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成经理离开的声音,一直在总经理办公室中听财务部汇报工作的何其多也追出来,“成经理,我们的设计制作您还满意吧?续款何时能打过来?”

“等你们将剑齿虎形象完全做出来再说。”成经理停下脚步,突然转身问道,“对了,我刚才没看你们的故事脚本,你们给这家伙取了个什么名字?”

“哦,我们准备设计两个代表形象,一个叫杀手,一个叫大牙。”甘婧说。

“杀手好。霸气!好记。大牙嘛,虽然也好记,但有点难听,要不你们再想想。你们记住,现在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了,如果到合同期限的时间你们完不成整部片子,耽误了我们开园,你们不仅拿不到钱,还要赔我们钱。”

成经理像一头昂首挺胸的京巴狗,小短腿有力地踏着节奏扬长而去。

何其多追过去,被成经理的助手拦下。

蓝祖平朝着那个矮胖背影无声地挥了挥拳头。

甘婧站在人群中,悄悄地看了看何其多。何其多没有看大家,而是焦急地盯着成经理远去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立刻又堆上一脸笑容追了过去。

看何其多的表情,坐拥亿万身家的他,目前似乎很缺钱。

如果宣传资料中所写的“公司创建以来每年的营业额稳步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五增长,去年营业额近一个亿人民币”是真实的,何其多应该不缺维持公司运转和项目周转的钱。他为何对这只是暂缓到账的几百万元如此紧张?

午饭时,甘婧主动与蓝祖平坐到一张桌子上。

“这两年国家不是一直在大力扶持文化产业吗?咱们公司没想过依靠一下相关政策吗?”甘婧问。

“有。这几年,浦东本地一直在扶植文化创意产业和动漫产业,什么小企业孵化基金、外资企业扶植政策、行政审批一门式服务等等咱们公司还真都沾过点儿光。不过我感觉,不管这些服务执行的效率如何,它们所产生的效益基本都体现在企业正式营业前。一旦企业在这里落地生根,靠的还是咱企业本身的生存能力。能申请到那些高门槛产业基金的企业毕竟不多。”

蓝祖平吞了一口饭,语速很快地说:“说到底,咱们衙门没人。别管浦东浦西江南江北,只要是中国人的地界,哪哪都一样!”

“蓝老师,您到这公司几年了?”甘婧一脸敬佩地问。

“三年了。”蓝祖平回答。“除了房莺之外,这公司就剩下我算是老员工了。”

“我看资料上说,公司最初是由四名海外归国人士创建的,是公司哪四个人?”甘婧换上好奇的表情。

“现在就剩下何总一个了。”蓝祖平喝了口水,“说是四个,其实我也只见过三个。另外那个,我估计要不就是不方便出面的有钱人,要不就是随便挂个名而已。”

“都是何总在国外的同学吗?我看报纸上那些成功人士访谈,似乎很流行海归同学结伴回国创业。”甘婧说。

“不知道。起码果儿不是何总同学。”蓝祖平摇摇头。

突然在这里听到唐红果儿的名字,甘婧内心一阵狂喜。她压抑着心中的波澜,接着以女孩子的八卦语气问:“果儿?是个女孩子吗?”

“是的。是个女孩子,还挺好看。”蓝祖平回答。

“她全名叫什么?”甘婧接着问。

“哦,她叫唐红果儿。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公司里土生土长的本地妞都喜欢取英文名字,也喜欢别人叫她们的英文名字,但真正在美国长大的唐红果儿却不喜欢,她喜欢大家叫她的中文名字。”

“她这个人还真是挺特别的。”甘婧顺着蓝祖平的话说。

“是呀,特别是特别,就是心眼儿太少了。老是被房莺气哭。”蓝祖平叹了口气。

“真的?”甘婧吃惊地问,“唐红果儿不是创建人吗?那不也是老板吗?房总就算是副总,也和我们一样,是老板请来打工的呀,打工的敢把老板气哭?”

“我估计唐红果儿入的是技术股,创建初期,公司人手少,而她在美国就是学动画的,又在大名鼎鼎的迪斯尼影业实习过,所以她当时负责的是我这一摊事儿。我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个性都蛮单纯。”蓝祖平回答。

“对了,她人呢?我怎么从来也没看到她?”甘婧问。

“两年前回美国了。”蓝祖平回答。

“辞职了?”甘婧问。

“好像是吧。他们是公司高层,高层们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她是和Austin差不多时间离开的。”蓝祖平想了想,说。

“Austin?欧斯汀?也是创建人?资料上怎么没姓欧的这个人呢?”

