只是囚了起来…

就连云娘这样一个不谙朝政大事的小女子都能看得出,正是因为皇上对自己的儿子每一个都纵容,才终于酿成如今的祸患。

眼下皇上之所以选择四皇子,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四皇子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也不是因为四皇子对他的孝敬,更不是他突然认识到四皇子的才干不凡,而是他不得不选四皇子。

因为唯有与每一个兄弟都和睦的四皇子才能真正善待皇上所有的儿子,免得皇上一闭上眼睛就发生手足相残的事情。

果然,接受了禅位的新皇登基后对他的这些兄弟们十分宽容:尽管有几位皇子犯了谋逆大罪,可是在大理寺判了死刑后,新皇却开恩赦免了几位兄弟,只令他们闭门在府中读书;而对先前的太子,也是如今已经被贬为东海王的长兄,他更是格外开恩,专门赏赐了大量的财物,配备了大量的属官,又许他办好京城之事再就藩。

新皇就这样在太上皇、朝臣和百姓间树立了极好的声誉。

至于与皇家关系十分密切的武定侯府,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各种影响。

玉瀚的大哥,也就是原来的武定侯世孙——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武定侯世孙了,成了一介白衣。身为东宫最重要的属官,他在这次风波中最后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了。当然他依旧没有回到侯府,反一直留在了东海王身边。

到了东海王准备行装就藩的时候,他终于被任命为东海王长史,准备随东海王一起出京。

本朝的皇子皇孙,一般都留在京城,只有如东海王这般有大错的人方才就藩。但这种就藩与前朝时治理一方不同,而是只能得到藩地的一定额度的赋税,但根本不得参与藩地政事,也不得结交藩地的官员,甚至都不允许随意出王府。

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只是听起来要好一些。

也许在大家看来,大哥还不如回武定侯府过轻闲的日子,将来亦可以去看望东海王,自然比困在东海王府一辈子都出不来要好得多。但是云娘既然在侯府里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明白,其实大哥并没有别的出路。

如果他硬是留在京城,不只要终生困守武定侯府,而且因为他的存在,对于侯府,对于子女,只能是永远的耻辱,甚至还可能随时为侯府带来祸患。

既然如此,还不如出了京城,做到一个臣子忠诚的极至,伴着东海王去藩地,总还能保留着最后的尊严。而且,云娘也认为,大哥心里果真也愿意去那遥远的东南边陲,他似乎对家并没有多少牵挂。

自己嫁到侯府一年多时间了,见到他回来的次数实在太少,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都是因为年节等原因不得不回来。

大约,他已经习惯地把东宫当成他真正的家。

新皇登基后,升玉瀚为从二品散秩大臣,将皇宫的安危完全交待于他,是以这些日子汤玉瀚一直在整顿天子近卫,将先前诸位皇子渗入近卫的力量一点点地清除,以免后患,重新组合成只忠心于圣上的力量。

这些日子他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今天特别回来是为了送峥哥儿的。原来皇上感念大哥对先太子的忠心,特别赏了他的嫡长子一个五品千户,派往宣府卫所,即令随近期轮驻回防的辽东卫所军出发。

云娘方出了月子,又听此消息,便与玉瀚商量道:“各种细物,想来大嫂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不如送些银钱,携带还方便。”

汤玉瀚便笑道:“亏了你是不计较的。”

府中这许多剧变后,大嫂依旧把着侯府的中馈,从不与云娘商量任何事情,其实并不妥当,早引起了府里许多人的不满,纷纷到云娘跟前挑唆,劝她收回侯府中馈,管理家事,毕竟武定侯府已经不再是嫡长一支的了。

云娘却只以身子不好推脱了,现在见玉瀚也如此说,便知他亦知道大嫂现在做的颇有些过份,明目张胆从府里和种种事务中私自截留银钱。眼下也只有一笑道:“你既不肯让祖父为你请封世孙,我又何苦在意那一点银钱呢?而且我们房也不穷,我用自己赚的银子更理直气壮。”

“只是你如今出了月子,管家的事应该也推不掉了。”汤玉瀚摇头道:“我想祖父这几日就会发话。”

云娘亦知这一日迟早必来的,也只能点头应了,却笑道:“说起祖父,竟然十分地喜欢我们的岚儿,亲赐了名不算,日日皆打发婆子来看,天气好时便要抱过去瞧。”

先前玉瀚与云娘颇费了些工夫为儿女拟了几个名字,但是还未及禀报祖父,祖父便亲自给女儿赐了名字,“岚”——却并不是按汤家女儿这一辈取名,而是依男子这一辈所取,显然十分地钟爱重视。

“祖父先前只重男孙,从不大管女儿孙女的,不想到对重孙女儿这般喜欢起来。”汤玉瀚这时也在炕边看着小女儿,又笑道:“想来是因为女儿是在那一夜生的,让祖父才觉得特别。”

祖父喜欢岚儿,十分出乎云娘的意料,引得全府的人羡慕,让她又不觉得有些骄傲的感觉,“若没有祖父那夜里当机立断,将我接到听雪轩,现在哪里有岚儿?如今我能出门了,亦会时常抱岚儿过去看祖父呢。”因为感激祖父,竟连祖父先前对她的不好都忘记了。

“也无怪祖父喜欢岚儿,我们岚儿长得又漂亮,性子又可爱,”汤玉瀚越瞧着越喜欢,叫云娘道:“你看,她的睡相多好看。”

云娘也觉得岚儿比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因为她时常也看着岚儿怎么也看不够,现在自然应和,“方才她醒来时打了个哈欠,张着小嘴,真真让人疼!”

