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说当年她见姑姐二嫁,总以为有碍名声,且也未必就能有好结果的话,这许多年过去了,她看得懂了,未必是结发的夫妻便就能得好,只要两人有缘,那才是真正比什么都重要的。

“我跟着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负我的,”云娘从没有不相信过玉瀚,眼下又笑,“只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想看锦画吗?这一次我带了八幅家来,已经镶成屏风,准备给爹娘摆在屋里的,到了家中便从船下缷下来,到时候便见到了。”

又度三弟妇之意,亦是想学的,便笑道:“至于锦画,其实最初是从我为了多赚银钱织些各式花样的小花帕子来的,后来便织出一整幅的画儿,再后来皆是想织什么便织什么,并没有固定的图案丝谱。你若学会了妆花纱,手又熟了,也可以织,只是能织成什么全凭一心。”

三弟妇早已经意动,眼下便笑,“姐姐的锦画一幅千金难买,我若织了,一幅只卖上五百两便知足了。”及至真正看到那锦画,风景人物仿佛如真,千丝万线变幻莫测,方知自己怎么也不能的,才死了这心,但却将妆花纱学会了,又录下几样丝谱,日后生利亦不少。

话说自江陵到杜家村,不过半日的船程,他们午后上船,到了傍晚便至,杜家人得了信,自杜老爹和杜老娘起,都到渡口相迎,又有亲朋们,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全出来了,远远从船上看上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娘方瞧见爹娘,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再止不住的,拉了二老的手,只叫了声“爹、娘”再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再看杜老娘,早哭得泪人一般了。

还是杜老爹勉强笑道:“你们娘俩儿见面只是哭,本是喜事,却有什么可哭的?”又道:“这些年日子过得好,我们便也更加保重起来,虽然又老了几岁,但身子却不差,尤其你娘,原来的旧疾也不大犯了。至于你的兄弟们也都过得好,家里又添了重孙子!”

再叫了岚儿和崑儿上前,“我看看外孙、外孙女儿,竟长得这样大了!”

岚儿和崑儿便上前欲行大礼,却被杜老爹和杜老娘拉住,只抱在怀里喜欢不够。原来杜家虽然出了秀才,又着实富了起来,但还是小户人家习俗,再不讲那些繁复的礼节,大家又哭又笑地在渡口说了半日的话,方才想起家去。

杜家宅子这一片比云娘离家时还要兴盛,除了先前为杜家盖的三个小院及后面成排的织房外,又新添了几排织房,又有大姐和大姐夫的新宅亦在一侧,且周围别家也盖了不少新屋,沿路又见多了几家小店铺,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一一指给云娘,“这家饭铺子是你们三叔公家开的,专做织工的生意,且他们家的早点味儿也好,价格也公道;那一排是隔房大堂哥家的房子,外面来村里的织工织娘便有许多租住…”

很多事情云娘早在信中听过了,但现在亲眼看着,却又不同,杜家村早非先前只种田养桑的小村子了,开了织厂的人家便有好几户,更有不知多少人家置下了织机,每日都有商船往来呢。

及到了家中,与前来问候的亲朋们都叙了旧,大家略坐了坐,亦是知趣,道杜家自家人还没来得及在一处亲热,便纷纷告辞了,杜家这才一家人坐在一处摆了酒说话。

云娘一路上早问了爹娘身体,见他们还康健,眼下却先问二哥,“腿怎么了?我瞧着竟有些不大便当呢。”二哥走起路来竟有些踮脚,虽然不细看不显,但是云娘毕竟是亲妹妹,又是细心的人,方一见面便察觉了,刚刚人多口杂便没有问。

二嫂便陪着笑上前道:“你二哥有一次吃多了酒摔了一跤,竟将腿跌伤了,待养好便有些不便。但自那以后,我便日日陪着他,再不离片刻的,是以夫人也不必担心。”

云娘听了点头,又笑,“二嫂还是依过去的称呼就好,在家里叫我夫人,我身上都不自在呢。”

二嫂先前果真十分地拘紧,见云娘说笑间与先前一样,便也笑了起来,说话间不小心便露出了腕间一对玉镯,每行动时便叮咚一响,十分清脆,倒比过去几个银镯子叮当乱响高妙了许多,又有两个东珠镶的耳坠亦活泼地摇了起来,“我就说我们家的云娘是最有出息的,如今这话一点也不错吧!”