“他不姓欧,姓赵,Austin是他英文名字,他中文名字叫赵魏祺,不过,除了唐红果儿,我们平时基本不用中文名字叫他,在正式场合他用的也是自己的英文名。我记得,我刚刚进公司时,Austin还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他说,就像林黛玉在中文中代表才华、美貌与柔弱一样,Austin在英文中,被视为聪明,坦诚有礼的大男孩。这名字是他信奉基督教的妈妈给他取的。希望他长大后能做一个聪明、坦诚、彬彬有礼的人。”

蓝祖平仍然喋喋不休,甘婧的耳边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赵魏祺!这名字如同闷雷一样,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赵魏祺并不姓魏!而是姓赵!自己曾在纳士公司文件上数次看到过他手写的英文签名,Austin Chiu,在正式场合,他使用的是他的英文全名。

唐红果儿、赵魏祺,这两个令她苦寻多日的名字,在这个漫不经心的时刻,竟然都出现了。

甘婧悲喜交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你另一个剑齿虎的名字想好没?有了名字,正夫和百合他们好根据你的创意设计形象。”蓝祖平扒下最后一口饭,将话题转回到工作上,“还有,你记住,对于我们的客户来说,设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设计者会讲故事。”

“啊?会讲故事?是什么意思?”甘婧重复了一句。

“给你举个例子吧。”蓝祖平放下碗,思索着说,“你知道现在市场上钱很多对吧,这些钱的拥有者都是有钱人或者有钱机构,但是,他们并不满足只有这点钱,还想用钱再生出更多的钱,但又不想自己开店设厂那么麻烦。那他们该怎么办?”

甘婧想了想,“他们会拿着钱去投资吧。”

“对。”蓝祖平轻轻一拍桌子,“于是就生出一个行业,叫风险投资,也有人叫他们投资基金。在国内,有成千上万的大小企业就盯着风投手中那些花不完的钱,可是,风投也不是慈善家,谁想要钱就给谁,那么,想打动他们的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甘婧问:“是业绩?”

蓝祖平摇头,“不,是讲故事。这几年风投们最喜欢投资的行业有几个,其中一个就是大大小小的网站,还有APP。为什么?”蓝祖平一拍桌子,“就是因为网站和APP的创建者会讲故事。他们给风投们画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饼,让他们确信给自己投钱将来肯定能赚得满肚子流油。一旦拿到钱,那些网站小老板就往死里花,一点都不心疼。”

“他们不是要用这笔钱给投资者赚更多的钱吗?为什么还要往死里花?”甘婧问。

“因为风险投资本身就有风险嘛,投资失败在计划之内。”蓝祖平喝了一口汤接到,“我北京一哥们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先后做了好几个交互类小网站,风投的钱一进来,他就马上将网站脱手再卖一笔钱。赚大发了。”

“哦。是这样啊。我懂了。”甘婧频频点头,“我会给咱们的创意讲一个漂亮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剑齿虎和它的伙伴们,不仅仅是一群极有特色的符号,还是一块文化品牌。它们最大的优点,还有可复制,可推广,可遍地开花。就像麦当劳,不!是像迪士尼游乐园。”

蓝祖平一拍桌子,对甘婧竖起一根大拇指。

甘婧暗笑不语。初来纳士公司、坐冷板凳之时,甘婧买回一堆星巴克文化、锤子思路、逻辑思维这类流行互联网读物,一方面跟随潮流,另一方面也让自己能在某些时刻可以用“互联网思维”装装样子。

“那你给另一只剑齿虎起了什么名字?”蓝祖平将话题拉回来。

“叫国王。”甘婧回答。

“国王。嗯,听起来很普通,但细想想,还挺容易记忆,叫起来也上口,也容易让他和杀手之间产生一些斗争或者故事,产生甲方所要的那种惊悚、恐惧和血腥感……不错。”蓝祖平沉吟,“我马上给成经理打电话,跟他沟通一下。你慢慢吃,我们改天再聊。”蓝祖平说着,兴奋地摸出电话,一边翻电话号码一边走了出去。