初为人父人母,就是这样的,偏心偏到了爪哇国,只要是自己孩子,不论是一颦一笑,都是最好的。不过,这一对夫妻虽然如此,但并不算顶顶偏偏心,因为岚儿确实是极美的女婴,现在就能看出她脸上集中了云娘的秀气和玉瀚的俊俏,可以预见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两人从商量正事,不知不觉地便围在一处看女儿,直到有丫头来请,“大奶奶请六奶奶过去呢,说是承恩公夫人来了。”

承恩公府,正是先前的承恩侯府,因皇上退位为太上皇,先皇后被封为皇太后,承恩侯府便依例成为承恩公府,而现在的皇后娘家被新封为承恩侯。

武定侯府嫡长房的峥哥正是与承恩公府定下了亲事,眼下峥哥就要去宣府任职,他们家过来人也应该,只是平日里大嫂与承恩公家往来从不请云娘坐陪,为何今日请了呢?

自然应该是为了峥哥的亲事。不过,两家议亲,云娘非但从未参与过,就是连聘礼陪嫁等一应事情一概不知,现在就算她过去,亦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只是若是先前,云娘定然推脱,现在长房失了官职爵位,正是落魄的时候,她便不能推了,便一面赶紧换了大衣裳,一面与玉瀚商量,“峥哥儿出门,我们送五百两的银票可好?”

玉瀚是不管这些事的,只道:“就依你说的吧。”

云娘便又开箱拿出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再取了一个锦袋装了,放在袖中道:“我也正要过去看一看,待承恩公夫人拜别后,正好顺便便将银票交给嫂子,让她帮峥哥缝在里衣上,虽然要走上千里的路但也不怕失了。”

第151章 志气

云娘一面走,一面想,承恩公夫人这时来是什么意思呢?

不满是肯定的,当初定亲时,武定侯府无限风光,峥哥又是侯府世孙的嫡长子,亲事又正是太子妃说的媒,整个京城哪家不羡慕?

眼下,峥哥此去宣府,身份完全不同了,且此去戍边,没有三年两年定然回不来,若是现在将亲事办了时间恐怕来不及,就是匆忙办了媳妇一过门丈夫便要离家;但是若不赶紧成亲,几年后承恩家的女儿未免年纪大了。

正是左右为难。当然,若不是如此,大嫂也不必找自己过去,她定然希望自己能够帮她。

说着便到了大嫂处。承恩公夫人这时已经到了,正与大嫂对坐,见了云娘,赶紧客气地起身招呼,眼睛却是红的。

云娘也上前行了礼,在大嫂的下手坐了,便道了一声恼,“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怎么都难处,只是孩子们毕竟也不很大,熬过这两年就好了。”

承恩公夫人便流下泪来,“可怜我的小女儿,从小便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点苦也没吃过,定亲时我只说不许嫁出京城,隔三差五的,还能见上一面。”说着愈发痛哭起来。

大嫂想来已经听她哭诉了一回,脸上紧绷着,却硬是陪个笑脸道:“峥哥儿现在虽然出了京,但是他叔叔现在是皇上跟前的散秩大臣,哪一日待皇上心情好了,求个情怕不就将峥哥儿调了回来,自然不算嫁出京城。”说完一直便看着云娘。

云娘方知大嫂之意,只是这话她却不敢答应。峥哥儿本是罪臣之后,眼下皇上给了情面,金口玉牙让峥哥儿去宣府卫所,哪里是玉瀚能随意求个情就调回来的?

且让峥哥儿去了宣府,虽然艰苦,但其实倒是为他长远打算,毕竟有个立身之本,如果能立下战功便更加能从此走上青云路,远胜于白白在京中蹉跎岁月。

云娘便劝承恩公夫人,“夫人定然从小就在京城长大的,自然以为京城里好,别处便都不好,其实并不然。我便是从江南来的,那里与京城倒是另一种情景,日子很是逍遥。至于宣府,我虽然未去过,但圣祖起经营数代,如今人烟也稠密了,往来也方便了,我们二舅舅就在那里,回来亦讲有很多好处呢。”

见承恩公夫人只是哭,大嫂又满眼地哀求,只得想了想道:“若说仕途,最是难测。不说别人,我们家大人,也曾被贬出过京城,后来天恩浩荡,才重新调回。他自己也常说江南的这段经历,正让他想通了好多事情,于公事也愈发干练起来了呢。”

岂不知承恩公夫人什么也听不进,却哽哽咽咽越发哭得难过,“我可怜的儿啊,都是娘害了你!”