又拉了岚儿和崑儿道:“你们都不知道,当年你爹和你娘的亲事还是二舅舅和二舅母一手促成的。”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不知道,哪里会不追着问:“二舅母,可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二嫂真被问到了,却怎么也不能说丈夫和自己逃税被巡检司的船扣下来,然后借着云娘的名头去说情的往事,便含糊道:“当年,我们就是看你爹和你娘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便为他们说合,于是就成了。”

岚儿和崑儿毕竟都小,且他们还不懂这些,因此便也信了,又因杜家又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吃了些饭菜便跟着他们玩去了,在侯府长大的他们,见乡下的风物都十分地好奇,云娘亦愿意他们长长见识,嘱咐了两声就放了人。

屋子里孩子们都散了,一家人凑到了一张桌子上,又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了起来,“那年你要我们进京里看看,我和你娘想了又想,京城里固然是好的,可是俗话说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的草窝,再有我们年经大了,亦不愿意坐一两个月的船奔波,便没有过去,不想你们不久便去了辽东,这一次又是几年。”

云娘亦道:“我们在辽东时,也曾想过回京一次,再到江南,只是玉瀚任着总兵,偏朝廷又一直没有派副总兵,一身的事情竟有些脱不开,祖父亦再三写信告诫我们忠孝不能两全,就连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都不许我们回去,才蹉跎下来。”

大家都道:“家里得你之力已经甚多,平日里又有信件往来,是以还是要以妹夫的公事为要。”

唯有二哥道:“我和你二嫂接了信是打算去的,只是爹娘不让。”却见大家都看着他,便又笑道:“其实我们亦走不开,家里又有田又有桑又有蚕,还有织厂,每日里忙着呢。”

大姐也道:“织厂里事情果然也多,不过收益却是好,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委实好过多了,就连我们家里,也在这边置了房屋田地,又雇了两家佃户呢。”又让云娘看,“瞧,身上穿的是绸,头上戴的是金,每日里肥鸡大鸭子的吃着,再没想到我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只是爹娘,一向简省惯了,我说他们年纪大了,买个小丫头放在屋里帮他们做些杂事,竟都不肯。大郎和大郎媳妇也与爹娘一个样子,有了银子就买田买桑,要么就攒起来,什么都不舍得用的。”

第208章 自梳

一家人在一处,又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鸡毛蒜皮。可是云娘却爱听,先将家里人的事都问了一回,又打听青松青竹娶的媳妇是哪一家的,薇儿和茵儿嫁到了哪一家,萝儿说亲的人家是做什么的,一直到了半夜,大家方才散去。

大姐送云娘回屋,原来三弟的院子平日里空着,此时全部打扫出来给她住,毕竟云娘带的人多,再是想轻车简行也有岚儿和崑儿的师傅并几十个丫头婆子待卫什么的。至于三弟,便要他一家几口住在爹娘的厢房里,却也足够了。

云娘待孩子们睡去了,便拉了大姐的手问:“二哥的腿果然是摔的?”

大姐也知道瞒不过去,悄悄地道:“哪里是摔的?那年他和织厂里的一个织娘不三不四的,正让爹看到了,气了半死,关了门打了一顿,将门闩都打断了,腿也打折了,再接好了便有点跛。”

“论理也该打他一回,”云娘叹道:“但见二哥一瘸了一条腿心里倒是不自在。”

“见惯了就好了,”大姐倒不怎么可怜这个弟弟,“当日我们家开织厂有了钱,皇上又赐下匾来,你没见他兴头的样子,若是爹没将他的腿打折,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呢。现在他跛了足,倒老实了。”

“那二嫂?”

“二郎初受了伤,她自然不快,在家里颇闹了两回。还是我告诉了她缘故,才再不响的。自那以后便时时盯着二郎,只怕他再跟哪个搅在一处,并将二房的银钱牢牢握在手中,如今我们倒都放了心”

又告诉云娘,“就是我们一家人不去京城,你亦不要想爹是怕让你为难,爹固然有这个意思,但是更是怕二郎这样不懂事的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让我们杜家蒙羞呢。”

“你想,我们家可是皇上亲自封的耕读人家,江陵府、吴江县、盛泽镇里的官,哪一个上了任不先到家里来拜访?是以我们家的门风一定要严,也对得起皇上的恩,还你和妹夫的好。”

