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突然听得西屋里有一丝细微的声音,如今是岚儿住在那边的,云娘便披衣起身去看,还未及掀帘子,就听到那屋里噗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便道:“岚儿,你又在搞什么鬼,这大晚上的不睡,还点着灯烛,小心眼睛!”

岚儿已经放下帐子在床上了,便道:“我方才想起了一首诗,又记得不全,才点了蜡烛看看。”又笑嘻嘻地求饶,“娘,我错了,现在已经睡了,你也回房吧。”

云娘进了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也信了,正待回去,一转身发现岚儿的窗子竟还开着,便嘀咕着,“怎么这样不小心,夜里开着窗多容易着凉!”说着替她去关,猛然醒悟过来,方才听到的就是打开窗子的声音,原来这窗子的轴有些偏了,一开一关便有些动静。

“崑儿,你给我出来!”云娘重新点了蜡烛,坐到了桌前,“这两日就见你们整日在一处嘀嘀咕咕,母亲有事没顾得上管,如今夜里竟然也凑到一处了!”

“说!做什么坏事了!”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从床上下来,只看身上的衣裳便知他们根本没睡,俱站在云娘身旁垂头不语。这时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到了,过来站了一屋子。

云娘将心里的火气压住了,挥手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我与他们说说话。”待人走尽了,又问:“你们说吧。”

岚儿和崑儿也明白母亲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因此也不敢再瞒,“我们看母亲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便想在一处商量商量如何是好?”

“是啊,母亲,你应该去西南!”

云娘瞧瞧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们一定偷听我和樊娘子说话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对,当时我们正好在一旁散步,就听樊娘子提到父亲,不小心就听到了。”

自己屋前一直有人,自是不可能的,而屋后种着一排蔷薇,连小路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散步?但是孩子们并非坏心,一定是见自己前两日恹恹的才担心,因此云娘倒不忍说他们了,只沉吟了一声,“你们还小,这些事不要多管。”

“我们哪里还小了?”岚儿这时便扑到云娘怀里,撒娇道:“如果我们还小,就会直接收拾了行李去西南!”

去西南?云娘听了便吓了一跳!赶紧看两个孩子,仿佛他们这就要跑去西南一般。

“我们若是偷着跑去,现在早已经走了,”崑儿也过来摇着云娘的一只手臂,“如果我们去了,那么母亲还不是要跟过去?这个计策本也很好,但是我们又想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如此鲁莽,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听了他们如此体贴,心里的气早就没了,勉强绷着脸道:“那你们又商议出何种办法了?”

“我们这不是刚刚到一处,就被母亲发现了吗?”

“总算你们知道悄悄去西南是不对的,且不说传出去名声并不好听,而且你们这个年纪去西南能做什么?反给你们父亲添了麻烦。”云娘轻轻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道:“听母亲的话,我们一同回京城,奉养祖父,好好读书习武,事情自有你们父亲解决,且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其实父亲不可能很快就回来的,是吧?”

玉瀚到了西南已经一年了,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又屯兵数月,才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继续向前便是更难,他在信中也说过西南之局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再安慰自己不要急。云娘再说不出骗孩子的话,何况说了也未必骗过他们。

崑儿见将母亲问住了,便道:“既然母亲也过来了,我们不如眼下就在一处商量如何送母亲去西南。”

岚儿亦道:“母亲只管去吧,我和崑儿回京城,一定能好好在奉养□□父,又用心读书习武!等你和父亲回来的时候,再来考较我们的学问!”

云娘觉得眼眶一酸,忍住了便笑道:“母亲与你们在一处固然惦记你们父亲,可是若离开你们,便会更惦记你们的,我们还是一起回京为好。”

“母亲,其实你并不是不放心我们,而是担心太子和四皇子吧?”

第214章 初见

云娘先前并不大与岚儿和崑儿说皇子们的心思,毕竟有自己守在一旁不会出什么事,最近因要回京城,却犹豫如何慢慢向他们透露一些,毕竟回到京城,以岚儿和崑儿的身份,还是要与皇家子孙们时常来往。

现在不想自己还一句没提,儿女们竟先问了出来,当下便怔住了,“你们?”

