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也是,”百合笑,“心老。”她笑了半天,才正色道,“我只会画画,不会写故事。以后我们合作倒是可以。”

行车到世纪公园门口,趁百合停车时空隙,甘婧主动买了门票。

进入世纪公园后,百合轻车熟路地带着甘婧来到蒙特利尔园的咖啡吧,选了一个可观水景的位置坐定。

这里号称是上海内环线中心区域内最大的富有自然特征的生态型城市公园。百合笑着说,每逢重大节庆日,这里还会燃放焰火。

空气很清新,有点天然氧吧的味道。甘婧深深地吸口气,淡淡说道,“燃放焰火,烟啊雾啊的,不是把这最大的优势给浪费了?”

“优势不能带来直接收益,但污染有时候可以。”百合回答。

“要生存还是要发展,一直是困扰许多人的难题。”甘婧说。片刻,像突然想起来般小声笑道,“前天下班时,我看到屈志华的老婆来公司找他,原来他有家啊,天天往财务部跑,我以为他单身呢。”

百合有些惊讶地看看甘婧,“你也关心这种事?”

甘婧有些尴尬,“他跑得实在异乎常理地勤快,我有些好奇。”

百合淡淡一笑,脸色慢慢转为鄙夷,“他们自己都明铺暗盖了,我们也没啥需要遮掩的。他不仅自己有家,家外还有人呢。”她看看甘婧,表情转为调皮,“甘婧,你肯定猜不出他家外那个人是谁。”

“我看到他经常往财务部跑,应该是财务部于露?”甘婧想了想,选择出那间办公室中最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问道。

“于露?哈。如果真要搞婚外恋,于露也应该选何总吧,除了卖相好,还有身家。怎么会选屈志华?”百合摇头。

“那是谁?”甘婧不解。

“你想不到是吧?换谁也想不到。”百合喝了口水,“他找的不是小三,是个老三。”

“你是说——房总?”甘婧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她应该小五十了吧?她可比屈志华大二十岁,外表看起来还不止。”

“就是她。”

“那,房总有家吗?”甘婧问。

“当然。”百合回答。

“那她家里不管?”甘婧问。

“她丈夫前几年下岗后,被政府的4050工程召去再就业,在小区当保安。我听老蓝讲,许多夫妻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家就是个盾牌,遇事挡一下,平时大家都是各玩各的。谁也不管谁。”百合说。

“那单位不管?”甘婧又追问。

“单位?哈哈,好正规的称呼。你原来是在机关工作?”百合扭头看看甘婧,笑着说,“在你们机关,这种事是天大的事,可我们这里是私营企业,流水的企业,流水的员工,流水的情缘,只要他们家里人不闹,没人去管这些事的。”

“那——这总不是好事吧?”甘婧有些不甘地问。

“对大部分人而言不是好事,好事坏事要看对谁。屈志华原来只是财务室一名出纳,是房莺推荐他给何总当助理的。而房莺,又是何总——亲自招进来的,和何总关系很好。反正这公司虽规模不大,但各种关系也很复杂,以后慢慢跟你说。”百合挥挥手。

“我懂了,不管有多少传闻,总之,男女关系这种传闻没有人管。对吧?”甘婧点头。

“答对了。”百合回答。

“这么说,咱们公司的管理层还真是有点奇怪。”甘婧自言自语。

“对了,你之前的创意文案阿秋辞职前,曾给公司做过一个评价,让我想想是怎么说的来着,”百合皱着眉毛回忆,“她说,有能力、有实力的总是沉在水底,不轻浮、不肮脏、不是渣滓就浮不出水面。这就是公司管理层的生态结构。怎么样,够绝吧?”

“够绝。”甘婧点头附和,心中却暗暗思忖,这评价,其实可以出自任何一个在老东家混得不如意的前员工口中,宾主关系不好,完全可以好聚好散,背后捅刀子,没啥意思,也没啥意义。

“不过,我不太赞同她的观点。”百合直言不讳,“何总是个好人,有很多事情,他是身不由己。”

甘婧附和,“是,经营一家企业,不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再有,何谓精华、何谓渣滓,站在不同角度,得出的结论也不会相同。”看看咖啡差不多喝完,水亦不多了,甘婧又向吧台买了两瓶水拿在手中,结了账,和百合一起向世纪公园深处走去。

