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莺笑了一下,依旧不应。

徐丽美感觉到房莺的居高临下,便收住话题。

富丽堂皇的客厅内,两个女人对坐,只听到极其轻微的饮茶声音。气氛十分压抑。

“换到二十年前,格女宁敢这样对我才怪。”徐丽美面上堆笑,心中却暗骂,二十年前,侬跟侬屋里老公,不过都是跟在阿拉身后的狗啊!

“那老余好吧?”想到这里,徐丽美脱口问道。

哦?房莺若有所思地望向徐丽美,笑容竟带出几分嘲讽。

徐丽美暗骂一声“戆大”,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红色,却控制不住地从脸皮底下一层层泛上来。

在余沪生四岁时,余稳根所在工厂因为效益不佳,宣布破产,工人全部下岗回家。在这一年,房莺在夜校读书时,结识了小自己一岁的徐丽美。

房莺厨艺不错,听闻徐丽美喜欢吃炖品,便经常开小灶,炖些补汤请她到家中来喝。余家在香港的亲戚带回来的一些进口化妆品,她也都悉数转送给徐丽美。

一次,因余沪生争吃房莺为徐丽美煲的鸡汤未得而号哭之时,余稳根发了脾气,“搞不懂,这样巴结一个港B女人,侬到底啥意思。”

“以后你会懂的。”房莺一边哄儿子,一边回应,“嘴巴干净些,小孩在。”

“真在乎他是你小孩,你也不会为一个女人让他这样哭。”余稳根怒。

“你晓得啥,我能进现在这家国企物业公司,全靠伊啦。”房莺不疾不徐,“侬不是下岗了吗,我想让伊帮侬也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机会让侬到物业做做水电工。那可是大国企,不是你原来那小舢板,说翻就翻。”

“阿美有这个本事?”余稳根不信,她自家老公不也是钢厂工人?”

“阿美有。”房莺回答,说着,她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侬不晓得,阿美和分管阿拉的物业经理是那个关系。”

“啥关系?”余稳根问。

“那个关系。”房莺拍拍余沪生,“听话,出去白相。”见儿子拿着小皮球跑出门,这才压低声音说,“就是轧姘头啦。”

“分管你们物业的那个经理应该快六十了吧?”余稳根吃惊地问,“阿美好像比你还小一岁。那老棺材吃得消t125?”

阿美说,“那老棺材有心气没力气了,吃不消,但喜欢看。哎呀不说啦。老恶心。”房莺鄙夷地挥挥手。

余稳根没作声。

半年前,当房莺初识徐丽美时,就带她到家里来玩过。那女人长相不漂亮,但神态十分妖冶,一双眼珠子像绒线球般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一直滚到男人心底最痒的地方,一张口,一口上海话讲得又糯又嗲。只要房莺去招呼余沪生吃喝拉撒,她就用毛茸茸的眼神,一下一下撩拨余稳根。

心领神会的余稳根没有多话,主动要来徐丽美的家庭电话,送她离开时,还偷偷捏了捏她的屁股。

不久后,余稳根找机会摸去了徐丽美家中。徐丽美住在上钢新村新工房,是个两居室。两人约会那天,徐丽美丈夫在上班,她十岁的女儿在自己房内写作业。两人几乎没有寒暄就进了徐丽美的卧室。

徐丽美将卧室门反锁,并轻车熟路地将录音机开到最大声。那次余稳根尽了全力,但徐丽美并不满意。在她看来,这个长相还残留几分俊秀的中年男人,在床上表现实在过于平常。

“人家都说长相好的男人在床上不灵,看来是真的。”徐丽美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长相好的男人不灵。长相不好的男人就灵咯?”余稳根边穿衣服,边不服气地反问。

徐丽美没有反驳,只是矜持地笑着,像普通同事一样送他出门。

那以后,她仍然来他家里做客,两人仍然会偶尔上床滚半个小时床单,但是徐丽美再也没用那种眼光看过他。

得知徐丽美与物业副经理的不正常关系,余稳根并不奇怪,只是感觉悲哀。他彻底明白,女人对男人的臣服,其实不是在身体下,而是在心理上。只要你有女人想要的东西,即便你已经丧失性能力,那她也愿意跪在你脚下伺候你。而他余稳根,在四十岁这一年,竟然失去了工作。

工作与收入相关,收入捆绑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没有了工作,他的社会价值等于零。就算人再俊秀,也不会有女人来主动光顾,况且已经四十岁的自己,早已经没有了青春的光鲜。余稳根的心理,在这一天彻底垮塌。他开始像一名走投无路的老年人,对钱斤斤计较、对自己外貌漠不关心,对儿子却一反常态地关心起来。