“家里还有些事,都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比如前两年有人要送女儿给三郎当妾,三郎便有些意动了,爹直接挡住,说人家的黄花姑娘凭什么白给你,还不知道想要我们杜家为他们做什么,到时候怎么应承呢?且三弟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不是无后,再不许的;还有小辈们结亲,爹再不看门第聘礼嫁妆,一定要选忠厚人家…”

云娘回了娘家,虽然屋舍狭窄简陋,日常用度也远较侯府差得远了,可是她亦觉得舒心畅意,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看哪里都觉得亲切。

每日里待岚儿和崑儿功课完毕,又带他们去挖笋、采时鲜果子,逛江南的山光水色,又去玉瀚与自己曾经许愿的寺庙里还愿,拿出大笔银子为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杜家如今不同往日,自家里又置了数只小船,云娘出门再方便不过。这一日乘了小船带岚儿和崑儿到河湾处采荷花,拣了浓淡各色的花朵采了满捧,准备回去插瓶,又有许多新鲜荷叶,这却是除了插瓶,又要做点心熬汤的,那清香的味道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正是傍晚时分,眼见着渡口的岸边都被夕阳照得加了一层金边,母子三人说着笑着向回划,忽见一只小船自他们船边飞也似地过去,却见崑儿猛地从自家船上跳了起来,只一纵便上那船,口中还道:“姐姐,你守着母亲不要动!”

云娘唬了一跳,“可怎么了?”

岚儿按住母亲,“那船不对,我们且瞧一瞧。”

说时迟,崑儿的手脚却快,早将那船上拦着的人打到了水中,然后解开放在船上的一个麻袋,竟从里面放出一个女子来!

云娘的船这时已经靠了岸,岚儿扶了她上去,又吩咐春江,“看着母亲,我也瞧瞧去!”云娘想将她拉住,哪里还来得及,只空叫了一声,“小心落水里!”

“不会的!”人已经又重新上了船。

其实侍卫们在崑儿动了的时候也动了,这时已经将那船掉了头向回走,岚儿赶了过去,却立在船上逼那些落在水里的人向岸上游,“想跑?来不及了!”几个人原都向河对岸游,现在便被岚儿拿着长篙一个个地敲在头上打了回来。

云娘立在岸上,心里不胜惊惶。先前她在江南时,时常自己出门,并未听过大白日的便有人敢强抢女子的,眼下这事竟就在自己面前经过,还真是无法无天,亏了崑儿眼尖发现了。

因此见崑儿将那女子送了过来,便让春江帮她解了捆着的麻绳,又拿出塞在口里的布,和善地向她道:“你不必怕,如今他们再不能将你抢去了。”

那女子早抖成一团,又被捆得久了,现在虽然松了束缚,竟瘫在地上,哭道:“武定侯夫人,求你救我!”

云娘不意她竟认得自己,便问:“你是谁呢?”

“我是杜家织厂的织娘,名叫秋娘,侯夫人回娘家时见过的。”

云娘歉然一笑,“我倒没认出来。”家里如今已经有上百的织娘,她自然是认不全的。但因是自家的织娘,便更要帮她,“不要怕这些绑了你的歹人,我拿帖子送到巡检司里去,自有官府治他们的罪!”说着气愤地看着那几个被赶上岸来的落汤鸡。

“侯夫人,他们是我的哥哥和侄子们。”

果然那几个汉子也过来跪下道:“夫人,都是一家人,方才的也不过是家事!”

岚儿便冷哼一声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还将人绑起来,又装到麻袋中?怕的是谁看到?”

那几个人便都低了头。

岚儿又向秋娘道:“你若也说是你们的家事,我们便不管了,由着你重新被装到麻袋里带走吧。”

云娘见了秋娘的发式,又听了他们几句话便明白了三分,只是这样的事情果真棘手,她还没有想好,却不想岚儿言语锋利,先一句话问出来了,因此便也看秋娘怎么说。

秋娘还在麻袋里时便哭得满脸是泪,现在更是止不住,半晌方哽咽着道:“他们这些亲人,我不要也罢!”

岚儿听了方对了心思,便道:“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倒底还是要说清怎么一回事,我们好帮你。”

秋娘便哭道:“我父母早亡,跟着哥嫂们过活,哥哥和嫂子贪着聘礼,竟将我许给打死老婆的鳏夫,我不肯,便出来到杜家村缫丝织锦过活,不想他们还是找上门来,趁着我出了织厂将我绑回去,说是今天晚上就过门!”

