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玉瀚知云娘对冯湘十分领情,便缓了语气笑道:“我不过突然想起些军务要事,要与他商议罢了,眼下只你我二人,再不必想他!”说着吸了一口气,却将动作放柔和了,款款地摆弄起来。

也算是久别了,熟悉中又有生涩,且汤玉瀚始终又有顾虑,亦不肯十分地尽幸,只道:“譬如慢火炖肉,工夫久了,味道才好呢。”

云娘久不经风雨却已经软成一团,在他怀里矇眬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什么炖肉?”

汤玉瀚便笑着咬她,“倒真想把你一口吃下呢!”闹了一会儿,却又哄她,“赶紧睡了吧,明早我们再来。”

“你方才还不肯,又要再来,如此反复,羞也不羞?”

“想着被你当成不行,还真羞得很呢!”

云娘倒先羞了,“我自知道你不是,只是你一直躲我,急切时才说的。”

第二日一早,云娘还未醒,便被他搅了醒来,只含糊讽道:“你也太勤勉了些吧,”

“这哪里够得上勤勉,过些日子你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勤勉呢!”

第180章 侠骨

辽东的夏日来得晚,到了七月里才会真正到来,不过白日里虽然骄阳似火,但是到了傍晚便起了微风,吹在身上十分地适意。虽然也会下雨,却很少连绵不绝,多是一阵暴雨之后便重新恢复了晴朗,正像辽东人的性子,直爽又大气。

故而这里虽然没有冰可用,但日子却不难过,从深井里汲了水湃了的果子便凉爽适口,又不怕吃多了于身子不好。因此每日午饭前,云娘便要切许多瓜果给大家开胃,她又学了辽东特色的几样料理,细心烹制,大人孩子便都喜欢。

午后时分外面通常是没有人的,就连院子里也静悄悄的,整个襄平城里除了城门几处都睡了过去,汤玉瀚早在院子里柳树荫下放了张木榻,关了院门做坏事。

事毕之后免不了出了一身大汗,洗了澡还笑道:“白白误了许多时日,总要一点点补回来的。”

前两天的事情云娘略一思忖也猜得七七八八,眼下只道:“趁着洗澡了身上凉快还不赶紧睡。”自己果真阖目睡了。却听他在耳后轻声笑道:“听说赫图城在半山之上,密林之中,那里最是凉爽,想来很宜人。今年的夏日恐怕要耽误了,以后我带你那里去乘乘凉。”

云娘一听,倒惊得没了睡意,“你想打赫图城了?”不待玉瀚回答,心里也明白了,他那么个傲气的人,初到辽东就就了打赫图城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哪里会忍得下?但是,这可不是赌气的事,“赫图城可不是好打的,先前马总兵曾打过数次,却都铩羽而归了呢。你可要小心!”

汤玉瀚便将腿跷了起来“我自然知道难,可是越难便越要去打,赫图城这颗钉子早晚要拨下来的!”又拉了她躺在自己怀里,“你乏了,便先睡吧,我也随你眯一觉,晚上带兵去操练。”

他自回城之后,便改了初入辽东之时的练兵方略,不再如过去一般整顿各卫所军屯之兵,而是从中选出些健壮的兵将,重新组建了辽东军,用心训练起来了。

原来辽东之所以废州县,建军屯,皆是高祖时所创建,盖当时情况使然,且十几年便见了成效——最初每年要朝廷自南边调入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后来日渐减少,近几十年军屯所产粮食已经尽够辽东驻军所用,再不需从南边调粮。

这本是极好的事,高祖也曾自诩道:“不费一钱,而养兵百万。”

军屯虽好,但是时日久了,不免滋生了一种弊端,许多军户们数代耕种,极少打仗,练兵亦松,便渐渐不知兵事,几近于农夫。是以辽东诸卫所军,除了各将所养的家兵,竟没有多少战力,遇到夷人进攻,唯以城堡为据,极少出战。

上一次玉瀚带兵在赫图城下,之所以令史友带兵回城,一是为的夷人定会放史友回去,然后夺襄平城,二就是看出襄平兵马完全不是东夷人的对手,硬拼之下损失只能更重。眼下他虽然升任总兵,却没有去广宁,反留在离东夷最近的襄平城,便是要重新打造出有如本朝初年般强悍的辽东兵马,再战东夷人。