余稳根一路窝囊下去,房莺也好不到哪里。人生的前二十年,挣扎在一群毫无手足之情的手足中间,好不容易从那个狭小的屋顶挣脱出来,又跌入另一个更加狭小的屋檐下,依然每天清晨就要起床,穿着睡衣去另一个公共厕所前排队,倒马桶,上厕所。

房莺知道余稳根与徐丽美的事,但隐忍不发。一方面是对余稳根的彻底失望,另一方面是对自己现状的极度不甘。权衡自己可以掌控的资源后,房莺感觉,唯一能借助的力量,就是徐美丽这只骚狐狸。

徐美丽天生就是多情种子,裤带松、男人容易上手不说,只要是她看上的,她无一例外都是身心相许。初识时的激动、深交后的缠绵、分手后的思念,所有体验一应俱全,让男人感觉,这个女人对自己就是真爱,千载难逢的真爱。

房莺一如既往地巴结徐丽美,成为徐丽美闺房事最好的倾听者与同谋。

房莺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班时间一到,她就急匆匆地冲出单位大门,家门口的小超市有减价鸡蛋,她要去买几斤。就在她往公交站狂奔之时,徐丽美一脸兴奋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把拉住披头散发的房莺,小声问道,“阿莺,你觉得我们新来的何总怎么样?”

“啥何总?”房莺没反应过来。

“就是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何其多呀。”徐丽美推了一把房莺。

房莺脑海中马上出现了一个笑容阳光的干净男人形象。“怎么?你把他也搞定了?”她忘记了抢鸡蛋,有些失神地叫了一声。

徐丽美笑,“噢哟,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他很可怜的,一个人在国内生活,老婆也不管他,只顾着在美国花他辛苦挣来的人民币。”

看着一脸得意笑容的徐丽美,房莺的心头猛地掀起一阵巨大妒忌。但随即便清醒过来。徐丽美竟然搭上海归老总何其多,不管是对徐丽美还是她房莺,也许都将是一个巨大转机。

就在徐丽美发呆之际,房莺悠悠然开了口,“阿美啊,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何总时的事吗?那时,你多开心呀。”

徐丽美点头,“嗳。那时年轻,不懂事,傻兮兮。”

“说起来,何总对你,真是不错。”房莺轻笑一下,“这些年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养着你。”

徐丽美一直挂着笑,听到这话,脸色难看起来,“阿姐,侬啥意思?啥叫明目张胆养着我?”

房莺问,“你一年在公司的时间,加起来有一个月没有?工资和资金呢?”

徐丽美急,“我负责公司的招商引资。”

房莺轻笑变成冷笑,“那我要问问你,这些年来,你招回来多少商?引回来多少资?”

徐丽美一时语结,情急之下,眼睛一红,两汪眼泪水随即滚落下来,“阿莺你什么意思?今天叫我来,就是来与我算账的?”

房莺刚想要她收起泪水,徐丽美又道,“如果真要算,那就一起算算清楚,当年,侬是依靠谁,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房莺皱皱眉毛,没有说话。

徐丽美自问自答,“你以为我脑子简单,不明白你当年那点小肚肠。我其实都清楚,你就是利用我跟老何的关系,打你自己的小算盘。怎么,现在我人老珠黄,没有价值了,你就要撺掇老何将我开掉?你有没有良心?”

房莺拎出两张纸巾,递到徐丽美手中,语调平淡地说,“你想哪去了?说啥开掉你那么难听。何总现在遇到一些麻烦事。我找你来,是想和你一起商量解决方案。”

徐丽美仍在抽泣,泪水止住了流淌,关切之意却抵制不住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何其多是徐丽美爱过的众多男人中,最优秀、也最令她动情的一个。

十五年前。在多方面打听上海的发展情况后,出国六年的何其多以高层次人才身份来到上海,被安排到一家国有企业担任总经理。在美国吃了整整六年的鲜牛奶加上鸡腿汉堡,何其多被滋养得面色红润,而说话时不时耸耸肩,摊摊手,嘴里再蹦出一两句洋文的做派,很快引起徐丽美关注。

不过,此时的徐丽美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将她带入她此前想也不曾想到的奢华日子里。当时的她,之所以关注何其多,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