第六章

房超英站在浦东白莲泾的小马路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地平面升起,晨光将不远处的世博演艺中心的银色飞碟大楼涂抹得如同星际穿越归来一般,斑斓却又苍凉。宽广得甚至带些空旷的世博园区地块,如同新生的婴儿,在晨光的触摸中惺惺然睁开眼睛。

上海世博会已经结束几年。这块曾聚焦过全国目光、聚集过二百多国家和地区建筑与文化的土地回归平静时光,因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寂寞。

有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前,这片现在看似空旷的土地,默默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居民。

时间如灰,不动声色地掩去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痕迹。

在搬离这块土地时,房超英也以为,自己终于真正逃离那段令她窒息的生活经历。可随着年岁渐长,这片旧居越来越多地回到她的梦里。特别是面临重大抉择之时,这种梦回便更加频繁。

她慢慢明白,那些被拆除、被平整的房屋并没有消失,它们和那些消失在时间深处的岁月一样,只是换了个存在的方式,从土地上搬入了每个老居民的脑海中。

世博会征地搬迁前的浦东白莲泾,是房超英的老屋。

今时这片已被金钱和绿草包装一新的土地上,曾遍布密如蚁穴般的自建房屋。一条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弄堂,如蛛网般将这片居民区分成一块块不规则区域。弄堂两边,片片密布矮小逼仄的房屋。这些房屋都由两层构成。房屋上半部可以看到残旧的木质结构和窄小的玻璃窗口,仔细看,在窗框上方,还悬挂着几块灰色蛛网。下半部则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家常用品。旧家具、小煤炉、带柄铁锅,缺轮子的儿童车杂乱地挤在一起;一只大脚盆倚靠在墙角,上面还倒扣着一张褪色的竹椅。

在弄堂中间,常常有穿着拖鞋的、打着赤膊的中老年男人常常团团围坐成一圈,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在他们身后,矮小妇人提着马桶低头前行。那木质马桶应该十分沉重,妇人因为提着吃力,身体还向另一侧努力倾斜着。

在妇人旁边,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一幢二层房屋边,正在仰头向上传递一捆青菜,在二楼敞开的窗户内,一个略略有些暴牙的妇人向下探出半个身子,便能轻松接过那捆青菜。房屋的低矮程度,可见一斑。

在房屋拆迁前,摄影师将这里的某个瞬间拍成黑白照片,被收藏进一本叫做《上海世博回顾展》的画册。房超英从画册上翻拍了一张,存在自己手机里。

照片上,择菜老妇身后那间矮小拥挤的砖木房,就是她的家。在那里,她如一颗发育不良的黄豆芽一般,弯弯曲曲地沿着房屋内昏暗而又拥挤的缝隙成长,一直长到如花似玉的二十岁。

房超英的名字有个小故事。在她出生前,中国领导人毛泽东向国际社会响亮地喊出了“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赶美”的宏伟口号。一些初为人父母的群众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将那几年出生的孩子取名为“超英”或者“赶美”,与之前的“建国”“抗美”“援朝”,之后的“文革”“红卫”遥相呼应。

她叫超英,小她两岁的妹妹叫赶美。房超英成年后,一直对这个男女通用的名字十分不满,但一直没有办法弃之不用。一直到结婚后,才在小姐妹的指点下找到解决办法:改户口。在婚后办理户口迁移时,她将“超”字去掉,并将带有时代特色的“英”改成了具有女性浪漫气息的“莺”。

这样,她就拥有了两个名字,婚前认识的邻居同学都叫她房超英。婚后结识的同事朋友都叫她房莺,或者阿莺。

超英、赶美出生时,家中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房超英有记忆起,两个小女孩的活动范围,就局限于由两张条凳搭成的临时床铺上。

临时床铺太窄小,窄到如果两个小女孩大动作翻身,轻则人跌下床,重则连床也翻掉。而她们的床翻掉后,便会惊醒睡在一旁的哥哥姐姐。哥哥还好,姐姐一旦被吵醒,等着她的肯定是一番数落,然后,便是爷爷奶奶带着苏北口音的呵斥声,接着,一定会传来隔壁邻居用拖把杆用力敲墙板的咚咚声……