云娘又与大嫂反复劝慰,怎奈承恩公夫人并不搭话,就只是哭,哭得云娘不由得担心承恩公夫人恐有别的心思了。

因岚儿一直由云娘亲自喂养,是以她平日并不大出来,今日过来也没想会坐这样久,估量着时间心里便焦躁了起来,真想摇一摇承恩公夫人,问她到底要如何,直说出来大家商量。

只是俗话常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自己毕竟是男家,总要去女家十分礼遇才是。另处自己是婶娘,哪里能做主?万一耽搁了侄子的亲事,罪过岂不是大了?

正已经耐不住了,将一双脚在裙子下踯躅,思忖着找一个借口告辞,就见堂屋的门帘子一下子掀开了,汤峥快步走了进来,将一张大红的帖子扔到了承恩公夫人面前,“夫人既然日日到我们府上来哭,自然是想毁了这门亲,那么我便如夫人的意了!”

“我只是为了女儿伤心难过,可却没有说要毁亲,”承恩公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拭泪道:“如今可是你第一个说出要毁亲事!”

大嫂早急得也站了起来,一把将桌上的帖子拿在手中,指了汤峥骂道:“猪油蒙了心的!赶紧给你岳母陪礼! 你们的亲事可是过了三媒六聘,毁是毁不得的!”

云娘方才便疑惑,现在终于心头雪亮,承恩公府想毁亲,却不肯明说,只是上门来哭,终于逼得汤峥忍不下这口气,出来退亲,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可大嫂依然不情愿,仗着已经下了定,硬要坚持下去。

汤峥毕竟是年轻气盛,哪里能压得住,从大嫂手中抢了那帖子又重新掷回了承恩公夫人面前,“这门亲事我们家不结了!正是我退的亲!”

承恩夫人这才接了帖子,擦了泪道:“我虽然心疼女儿,可却并没有想退亲,只是千户既然这样冷心冷情,那这亲不结便不结了。”说着便向大嫂和云娘道:“你们可都亲耳听了,怪不到我们头上。”

大嫂依然不舍,还要上前拦着,“他一个孩子说的话哪里能算数,婚姻可是要依父母之命才行。”

峥哥便挡住母亲,向吴侯夫人道:“还请夫人走吧,至于聘礼,我们家也不要了!”

“虽然是男家提的退亲,可是聘礼我们依然要退的,如今也没有媒人了,我回去便按礼单清点了送过来。”吴侯夫人说着,又流了泪,“峥哥儿,你打小儿我就喜欢你,现在我亦不愿意退亲,只是万般无奈才接了这庚帖。”

云娘便知这亲事定然不成了,又见峥哥儿只拦着他母亲,而大嫂气得瞪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又是觉得她可恨,又是觉得她可怜。

倒底是一家人,纵平日里再有多少不好,出了门外面也只认武定侯府的,云娘只得站出来道:“人常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峥哥儿才二十,人才出众,又是皇上亲命的五品千户,到了边塞,勤勉向上,谁就敢说不能有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一天?我倒觉得着比在京城里守着侯府过平庸的日子要强呢。”

又冷笑了几声,“结亲自然是你情我愿的事,现在汤家长房出了事,承恩公夫人不愿再结亲也没什么,只管遣人过来说一声,我们家还能赖上不成?如此逼着峥哥主动退了亲,难道外面的都是傻子,没有人能看明白?”

说得承恩公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再立不住脚,急忙低头走了。

云娘便又回头看大嫂,早已经颓然坐在椅子上,只怔怔地发呆,又上前劝道:“我觉得峥哥儿做得对,这门亲就算是成了,他们也未必能过得好,还不若再过两年,峥哥在边塞立下功劳,你再为他重新说一门亲呢。”

大嫂便也哭了起来,“峥哥的亲事,怎么就这样不顺呢?”

其实原因还不在大嫂身上?

先前的事便不说了,只云娘到武定侯府这一年,眼见着大嫂左挑右选,十分地挑剔,最终挑了这样一个人家,连信诺都不讲,还不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便各自飞走,只能说她并没有识人之明,实在是可叹。

只是眼下自然不是埋怨的时候,云娘劝了几句,便将袖中的锦袋递了过去,“大嫂,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宣府的卫所军明日一早就要走了,还不若赶紧帮峥哥收拾了行装,送他出门呢。”

又向峥哥道:“虽然还没成亲,可你也不小了,到了宣府好好听差,再者二舅舅也在那里,你有什么实在难的,倒可以去找他帮忙,二舅舅那样豪爽的人,哪里会不伸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