岚儿和崑儿第一次见了这样狠心的哥哥,因此便都用蔑视的目光看着那些汉子,“为了些许银钱就要将亲生的妹妹送去让人打死,你们竟枉生为人!”

那些人果然也羞愧,俱低下头去,唯一人道:“我们家早已经与秋娘的夫家说好,再不许打人的,秋娘不会被打的,因此这门亲便很合适!”

岚儿便问:“你是秋娘的何人?”

那个答道:“我是她的二哥。”

“那你可有女儿?”

“有一女。”

“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那好,既然你说秋娘的夫家答应不再打人,就等你女儿到了及笈之年,将她嫁过去吧!”

“那怎么能成?”

岚儿手里还拿着那只长篙,因此她立即将那篙打向那人的头,“有何不成!你不是说这门亲合适吗”

那人再不敢言语,悄悄向后退去,这时年纪最长的大哥便出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娘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自当婚嫁。我是她的大哥,自她六岁将她养大,现在长兄为父,替她许下一门亲事有什么不对?她如今自梳不嫁,就是伤风败俗!”

这才是秋娘此事的根源。

云娘还在江南时,便知有女子自梳不嫁的,只是原因各自不同。比如苏娘子,是因为娘家不肯她嫁,只让她招赘,于是她便不肯嫁了;还有不愿意嫁人到夫人家服侍公婆丈夫小叔小姑,而娘家又富贵又疼爱女儿的,就一直在娘家守着父母给的家财过活,亦有侄子侄媳养老,这两种还都好,毕竟和和睦睦的。

最常吵闹出来的就是女子的娘家不肯,定要将女儿嫁出去,而女儿又定然不肯嫁的,竟多有为此而死的。甚至还有些女子们结果成了金兰盟,五人到十人不等,订下同生共死之誓,只要有一人被逼赴死,另外数人定不再活,一同慨然就死。

据说此风在吴江的邻县顺德最盛,那里亦有人建了金兰祠,便是为这些死后不能入夫家也不能入娘家坟莹的女子所立。

秋娘家看来就是如此了。云娘自然明白秋娘大哥之意,他自诩养大了秋娘,便要将她聘出去赚一笔聘礼银子,因此再不肯秋娘不嫁,现在拿着伤风败俗的话来打压大家,其实最是小人之心。她亦最看不上这种满口道理,其实又一龌龊的人,因此便含了笑问:“你替亲妹妹定下如此的人家,是不是也伤风败俗?”

一句话说得秋娘大哥再没脸,他就是觉得养大了妹妹总要回报的,因此不看人品,只看聘金,才给妹妹定下这门亲事的,果真也受到了村里许多的嘲讽。

云娘见他们再无话可答,便问:“你替秋娘订了亲,收了多少聘礼银子?”其实说起来还不是银钱闹的,眼下秋娘大哥之所以敢到杜家村来捆人,为的不就是他曾养大了秋娘,想要回报,便将秋娘的聘金银子给了他,从此令他们兄妹再无瓜葛也就罢了。

不想秋娘有兄长们却没有上来答话,只相互看着。云娘便道他们想胡乱抬高聘金数目,便冷笑一声道:“如果你们敢乱说,我遣人问了不对,再不会轻饶的。”她固然不在意几两银子,可是却不能被这些恶人们骗了。

第209章 罚酒

正是太阳渐渐下去的时候,天气便不那样热,杜家村里的人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多在外面闲话说纳凉,早见了渡口这边似乎有事,因此只这一会儿工夫,早围了许多人。

又有许多认得秋娘的织娘们,上来扶她站起来,帮她掸了身上的灰,又骂秋娘的哥哥心狠,又七嘴八舌地说着秋娘夫家给的聘金之数。

云娘听着,却还盯住秋娘的哥哥不放,她要的是他们自己说出来。

不想这时大姐走了过来,推开众人拉了秋娘向她的哥哥侄子们道:“你们果真不要脸!秋娘每日的工钱不是都给了你们!如今竟还要将人绑回去!”

云娘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答,虽然许多自梳女自梳之后便一心帮着娘家过日子,但是那也是你情我愿的,却从没见过一面拿着自家妹妹的工钱,一面又要卖了妹妹的人!因此也怒了,“今日在此便将秋娘给你们的工钱一并算出来,与那聘金银子相较,若是不足,我来添上,此后秋娘便自挣自吃,与你们再无兄妹之情!”