到纳士公司上班后,甘婧尽自己所能,不动声色将能查阅到的公司材料都查阅了一下。她发现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情况:唐红果儿在这家公司的身份,并非她生前向甘婧说的打工人员,而是公司的创建者之一。

也就是说,唐红果儿与何其多一样,是纳士的公司章程、公司简介和对外宣传册上所说的“本公司由四名海外归国人士共同创建”中的四名海外归国人士中的一员。

可不知是何原因,纳士当时的四名创建者,如今只剩下何其多一人。现在甘婧所见到的纳士公司领导层中的领导,都是招聘人员。从企业的架构来说,除何其多之外,其他几位看起来人前显贵的公司领导,其实和她及普通员工一样,都是被公司聘来打工的。

现在,创办人之一的唐红果儿已经不在人世。除何其多之外其他两名创办人现在身在何处?唐红果儿的死,与何其多是否有直接关系?

就在甘婧左思右想之际,两人已经走出鸟类保护区,来到世纪公园中央的镜天湖畔。

镜天湖面上,一座造型奇特、悬索结构的小桥静静地依偎在湖面上。

这一日,是极为罕见的艳阳天。宝石蓝的天空中,洁白的云朵如天堂里闲庭信步的羊群。在阳光的照射下,小桥倒映水中的桥影好似一叶云帆,与湖中云影浑然一体。甘婧被这天人合一的精致景色惊呆了,她脱口而出,“那帆简直像是从云彩上直接剪裁出来的!”

“这座观景桥,就叫云帆桥呀。”百合指指桥头柱的三个大字,笑到,“甘婧,你对美好景物很敏感,一定能写出好的文案来。”

甘婧不好意思地笑笑。

站在桥上的两个女子全身反射着淡淡阳光,头发在日影中也轻轻变幻成淡粉赤金颜色,远远望去,仿佛两个映着阳光的玻璃人。

“那边还有立体植物雕塑,还有音乐广场,我们去看看?”百合说。

甘婧点点头,与百合一前一后下了小桥,向镜天湖对岸走去。

“你来上海这么久,还没逛过浦西吧?我带你去浦西逛逛?”百合停了一下,“就去田子坊好吧?许多外国人的旅游团都会将那里作为一个免费景点,可以看看人造的老上海风情,又可以买点工艺品带回去。”还未等甘婧回答,百合就一拉她的手臂,“走。”

两个小时后,走出如迷宫般遍布各色小店铺的田子坊,甘婧长长吐出一口气,并力拒百合送她回浦东的好意,坚持自己搭乘公交车。

与百合挥手告别,甘婧在打浦桥车站乘上一辆985公交车。车上很挤,甘婧踮脚吸气,用力将自己缩成扁扁一片,尽量不与其他人发生身体上的碰触。公交车驶上南浦大桥,开始沿着环型引桥转圈。车上站立的乘客被摇得东倒西歪。甘婧左躲右闪,还是被重重踩了一脚。

公交车景观窗高,车外一辆并行的黑色奔驰引起甘婧注意。奔驰车通体锃亮,前排驾驶员身着白衬衫,戴一副白手套,神气活现地开着车。后排一名着浅蓝色上衣、米色长裤的中年男子靠在椅背上,举一张报纸在看。侧面看上去,男子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亦是个英俊的相貌。

整洁、富有、淡定、显年轻。甘婧心中排出一串定语,微微憧憬,何时自己可以坐进某辆车的后排淡定地看一本书,而不是吊在人气嘈杂的公交巴士里,挤得像肉馅一样?

又一个月后。

纳士公司会议室内。

环宇公司剑齿虎项目经理成树果正指着屏幕上的3D剑齿虎模型,向甘婧所在的剑齿虎项目组怒吼:“你这是什么剑齿虎?你们这里有没有人懂剑齿虎?啊?到底有没有人懂剑齿虎?”

“剑齿虎,属哺乳纲食肉目猫科剑齿虎亚科剑齿虎属,种又分为阿芬剑齿虎、巴氏剑齿虎、科罗拉多剑齿虎、非洲巨型剑齿虎等;生存年代为中新世至更新世,生存地点为亚洲非洲北美洲和欧洲。”纳士剑齿虎主题项目组组长蓝祖平一口气说出关于剑齿虎的一长段资料,说罢,起伏着干瘦的胸膛,狠狠地换了口气。

甘婧心中暗笑,蓝祖平是想用专业术语先压甲方一头,给自己这边挽回一点面子。

成经理也看穿了这一点,他一甩额发,冷笑一声,“别跟我卖弄嘴皮子,我想问的是,你们这个剑齿虎形象是从哪里来的?”