“母亲,”岚儿笑着,“你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其实我们在京里已经听过些传言,好几个皇子都想与我们家联姻,为的就是父亲的支持,所以他们才对我特别好。”

云娘刚过十岁时只会绣花、做饭、采桑,不想她的儿女同样的年龄,竟然都懂得了联姻!毕竟出身在侯府,见识又是不同。可是云娘心里却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崑儿也神情严肃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想出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云娘便哭笑不得,“我尚且不知怎么好,你们还是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母亲在果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又不能不许皇子们进府里?”崑儿声音不高,却十分地清晰,“只要母亲去了西南,事情反倒好办了。哪里有父母在外,我们姐弟两个自己定亲的道理呢?就是□□父,他年纪大了,也管不来这事的!”

岚儿也笑道:“母亲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崑儿一直很沉静,“是以,如今的形势,母亲去西南,我们回京城,正是最佳的办法:于朝廷而言,父亲在外掌军,我们姐弟留在京城正合适,于侯府而言,□□父有人奉养;父亲那里,也免得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几位皇子,就是他们时常过来,但大家都是亲戚,在一处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

岚儿笑得越发甜了,“若是家里有人想暗地里算计我们姐弟,那我们正想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呢!”

崑儿又接了一句,“而且,只有父亲和母亲都好,我们姐弟才能真正过得好呢,所以母亲去了西南,其实也是为了照顾我们。”

云娘听两个小儿女条条有理地说了这么半天,竟有些被说动了,因为他们果真并不是冲动之下说的孩子话,而是十分地理智,并不逊于有谋略的成人。先前她也曾多次领教过这两个孩子的聪明,如今倒又信了他们几分。

但是,她总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再想一想吧。”

“母亲不必再想了,难不成母亲准备要护着我们一辈子不成?”岚儿和崑儿都坚决地道:“明日母亲便打点行装,再火速买一些药品,以送药为名去西南。”

连借口都替自己找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云娘过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什么事情都是岚儿和崑儿按排的,他们派人买了许多解毒防暑的药材;将先前已经收拾了的行李重新打开分成两份,就连下人侍卫们也分成两队;又向樊娘子借了几个方从西南回来的人做向导;还打点了车辆马匹…

这两个孩子又帮母亲写了几封信,皆是送到京城的,分送给皇后娘娘、祖父等人,让云娘照样抄好即可,只说听西南回来的人谈及西南缺少药材,因此她自江南筹了些药品过去,当然对杜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忙忙碌碌过了几天,云娘就要走了,执了岚儿和崑儿的手却舍不得放下,眼泪有如珠子般地落下,可只道了一声“岚儿、崑儿、”便哽咽住了。

“母亲,我们能行,你只管放心吧!”

“是啊,我们不可能一直依靠着父亲和母亲,总要自己长大的!”

“其实你们已经长大了!”云娘收了泪,再次拜托樊娘子,“还请你在路上帮我照顾他们两个,将他们送到武定侯府。”

樊娘子便笑着点头道:“我自然从命,只是你们的这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需要我帮忙的,甚至我还需要世子和小姐们照顾呢。”

就这样,云娘反在他们离开江南前先踏上了西南方向的路,纵是牵挂孩子们,可是想到自己离玉瀚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特别是在路上收到了岚儿和崑儿的来信之后,心中的惦念轻了些,喜悦却越加了一重。

一路到了顺宁皆十分顺利,这里也是玉瀚初到西南驻兵之所,眼下城内街路俨然,商户林立,往来人口繁盛。樊娘子所派的向导便笑道:“夫人,我们不妨在顺宁休息几日,再将各类用品补充齐全——再向前便是车里,那里是远比不了顺宁的,至于八百甸,城池已经尽毁,人口也十不存一,如今还萧条得紧。”

云娘自然按向导的意思,赶着在顺宁采买,只是顺宁虽然也算繁华,但远远比不了京城和江南,物品并不够齐全,再想到车里和八百甸,还真不知会是如何情况呢?