大姐气道:“秋娘是我婆家的亲戚,也是我自那边带过来的,这事我定然要管到底的。”因此便一五一十地算起秋娘交给哥嫂的工钱,竟早过了那聘金之数,因此便向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们道:“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秋娘早将应该给她哥哥们的聘金银子还清了,也就是还清了她哥哥们将她养大的恩情,从此再不必听她家里人的,由着她自挣自吃罢!”

秋娘大哥也无处抵赖,迟疑着又道:“秋娘夫家又多许了我们四两银子。”

“啪!”地一声,大姐一巴掌打在秋娘大哥的脸上,“我原看着亲戚的份上不好说你什么,现在听你说的话,如果有人出一百两银子要了秋娘的命,你也会点头!我这是替秋娘的爹娘打你的!”

云娘再不想大姐说了几句话便会动手,心里却也爽快,这样的哥哥是该打的,若是秋娘的爹娘活了过来,自然也是要打他们的。

岚儿和崑儿便拍起手来,“打得好!打得好!大姨母果真厉害!”

又有一众看客也都笑了,秋娘的哥哥果真过份了,大家都瞧不起,又要捧杜大姐的场,因此跟着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样大的动静早引来了巡检司的人,过来见了云娘皆赶紧行礼,又问怎么一回事。大姐便三言两语地说了,又道:“秋娘如今在我们家织锦,如果她的哥哥好好将她接回去嫁人,我们家只有送一份陪嫁的,却再不能许将人绑了放在麻袋里带走的事!”

现任的巡检听了便道:“既然是在我们管的盛春河上绑了人运送,也正是我们应该管的!”说着便挥手将这几个人都绑了起来,“跟我们回巡检司吧,每人打上几板子长长记性!再不许来杜家村闹事了!”

说着又向云娘行了礼方走,大姐因与他们都熟的,便上前又送了几步,“还请官爷们将这几个人做的事告诉他们族里,让族里再教导他们。”

巡检司抓了人也不过打打板子,这些事若经了官却又不值,唯有族里能管他们,从此秋娘便再不必担心了。

大姐再转回来,便向大家笑道:“都散了吧,家里也该回家吃晚饭了!”又叫那些织娘们带了秋娘回去休息,再携了云娘和岚儿崑儿们回去。

云娘方才笑道:“别看我是什么诰命夫人,遇了事竟不如大姐!”

“这又算什么,若是连这么几个人都管成定,那我们家的织厂可怎么办?”大姐又叹道:“秋娘那丫头我瞧着可怜,才从康平县里带过来的,今日也亏了有你们,否则她还是吃亏。”

却又夸崑儿“这么小的孩子便有如此地眼力,果真不凡。”又揽了岚儿笑道:“外甥女儿也机灵,手里那长篙也使得妙!”

云娘便笑道:“我见姐姐如今颇有丁寡妇的威风了呢!”

“我确实向老太太学了不少。”大姐又笑道:“那日我去牙行正巧见了她,她还问你呢。”

云娘也笑,“我也很想她呢,过两日便去看看她老人家。”

既然回了家,盛泽镇是必要去的。云娘择了日子便在盛水酒楼里订了酒席,专门请孙寡妇和苏娘子。

这两人见了云娘自然也都是喜之不尽,孙寡妇越老精神越足,性子也越辣,嘬着牙道:“亏云娘没有忘本,竟在这里请我们!”

苏娘便笑道:“我听了你来了,却没见人,还道你早把我们忘光了呢!”

云娘与她们是说笑惯了的,亦立了眉毛道:“当年我邀你们进京皆不肯去,后来我到了辽东,倒是你们恐将我全忘记了!要我说,先要罚你们一人一大杯的!”

苏娘子便叫起屈来,“我们两个皆是家里事一大堆的,哪里能有几个月的时间脱了身出门玩耍?至于你,再忘记了别人也忘记不了,每个月不要送一批货进京?哪一次没有捎了信?”

云娘见她还是性急好强,便笑成一团,丁寡妇拉了她道:“原是当年云娘急忙进京,应该请的客没有请,她本该赔罪的,眼下你却被云娘说着了道。别忘记了,我们两个才是一伙的,今日必要将她灌得醉了方可!”

