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里总有最阴暗的角落,不是光照不到,是你自己撑了把伞,遮着它,终年不见光。

有阵子我日日反复地做着一个梦,天寒地冻的季节,我在宿舍的水房里洗衣服,水很凉,但洗衣粉泡沫始终冲不掉,我只好一直漂洗,凉浸肌骨的水一直漫着我的手。终于有一日,找不到的那个人来了,执起我僵冷的手呵着气…雾眼氤氲地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牢在掌中。

岁月见放

早上七点多床头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区号,暗暗佩服未婚夫大人真是够雷厉风行。“等我一会儿到公司你们再轰炸不行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礼拜六不休息吗?”

“啊?小姑啊。十一假今天串休。我以为杨毅呢。”

“她?不是这家人儿了。”

我分析着语气,往最坏了猜:“逐出家门了把她?”

“另起炉灶了人家。”

这就成人家了~我呵呵笑:“我姑整得还挺押韵。”

小姑也笑了:“起早又去张罗她那房子了,当我不知道呢。”

她这算不算是默认了?“在哪买的房子啊?”

“江沿儿那边新起的排屋么,俺单位人路过那儿看见她好几次了。哎呀家,你老妹子老厉害了,开个车自己上大连选了一堆建材,在三儿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雇个配货车拉回来的。”

“她自己去的?”

“那可不自己么,你不知道吧?谁也没跟谁说。于一出去办事儿在外地给她打电话,你看她可知道心虚,没敢说实话,到晚上于一来家找她,这帮人都寻思她在书吧呢,干等也不回来干等也不回来,打电话一问交底儿了,刚出哈尔滨,还拐你奶家吃顿饭。给人于一气的,脸都不是色儿了,到底水也没喝一口上高速给她迎回来的。你说那小崽子自己一天有没有主意吧,都能气死谁,我算是跟她操心到头了,赶紧谁爱要谁领走得了。”

“你就嘴硬吧。”心早就让那好女婿给收买了。

“我嘴硬心硬的也没用,现在满M城谁不知道杨毅是于军儿媳妇儿,结不结婚哪也就差那么一张纸儿。这是我跟你说,除了我也就于一能治住咱家那个,我还把她当香饽饽儿捧什么呀。”

“你早这么想不就不用跟她吵吵了吗?”

“谁我可没跟她吵吵。你老姑夫说我,你别跟着掺和了,光说我不掺和,这先天性心脏病遗传率多高我不比你们有数啊,就算于一真不发病,要是带到将来小孩儿身上呢?谁遭罪?我能没顾虑吗你说?大人有时候做法你们可能不理解,还不都是为自己孩子好吗?”

“都知道~~要不那酸脸猴子一个不顺心早炸庙了。”

“我就怕她嘻了马哈的还把自个儿当小孩呢。好听不好听我丑话得说前头,什么样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谁也怨不着。你说呢家?”

“我说啊,于一也是你看大的,他这些年对咱家小丫啥样你还看不见吗小姑?”

“唉~我咋看不见呢,于一那天跟我说:姨你放心,我要真有病也不拖累她,但我活一天就照顾她一天。听得我心里也挺不得劲儿的,一心想拉倒吧,孩子都明白就行了,以后的事儿咱讲话的谁也说不准,反正那俩人现在是谁也离不了谁。换一说人家于一真是啥啥都可像样了,有他在我少生多少气~眼瞅三十了,也不怪家里急,选日子办吧办吧得了。你呢?跟四儿定啦?”

“小丫说的?”

“哪是~昨晚你季娘过这屋唠了一会儿,你俩啥时候处上的啊?过年回来庆庆闹着玩还把你说红脸了,这怎么,四儿打电话说让我蹿掇在家给你们会亲家。咋那么着急?出事儿啦?”

“唉呀我老姑啊…”她们娘俩儿都是语速飞快让人插不进去话,完了还啥都敢说。“想哪儿去了?”

她好像惊觉这话说得太过火,边笑边说:“不是倒没别的意思,就寻思这好么应地咋这么着急了呢哈哈。你季娘还说这要真有了也挺好点儿事儿,整好跟时蕾一前一后。妈呀她可是觉得挺好了,俺家侄女儿门子还没出就给你们生孩子?”

