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点儿事怎么让你说那么恶心?”

“现实就是这么恶心。”

我半仰着头看他,一根一根眼睫毛的末端是透明的,合拢成漂亮的弧形,半垂着,投出两弯浅浅的黑影,怎么也看不清他眼珠的颜色。

“好了你快起来。”他扶我坐起来,汗从发际淌过眉骨,一道清晰的汗迹下,浸在浓眉里。

我也淌汗了,帮他抹着脸:“我这么沉…”

“天儿真热,开车出去转两圈?”见我面有豫色,他眉一挑,“要不就脱衣服睡觉!”

出门上车,东南西北得有个地儿啊,拧完了钥匙车里升温,我们在里边蒸着,足有一分钟才调头上路,季风说:“找地儿吃东西。”

“你吃完饭都不到两个小时,就这样还成天嚷嚷减肥~”

“什么事都是吃饱了肚子才有心情做,减肥也是。”

我恨铁不成钢,系紧安全带骂:“你这个没出息的!”

“有出息的都饿死了。”

夜晚没有盛夏的浮燥,天气真好。

车出小区到天桥边靠下,季风买了两串烤鱿鱼,吃一串看一串,酱汁滴哒。我把他胡乱塞进衬衫口袋的零钱掏出来叠好放进去,又抽了纸巾擦车座。我说季风啊,我现在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结婚要小孩儿,我侍候你一个就够够的了。

他辣得直吐舌头:“好热。”

“热你把窗关了开冷风,伸什么舌头?”我眼中带笑,“怎么没有汗腺是吗?”

他三两下解决食物,剩了半串顺窗子丢出去,飞快升上车窗:“咱去五环,我给你飙到一百三四。”

我挤出来一滴眼泪:“再也不骂你了。”

“这车刹车性能非常好,就像我一样。”

把季风逼到说出这种话,欧娜对此笑得要崩溃,咽了好几口牙膏沫子,皱着眉毛哗啦哗啦漱口。我盘着手在卫生间门口接着说:“他现在一天想着法儿把我骗上床你知道吗?”

“也用不着说那么难听,人家找不着女人吗?”

“别恶心我。”

“你啊,偷偷摸摸戒指都戴上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是放不开,我跟他有什么放不开的啊…”我就是胃里不舒服,先是酸后是疼,跟着就涨气,反胃。

“你问题到底出在哪?紧张?害怕?第一次都这样。”她擦干净嘴巴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转向客厅,“我和尹红一第一次上床,他还没进去我就先吓哭了。”

“我说你注意点孩子行不行?”我顾忌地看看沙发上的孩子。

哪吒同学难得安静,在看中央5台世界杯重播,对我们的话题毫不关注。

欧娜坐过去涂脚指甲,问她:“你们大一新生的,周末也没个活动?一大早就跑来这儿看足球。”

她闻到指甲油味,吸了吸鼻子,懒懒回答:“有吧,我不爱去…里皮真是一个发明家。”

“谁?”

“意大利主帅嘛。把赞布罗塔成功地改造成了一个边前卫,他本来是个优秀的边后卫。”

本句话除了意大利之外,其它名词都很陌生,欧娜直接说:“听不懂。”

我想陪她说说话,想了半天问:“中国还有足球队吗?”

哪吒看我一眼,笑:“你不好这样骂人的。”

“那现在谁是教练了?”

欧娜在一边充内行:“谁还敢带中国队。”

我说:“米卢,不是挺好么,在我有生之年终于冲出亚洲了。”

哪吒说了句我们听不太懂的家乡话:“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

季风来接我时对我们大清早的话题表示不屑:“说什么米卢?您几个还唠起足球来了。”在哪吒身边坐下,“看球儿呐孩儿?”

“嗯,她们说米卢本领蛮大,能带中国队出线。”

“狗屁,”季风轻嗤,“赶上日本和韩国不用踢。”

哪吒来了兴致:“对嘛,伊朗和沙特还在一组。”

“再不出线上帝都死得货。”他说完突然笑了,摸着哪吒的光头嘲笑,“韩日世界杯那年你才几岁?上小学呢吧,还知道沙特。”

“我当然知道我还去了开幕式!你才上小学,离我远一点长毛怪!”

自从见季风不是光头后她表现得无比厌恶,季风还就喜欢逗她:“你老舅比我头发长。”

哪吒居心不良地斜眼看我的头发,季风黑了脸。我揽镜对照半天,把头发拢向一侧挽个小揪儿,又拿了欧娜宽宽的金色发卡把流海儿全压起来,镜子里面怎么看都觉得脸大了不少。季风却相当满意,乐滋滋地领我出门,还虚头虚脑地说:“没事不用弄,今儿他舅不来。”

但是不安份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色彩艳丽的上午,陌生的摄影棚里,我站在衣架子旁边,摆弄那些毛绒绒的帽子和围巾,听服装助理雀跃地低声议论季风,抬头就看见钱程无声无息地背着相机包进来。一时脑子也没怎么运作。

他头上别着波浪状的细金属发卡,额际光亮,眉飞入鬓。

季风坐在一块背景红木方上化妆,对摄影师的到来表示欢迎:“怎么又是你啊!”