“从美国呀。”蓝祖平一口北京腔,“成经理您是弄剑齿虎的,您知道,位于洛杉矶市区的拉布里亚农场是世界上知名的化石遗址之一,在那里发现过两千多只剑齿虎的亲戚刃齿虎的化石,是目前关于剑齿虎最权威最翔实最具有代表的研究中心,我们建模时的数据,就是从那购买的。”

“哦哟——我终于晓得了,怪不得你们的剑齿虎长得这么怪模怪样的。原来买的是什么刃齿虎的化石。那能一样吗?”成经理笑起来。

“刃齿虎是剑齿虎亚科,其实也就是剑齿虎。”蓝祖平赔笑。

“侬啥意思?朋友侬啥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就是的意思,那就是不是对伐?阿拉要的是剑齿虎。再说一遍,阿拉要的是剑齿虎!不是亚剑齿虎。”成经理一着急,原本尚算标准的普通话转为一连串沪语,咚咚咚咚开始拍桌子。

“那您说吧,我们现在做的这个剑齿虎有什么地方不像剑齿虎?”百合一撸额头刚刚焗成蓝色的短发,没好气地问。

“阿拉要的是虎,是剑齿虎,而你们花一个多月时间给我搞出来的,是一个啥啥刃齿虎,这刃齿虎是虎吗?侬自己看,根本就是一只长着两根长牙的狮子。”成经理非常气愤地叫道。

“成经理,您这话说得挺有道理。的确,在许多资料中,剑齿虎经常被误认为是长着獠牙的狮子,其实它们之间根本就不一样。”甘婧缓了一口气,接着解释,“成经理,剑齿虎的体重比您说的狮子要重不少。而且,它的后腿和尾巴非常短小,其实更多研究者认为,从外形上看,剑齿虎更像是一只体格健壮的瘦熊。”

甘婧彻底惹翻了已经气得红头涨面的成经理。她的话音未落,成经理的声音已经转为冷笑,“体格健壮的瘦熊?哈!体格健壮的瘦熊?你是说我不懂剑齿虎喽?是说我没文化喽?何总呢,你们何总呢?我不和你们谈了,我要找何总撤销合同。你们又是狮子又是熊,赤佬知不知道我要的是剑齿虎。”

蓝祖平一扶眼镜,赶紧冲上来拦住做势向外走的成经理,满脸堆笑地说:“成经理,小姑娘不会说话。您千万别生气,我向您保证,我们真懂您意思了。这样,您一个月后再来,到时候,我们保证给您看一只真正的剑齿虎,连片子的脚本都可以请您审。”

“你讲话能作数?”成经理怀疑地看看蓝祖平。

“能。当然能。”蓝祖平用力拍拍自己干巴巴的胸脯。

成经理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也没再多说,抻一抻衬衫,正了正手表,哼了一声,带着助理扬长而去。

“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剑齿虎?”双眼血红,穿紧身衬衫的建模师正夫语气干涩而疑惑。

“丫就想要一只动物园里的老虎,嘴里伸出两条向下的象牙,随着它向前走,就在地上刨两道深坑。”蓝祖平搓搓发青的脸,疲惫地说,“明天你们就去南汇野生动物园看看,拍点素材回来。”

“可是剑齿虎与现代老虎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甘婧说。

“管他呢。客户就是我们的上帝,上帝说剑齿虎是老鼠,那就是老鼠,上帝说剑齿虎是老虎,那就是老虎。”

“那壁虎也叫虎,算不算老虎呀?”百合坏笑。

“上帝不懂壁虎不是虎,那怎么办。”蓝祖平双手一摊。

“你的意思是咱们照猫画虎?”甘婧问。

“可这段片子以后是要面对海内外参观者的,看到这个长着象牙的现代老虎出自我们公司之手,那不是自打耳光吗?我们订单本来就不多,以后还有订单找我们做吗?”眉眉细声细语。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过这一关。甘婧,明天你和百合、正夫、还有洪杰一起去南汇野生动物园,那里老虎多,听说连白的都有,而且都是散养的。你们坐在铁笼车里多看看那丫挺的,就当散心了。我昨天一夜没睡,我先去睡一下。”蓝祖平一边说,一边哈欠连天地退出会议室,“你们也快点回去补个觉吧。”