这些新选出来的辽东兵,不再需要担负起屯田的任务。他们的田地都由卫所里其他人负责耕种,到了秋收时按田亩交给他们一定的粮食。同时,卫所里留下的兵士,也只需负责耕种、守城,再不调他们出征了。

如此,寻常军屯人家只要专心种地,夷人来时参加守城便可,而新选的辽东军才是真正的军队,战时出征,平时练兵,不再操农夫之事。

到了孟兰盆节,汤玉瀚还特别隆重地祭拜了殉国将士们,亦是重整军心。

云娘见襄平军战旗飘飘,刀枪森森地出城,突然便想起来一个人,却将家里的事情都放下,换了素衣,备了祭礼,亲自提着祭篮出城。当时二舅舅率大军前来,自己急忙交待了事情便北上去寻玉瀚,只听得她就葬在了跳下城墙之处,之后便就忘记了。

如果没有史夫人,襄平城未必能守得住,自己十分领她的情,也敬她的人,更悲叹她的命运。

如此感慨着出了北城门,四顾一望,却不见墓碑土丘,寻个人问了一声,却道:“那墓早平了,棺木却还没动,仍在原处。”

云娘不解,“是何人平的?先前不是大家商议了就葬在那处的吗?”

“也并非是谁平的,而是当时正是隆冬,挖土不易,只勉强将人埋了,土封本就不高大,春天雪化了,风又一吹便更加不显。原本说要立碑,后来又不立了,便看不大出来,且史家亦无人管。”

“史家人呢?”当初自己可是让人保住史家的小辈们了。

答话的人是认得云娘的,便陪笑道:“听说夫人特别关照了史家,因此倒也没有人再为难他们,现在回到原籍去了。”

“可知他们原籍在哪里?”

“倒是不大清楚,不外是下面哪一处的军屯。”

云娘怅然若失,命人在城门处借了了锹镐,亲自将土封加厚,又凭吊设祭方回。

汤玉瀚当日回来甚晚,却见云娘还没有睡,正在灯下写字,便道:“有什么急的,明日里再写,小心伤了眼睛。”

云娘见了他却摇头道:“这折子明日就要送出去,今天一定要写好,你帮我看看文辞,是不是应该再改得雅一些。”说着将自己写的折子递过来给他,又将史夫人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末了道:“我原以为朝廷定然彰表史夫人她的儿子们呢,回来问了,原来并没有,只免了史家一家的罪,史夫人不但没有封赏,就连原来的诰命夫人都夺了。”

汤玉瀚回辽东后自然也听过史夫人的事,只是廖廖数句,当时并未十分在意。现在听云娘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史夫人带着儿子亲上城墙杀敌,又教她犒军守城的功劳,便也赞叹不已,“不想小小的边城,竟有如此不凡的巾帼英雄!”又道:“朝廷之所以没有封赏史夫人,是因为史夫人诰命夫人是因为史友才得的。史友反叛,史夫人的诰命身份自然就没了,且按例她和史家人做为史友家眷要受到牵连,如今没有问他们的罪便是格外开恩了。”

又将先朝时的掌故讲给她听,“易安居士也曾因出首告夫而受牢狱之灾,尽管她并无过错,所告之事也有道理,又有实据,只是律令即如此,朝廷如此判决并非没有道理。”

云娘却不服,“女子嫁人了,自然以夫君为重,但是若是嫁到了贼人,是跟着他去做贼对还是将贼告官对?”

汤玉瀚只觉得自己学识十分地渊博,举了易安居士的例子来说明,没想到反被云娘问住了,“做贼自然是错的,可是按律令妇人告夫便要先入狱两年,可若是不告,恐怕也就等于与贼为伍了。果真为难。”

云娘便气道:“史友反叛朝廷,史夫人本不知道,而且她一心向着天|朝,亲自率儿子上城墙杀敌,怎么能因为史友的罪而抹杀呢?”