苏娘子才醒悟过来,“你老人家说的不错,我们在一处吃酒,每一次都是我醉了,如今我们一起将侯夫人灌醉了才是本事!”说着挽起袖子给云娘倒了满满一杯,“你既是平南将军夫人,又是武定侯夫人,还有什么诰命身份我也不懂,只知道我们小民自要先孝敬一杯的!”

云娘再三推让,“我们在一处,论什么身份,岂不是没了意思!要我说,还是叙年齿,自然先敬老人家一杯。”

丁寡妇只帮着苏娘子,“我们相交,不论身份亦对,只是吃酒再没有叙年齿的,倒是要先敬主家的,如今这一顿酒,自然是云娘请客,是以我们两个客敬你这个主人总不错吧。”

云娘推不过了,只得接了杯子一气喝下,便起身给她们二人都倒了酒,“主人已经吃了,正该请两位来宾亦喝了门杯呢。”

三人吃了几钟,越发地热闹,说笑起来,免不了将盛泽镇上过去相识们的事情告诉云娘,“孙老板牙行的生意做得越发好了,每日里那银子跟流水似的,他家还不知足,我们织房里有什么新花样,他们总是想法子学了去织,就上次那步步生莲,我们的绸织出来不到一个月,他们便学了织…”

“京城的于老板收了生意,在清泉村那边买了地,盖了一座大庄子,里面建了好多的房子,又修园林,又引水,在这里安下家来,还续娶了一房,日子过得十分地适意…”

云娘是知道于老板与苏娘子有一番纠葛的,只当丁寡妇不知,才说到那于老板,便赶紧给她使眼色,叫她别说了。

丁寡妇却笑道:“这又算什么,并不是他看不上阿针,而是阿针看不上他。”

果真苏娘子并不在意,一面喝酒一面笑道:“不过就是银子多些罢了,谁家又缺那东西呢?”

云娘便击案道:“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小娘子!”又笑,“明日再结帐,你们绣庄便少一成吧,你既然多了那东西,我可不够的。”

苏娘子便来羞她,“亏你当了侯夫人,竟还好意思说这话!也不知道是谁,人参貂皮地送来,如今竟说缺银子的了,可不是奇谈!”

丁寡妇也笑,“你送的貂皮果真是好,老婆子收了便做了衣裳穿了,冬日里穿着似乎下火了似的,身上暖得很,天气方热一点,便再穿不住了。”

江南的气候,穿貂皮确实没有几日,云娘便讲起了辽东,“那边的人一年倒要穿好几个月的皮子呢,富贵的穿貂皮、猞猁皮什么的,就是穷困的,也要穿一件羊皮袄子方才能御寒。”

丁寡妇和苏娘子最远也不过去过江陵府,听了都叹,“那要有多冷!”

“冷自然是冷,但是那边不似我们这里潮湿,也没有这许多的雨水,冬日里烧了热炕或坐或躺,十分地舒服。”

“你说起辽东,我倒想起一事来,”苏娘子未及说先笑,又问云娘,“你道豆腐西施又嫁了,嫁了个什么人?”

云娘哪里能猜到,只道:“她那个样子,也未必有好人家的愿意娶。”

苏娘子便一拍手,“你这话说得对了,自你走了,她仿佛也想通了,便找了朱嫂子帮她说媒,只道要嫁到寻常人家,正经过日子,不料平日里与她好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真肯娶她,想娶的都是那些混混闲汉,她再怎么也不能嫁的。”

云娘对陈大花也是好奇的,便笑问:“那她嫁了何人?”

丁寡妇便抢着道:“说起来也不算嫁人,是招赘,招的便是一个辽东过来的汉子,十分高大威猛,说是父母双亡出来探亲访友,走到这里没了盘缠,便停住了,也不知怎么吃了两回豆花,就与豆腐西施勾搭上了,便赘入了她家。”

苏娘子也道:“虽然是一个钱也没有,可是人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性子又好,每日里被豆腐西施喝斥着泡豆子、磨豆腐,倒也能干。”

“总算是过日子的人,对曲小郎也不错,于赘婿中便算好的了。”丁寡妇便又一拍手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郑家的事情吧?”

苏娘子便拦着,“老人家喝多了,说胡话呢。”这一次却是她一个劲地给丁寡妇使眼色。

云娘摆手道:“这又算什么,其实我在江陵见过**了。”

第210章 改机

丁寡妇和苏娘子听云娘见过**,反倒惊呆了,“你怎么能见过他呢?且又怎么知道郑家搬到了江陵府?”