“我也回去睡觉了。”正夫也用手掩嘴打个哈欠,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出会议室。

“我们都回去睡一下吧。你走不走?”百合问甘婧。

“走。”甘婧忙点头。

两个月辰光,足够甘婧和年纪相仿的组员们建立了十分友好的同事关系,特别是常常让她搭顺风车的百合。

汽车驶出公司停车场,驶上马路,甘婧打着哈欠,给百合扭开一瓶水,趁红灯时,递过去。

“公司一直这么忙吗?”甘婧问。

百合接过水,喝了一口,又递还给甘婧,摇摇头说,“有单子就忙,没单子就没事情。”

“那以前单子多吗?”

百合想了想,说,“我来这公司两年,订单有,但都不算多。动漫行业在国外是个成熟产业,国内呢,各个公司之间水平相差很大,多数都还处于盲人摸象期。像我们这种完全靠几个海归创建起来的小公司,生存就更难。我听老蓝说,公司创建之初更惨,主要靠老板和他的朋友从国外拉点生意。富士康和苹果公司的关系你知道吧,我们在这个行业中所处的位置,就是替富士康打工的打工仔。”

“我们接的这个项目,不会是公司创立后最大的项目吧?”

“应该不是。不过,是我参加的最大项目。”百合回答。

甘婧愣了一下。“公司的财务情况呢?好不好?”

“这个不知道。我们做技术的,做一项活儿拿一份钱,公司运营情况如何,也没人告诉我们。不过,房莺那个女人龊气得很,对我们很苛刻,连加班吃个必胜客都要向何总打小报告,说公司效益本来就不好,我们还占公司便宜。”

“何总听她的?”

“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百合说。

到达红枫路后,百合将车停好,在甘婧拿起手袋准备下车时,百合突然拉住甘婧,一脸认真地说,“今天成经理来公司验看3D模型时,我发现你的性格蛮直爽。在上海讨生活,个性直爽可以的,阿拉上海人就喜欢心地干净的人,没问题。但纳士人员来源复杂,大家个性也不同,最好不要太直爽。”

甘婧压抑得太久,也太久没有与人谈心,听到这种暖心话语,大脑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以前单位的领导在教育我们时,经常说一句话,不要碰单位的钱,也不要碰单位的人。碰了肯定会出问题。不是身败名裂,就是进监狱。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话音未落,甘婧已经后悔。她恨不得用力呼自己一巴掌。背后道人是非,是卷入是非的第一步。而满怀心腹事的自己,最怕的就是卷入是非。

手忙脚乱地下车,目送百合离开。

百合降下车窗,竖起一根大拇指,做了一个口型,“甘婧,侬结棍。”一踩油门,向前方疾驰而去。

回公寓路上,一肚皮懊恼的甘婧听见手机提示音乐响了起来。她拿在手上,调出待办事宜,三个字:缴房租,这才从怔愣中回到现实——时间好快,我竟然到浦东生活三个月时间了。

甘婧有些感慨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头顶的天空是一种略带雾气的蓝,云彩厚而软,蓬蓬的,仿佛内心深处孕育着什么喜悦的事物,在天上小心翼翼地停停走走。

拂面而来的风,毛茸茸,甜丝丝,软绵绵。

一年中,只有春天的风,才能让人生出这种微醉之感。来时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的寒风,突然变得如此甜美而柔软,甘婧突然很想在春风中走走。

为能近距离找一块野地感受一下剑齿虎的生存环境,甘婧和组员翻阅了大量关于本市野生动植物园的资讯,上海科技馆湿地是搜集到的地点之一。甘婧决定先不回家睡觉。感受春天,野花野草野鸟们,比其他生物要敏锐得多。

在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甘婧找到一路开往上海科技馆的公交。她找一个不太拥挤的位置站好,二十分钟后就到了上海科技馆站。

尽管早有耳闻,但是当她真正踏上这块潮湿的土地、任摇曳的芦苇轻轻拍打自己的脸庞之时,小湿地的野和绿还是让她暗暗吃了一惊。

小池塘边,没被人为干预过的草地参差生长着高低错落的野花野草,一只又一只拇指盖大小的迷你青蛙在草尖上蹦跳;草丛尽头是芦苇青青;芦苇丛包围的水面上,一些不知名的美丽小鸟在低飞甚或掠过水面。