汤玉瀚并不是迂腐的人,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便道:“你说的有理,我来给朝廷上书,为史夫人请求封赏。”

云娘摇头,“此事与我关系深切,我便想自己上书。而且,我亦不只要为史夫人请求封赏,而是要将此事到皇后面前辩明是非,将来若是再有如此遭遇的女子,也可以按此例得到保全。”

云娘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且她并不大关切时事,反倒宁愿自己关上门织锦,但是今日突然十分地倔强,自然是感伤史夫人之事,但汤玉瀚也品出另外的意味。就像自己早知道的,她这个如水般的女人,骨子里却是极刚硬的,当年她一嫁所遇非人,就没有忍气吞声,决然和离。

自己中伏遇难,多少回来的人说了,就连二舅舅都信了,唯有她只凭着当时自己一点安慰她的心,拖着病体毅然北上,竟然就找到了西夷人的驻地,将自己接了回来。

眼下的事情道理其实是相似的,史夫人就是不甘心为叛贼的家眷,才跳下城墙,云娘便是替她鸣不平。

无怪当初结识了云娘之后,自己便越来越被她吸引,一个柔软的女子,却有如此的豪情,方是她真正不同寻常的风格,就如高高山上莹白如玉长年不化的雪一般傲然独立。

汤玉瀚想通了,不由得赞了一声,“无怪人说侠骨柔肠,先前我不知道,如今方才懂了!”

第181章 上书

云娘自知当不起侠骨柔肠这样的赞美,其实她就是想认真讲一讲道理而已。

汤玉瀚听了,免不了要问:“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来的?一向与人不同,却越想越觉得驳不倒。”

“我也没想过,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认定的。”

汤玉瀚读了很多书,见识亦广,便不觉得云娘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细细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话也不错,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泽镇住过两年,现在回想,江南织娘果真与别处有所不同,因会织锦,能为家里赚钱,便与别处的不同,听说还有自己梳起了头一生不嫁的,家里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们能养自己,便觉得身为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云娘却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对,苏娘子、于寡妇,还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会不会嫌我太过刚硬了?”当初云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却看玉瀚瞧着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问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欢自己,他们岂会十分的融洽?于是便又问:“可是,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剖析一回,“我想着,若只要美貌的温顺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却不是那种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压着妻子一头了。”说着扑到他的怀里,捏住他的鼻子问:“是也不是?你不许再笑,赶紧答我。”

汤玉瀚被她这样一扑,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样,天下只你对我最好。”他先前也没有这样细想过自己,倒是云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说着拿起折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与歹人,是从歹人为非做歹乎,亦不从乎?若是应从,便应尽忘其家国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为意,以歹人之心为心,犯上作恶无所不为,并教子女为歹,其实也正与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谬哉!当此之时,虽为人妻,亦应大义为先,对上思忠心报国,对下思教导儿孙,至于劝谏反驳告发,皆属正道,至于危急时刻,手匕恶贼,亦不为过!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兰,本性刚毅,未嫁时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围之际率子守城,子丧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尽,儿孙辈亦皆英烈。如今为左兰请封诰命,彰表并恤其子孙。

再次赞叹不已,“写得果真好,纵然文辞只是一般,但却真情实意,反更动人,我竟不能改动一字!”

杜云娘一腔愤慨,当晚又在灯下重新誊写,五更方毕,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将书通过驿站送往皇宫,她是诰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断没有不上书之理,正应送至皇后面前,为天下女子争上一争。

其实最初写折子的时候,云娘并没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写,越是觉得这其间的道理越是要辩个明白。皇后是有才学的女子,她见了应该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个极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会选择如史夫人一般的为国尽忠的女子,而不会因为什么“夫为妻纲”,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着歹人为非才对。

是以云娘根本没有想到她的这封折子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然后是太学里的学生们,最后就是寻常百姓,以至几月内,市井之间,茶楼酒肆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概此事在她想来简单,可是在许多人眼中却又十分复杂了。

如果否认武定侯夫人的折子,那么就等于否认人间正义、朝廷律法,可是反之,又要否认大家一直信奉的三纲五常,时常要女子们遵行的《女诫》、《女则》之类。

在京城里因此而过着一个格外火热的夏日时,云娘却有许多闲暇时光,因此开始织新锦,辽东的风光,极少有人描画,其实这一方土地有着十分动人心魄之美,她便思忖着织出一套四张辽东的春夏秋冬景色。

织好了镶在屏风里,摆以家中岂不正应景?