云娘又特别注意顺宁街头往来的人物,原来这里便是华夷混杂的居所了,西南旧有百夷之称,果真只从服饰上看便觉得眼花瞭乱,男子倒还平常,多是一身衣褂,至于女子们,身着各式各样的包头,各式各样的围裙,又有异彩纷呈的银饰…

至于容貌,与天|朝人并无多少差别,自然有美有丑,但是这里的女子却格外大方,这种大方与辽东女子的大气爽朗并不想同,而是习惯于坦荡荡地展示自己美的大方,不管是辽东、京城还是江南,没有一处的女子有这样的大胆。

她们柔美水润的,衣着简薄,形体毕现,,云娘初见她们竟将手臂和腰肢□□在外,差一点惊叫起来,后来方悟道因为此地气侯炎热,一年四季并没有寒冷的时候,才会有此风俗。除此之外,她们都十分地擅歌,又把唱歌也当成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每每斗歌,言辞便十分大胆,胜者亦志得意满。

云娘面上一直淡淡的,心里却不是一点波澜未起,见了如此情形,又急了一些,只在顺宁略停了一停,便向车里宣慰抚司而去。

此后便尽是山路,十分难行了。大家便弃了车辆,在这里雇佣了当地的马队——这些马十分地矮小,性子又温顺,特别适合运送货物,只是行程并不快。

又走了几日,沿途不必说驿站,能找到当地的木楼借宿便是好的,饮食不习惯,气候又湿热,十分地艰难。好在云娘马术颇佳,又能吃得苦,总算到了车里。

方过了几年的战争,车里宣慰抚司经蛮王围城,天|朝守城便陆陆续续打了几年,因此城池竟比顺宁还要高大坚固,只是里面的人口却少得多,街面上也不那样繁荣,一应用度,皆不方便。

但其实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真正艰难的道路——其实说是道路并不合适,在山间前行,根本就没有路,马匹行走亦难,大家只能下马在泥泞和荆棘间穿行,然后云娘终于见到了樊娘子提到的结绳渡江之所。

立在山头,就见百丈悬崖之间,唯有一粗索相连,下面一带大江,惊涛骇浪,奔腾而过,水击崖岸,发出阵阵轰鸣,令人手足皆软,心神悸恸。

那向导便道:“如果不从此处过江,便要向下游绕路近百里江面平稳处。”若是绕行,又不知要走多少天了,云娘摆手道:“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吧!”

说着坐上了用柳条编的土筐,上面用活动的绳索悬在横垮大江的粗索之上,经人一推,便从这一侧一直滑向了另一侧。只身悬在半空,脚下是风急浪高的大江,周围空无一物,且除了头上的粗索并无一点可借力之处,仿佛随时便会掉落下去。

云娘将眼睛闭上,听着身侧凛冽的风声和脚下的波浪翻滚声,一会儿的工夫变得无比地漫长——但她终于过了去,其实也没有什么。

回过头再看,几个包裹没有捆紧,从那索上掉落下来,被湍急的江水卷着很快便向下去了,但是云娘马上就转了头重新踏上山路。

终于再一次下了山,又看着前面的高山时,向导指了那山道:“翻过这一重山,便就到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了!”

原来已经疲惫不堪,但此时云娘浑身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一鼓作气地爬上去,就见到了几座山间的八百甸宣慰抚司。远远地从山顶看去,所谓的宣慰抚司驻地,其实就是一个大寨子,先前被火烧过的痕迹还十分明显,旧的木楼旁又有许多新建的木楼,三三两两的人在其间忙碌着。

自江南到西南几个月,一路风尘,云娘又急于赶路,且为了方便,她早换上了便捷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帕子包着。此时却停了下来,令人张起帷幕,重新梳洗换装,她要以最好的容颜去见玉瀚!