大地亦有生命,湿地便是大地的肺。与其他生物一样,大地母亲亦有呼吸,一呼一吸,一直在以人类难以觉察的节奏缓缓进行。湿地周围的气息尤其甜美而丰沛。

放空大脑,让自己沉浸在湿润而又微腥的春风中。

许久,甘婧才将目光收回。

脚边一朵米粒大的小黄花引起甘婧的注意。她蹲下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朵虽小、却黄得热烈的微型花朵。

甘婧的心中猛然痛了一下。

二十年前,在位于湖北黄石的老家院子前后,也曾开满这种最早报春的小花。

那时,人工干预自然的手段还没有现在这样多。城市中的花草虽然也经过选择,但仍然遵循大自然规律,安安稳稳地从春华到秋实。

在三月春风刚刚拂过的土黄色大地上,这种米粒大小的小黄花,总是最先在春风中绽放。

当年,只有五六岁大的甘婧和唐红果儿还是两个远离烦恼和世事的小孩童。甘婧白净瘦削,梳着带厚厚刘海的童花头。唐红果儿红润健康,头发生着自来卷儿,常被她奶奶揪成两条毛茸茸的小马尾垂在脸蛋两旁。

唐红果儿父母是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在大学毕业后匆匆生下果儿,便先后考到美国继续学习。

甘婧的爸爸是市少儿体校的教练,常年带着学员在国内各个城市奔波比赛。

两个没有大人约束的孩子,除了在奶奶的呼唤中回家吃吃饭睡睡觉,便是整日在房前屋后奔跑。

两个孩子一同发现了这种植株只有几厘米高、花朵只有小米粒大的微型植物,唐红果儿建议给这个微型植物取个名字。两个女孩子讨论一番后,一致同意唐红果儿给小植物取的名字:小米粒花。

为了能够移植一株到自己家中,两人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发现,小药瓶上的瓶盖最适合做小米粒花的花盆。

那两年的春天,两个女孩都因为频频偷拿家中药瓶的瓶盖被各自的爷爷罚站。

在甘婧七岁时,唐红果儿的父母如愿拿到美国绿卡,将果儿接去了美国。

临走前一天,唐红果儿趁父母都在忙着收拾行装和亲朋道别,自己悄悄溜到甘婧家中。她拿着一支铅笔,一张方格纸,让甘婧的妈妈帮她写下家里的通信地址,唐红果儿说,这样,不管她在哪里,都可以给甘婧写信。

“果儿,你去了美国,会想阿姨和婧婧吗?”甘婧的妈妈一笔一划在果儿的方格纸上写好自家的地址后,将唐红果儿抱在膝头,疼爱地给她梳小辫。

“想。”唐红果儿的声音带了哭腔,“你们别忘了我,行吗?”

“当然不会忘记果儿,果儿以后长大了,记得回来看阿姨好吗?”甘婧的妈妈一边说,一边在唐红果儿的头上编出了十几根细巧的小发辫,让脸蛋圆圆的唐红果儿像一个可爱的新疆小姑娘。

“果儿,给阿姨跳支新疆舞好不好?”甘婧妈妈温柔地说。

“好呀。”唐红果儿将两只小胖手端至颈下,头部略抬,起了个势,自己大声唱着歌跳起了舞蹈。

随父母到了武汉后,甘婧的爸爸为补偿多年在外奔波对妻女照顾不周的遗憾,先后给甘婧报了好多项收费不低的补习班。其中一项就是舞蹈。但天赋平平的甘婧,哪项补习班的学习都未让爸爸的投资见到回报。

“这孩子随你,”爸爸遗憾地告诉妈妈,“天生运动神经不发达,走路不顺拐就很好了,别在舞蹈上浪费钱了。”

“不发达就随我!你怎么不说,她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你这个运动神经倒是无比发达的爸爸唦!你要是多陪陪她,说不定我们家还能出个舞蹈家唦!”妈妈伶牙俐齿反击。