很多次,幼年房超英都会惊恐地捂住耳朵,等待本就十分破败的房子在那嘈杂的吵闹声中轰然坍塌。可是一直没有。

一直到上海世博园征地动迁前,这原本就是父母当年为栖身而匆忙搭建的房子都奇迹般地屹立在一群同样破烂的棚户房中,并为兄嫂、姐姐姐夫、侄女侄女婿、外甥夫妇分别争取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动迁款和位于三林世博家园的安置房。

房超英至今仍然能清楚地描摹出自己当年所居住的那片方寸之地。

没错。她当年的家,的确可以用“方寸”来计量。在成人举手便可触顶的、仅十八平方米的房屋内,拥挤地居住着祖孙三代八口人,后来,哥姐又先后在这里结婚并带回来另一半。白天还好办,总会有人不在家中,房间内也显得不那么逼仄。夜晚,当所有人都回到家中,睡觉,便成了考验持家者智慧的最大难题。

对于这个难题,房家父母表现出超人的智慧。在他们的主持下,已成家者的床之间用布帘相隔,尚未成年者便与饭桌、竹椅轮班。待全家都吃完饭、桌椅全部收起后,他们的被褥才从各处搬出,放在临时搭起的“床”上。

可就在这窄小的几乎没有任何隐私的小空间内,阿哥阿嫂的女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人眼皮底下孕育并诞生。这让已经成年的房莺每每回想起来,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这不洁之感不仅仅来自于一张没有隐私可言的床,还来自于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吃喝拉撒中的如厕问题。

房超英家中也有马桶,但是父母明确规定,这马桶只能给行动日渐不便的爷爷奶奶专用,凡是可以独立行走的孩子,小便可以,大便都必须与大人一样,到小区活动中心的公共厕所排队解决。

房家所处区域,与她家格局一样的家庭有近百个。需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问题的有数百人,而社区文化中心的公共厕所每天早晨五点才开门接客。

清晨内急,想及时解决问题,除了随地方便之外,方法只有一个:早起排队,排在队前端。

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奇观。在被称为远东第一大港的上海、在以精致、洋气、文明而闻名于内地的大上海,在黄浦江东岸一片灰旧的棚户区内,每天天还没亮,便有一群身着睡衣、脸上带着睡意的男男女女守候在小区活动中心厕所的门外,焦急地等候厕所开门。

1990年,中共中央下达开发开放上海浦东的政令之前,这与浦西只有一江之隔的土地,沉默地生活着许多与房家处境相同的居民。在相同的外部环境下,这些居民又根据各家男女主人的出生地再次分出层次。

房家,便处于精神层次的最底层。尽管生在浦东、长在浦东,但在房超英幼小的心中,并未认可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每每与邻居小囡吵架,对方怒极时,也常以“江北人”称之。

老辈上海人对苏北人的轻视,岂止在言语中,简直渗透到骨头缝里。

房家来自苏北一个小乡村。在房超英出生前,父亲与其他乡邻一样,因贫穷告别家乡,乘一叶细长小舟,载着全家老小和所有家当,一路沿苏州河摇浆而上,寻找可以生存的地方。来到黄浦江东岸这片尚未开发的土地,不知是谁先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下船搭建出第一间棚户,然后,陆续有其他怀着相同目的到达此地的船民们也纷纷停船不前,踩路筑屋,渐渐地在白莲泾一带形成一个独特的居民群落。

一代代人出生,一次次搬离。渐渐地,留在这里驻守的,都是无力离开或者固守家园不愿离开的人。

房超英父母都是老实人,父亲生前是码头搬运工,母亲则在一户户不断因时代而更新换代的各类新贵家中帮佣,一直工作到六十五岁行动不便才回到家里。

十二年前,房超英薄有积蓄后,曾给了母亲一笔不小的钱款,想让母亲到浦西买套房子,过过真正上海人的生活。但老太太一直以住不惯新村为由推脱。

寄托了房家长辈“福至运达”厚望的长子房运达一辈子都在穷困线附近兜圈,倒是在老母亲去世后盼来了“好运”。十年前老太太去世,临死前,她将这笔钱和房产平均分给生活条件比较困难的大儿子和大女儿。