其实最好是玉瀚帮她画了再织,但是玉瀚整日里忙,又经历了给姑姑织锦那一事,因此也能自己打了稿子。云娘一向又是极勤快的,没几日便织出一段,这一日方下了织机,心里算着再给家中写信时,顺便要买些丝了。辽冬四季很分明,各有特色,色彩亦十分地丰富,丝线一定要备得齐全才好。

便有人进来传话,“冯指挥同知回来了,听说总兵出城,便要给夫人请安。”

云娘却不想玉瀚果真将冯指挥同知从京城要了来,又想起冯指挥同知这样大的人了,倒十分会胡闹,自然玉瀚也是一样,竟还会担心自己被冯指挥同知勾引了,实在好笑。

只说冯指挥同知陪自己去北地找玉瀚,云娘便一直牢记在心中,感激万分,因此赶紧笑道:“请冯指挥同知到堂屋里坐了,我这就过去。”

换了大衣裳出去,见冯指挥同知一身锦绣,面色也早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白净,却苦着一张脸,过来行了礼,“嫂夫人,玉瀚可恨上我了,我这一次到了辽东,哪一日便如那霸陵尉一般地被他杀了,你可要救我!”

云娘也知那典故,便一笑道:“玉瀚的心思怎么会那样窄?且你们从小玩到大,现在到了一处还仿佛在年少时一般,你逗我,我骗你地胡闹起来,又能认真生气?要我说,其实你们情谊不仅不差,反十分深厚呢。且他调你来,一定是因你有过人之处,请你来帮他呢。”

又将玉瀚最近的忙碌讲给冯指挥同知听,“每日里要亲自选兵、练兵不算,又因为辽东自高祖时便废州县,建卫所,因此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官员也要他管,先前在京城时也没见他这样忙过…”

冯湘自然也明白,便笑道:“既然嫂夫人如此说,我自然听玉瀚的将令,用心帮他。”只是又求情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亲眷,还请嫂夫人将我安置在总兵府里才好,衣食住行都能有嫂夫人帮我操持。”

云娘便点头,“这都是应该的。”说着便叫了蕙莲为他收拾出一间客房,又吩咐道:“平日里冯指挥同知屋里的事你便帮忙管了吧,有什么做不了的,便来回我。”毕竟一同去过草原,他们早熟了,是以云娘才将此事交给蕙莲。

冯指挥同知方才在云娘面前的一番作态,便是为了眼下的结果,如今便笑嘻嘻地起身作了揖,“多谢嫂夫人了!”他原是打听了玉瀚出城才这个时候过来的,现在便拿了礼物出来,自然是他一向最擅长的脂粉之类,“我见辽东气候十分干燥,便在临行前特别为嫂夫人配的。”说着一瓶瓶地讲用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好处。

渐又说起了京城中的风尚、趣事等等,因冯湘是在女人群里混得熟了的,因此说起话来十分讨人喜欢,就连府里的丫环婆子们也都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在屋内的,站在廊下的,个个入神。

汤玉瀚回到家里时便见到这个情形,厅堂门口站了不少人,个个伸着脖子看向屋内,云娘坐在正座,怀里抱着崑儿,身边坐着岚儿,前面围着不少的丫头婆子们,大家都瞧着坐在东边的冯湘,听他指手画脚地讲着话,突然后悔起来,怎么就将这家伙弄来了?

就算他能帮自己做些事,恐怕也得不偿失。

一时见没有人发现他回来,只得先咳嗽了一声,又将脚步放得重重的,走上堂屋,云娘才看见他,起身笑了,却先道:“冯指挥同知来了呢。”

岚儿崑儿见了父亲,都笑着扑过来,汤玉瀚一向见了小儿女都要抱的,一手一个在怀里,又向两个小家伙笑道:“如今你们冯叔来了,正好可以给你们讲许多笑话听。”转身亦向冯湘笑问:“赶了许多天的路了,恐怕很累了吧,公事又不急,明日再说,不如早些去歇着。”

冯湘受宠若惊,陪笑答道:“也不需要,反正我就住在总兵府里,一切都方便得急。”

汤玉瀚瞧瞧云娘,“倒也罢了,毕竟你在这里也没有个亲眷。”

云娘见他们见面并没有打机锋,也十分开心,就笑道:“方才只顾听冯指挥同知说话,却忘记了,现在我就去做两样小菜,你们正可以对斟说话。”说着要将岚儿和崑儿带走,汤玉瀚却拦住道:“又不是外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我抱着。”

云娘便将岚儿叫了过来,“母亲带你回去,让你父亲带着弟弟。”

岚儿还有一点不舍的,毕竟平日里她都是与母亲在一处,而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而且父亲一向又特别疼她,于是便扭着身子,“不,我要随父亲在堂屋里。”

男孩跟着父亲与长辈们在一处喝酒也能学些人□□故,女孩最好还是跟着母亲,因此云娘便笑着向岚儿道:“母亲带你去做好吃的,再给你父亲和冯叔送来。”方将岚儿哄走了。

堂屋里的人散尽了,冯湘却不提方才的那些笑话,赶紧道:“你夫人的那折子可真是一石惊起千重浪啊!我听说先前阁老们票拟了上去,皇上却发了回来,令阁老们再议,想来十分地为难。”他先前在云娘面前只说些杂谈,此事却一句不露,现在才说起,又问:“你一定是见过那折子了,当日怎么没有拦下?”