重新挽起云鬓,插上珠钗,系好罗裙,就见一队人迎了上来,便知道一定是玉瀚听了消息来接自己,却再忍不住,提着裙子几步飞奔下去,正好见了人,又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何苦要来呢?”汤玉瀚说了,却又轻放低了声音道:“其实我还是愿意你来的!”

云娘在他怀里,鼻子酸酸的,他果然黑了瘦了,自己贴着他便感觉到硬硬的骨头,也不顾被人看了难为情,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早就想来了。”

“既然来了,就随我回宣慰抚司去吧!”汤玉瀚说着,却没有放下云娘,便就抱着走进寨子,指着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处木楼,“眼下我就住在这里。”

早有许多人看见,围着过来,玉瀚身边的亲随便都道:“我们家的夫人来了!”

布侬人原不似天|朝那般十分在意礼仪,又有背新娘的习惯,因此见了平南将军抱着夫人,倒也平常,他们吃惊的倒是平南将军的夫人竟然来了,山高路远,平南侯夫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到了这里?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却放眼四顾,便发现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只一眼便认定了是她,不是因为她头上戴的银饰十分华贵,也不是因为她身上穿的衣衫特别美丽,更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十分出众,而是因为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地盯着自己,似乎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与自己相比!

比自己是不是比她漂亮,是不是比她可爱,甚至是不是比她心灵手巧。

云娘便向着她笑了,自己就是要比她漂亮,比她可爱,比她心灵手巧!

第215章 醋意

云娘正在玉瀚的怀里,便按住玉瀚的手示意要下来。、

汤玉瀚却不放,只将她抱着朝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却低头向她笑道:“夫人,这是布侬人的女土司。”也向女土司道:“这是我夫人。”

原来女土司听得懂官话!云娘便向她笑了,“百闻不如一见,女土司果然风采照人。”

女土司再不想能看到平南将军的夫人,一向少有天|朝的女子到八百甸来,就是先前没有战乱时,她亦没亲眼见过天|朝的女子到寨子里!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心里再不甘也免不了暗赞她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如今她在平南将军的怀里,更另她觉得自己一见面就已经输了一阵。

只她毕竟是女土司,身上担负着许多的责任,再也不甘也要笑着上前道:“不想夫人竟到了我们八百甸,我们今晚摆酒欢迎夫人。”

原来不只会听,官话说得还很纯正呢。

感觉玉瀚似乎一动,云娘便按住了他的胸,“也好,我此番来为大军送药,便就留在这里了,正要与女土司和布侬人多往来呢。”

汤玉瀚此时便笑道:“夫人,你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还是先上竹楼休息一会儿吧。”

云娘便向女土司点了点头,“那我先上楼了,过后再见。”

西南之地潮湿而多蛇虫,是以木楼尽是二屋,一层并不住人,大家皆住在楼上,唯玉瀚的木楼是三层的,他便住在最顶一层。

云娘被他抱了上去,见这木楼显然是新建成的,木楼的木头颜色尚新,又有一种新木的清香,里面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木头书案,上面摆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至于行李铺盖就都直接放在木头的地面上,人便是在这里住了。

此地的习俗要将鞋子脱在门外,只穿着袜子踩在楼上,凉丝丝的,再看玉瀚一身严整的将军常服,便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再不肯像别人一般只穿了短褂短裤子的!”

汤玉瀚再将她抱起,却并非刚刚在外的样子,而是搂得紧紧的,恨不得将人揉到怀里,用力香了几香,“不正与你如今的衣裳相配?”