“唉呀你们咋那样的!?还在家里讲究我!”

“这不是喜事儿吗说说怕啥?刚才给你妈打电话说这事儿还笑呢,你猜啥以前俺们都寻思你跟马驰家儿子是一对儿呢。今年咱家可亏大发了,嫁出去俩姑娘,整不好仨呢,你二叔家小婷婷也快了,可能不这个年底就开春儿。”

我大概能想像得到家里现在沸腾成什么样,依照顺序,小丫,庆庆,我奶。

到中午,前三甲已经亲切关注过了,还算漏一个季雪,插队在丛庆之前来电话的。时蕾发短信:让我问问你是真的假的…现代文明的发达可见一斑,通讯速度是多么惊人啊~~丛家家与季风的恋情,在那场烟火盛宴的两个小时后,迅速传遍祖国各地,从冰城哈尔滨到辽东半岛再到温暖的东海岸S市。

是不是已经到了底线,季风,嗯?

我们组中午聚餐,下午拾掇一番,组长派发奖金和过节费,大致可以早退一两个小时。一提到公司总不可避免地说起小郭,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哥们儿太有节目了。桌上多喝了几杯,回来之后从信封里抽出项目奖金一看,双影的,这位不习酒性的关中男儿心情很澎湃:“呦,头儿您太客气了。”我们组长莫名其妙就过一国庆节。看一位男同事把小郭哄骗出门,我也拿了包准备撤。给季风打个电话,他正身处壮观的CBD商圈。好笑,还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他说我山炮。“什么年代的叫法了,现在人叫车倍儿堵。”我为中国人民所向披靡的语言所折服,他开车我不敢跟他说多,打听了到家时间就结束通话。

旁边有两个做销售的,其中一个从我进来就在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太好,他嗓门很大,说话都像冲对讲机一样不停重复。

“行行行。”“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云云。

我听得有点走神,中途停下进来人也没抬头看,还是身后传来一声“秦总”,这才发现是秦堃,正笑微微地跟大家点头。到一楼她和同行几位高层打过招呼,跟我出了电梯,我们两个落在后边闲聊,她问我:“刚才想什么呢那么专注?”

“听他们打电话挺有意思的。”不管手边什么情况,接电话马上变得热情洋溢,做销售的都有这种本事。

秦堃听出我所指,笑道:“你要不要试试?我调你去市场部。”

“我不行,”依我这防三防四的性子,成天跟陌生人相处真能吓出精神病来。“我害怕和人打交道。”

“程程也是。”她侧首看我,“他小时候有点自闭,我们都挺担心的。我姥爷因为这个成天逼着他说话,爷俩儿一天到晚对着骂。”

我大胆地揶揄她:“您也挺难的。”感觉秦堃这人公私分明得很,她说钱程就不会带着中坤老板的语气。

“我倒没什么难的,有时候感觉家里一个老小孩儿一个小小孩儿还挺有热闹的。就是千万别杠起来,他们一对上准保旁边人倒霉,你第一次来我们家不就见识到了~董威一边看着你委屈又不能说什么,可把程程逼出了真火。”

“有些话我说得是放肆了。”后来我才相信饮露餐霜确是石头本性,老爷子嘴上对那些石头不在乎,但听董哥说一早一晚他甚至亲自喷水打理那条石子路。当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我没注意到那满院老树,树荫下再大的太阳也晒不到。

“他现在对你可喜欢得紧,下周做寿列的名单里你在最前头,我跟贝勒一说他都急了。”

确实太夸张了。“鬼贝勒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儿,住几天院就回家养了。我又忙公司又惦记去看他,你知道人一病了就特缠人,又不能不回姥爷那儿,幸好程程搬回来住了。这么一算我更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怎么这辈子最担心的事都让你给解决了。”

“钱程搬回家住了?”