汤玉瀚便一扬眉,“我为什么要拦?”

冯湘不想汤玉瀚却如此说,便摇头道:“也是,你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的,如今再看,你们竟有些夫妻相,就连做事也都一般。”

汤玉瀚得了这样的考语,反而笑了,竟还带着得意,“我觉得夫人问得十分有理,若是想反驳的,还真驳不了呢!”

第182章 天伦

正说着云娘已经派丫头送进来一壶酒,几样小菜,崑儿瞧着果碟子里的蜜饯便要,汤玉瀚便拿筷子夹了喂儿子,一连吃了几块,崑儿还要,汤玉瀚便笑道:“你母亲不许你多吃甜的,你在外面若吃多了,你母亲又要说我的。”

崑儿才罢了。

冯湘早看得呆了,抚掌笑道:“真不想孤高冷峻的汤六竟然会亲手喂儿子!”

汤玉瀚斜了他一眼,“我自己的嫡亲的儿子,怎么会不疼,喂吃的又算什么,我还将他扛在肩头上玩呢!”

“你这一把年纪才有一儿一女,未免太过宠爱了,”冯湘虽然一直没成亲,但是孩子却有七八个,自觉得有资格教导他,便劝道:“没听人说抱孙不抱子的吗?”

“那话又如何信得?我自己的儿子自然要我自己宠着。”汤玉瀚从小便从没感受到来自祖父、父亲、兄长的关爱,未偿没有遗憾,现在却不肯儿子也如他一般。低头看看可爱的小儿,忍不住用手抚着他的头又道:“现在他小,也与女孩一般养着,等大些就要放在外面习文学武了,那时我想宠也不能再宠了。”竟十分地感慨。

冯湘与他闲聊了半晌,竟见他丝毫不提先前的事,越发心虚起来,终于忍不住道:“玉瀚,我走时的交待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一定要我来辽东,该不会藏着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云娘带着岚儿过来了,又摆了几样才做的菜,“冯指挥同知尝一尝。”

汤玉瀚便笑道:“你还真有小人心肠,过了这么久的事情还都记得,我调你到辽东是有正事要做的。”说着端了杯子又陪了冯湘一杯酒道:“你在这里慢慢吃,我方才骑马累了,要先回去了。”几步追上云娘,“我们一道走吧!”

岚儿和崑儿便一人一边爬到了他的肩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进去了。冯湘瞧着那一家四口,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汤玉瀚至今没有翻脸,事情定是不能善了,越发忐忑,连极好的一顿接风宴也没吃好。

汤玉瀚回了内院,重新坐到桌前,云娘为冯湘做的菜必然会给家里留下一份,又有妻儿陪着,他岂不回来吃?

云娘帮他布了菜,又笑赞他,“你如今毕竟是辽东一地的总兵了,果然也有了大将之风,对冯湘十分大度,亏得他先前吓得避猫鼠似的呢。”

玉瀚正气凛然地笑道:“些许小事我早忘记了,且千里迢迢地调人来,自然是有用的,难道还能因公而废私?”说着又将菜中的豌豆粒挑出来给岚儿,她早会用筷子了,但夹这些小东西却还不大稳当,且又一向喜欢吃。

云娘见他又帮着孩子挑食,便道:“只捡些就罢了,还是不挑嘴的好。”

汤玉瀚便陪笑道:“因崑儿在外面已经得了好吃的,现在自然不能忘记岚儿。”

云娘其实也就说说,因她见武定侯府里父子之间规矩十分大,又不亲密,便愿玉瀚与两个孩子多在一处,免得日后如玉瀚一般对父祖十分地生疏。因此,玉瀚回家,时常把两个儿女带过来与他们父亲在一处。