“又是我!”钱程打量他一番,“剪头发了。干嘛跟我弄一颜色儿的?”

“到底是艺术家的眼睛,我媳妇儿都没看出来。”

钱程冲纷乱配饰之间的我笑了笑:“陪孩子上学?”

“钱老师好。”我摆手,“我们季风最近还听话吗?”

钱老师夸道:“少见的听话,除了按快门之外基本上不用我调动什么。”

季风不接受他的当面好人,抱怨:“那你还往我脑袋上倒酒!”

“你这人真记仇~”

造型师和厂商代表敲定了待展衣服推过来,看见钱程职业性地赞道:“IN哦~不考虑试个镜?”

季风一本正经地说:“钱老师跟我不一样,他光卖艺不卖身。”

几个助理窃笑。钱程瞥他:“甭跟这儿逗贫,妆上好了没?立马无影区。我赶时间。”

“不是人干的活啊,这时节穿这种东西。”季风扯着毛衣领子抗议。他这次是拍某品牌秋冬装宣传册,身上长衣长裤包得密不透风。

“空调开这么大还热什么热?”钱程抹着脑门儿的汗,“你出去站会儿看看,没让你拍外景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季风被押走之前给我递眼神:果然热啊,火哧嘹的~~

久违的快门声加谢谢组合又出现了,加上看不腻的季风,头一回觉得摄影棚里挺自在的。钱程拍照的姿势感觉比模特更有可看性,主要是很惊人,他身体柔软度超高,身体和腿竟然可以低成那个角度去仰拍。一个A型梯子被他助手抱着,随着派上用场,看他爬上爬下特搞笑,季风倒是憋得住,也可能是习惯了。造型师是V姐公司的,告诉我这两位的默契好得没话说。

真不是钱程言过,我们四儿现在这小范儿拿的,举手投足风华绝代,连眨眼频率都能控制住。状况出在换了抽象背景时,搭档的女模特换完衣服出来往季风身边一站,钱程从透镜里看过之后:“衣服太花了。”在待选衣架上摘了件衣服扔给她。

那女的面无表情接过衣服,当着全棚人的面,拼色外套一脱,小衫一脱,里面肤色无痕内衣,几秒钟后,整套换好,没沾上半星一点的细粉彩妆,再面无表情坐下:“OK开始吧。”

钱程比那女的更面无表情:“季风看镜头。”

季风以前可没跟我说过女模特都是这么换衣服的,被逮个现形,小小狼狈了一下,被钱程这么一喊才回过神。那副糗样,我把下巴绷了又绷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用钱程的话说是遇到好模特,可以早收工,但模特还有一个室内时尚栏目的动态小片要拍,所以收工的只有钱程。季风和摄像去二楼景区,我留在一楼工作间,和钱程坐在一边喝冰茶,他过会儿还要去给客户看电子样宣的效果,助理正把刚拍出来的照片导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现在属于流动作战,助理也从爱吃零食的小女生变成可以背枪佩甲的大个子男生,看他轻松捧着那可媲美天文望远镜的广角镜头,换成女孩肯定不行。

“晚点我发你邮箱里去?”钱程见我一直盯着助理那边看,以为我想要季风的照片。

其实我只是疑惑他拍完照片就往电脑里导的举动。“不是都说正规拍照都用那种原始相机吗?”

“原始相机…”他被这词儿逗笑。

业余了~我不好意思地推推发卡:“叫什么?”

“胶片相机,用胶片拍反正是学术一些,我这就是胶片的。”

胶片的可以直接导进电脑?就算是拍立得,我确那堆小型器械里没有扫描仪。

“用这东西。”他把相机后边一个移动硬盘状物体拆下来,“可以把它改成数码相机。”

我接过来开眼,还挺沉的。“干嘛不直接用数码相机?”

“这个像素高,能到3000多万,数码相机达不到。”

“那以前都买胶片相机配它吧,像素这么高,胶片相机是不是还比数码的便宜?”

“是,但数码后背贵。”他敲着我手里那个神奇的转换器,“这个三十多万。”

“…”够买我的SMART了吧。“钱程我一直纳闷你用这么贵的器材给别人打工能挣什么钱。”

“嗯?”他好像心不在焉,被问得一愣,勉强答道,“还是能挣点儿。”

“你怎么不自己做个工作室?”

“不是不做,是没那个精力做。”那双黑眸里涌出了疲倦,“有空得去上课,学管理学营销…经济,还学什么来着?英语我是肯定不学。”

“你要接中坤?”