本想凭母亲的遗产过几天好日子,但是,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已经嫁给日本人并移民的四妹房赶美专程回国,要求哥哥姐姐将父母的房屋和遗产全部拿出来,四个人平均分配。在已经富裕的房莺表示愿意放弃遗产分配后,大哥房运达、大姐房跃进、小妹房赶美三人,连同三人各自的配偶、子女,还有子女的配偶和子女,十几口人挤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天天吵、摔、砸。

吵闹了一个月后,见哥姐始终不肯拿出母亲的财产重新分配,日籍华人房赶美愤然雇请律师,将房运达和房跃进告上法庭。

对于手足间的官司,从头到尾,房莺都脱身事外,不置一词。在女法官判决前对涉案当事人进行例行调解时,也淡淡表示,自己只是来看看判决结果,没能力帮助法官调解几人的矛盾,更无法调和几人因财产而破裂的亲情。心底的话,房莺哽在喉咙口没有说出来:各自生活近三十年,四人之间的亲情早已因为鲜于联络而淡漠,除了同用一个姓氏,在手足脸上,她看不到一点让她产生温暖回忆的东西,有的只是疏远他隔离。

对于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而言,家有几个小孩算是常态。家境富裕者,尚可感受到手足友爱,寒贫家庭资源有限,想要长大,想要长好,只能想尽办法从手足那里去争。

房超英记得,有段时间,母亲收工回家前,哥哥都会主动跑到巷口去迎接母亲。当时仍然健在的奶奶常常夸奖大孙懂得心疼姆妈,但刚刚四岁的房超英感觉并不那一回事。因为每天母亲和哥哥一起回家后,两人都是一脸压抑的笑意。

这种情况维持了大半年后,实在抑制不住心中好奇的房超英在母亲收工前就早早候在她帮佣的那户人家门口,想看看母亲和哥哥究竟有啥秘密。

晚饭时间后,那户人家的门开了,母亲连连说着“谢谢侬”,双手合在胸前,略弯着腰从门内淡黄的灯光中退了出来。候着对方将门关了,这才直起腰,踩着急匆匆的小碎步向家走去。

房超英跟在母亲身后急走。她惊奇地发现,不管母亲走得多急,她的双手一直合抱在胸前。就在这时,哥哥房运达一脸兴奋地出现在巷口。

“小精豆子,小心肝,快过来。”母亲欢快地向哥哥伸出手臂。手心,是一个又红又圆的大苹果。

已经十二岁的哥哥快步迎上去,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递到母亲,母亲快手快脚地削好果皮,一切两半,母子俩便一人一半,低头啃了起来。从背后看,两人的肩胛骨都一无例外地因为瘦削而向上高耸着,顶得衣服上突起四团尖尖的小包。他们啃食的嚓嚓声,连巷口处偷窥的房超英都听出了其中的急迫和贪馋。

那是1967年。那一年,四岁的房超英每天都感觉饥肠辘辘,每次要手上多出几道筷子打出的红印,才能从妹妹手中夺一块饼或者一块馒头。那又红又圆的苹果,她只在店铺的橱窗里看过,别说吃,就连摸都从未摸过。

可是,眼前那一幕,却没让她产生向往,而是一种被背叛后的气愤,气愤中带着恶心。比床板高不了多少的房超英以惊人的耐心连跟了母亲三天,三天中,相同的一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上演。

若干年后,已经老迈的母亲和子女们一起回忆她当时帮佣的那些人家。对于其中一户革命军人家庭中的男主人,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母亲竟然仍旧记忆犹新:“那个衣领上戴两面小红旗的蒋先生呀人最好了,每次帮佣结束,伊都会递给我一个大苹果,那年月,啥人家才能吃上苹果哟……”

长大后的房超英盯着母亲看,当年的背叛感再次泛起。可母亲单纯而又傻气的笑容又让她恍惚:当时所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当然不是幻觉。在觉察到母亲和哥哥吃独食的秘密后,房超英趁哥哥不注意,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愤恨地丢进公厕粪池里。那一种由于背叛而带来的恨与绝望,母亲可以忘记,富有后的房莺可以忘记,作为房超英,她无法忘记!