饭后,一家人移到院子里纳凉,云娘便笑问:“这些日子很少见你回来这样早呢。”

其实是因为听了冯湘进府,汤玉瀚才急忙从城外回来的,现在却道:“今日正好无事,没想到赶上了冯湘过来。”

云娘一向不大问外面的大事,现在却不免好奇,“你调了冯湘过来是要他做什么呢?”冯湘这人倒是不错,只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先前玉瀚在夺嫡中一向嫌着他纠缠要在羽林卫,如今到了辽东,却硬要将他调来,怎么看都是公报私仇的意思。

汤玉瀚却笑道:“先前我也没发现他的长处,但这一次他与你去寻我,倒让我知道他的本事了。”原来冯湘到西夷首领处献锦帛,他固然没有看到汤玉瀚,但是汤玉瀚却是看到了他的,因此也将他的行为举止看得十分清楚。

云娘便当他对冯湘领情了,“虽然是二舅舅派他出门的,但总归十分尽心,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了,这也是难得的长处呢。”

汤玉瀚摇头道:“我发现他果真似一个商人,讲起京城的货物很是明白,在木枮儿等人面前神态又恭敬,又巧舌如簧,虽暗地里打听我的消息,竟让他们一点也没疑心。”又叹道:“这本事怎么就能白白浪费了呢?”

“你是想?”

“不错,我想让他再装成京城的客商去赫图城,将那里的山势地形查看清楚。”

“此事恐怕很是危险,他未必愿意去。”云娘当日去寻玉瀚,真是肝肠寸断,就连一双儿女都顾不得了,因此更没有心思去注意冯湘如何,除了那一次他开导自己,竟是一片茫然,唯记得他行动很是谨慎,因此一行人竟没有出过什么事,一直顺利回来。

但冯湘明显是个公子哥儿的性子,身处富贵,便只想一心在温柔乡中享受,听说他本在青州千户任上,每年都要想法子在京城住上半年以上,正是因为谋求调回京城才误打误撞地跟着玉瀚立下功劳调任羽林卫的,根本不比玉瀚胸中还有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所以才如此判断。又笑问:“辽东肯为我们所用的商人亦有,你为什么偏要舍近求远让他过来?且他本还不是商人。”

冯湘自然不会愿意去!但是,汤玉瀚在心里想,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是要去的!但是却向云娘笑道:“你虽看他纨绔,但是心里却有君父家国,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消一说自己的难处,他一定允的。”

“辽东的商人有的不够忠心,有的不够机灵,有的不会说话,又怎么比得了冯湘?”汤玉瀚又告诉云娘,“你还不知呢,就在你们去寻我的路上,他还与几个西夷的女子有染呢!”

云娘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在河湾处我是亲眼见的,亏他也不挑剔,什么人都能下得去手,”汤玉瀚一笑道:“是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他,不论什么时候,他自保都是有余的。”

第二日,云娘忙过家里的琐事,便想起冯指挥同知,叫了蕙莲道:“你去问一问,他可缺什么衣裳用品?毕竟只一个人过来,总有不便的时候。”

蕙莲便笑道:“夫人让我照顾着冯指挥同知,我岂不尽心?一早就送饭过去了,伺服着他吃了才回来。方才又去,竟然没见到人,打听了小厮们,才知道冯指挥同知竟然已经离了襄平城,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

云娘叹了一声,“竟这么快,果真有报国之心!”又因冯指挥同知去赫图城是保密的,是以也不点破,只道:“既然如此,他的住处你每日去收拾一下,勿要积了尘土,等回来时□□东西都是齐的就好了。”

冯指挥同知这一去便很久没有回来。

云娘却同时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和皇后的谕旨。圣旨封左兰为英烈县主,左兰的四子为果毅将军,并着户部拨下银两,交辽东总兵府为英烈县主及果毅将军按制建墓,又令辽东总兵府在左兰的子孙中选忠心为国,品德端正之人,改姓为左,封为五品千户之职。

谕旨亦是彰表左兰之英烈忠勇,却又在最后嘉许武定侯辽东总兵夫人杜云娘,赞她守城有功、寻夫有节、为左兰请封有义,特赐玉如意一柄、赤金观音一座、貂裘一领、七凤垂珠金冠一顶。

云娘领了旨,十分欢喜,左兰及其四子的封赏下来,又可以重新为她建墓,令后人凭吊,且她英灵亦能得慰。且皇上又赐了姓,赏了五品官职,却是可以袭职的。

至于皇后所赐之物,不仅十分地贵重,且那七凤垂珠金冠本是亲王妃方才许戴的,她固然不好炫耀,但思在辽东也好,回京城亦是,若要按品大妆之时穿戴了,哪个不羡慕?心里也是极为自豪的。

又与玉瀚笑道:“这冠和裘只得我用了,玉如意不如留着将来给岚儿当嫁妆,出嫁时摆在第一抬,有多体面?”