“不是你劝他的?我还以为…”

“以前聊天是说过,不过哪次他都执拗着不爱说这件事,我也没敢再多提。可能真是自己想通了。”

“说实话程程搬出去之后我第一个不适应,主要是受不了我姥爷,还惦记着还绷着谁都不准提。”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和程程不像一般姐弟,我们年龄差得比较多,基本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呢自小蔫声蔫气儿的性格是怪又不听人说话,但是可懂得偷偷对我好了。我成长环境特殊,家庭生活不是强项,只会在嘴上唠叨他,他经历的好些事,一些想法,我这当姐姐的都不如保安他们明白他。”

她说得有愧,语气中却是拧着劲儿疼弟弟的一个好姐姐。“你做得够多了,钱程也不小了,什么不知道啊。”

“程程这两年的变化特别大,不管怎么说我都谢谢你,至于最后你们成为哪种关系倒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了。”

“是他突然懂事了。有你这么疼他的姐姐,他肯定立事晚。”

“他挺自立的,大学毕业要自己出来住,只跟我要了一套小公寓,除此之外我每月打他账上的钱都不用。哪有突然懂事这一说,从他把满脸胡子刮掉开始算,差不多就是认识你没多久的事儿,还陪你去学韩语,以前让他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一会都跟要命似的。”

“嗯?我们就是韩语上认识的啊,那时候他就是现在这样。”什么满脸胡子…并不炎热的金秋时节,我的脊背沁满了汗。

秦堃的惊讶不下于我:“保安说他陪程程去上课就是为见你真人,贝勒那次去参加同学会也是听说程程会带你去。”

举国欢庆了,娄律师也不休息,打完电话后在他们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坐了快半个小时才看着人,左手几个文件袋,右手拎着电脑,在落地窗外以眼神把我叫出去。负重看了我足足两分钟,问:“真想知道?”这不是废话吗?人生有几个半小时可浪费!他看看手表,转身去停车场:“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我觉察出他一反常态疏远的客气,心里已大抵明了。

车开出十多分钟拐进一个商业街后身的公寓小区里,恍惚感觉来过。保安踩了刹车,并没熄火。“去吧,就这单元顶层。”见我呆着又说,“钱程住的地方。”

我应了一声,开门下车。

他唤住我:“不是我对你没好声气儿,你都快和别人结婚了,还来打听这些干什么?”

“是欧娜还是钱程说的?”

“钱程?你等他说什么吧。”他朝楼房努努嘴,“就说这房子,连我也只进去过一次,就是那次他和你喝多了,打电话让我接他。进去了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让人进他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些事都弄明白了也好,要不我都替他搓火。”

“他不是搬回老爷子那儿了吗?”

“如果你运气好他就能在家。”车窗升上开走了。

我站在楼底下愣着,有些事弄明白了,对谁比较好呢?

那个绿豆蝇又倒回来。“丫头!”保安有些无可奈何,“你可别真靠运气啊,人没在家你就打电话把他找回来。”

不知怎么地有点感动,我一时犯酸就脱口说:“谢谢你啊小娄哥。”

他咬牙切齿地笑:“这时候才知道管我叫声哥。和他好好谈谈,谁都别做后悔的事,遭罪。”

我运气还不错,按了门铃,没一会儿就听见门锁哗啦声,只一下就停了,我正对着猫眼儿让里面人看。挺不情愿地,最终还是打开门,他大概也意识到我知道他在家了。

“嗨。”我对探出的那个头摆手。

“干什么?”

“进去说吧。”

“呃…不方便。”

我给他个理解的表情。“那不打扰了,拜拜。”

“你别误会。”他拉住我,又松开手,“就我一人儿。”

瞄一眼他手里的筷子:“我是说不打扰你吃饭了。”

“哎呀!”他赶紧缩回身子,门合上又打开,终于还是敌不过中国人根深缔固的待客之道,侧着身子放我进去。

入眼是巨型的布面挂幅,背景林荫路,水泥地砖,砖上栖息的鸟雀两三腾起,原因是无良路人手里那把素花阳伞的驱赶。平静恬趣的景致,我看了心里却只有震惊二字可以形容——那把阳伞,两年前的夏天被我遗失在北海公园的某个长椅上,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轰小鸟的那个我,栗色头发随着动作微扬,半裙摇曳…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副捣蛋相的我,不知道正把什么不满发泄到那群鸟身上。

“谁把你领来的?”他声音远远地问。

我回头看他,看见开放式厨房里热气熏腾:“你煮什么呢?”

“面条。”他急着往里倒水关小火,转身在吧台上切黄瓜,“吃了没?”