为了忘记这种由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厌恶感,从四岁开始,房超英就不再吃苹果。

……

房莺从年幼回忆中抽离,向着东方地平线直直伸出左手,尚未完全喷薄而出的朝阳停留在手掌上方,真像当年母亲手心那只红苹果。

房莺的脸皮抽搐一下,将手掌,慢慢合拢,捏紧。

第七章

三日后。

环宇剑齿虎项目新的负责人白主任带着几名同事到纳士公司验看项目实施情况。

令甘婧奇怪的是,蓝祖平没来。一向只接活儿、很少过问项目具体实施情况的何其多代替蓝祖平亲自与白主任接洽。

“何总,蓝老师怎么没上班呢?这几天我们都没看到他。”甘婧小声问何其多。

“哦,他病了,请假休息。”何其多回答。

何其多的话音刚落,白主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想问一下,你们做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3D剑齿虎。”何其多回答。

白主任是个长相中性的女人,身型瘦削,长发及肩,声音缓慢低沉,她将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四十五度前倾,疑惑地问,“何总,你们公司忙了两个月就做出这样一个四不像的东西?你们连现代虎和剑齿虎的区别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现代虎不是剑齿虎。可成经理要这个啊。这不是按照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嘛。”魏元回答。

“我不管成经理全经理,现在是我在负责这个项目。这个东西拿出去,不仅会砸我们的牌子,也会砸你们的牌子。”

“您能谈谈您的看法吗?”魏元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看你们制作的这两条长牙,按比例来说,要长这么长的牙,得有大象那么大的身体才能保持平衡。”白主任语带鄙薄地说,“这点常识都没有,还算什么文化公司。”

“白主任,既然您懂的这么多,那您能说说这剑齿虎是怎么灭绝的吗?”甘婧看看何其多脸上的尴尬神色,忙识相地将话题接了过来。

“冰川期结束,气候改变。”白主任回答。

“对,但不太全面。据我们了解,剑齿虎最后一只灭绝在一万年前,此前与我们进化中的人类祖先共同生活了三百多万年。由于它体型笨重,只适合捕猎大型厚皮动物,所以在冰川期结束,大型厚皮渐渐死亡后,它的食物链也随之断裂,最后才全部饿死。换句话说,如果它能把牙缩短点儿,身体变小点,跑得再快点儿,我们就能在南汇野生动物园里看到它们了。”甘婧语速飞快。

白主任看看甘婧,略略沉思了一下,又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水,才慢条斯理地说,“既然你们知道,就按你们掌握的知识做。下次别给我看这个东西。”

“终于遇上懂行的。懂行就好办了。”负责建模的正夫一本正经道。

又三日后。

白主任再次光临。

正夫没说话,手指在键盘翻飞,很快调出第一次的设计模型。

魏元笑容可掬地介绍,“这是我们设计的三号剑齿虎,就是第三稿。您看看,和您心中的剑齿虎有什么差别。”

白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有点意思了。不过,毛皮的感觉还太粗,要加强,要有真实毛发的粗糙感和风动感;眼神也太呆滞,要灵活些,凶残些。还有,你们的方案中说,两个形象,一个叫国王,一个叫杀手。我看不用那么多,就留一个杀手做主要线索就行了,其他当背景。”

“没问题。我们就按白主任说的办。”不知何时,何其多出现在了小会议室门口。

听到何其多的声音,白主任的表情明显转晴,她转过身,走到何其多身边,“笑道,何总,我们全球最大的环形屏幕已经搭建好,外部设施也基本到位,就等你这部片子出来后,配合片子设置草丛、山洞什么的。怎么也要比上海科技馆那个4D影院更吸引人。”

细高的白主任一搂何其多,笑嘻嘻地,“万能的何总,主题公园成功与否就靠你喽。”

何其多剑眉凤目,一副迷死中年妇女的温暖笑容,低声道:“小白放心。我的团队在国内不说是最好的,但肯定也排得上前三名。你和佟董汇报一声,请他放心。”

两人热情握别。白主任的手又干又冷,何其多的手又湿又热,两只手握在一起时,两人含意丰富地相视一笑。

送走白主任,何其多留下项目组的成员,简短地宣布,蓝祖平因为身体原因,暂时请假在家休息。项目组长由魏元接替。

晚饭的时候,甘婧有意坐到正夫的身旁。平日观察,蓝祖平和正夫的私交很好,遇到下班太晚的情况,正夫常会搭蓝祖平的顺风车回家。

“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甘婧问。

“有事?”正夫问。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蓝老师。我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他手机一直关机。发短信息也没回。”甘婧思考着说,“我到这家公司,蓝老师一直很照顾我,我也蛮感激他的,听说他病了,想去看看他。”

“行。我明天下午有时间,和你一起去。”正夫说。

甘婧点点头,“那明天下午去前我发你短信息。对了,这件事情最好就咱俩知道,好吗?”