汤玉瀚便笑她,“难道你要急着把我们岚儿嫁出去?遇了什么好的都要做嫁妆。”又道:“不论是谁想娶我们岚儿,都不能轻易许了,我总要细细看了人物品貌都行了再说!”

每一次提到与岚儿出嫁相关的话,汤玉瀚必要如此,云娘便笑道:“我知道了,就是皇后说过喜欢岚儿,我不是也没松口?”

果然玉瀚哼了一声,“太子又怎么样?想娶岚儿也要我答应才行!”

岚儿才四岁,现在说什么岂不太早?云娘便放下这话题道:“那尊金观音像,我却想留在襄平城。”

汤玉瀚思忖了一下,“你是说放在鼓楼里?”

“不错。”

原来天|朝城都是有规制的,不止城墙高度厚度、护城河深度宽度这些都有定数,而城内亦都建鼓楼,晨钟暮鼓,既能报时,也是报平安,到了战时,鼓楼前正是点兵场。

一般城池的鼓楼里都供着关帝像,亦有供文昌星的,唯襄平新城建城日短,鼓楼内还只空着,未曾迎了仙人,云娘便想将这尊金观音供在鼓楼之中,“这尊又正是龙头观音像,供在鼓楼里也十分相宜,保佑襄平城永固久安。”

皇后所赐的观音有一尺多高,只足金就用了百余两,上面又镶嵌了许多珠宝,如今云娘竟要留在襄平城,自然已经对襄平城有了十分地深情,其实他们到这里也不过几个月光景。但是汤玉瀚却明白,经历了一场战争,人毕竟是不一样了,就是自己也相同,于是点头道:“这是你得的,自然就听你的。”

择定吉日,金像奉入了鼓楼之中,大慈大悲观音立身驾乘驾龙头,威严无比,自此护佑襄平城,每日参拜者不知凡几,又都道:“本朝重建襄平城后,便未曾城破过,如今有了观世音菩萨护佑,更是金汤永固,夷人再不能踏入城中一步!”

第183章 夷女

安置了观世音金像,又为左兰建墓,请了道士选了城外北山半山之处,上面立了一座高大的石碑,下有四座略小的石碑,正是所谓的抱子墓穴,正合左兰母子所用。

几座正石碑建在一处土台之上,落成之时正值秋季,满山红叶黄叶衬着灰白的碑,在襄平城内就能看得到。

是以无论是观音金像还是左兰之墓,都激励着辽东的将士们,牢记上一次守城之战,同仇敌忾,誓要攻下东夷人的赫图城。

冯湘便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原来他自知直接到赫图城经商容易引起东夷人怀疑,十分危险,便带了货物先到了赫图城外的几处小部落,与他们熟识了之后方才去了赫图城,到了那里又停了一个月,熟悉了赫图城后,亦不敢急忙回来,只耐心将所有货品出空了,又收了许多皮毛参茸等物,正如平常的商人,最后赶到晚秋才出城南归。

赫图城一向戒备森严,就是商人也绝少能入内,且完全隐在半山的密林之中,只有到了进前方才能看到,是以辽东人真正见过赫图城的都是少数,更不必说城内如何了。此次冯湘回来,便立即将自己关进屋中,展开图纸,将赫图城内一街一巷,庙宇房屋,以及布防情形都画了下来,立下了首功。

汤玉瀚亲自带了辽东诸将摆宴为他庆祝,却不在总兵府内,而是在营之中宰羊烤肉,又分赏诸军,十分热闹。

至晚,却只有汤玉瀚一个人回来,云娘便问:“冯指挥同知怎么没同你一同家来呢?”

这一次却不是汤玉瀚故意的,因此他无辜地一笑道:“这个冯湘,竟带了一个夷女回来,只能让他留在外面了。”

想到先前马如松有一个夷女为妾,军中对此颇有微词,云娘急忙道:“他可是也要纳那夷女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