便是天|朝的将士们,在炎热之地免不了要换了短衣短裤穿,唯有玉瀚还是正经的衣着,而云娘也是全套的衣裙,因此只远远地看着衣饰,便知他们是一家人。

但这衣衫便很快都尽落在地上,玉瀚已经将那竹案上的东西拂落,将云娘放在上面,解了衣裳道:“若是动得力气大了,木楼会响,只这案上还好些。”

到了此时,云娘再说不出不许的话来,却又担心,“这木楼大门的门便不严整,三楼又只挂了帘子,小心被人看到了。”

玉瀚同样亦是小心翼翼,只是却一点也不肯停,百忙之中又安抚她,“这层楼只我能出入,再不许别人来的,你自然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上来的。”

云娘听了,浑身上下便都舒畅起来,“你若是带了别人上来,我定然不依的。”

玉瀚在她耳边轻笑,“你这醋一醋也好,我便能见了人,解一解相思之苦。”

原来他已经猜到了,云娘再不肯认的,“我只是听说这里烟瘴暑热,军中缺医少药,才特别买了药来劳军的。”

“你只需来慰劳我就好了!”

果然连装药材的箱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他就已经如此了!

但是云娘只由着他,因为她知道他想得紧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的。

夫妻之间的至情至趣便是如此,身子欢愉,心里也欢愉,二人抱在一处,柔情蜜意自不待言。又将家里西南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略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洗漱。

一路上虽然艰难,可云娘还是将这些日子为玉瀚做的衣裳带来了大半,因玉瀚不在家中,她每每相思的时候便喜欢为他做衣裳,倒比平日里做的还多,便打开包袱,“路上失了一些包袱,不过我最喜欢的这一套还在。”

穿戴好了,与玉瀚携手走下竹楼,正收到了无数目光。

只这一会儿工夫,木楼前的空地上早摆了许多竹几,上面有酒有菜,正是为自己接风的,布侬女土司亦换了装束:一身蓝黑的衣裤,短领偏襟小褂,颈口、袖口、襟底都镶了数道各色宽牙子,上面又绣了许多彩色的花边,随襟数对布结纽扣,也是五彩斑斓的;宽肥的散腿裤,裤脚亦镶了彩色的流苏,腰间扎着云娘先前见过的艳丽布侬锦围裙,下面着了一双彩色丝棉线及干草编的鞋子,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就连那染红了的指甲也清晰可见。

至于饰品,更是繁琐复杂,头上一个大大的银冠,上面雕着花、草、虫、鱼、鸟、兽等等诸多图案,又有无数枝银花银叶立在那冠上,下面又垂着一排银流苏,胸前挂着九个银项圈,亦有各种图案,依次按大小排列,每个项链又有一排小银穗,至于双腕上又数个藤状银镯,十只手指上亦都有银指约。人只略一动,那些银饰便发出极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又因那袖子只半截,两条玉臂便露出一半,且上衣短短的,举手投足时又显出一截蛮腰,因此又显出那蓝黑色衣裳的妙处来,将那手臂和腰肢显得越发白皙耀眼。

云娘看了女土司一双含情的杏眼,甜美的笑容,也觉得眼前的人果真是美,美得出尘入画。

但是云娘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逊色的。

她虽然过了三旬,但是多年养尊处优,滋补之物从来都是最好的,一身的皮肤称得上有如凝脂,至于脸上,她前日拿西洋的镜子照过,连一点皱纹也没有,看起来正与女土司相仿呢。

至于她方才拿出来的衣裳,正是用改机新织的银红纱做的便袍,玉瀚一件,她自己一件,用雪白银纱做了竖领,下面又是雪白的底衣,因此那银红却不浓重,只淡淡的一点,再配了一对玫瑰玉双鱼,连上面的络子都是一样的,打扮整齐地出来,在遍地青翠木楼林立的八百甸寨中说不出的显眼。

原来云娘拿衣裳时便特特地想了,此处周围皆是大山,宣慰抚司内又尽是木楼,玉色、青色、绿色皆不易穿出彩来,唯有暖色方才好,但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日子,是以并不拿正红的,只穿银红的,帮玉瀚戴了黑纱帽,再拣了几件粉色的珍珠簪环自己插上,虽然简单,却能压过万紫千红。

自顺宁而来,云娘亦见惯了百夷各族男女间举止远较天|朝随意,便也入乡随俗,方才让他抱着,眼下亦只依着玉瀚与他站在一处,轻纱浮动,两袂相联,自信不亚于神仙眷侣。

果真,云娘亦自女土司惊艳的目光中印证了自己所思不错,便将笑容愈发地加深了,随着玉瀚入了席。

一路上云娘早领略了西南独特的饮食,又打听了这里的风俗习惯,眼下见了女土司摆出来的五色糯米、五色蛋、折耳根、岜汤菜、生猪肝、铜鼓酒,知她果真按贵客来接待自己。

女土司便与云娘相邻而坐,十分热情地相让,将水酒倒在铜鼓之上请云娘先饮,“偏僻之地,并没有什么好的,只是这酒是驱邪纳福、保估平安的!”