两个大人唇枪舌剑,全不顾一边正在努力压腿的甘婧已经尴尬得满面通红。

长大后的甘婧发现,幼年的自己根本不用羞愧。如她一样,天生天赋平平,却在家长盲目期待下,被迫参加各种培训班的孩子其实占了培训班中的绝大多数。

真正有天赋而又有幸得到专业培训的孩子,真是寥寥可数。

在甘婧所见、所习的众多舞者中,幼年的唐红果儿应该算是一名有舞蹈天赋的儿童。一名舞蹈家应该有的矜持、高傲与不羁,在她的脸上,天生就有。这神女一般的光芒,甘婧长大后,只在杨丽萍的脸上见过。

“阿姨,给婧婧也编一个小辫吧。”跳完一支新疆舞蹈,唐红果儿一边摇晃着小脑袋,一边开心地说。

“我不要。”甘婧板着小脸推开妈妈的手,跑进卧室插上房门。

唐红果儿的妈妈将果儿接走时,任凭妈妈如何敲门,甘婧都不肯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和果儿说声再见。她躲在门后面,一直哭到睡去,才被不知如何进来的妈妈抱到床上。

唐红果儿一去就是十五年。

这期间,唐红果儿一家在美国穿州过省,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在佛罗里达州定居。甘婧父母也因为工作原因调至省城武汉。

甘婧随父母在武汉搬了几次家后,两个孩子彻底失去联系。

直到两人都从大学毕业后,甘婧才在自己单位门口见到唐红果儿。

四年前。

唐红果儿一见到一身警服的甘婧,先是吃惊地后退一步,接着就抱住她尖叫,“Oh My god,你成公安啦。哈哈好酷啊。”

果儿告诉甘婧,因为父母不愿意让她离开身边,她一直等到大学毕业才被允许回国。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甘婧。凭着存留在记忆中的一点线索,唐红果儿几次出入黄石和武汉的公安机关,一直从老家找到武汉,才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找到甘婧。

此时的唐红果儿,穿着虽然与武汉普通女孩无异,语言却已产生极大差异。十五年的全英语环境让她的中文大幅退步。但是,甘婧仍然毫不费力地听懂了唐红果儿的全部心声。

在甘婧的单身宿舍住了一个月后,唐红果儿开始动员甘婧与自己一起去上海。

“我们去上海吧,我有好几位美国朋友都在上海工作。他们说,那边机会多,热闹,生活环境也舒适。”唐红果指着电脑上友人发来的图片,兴奋地说。

甘婧摇摇头,不去。“我不喜欢热闹。我老娘年纪渐渐大了,我在武汉离她近些,也方便以后照顾她。”

“可我是学动画制作的,如果留在武汉,我的就业机会就不多呀。”唐红果儿愁闷地说。

“你准备留在国内就业?不回美国了?”甘婧吃惊地问。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父母回来,当然想留下来就业呀。要不我就饿死啦!他们从十八岁开始,就不再提供生活费给我啦。唐红果儿回答,你知道的,我们华人啊,在入乡随俗这种事情上、学得总是最快的。”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去美国生活?又有多少人想去却去不了美国?你竟然要回来?”甘婧有些吃惊地问。

“婧婧,你想去美国吗?”唐红果儿问。

“我不想。”甘婧摇头,“我没钱,也不会英语,想也白想。”甘婧把话题转回来,“别说我了。你爸妈答应你回国生活吗?”

“他们当然不答应,但也管不了。反正我现在还不想回美国。”唐红果儿哼着歌说,“我想去上海,我想去浦东;我想去上海,我想去浦东。”

甘婧笑,“要不你自己去,我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朋友,和你失去联系后,一直在想着哪一天你也能来美国。后来长大了知道你来不了,就一直想着要回来找你。唐红果儿不开心地说,可我发现,你根本就不想我。”

甘婧连忙哄她,“谁说的,我是说,你是海归,在上海肯定就业机会多,我呢,学习成绩一般,毕业于二流大学,现在是基层一名普通小警察,我去了上海,除了当保安,哪个单位会要我呀。”

唐红果儿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不傻。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说完,她开始和网上的友人用英文聊天,不再搭理甘婧。

一周后,甘婧下班归来,唐红果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空,独自去了天河机场。

唐红果儿孩子式的赌气只维持了一个星期。一周后,她就给甘婧打来电话,告之甘婧她的住处和现状。

因为甘婧的单位不能连接互联网,后来她和唐红果儿基本靠手机短信联络。那张她和魏祺的合影,就是通过手机彩信发给甘婧的。甘婧买新房后,唐红果儿还专门带了礼物回来向她祝贺,还不时在双休日回来小住一两日。