正夫奇怪地看看她,但没问什么,只是点头。

甘婧笑了笑,说声慢慢吃,起身先回办公室。

蓝祖平突然生病,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晚七点,加班结束的甘婧正想和百合一同离开,很少和二人讲话的屈志华走了过来,口头向甘婧传达何其多的工作指示。甘婧一条条用笔记下,表示明天再修改。屈志华摇头,“不行,何总明早一上班就要听汇报,你晚上加个班吧!”

甘婧无奈地看看百合,重新坐到电脑前。

凌晨一点。甘婧修正好最后一个错字,打印、存盘,文件入袋。

一切结束后,甘婧推开面前的手提电脑,搓了搓发麻的眼皮,准备起身下班。

就在甘婧站起身来之时,她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忙扶住桌沿,让自己站稳,等待眩晕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仿佛一直向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跌落。

甘婧知道不妙,忙用力举起手掐住自己的人中穴,想让自己清醒。可是没有用。

在失去意识之前,甘婧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卧倒在地上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蹲到她身边,轻手轻脚地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和手机。

钱都给你,别杀我。甘婧用力喊了一句。

随之,她感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彻底跌入谷底。

再醒来时,甘婧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天地间,一片模糊的白。

“这是哪里呀?”甘婧问。

“曙光医院。”一名正在给邻床打针的护士闻声转过身来。

“我怎么了?”甘婧感觉头痛欲裂,她吃力地看看扎着点滴管的手,轻声问道。

医生说,“你昨天服用了过量安眠药,加上过度疲劳,晕倒在单位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在床头戛然而止,一个女声传来。

甘婧转动目光,是人事部主管艾米。

“今天早晨,物业的清洁工发现你晕倒在公司,打电话给我,是我送你来医院的。”艾米语调平淡地说,“你现在感觉好些没?好些那我就先走了。我公司还有事。对了,何总说,你太辛苦了,这一周都不用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请假单回头开给你。并特批不扣你病假工资。”

艾米与房莺年纪相仿,关系也一直亲好,从第一天上班,甘婧就明显感到房莺不喜欢自己。这个艾米对自己从态度冷淡到恶劣,甘婧可以理解。

“谢谢你,艾米。”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叫爱米,我的英文名字叫A……MI!”

“好的Ami。”甘婧道歉。

听着艾米的高跟鞋声消失在门口,甘婧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服用安眠药?还过量?

越想越糊涂的甘婧按下了手边的呼叫器,“护士小姐,能麻烦你过来一下吗?”甘婧声音微弱地叫到。

片刻,一名小护士走了过来,“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服了多少安眠药?”

“从今天早晨你的血液化验结果看,相当于二十片左右。”

“会有后遗症吗?”

“这个不太好说,要观察一段时间才有结果。但近期你可能会感觉头晕无力,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多久能出院?”

“要在这里观察一天。傍晚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你回家后,还要大量喝水,帮助身体快点将药物代谢出去。”

甘婧点点头。

“小姑娘,你这么年轻,又挺漂亮,有什么想不开要走这条路。男朋友走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赚,自杀,多傻呀!以后遇事想开点。”小护士说完,一扭身离开。

甘婧苦笑。她无法解释自己吃药的真相,看看瓶中的药水还有大半,便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回想自己晕倒前的一个个细节。

昨晚七点左右,在准备和百合一同下班回家时,自己感觉还很正常。此后一直坐在格子间里写方案。其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因为太困,又泡了一杯茶。

泡茶大概在晚十点左右。自己喝了很多,没有不正常的感觉。

十二点半时,突然肚子痛,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又喝了几口茶,半个小时后起身收拾东西回家,刚站起来就晕倒在地。然后,就来了这里。

在彻底晕倒前,似乎有一个人影出现过。

是谁?

甘婧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那上面,竟然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

一股怒火从甘婧的心底泛起,太过分了。怕她不晕,在她倒地后,那个给她下药的人又给了她一记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