云娘见玉瀚瞧过来,只淡淡一笑,便依布侬人的风俗在鼓上饮了那酒,女土司请了玉瀚饮,然后自己亦饮过,传给众人,待席上皆饮之后,早有人鼓起了那铜鼓,这时便有许多布侬人载歌载舞起来。

女土司便含笑道:“先前蛮王打过来,我们几乎被灭了族,幸亏平南将军将我们救了,因此我们族人最感谢平南将军!”说着便将一双火热的眼睛投向玉瀚,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云娘早相信玉瀚不会将对自己的情移给了别人,方才木楼一聚,更是知他之心。只是看着如此年青美貌的女土司向玉瀚眉目传情,心里还是有些酸。再看玉瀚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带了些许的笑意扫了一眼女土司,便也知道樊娘子所言不假,玉瀚果真对女土司十分和善。

自己虽然不乐见于此,但是玉瀚是平南将军,少不了要与土司往来,亦是公事,只是偏这土司是女的而已。又惊叹,“女土司的官话说得如此好,还真少见呢。”

“当年我还小的时候,寨里曾驻过天|朝的将士,我便是向他们学会的官话。”

果真,西南的战事已经打了几十年了,最初朝廷也曾驻兵八百甸,后来又退到了车里。想到女土司从小便在战乱中长大,后来又失去了家园和至亲,云娘倒也懂了她为何如此景仰玉瀚了。又因她亦看出女土司虽然仰慕玉瀚,完全出于至诚,且她虽然热情大胆,敢于表现她的情谊,却正是此地之风。

也不好就说她不知廉耻。

云娘原有两句刻薄些的话却不肯说了,只点头道:“我们天|朝为了西南,先后向这里派了几万的兵马了,那些人能回到家乡的恐怕不多,亦是可叹。”

天|朝在西南败多胜少,果真也损失了不少将士,都是为了他们。

女土司自然是通晓时局的,“正是,当年八百甸城破的时候,逃出寨子的人没有多少。就是有些人侥幸逃出去,却也无法离开西南,便留了下来。平南将军到此之后,知道实情,前些日子下了将令,如果有愿意回乡的,便给路费送归。”

云娘也慨叹,“天|朝的百姓最重落叶归根,想来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回乡。”

女土司便笑道:“自然有愿意回乡的,但亦有许多人留了下来,他们或没有亲人家眷的、或者在这里成了亲,成了我们布侬人的女婿。”

听着女土司语气间再也藏不住的一丝伤感,云娘心道:女土司一定特别盼着玉瀚也能留在此地成为她的夫婿吧。

但那是不可能的!玉瀚虽然十分肯给她颜面,只因为她是女土司!只因西南的战况,他必要得到土司们的支持,他是把女土司当成伙伴来看,而非年青貌美的女子!

当然这些话云娘定然是不会说的,只笑道:“若是留下来亦好,眼下西南人口凋零,百业不兴,多些人也能早点重新回到几十年前的繁盛。”

女土司亦赞成,“我听长辈们说,蛮王打过来之前,我们族里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只布侬锦,每年贡到朝廷上的便有上千匹,今年我带大家织锦,也不过才织出了几千匹。平南将军做主,将贡品定为百匹…”

说着,终于忍不住问云娘,“夫人身上的锦可是天|朝新出的新锦?如此轻而薄,却是从没见过的。”

第216章 较量

云娘早见女土司打量自己身上的银红纱袍子许久了,却因樊娘子先前的提醒,提前知她是个巧手善织的,因此亦料到一定对自己穿的改机纱感兴趣——她原也等着女土司问呢,于是便笑道:“这纱却是我自己织的,又亲手做了衣裳带来的。”

“夫人自己织的?”女土司显然不大相信,将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会织锦?”