“午饭吃完两个小时,晚饭还没吃。”走过去先看那堆顺刀锋而出的黄瓜丝,“刀功不赖呢。”

“还可以。”

再看一旁碗里煮熟剥好的鸡蛋,还有鸡肉丝…“其实我那天在鬼贝勒家做冷面用鸡肉是因为他家没有牛肉。”

他意义不明地唔一声。

终于看到那锅浑水,面条?“粘锅了,钱程。”

他菜刀一放,慌慌张张去关了煤气,面倒在漏筐里过凉水,不等浇透冷却就用手抓,烫疼了手缩回来,面浆还黏在手上一时没甩掉。我放了清水冲净他狼狈的手,眼看着起来水灵灵一溜泡。

我当下眼泪就冒出来了,从佐料架上取下酱油倒在烫伤的部位:“有烫伤膏什么的吗?”

“这样就行了。”他吹着手,“别在我面前哭,家家。”

“那你别在我眼前受伤。”我背过脸。

下一秒靠进一个陌生的胸膛中,背部抵着他剧烈的心跳,我的心律也随之同步。

“我快人格分裂了。”钱程自后边拥住我,用没有烫伤的那只手,紧紧勾着我的腰,“我说看你和别人结婚我没事儿,自己却在这儿做些没意义的事,假想是你在做,我在一边看着…我说最早见你是在韩语课上,也是撒谎,因为怕你说我处心积虑,怕你说一切都是我变出来的魔术。你那么现实,什么都看得清,为什么就只忽略我的感情?就因为我来得晚?做什么都来不及?家家,对我公平点,如果你还紧张我,为什么最后一点机会也不留给我?为什么我不行?”

路很明显,一圈一圈,我却耗光了力气。无论我怎样的坚定,跑了多远的路程,等待我的终点总是原点,而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经看得太多,终于发现,我要到达的目的地,并不在这条跑道上。

我不知道钱程耗了多久用去了什么才换得我的一个转身,当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唇时,右手掌下那个胸腔里,竟然没有心跳。

他低喃:“你让我怎么样?”将我抱紧,压抑许久的东西爆开来,以着人类无能为力应对的速度曼延在这个充满黄瓜清香的午后。

郁垒见放

季风来电话,有点事儿绕回去了,又得晚点回。“明天有一个车友会组织去秦皇岛自驾游,你要不累我跟他们说一声咱俩也跟去玩。明天上午八点出发。记着带点小药,还有那边冷,你得带长袖,别穿拖鞋容易让海水冲跑了…想着明天提醒我给那些铲子网抄子带上,还有什么…啊,现在可能还是有蚊子,你带点清凉油什么的。”

“你晚了要几点回来?”

“没个点儿,这儿喝着呢。你准备一下就早点睡吧,你明天想不想去啊?”

“你回来再说吧。”

“我不一定几点完事儿呢,别等我了,你睡吧,噢?”电话里有气势强大的哄声,季风笑着嘘声讨饶,再飞快对我说:“好了我要太晚就不去你那了,明天早上醒了给你打电话。”

唉!“你别喝太晚了啊季风。挂了吧。”

“喂喂喂?”

“干什么?”

“说话声音听着不对呢~你干嘛?喝酒啦?没事儿吧?”

“你喝出事儿我都没事儿。”

“嘻嘻嘻~我出事儿了你也别出事儿。”

“挂了吧。”心里有愧,听不下去。

人不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而是要做应该做的。

不能说想喜欢季风就喜欢季风,想喜欢钱程就喜欢钱程,人不可以这么任性。

人比动物来得高级,因为人有道德感。

和季风在一起的笑声眼泪,仅仅是因为道德感吗?

在这个四下充斥着我影像的房间里,很多反思缔结的郁垒都被柔软化解。

在这个自恋的年代,有一个人,他拥有你的照片比你自己还多。那些照片存在于各个角落,他每天看着这些照片生活,他就算是个精神病…就好像是越狱里的HYWAIL,那个一心一意想去荷兰的疯子,他的喜欢比天空海阔更纯粹。

墙上的挂幅是北海附近的街景,拿雨伞吓唬小鸟的坏人刚读大四。

压在茶几玻璃下的一组照片,在影楼隔着单面玻璃墙拍的,有一张还反光出了他的身影,不很清晰,但能看出端着相机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