不过,甘婧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她一次也没有去上海看望过唐红果儿。任凭唐红果儿百般邀请,她都以工作很忙不好请假推脱。

“你不是忙,是冷漠。”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唐红果儿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冷漠,是懒。还有穷。”甘婧讪笑着帮唐红果儿碗里添汤。

“我去美国的前一晚,你都没有送我。”唐红果儿瞪了甘婧一眼。“我不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找我。”

“谁说的?我也一直托爸妈找你的地址,我现在这破身份,出国不是不方便吗!”甘婧笑。

“你知道吗,”唐红果儿突然抓关甘婧的手,极其认真地说,“我去美国那天,我听到你躲在房门后哭。你哭着说,果儿不要去美国,不要去美国。那以后的好多年,我经常能在梦中梦到你的哭声。”

甘婧哆嗦了一下,“真的吗?”

唐红果儿点点头。

甘婧没说话,默默站起身来,抱住了唐红果儿的头。

吃好晚饭,甘婧送唐红果下楼。等出租车的时候,唐红果儿望着甘婧住的小高层,若有所思地说:“我在上海,常常能看到有人坠楼的新闻。你说,这么高的楼,人要鼓起多大勇气才能跳下来?”

“反正我没有勇气。”甘婧笑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我有这勇气了,你记得一定要拉我回来。千万别说你又忙又懒又穷不管我哦。”唐红果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果儿,你放心,真有那时候,我一定连打带骂地把你拉回来。”甘婧笑着拍了拍唐红果儿的背,“用武汉话说,就算拉不回活的,也一定拉个死的。”

“好,记得带我回我们老家,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在外面飘着。”唐红果儿用英文说。

那一次,是永别。

半年后,唐红果儿就从租住的高层住宅阳台坠亡。不过,唐红果儿的母亲没有同意甘婧转达的果儿遗愿,而是通过美国领使馆的帮助,将唐红果儿火化后的骨灰带回美国公墓安葬。临走前,唐妈妈打电话给甘婧,电话中,她泣不成声地说,她全家都已迁到美国,她此生也将不会再踏足这块吞噬了她独生女儿生命的伤心之地,逢果儿的忌日,请甘婧帮忙在中国的寺庙给果儿上柱香。

甘婧的眼泪汹涌而出,擦完又打湿了脸,仿佛总也擦不干。

第五章

从南汇野生动物园归来,结合成经理的要求,剑齿虎项目组设计了新的制作方案。这回仅半个月时间,项目组便完成了建模及场景渲染工作,邀请甲方代表过来一同审定。

在纳士公司会议室内,甲方代表成经理双手扶着桌子,双眉紧锁,死死盯着屏幕上360度不停旋转展示的3D剑齿虎模型。

“这个,有点意思了。不过我总感觉有点怪。”成经理自言自语地说。

蓝祖平指着投影墙上那只黄底黑条纹、额头上长着一个巨大“王”字,嘴里龇出两根雪白长牙的3D剑齿虎模型,骄傲地说:“您看,这毛色、这块头、这长牙,都是按您上次的要求设计出来,开始我们也觉得不习惯,不过完工后一看,还别说,真威风。”

甘婧饶有兴趣地看着蓝祖平,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干瘦的胸膛里似乎藏着用不尽的能量和容量。甘婧有些促狭地想,如果程经理要扇他左脸,为了项目,说不定他会笑着把右脸也递上去,接着扇。这是胸怀,还是无奈?

“威风是威风,但总感觉有点怪。”成经理摇头。

“您感觉哪里怪呢?”在甘婧胡思乱想之际,蓝祖平还在和成经理周旋。

“那两根牙,对,那两根牙,我总觉得还不够长、不够锋利,没有剑齿的感觉。”成经理说。

“还不够长?如果按照等比例做出来,比野猪的獠牙要长两倍了。再长它就跑不动了,还怎么捕猎呢?”建模师正夫解释。

“剑齿虎,总归是要体现一个剑字,突出它的獠牙。另外,在实际制作中,你们按1∶1.5的比例给我设计。一定要让参观者都感到有刺激感、压迫感和恐惧感。”

“改这点东西对你们来说不难吧?我一周后再来。”说完这句话,成经理转身就走。

“不用一周。您后天这时候来。我们连夜改。”蓝祖平不顾组员们疲惫表情,在后面追着成经理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