“自然会的,”云娘微笑着说:“我平日里闲了最喜欢的就是织锦,这次来实在是山高路远,因此不能将织机带来。”

听说天|朝的贵妇们什么都不会做,甚至都不大出门,只在家里等男人们回去,也不管男人在外面另娶,可眼下的平南将军夫人似乎并不是如此啊?

女土司心里疑惑着,又轻轻地在云娘的衣角上摸了一下,喜欢织锦的人再是忍不住问的,“我知这锦用彩色做经线,银色做纬线织就,只是比平日里见的都要薄,且又平整光滑,可是怎么织的?”

云娘便笑道:“平日里的纱都是用五层丝织的,自然要厚一些,我想着这纱原就是在炎热的地方穿,自然越薄越好,因此便改了织机变成用四层丝织锦,且在缫丝时更加细致,使织机织出的纱越发平整光滑。”

女土司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却又停下,转而用手指着自己身上的围裙,“这是我们布侬锦,我织的,夫人看着如何?”

云娘早看过的,现在又细细地瞧了一回,赞不绝口,“无怪先前是进上的,果真不凡,色彩瑰丽,图案奇特、白质方纹、佳质厚重。”

不过,布侬锦也有一点不足,那就是远观极为鲜明活泼,动人心弦,近之未免不够细腻,略有些粗糙。

这也是云娘特别要穿了改机纱衣的原因,柔软细密的改机纱正能衬出布侬锦的缺点。

云娘再不说别人的不好,但女土司却也看得出,“我原以为我们布侬锦是最好的,今日见了夫人的锦,才知道原来布侬锦未免不够细腻了。”

“若要改起来也容易,”云娘见她承认,便也大方,“只要将丝线、棉麻线重新梳成细纱,再将织机改上一改,还是这图案,但再织出来却又不同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是真要做起来却不知有多难,女土司瞧着平南将军夫人,这样难的事,她都觉得容易的吗?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再问了,便又换了木勺请云娘喝酒,原来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十分殷勤的待客之礼。

宴罢,云娘与玉瀚回了木楼,夫妻二人分别了一年有余,亲密的事怎么也做不够的,悄悄话怎么也说不够的。

不知怎么便说到了女土司,云娘便赞道:“果然是个妙人儿,长得也好,手也巧,只是不知她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却如何当得了土司?我见布侬男子多是十分悍勇之辈,他们族里长辈亦不少。”

玉瀚便笑,“你这样一个娇弱弱的小女子却管得了我,也管得了诺大的武定侯府,还曾经带兵守过襄平城,你是如何做的?倒来替别人叹息。”

云娘哪里肯依,便扑上去按住了人立起了眼睛问道:“我什么时候管得了你?”

“如此的模样,还说管不得我,现在便让人来评理,倒是我们谁说的对!”

云娘才悟道自己言行不一了,只是玉瀚时常与她赖皮,她在玉瀚面亦早学会耍滑的,因此便将那花拳绣腿使了出来,逼着玉瀚道:“你若不认刚刚说错了话,我再不饶你!”

玉瀚果然告了饶,又正色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明明带着一缸酸醋来的,却怎地在宴上与女土司在一处有说有笑的,连我也不理一理呢?”

云娘又打,“我才不似你,专爱拈酸,我是来做正事的!”心里却道,男人们再不懂女子间的争斗了,自己自没见女土司之前,便做了多少的思谋?及今日装扮的一衣一钗,无不含着深意,至于与女土司说了半晌的话,哪一句不是你来我往,处处争胜?

女土司也好,自己也好,再不是那种没体面的人,就是都要争玉瀚,也不会对着面吵闹、再你抓我的脸,我揪你的发——那样不只让玉瀚看低了,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