“要不她和鬼贝勒俩人这辈子算没戏了。”

不是吧…“老爷子不是同意他们了吗?”

隐忍见放

上车!”

我很坚绝地摇头。

季风没再言语,开了车门等我。

我掉头就走。

他说了句:“你长脾气了是不是?”两步赶上来抓着我往车里塞,戒指与戒指相卡,挤疼手指上细细的一条肉皮。我捶着他,身体往后挣,还是被他拖进来捆好——用安全带。我拔下钥匙死死攥着,这种时候我不坐他的车,他也不许开。

季风摆这副见人杀人见鬼宰鬼的恶魔脸给我看是有原因的,小片拍到一半,导演改主意,他溜号跑下来,看到的却是我和钱程深情款款对望。

事实上当然没那么离谱。

我跟钱程说了他姥爷对鬼贝勒的默认后,他很惊讶。估计鬼贝勒和秦堃也是只顾着乐去了,谁也没想起来跟这祖宗通报,他听我说了之后当即连问三个真的吗?又逼我把和老妖怪的对话原汁原味复述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地发了半天呆,再转头看我的时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你不知道我姐这些年…”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哪敢冒死进谏。看他今生再无遗憾的夸张模样,忍不住狠狠吓唬他:“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甩开公司不管了,我那亲哥哥为了赶快把你姐娶到手还不得抓紧把你推上岗啊。”

他摇头一笑:“谢了。”抬手在我发卡上轻轻一弹,像表扬做了好事的小孩。

我是为你做的,钱程。我在心里把自己好好恶心了一番。

钱程帮了我太多,给了我太多,也教会我很多东西。鬼贝勒和秦堃的事是他的一大心愿,我拼着再挨老怪物两棍子,也想帮他完成。无关情爱吧,眼睛看眼睛,也不会怀孕,糟糕的是季风头扣一顶北美风情的牛仔帽从楼梯扶手一溜地滑下,二目一凛,北美风情转为北美风暴。

让我坐他的车?还是那句话,珍爱生命,远离油门——“拿来。”季风降了中控锁,摊着手朝我要钥匙。

“你开门,我下去就给你!”我能下去钥匙就能下去,他别想带着我和车一起上道祸害北京交通。

两句“拿来”没要去,他动手开抢,我握得更紧,指甲抠进手心里,比不过季风毫不怜惜的态度来得难受。另一手想扳开那股蛮力带给我的疼痛,挣扎中刮到他的腕表,指甲劈断,艳红的血自肉甲相连处急速渗出,随着劲道溢满指甲缝隙。

他被血迹吓到,慌忙松开我。

我缩回手背到身后,把钥匙护住,红着眼瞪他。

他又急又气,大声吼我:“我不抢了!”却伸手拉我胳膊。我固执地反剪着两手,指端神经跳跃着抽搐。季风绷紧的脸上仍隐含着怒意,拍我肩膀的力度也不轻,语气到底放柔下来:“把钥匙扔旁边,我看你手。”

我要承诺:“你不行开车。”

“啊!不开了。”音量又提上去,他整个身子转过来,脚离开离合踩在两个座椅之间,“手给我看看,要你命啦,下那么大力气…”

受伤的左手伸给他,他的嘟囔停止,眼睛一下黯了,全是犯错的心虚。我赌气将手抽回,委屈的心情一涌而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渐渐呜咽出声。

“…”他的手悬在半空,举起来又僵住,不知道先擦眼泪还是先擦血。

我托着受伤的手指大哭,越哭越委屈,他还傻愣愣地不懂哄人,气得我自己抽了纸巾将指头一裹,转身很用力地开车门。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拉住我:“家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开门~”我挣不开他的怀抱,手敲着玻璃坚持要下车。

“你要去哪啊?先把血擦擦。”他不敢再强硬,整盒纸巾拿过来,小心地捉住我的手把染红的纸巾撤下,抽张干净的轻拭,“别哭了,我知道错了,不开车,一会儿坐车回家,嗯?疼不疼?”

“我要下车。”我鼻音浓重,右手因紧握钥匙而发木。

“等会儿一起下,我也不开了,你别哭。我知道错了。”见我眼泪更凶,他急得擦完血的纸就顺势上来擦眼泪。

我向后躲开,他眼明手快地伸手一拦,在我后脑勺和车窗之间加了肉垫。接过纸巾盒自己又哭了半天,从包里翻出指甲刀把破损的长指甲剪去。不知具体伤在何处,总之甲体下面的血管很丰富,只一碰又触动伤口。

他见我疼得不敢下刀,自告奋勇:“我帮你弄。”

我不理他,指甲刀咔嚓咔嚓,指甲被剪得光秃秃,血沾在手指和指甲刀上,还有季风的手上,小伤口,大影响。

“对不起~”他咬着嘴唇,悔得恨不能赔命。“还疼吗?”

“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