“不过是凑巧,”云娘便将那日的事情三句两句地说了,又道:“我在我三弟家又见了那台织机,也不觉得怎么着,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没有放在心上的道理。”

丁寡妇便道:“我就说不要紧的,且这事我们不与云娘说,别人更不好说的,只怕遇了事她还糊涂呢。”

接着便告诉云娘,“你走了有几年的时间之后,郑家那孩子——对了,那孩子不是郑家的种,先前大家便风言风语地说着,后来才知道果是真的。总之那孩子长到五六岁上时,突然有一天,那媳妇带着儿子跑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只是一大大早见不到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丁寡妇说着自己倒了杯酒喝,又挟了菜吃,苏娘子便着急,替她说:“郑家找不到人,打听了街上的几个闲汉,便有人看到半夜里采玉挽着两三个包袱,跟着一个行脚商人走了,那商人正背着孩子。又说那商人与孩子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亲父子。”

丁寡妇吃喝已罢,才又接着道:“郑家此时也顾不上别人说笑,便赶紧报官,追拿人口。原来就是前一两天,采玉唆使着**收了一笔卖绸的定金,数额不小,现在也跟着人一同没了。”

“只是盛泽镇上往来的客商这样多,盛春河上的船只更是数也数不清,江南的水道又如蛛网一般的,又不知那客商是哪里人,官府里也不是神仙,自不可能拿得到人。反倒是消息传了出去,定绸的商人也知道了,告郑家欺诈,立逼着退回定金。”

苏娘子也道:“郑家的日子早不复先前了,不过是仗着原来的几台织机硬撑着而已。如今哪里能拿得出定金?只得卖了房子和织机,还了定金。一则没了房子,再则他们也没脸在盛泽镇里住着了,便悄悄搬走了。先前就有人在江陵府看到他们,听说是不甚如意,不想你倒是先遇见了。”

丁寡妇又告诉云娘,“郑家的房子和织机便是我买下的,如今我就在那楼上住着,楼下又开了一处织厂。至于那台妆花织机,你早知道了,我已经转手给了你娘家的三媳妇。”又狡猾地一笑,“卖你娘家三媳妇的织机我可没多要银子啊!”

云娘有什么听不懂的,丁寡妇做生意一向只赚不亏,妆花织机她看自己的面子并没有卖高价,但是郑家的房子和织机的价钱她一定压得很低。

当初郑家的房子是云娘在时建的,用了多少心思自不待说,还有那织机,一台台地都是她用心选的,本都是极好的东西,竟这样败掉了。

若说在意,其实与她无关的,若说不在意,她心里亦是感慨,再说不清是什么心思。

丁寡妇是懂的 ,便向她冷笑道:“还记得当年我在你租的小房子里说过,别看那时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如何?才几年就败了,就是老娘我不压价买下来,也是便宜哪个龟|孙,郑家也再怨不到任何人的。”

云娘一向觉得丁寡妇的话粗理不粗,如今竟只是点头,倒了三杯酒道:“还提他们做什么,我们好容易见了,总要喝酒乐一乐才是呢。”

丁寡妇和苏娘子便都饮了,这时便有了酒意,丁寡妇笑道:“你的姐姐,可真了不得,如今竟将你们家的织厂管得十分好,比老太太我都强呢。”

云娘赶紧让道:“凭我姐姐怎么好去,也比不得您老人家。就是我姐姐在这里我也这样说,且她也认呢。”又笑,“姐姐也说与您老人家吃一回酒便醉一回的。”

丁寡妇便得意地笑,“你姐姐与你似的,酒量不成,”但她亦道:“但你们家的织厂,却果真了得,老婆子我也是服的。”

“我们家的织厂才办了几年,不过织些素绸和最简单的彩绸,如何比得了丁家的织厂,当日我在时便有几十台提花机,如今恐怕更多了。”

“你们家的素绸,倒比别人家的提花都赚银子呢!”丁寡妇又转向苏娘子道:“你方才已经自己招了,说不把银子看在眼里呢,谁不知苏家绣庄如今在京城也大有名气,前个儿我见又招了几个绣娘,想来定绣品的太多做不完了?”

苏娘子便一笑,“难不成只许您老人家大把地赚银子,却不许我们多得些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