徐丽美喜欢占有男人。

何其多当时所在的企业主要是从事房地产开发和服务,下辖一家物业管理公司。时年三十五岁的徐丽美是这家物业公司客服部的一名接线员。

在计划经济时代,徐丽美的家庭收入一直中等偏上,丈夫也算干净体面,她搭讪男人,并不完全为了金钱和性事。更多的是展示和炫耀她的个人魅力。如某些文化程度不高、出身也不太富裕的小家碧玉一样,徐丽美从小到大都很虚荣,但她的虚荣,并非在比吃比穿比老公上,她的爱好是比男人。掌控在手心的男人品质越高,她越有成就感。因此,在所能接触到的范围内,徐丽美一直尽力将她认为最优秀的男人纳入裙下。

当时,她的最高目标,就是何其多。

因为搭上了物业公司分管行政及客服部的倪副经理,徐丽美可以帮助倪副经理往总公司递送一些文件或者不方便假手于人的消费卡什么的。可由于级别相差太大,徐丽美出入总公司办公区一年有余,一直没找到机会踏入何其多的办公室。

在此期间,余丽美通过各个渠道打听到何其多总经理结婚了,老婆比他小八岁,结婚前就已经怀孕,现在正在美国待产。何总是一个人生活,家政人员是钟点工……在纷杂的信息中,徐丽美筛选出一条有效信息,尽管何其多处处表现出洋人做派,但他有一个只有部分中国老年人才保持的好习惯:早起打太极拳。

当时,何其多住在花木社区,徐丽美住在上钢新村,两处距离说远不算远,说近,却也绝对不算近。物理距离难不倒徐丽美,大不了早起一个小时搭早班公交过去。为难的是,要怎样和丈夫解释她一大早就要化着大浓妆出门。

徐丽美的丈夫是东北人,十三年前从鞍山钢铁厂调到上海钢铁厂工作,通过同事介绍与家住在浦东三林的徐丽美结婚。对于这个高大结实的东北男人,徐丽美一直很喜欢,两人关系也融洽。所以,尽管喜欢勾搭男人,但徐丽美并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庭,在家中,她一直是个温柔能干的好女人。

苦想几日,徐丽美有了主意,她告诉丈夫,单位工会组织女职工排演节目为国庆献礼,为了不耽误上班时间,工会安排大家在早晨排练。看到丈夫不满表情,徐丽美又拿出此前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每去一天,单位补贴加班费五十元。

温柔地取得了丈夫的首肯,徐丽美开始天不亮就起床,精心打扮自己后,搭公交前往何其多住处附近的绿化带“偶遇”他。

在徐丽美出门“排练”的第三天,她终于在一处树阴浓密的大树丛中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其多,正在一板一眼地打拳。晨光中的何其多,白衣飘飘,动作轻盈,乌沉沉的大眼睛微眯,表情认真中竟带有一丝孩子气。徐丽美心跳如雷,眼睛中,恨不得生出两只小手,将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拥入怀中亲吻。

这天清晨,何其多在太极拳收式后,突然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女人。

“您,找我有事?”何其多有些莫名其妙。

徐丽美点点头,又摇摇头,用甜蜜蜜的嗓音说,“没事,看到您拳打得这么好,想跟您学一下,可以教教我吗?”

好啊。被绅士风度浸泡了六年的何其多干脆地答应下来,走过去,手脚并用,一板一眼地给徐丽美演示,“手,手这样,脚……要这样……”

徐丽美压根都没想到,她苦苦想了一年、一直高高在上的何总经理,竟是一个如此单纯的男人。在跟随何其多学习了半个月的太极拳后,徐丽美如愿进入到何其多的卧室。那天清晨,待两人诸事办好,起身清洗时,徐丽美娇滴滴地说,“何总,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都在公司物业工作两年多了。”

何其多仔细打量了半天,在心里摇摇头,不认识。嘴上却说,“见过见过,但公司人太多,也没顾上和你说话。”

第一次上床,徐丽美使出浑身解数刻意迎合何其多,让何其多从身到心都感觉极其满足。以至于两人分开没几天,心急难耐的何其多就对徐丽美主动发出邀约。

在美国生活期间,何其多也曾交往过两个同样从内地出国淘金的女性,由于自身条件普通、经济条件不佳,在两段关系中,何其多一直处于劣势状态。除了要做清洁、煮饭、涮碗盘这些琐事,有时候连两个女人的内衣内裤都要洗。而做完这一切后,是否能获得一次上床机会,还要看对方心情好不好,是否愿意配合或者满足他。

回国结婚后,何其多也清楚小他八岁的妻子并不爱他。她爱的只是美国绿卡和总经理身份。那个叫明明的女孩第一次见到何其多就表现得十分积极主动,此后,虽然她对何其多的要求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但一直十分急迫,常常是刚刚开始,就大呼小叫地催促何其多快点结束。何其多是过来人,他明白,这姑娘只是在等自己交货那一刻。她只想通过他,跳去美国。而最佳捷径,就是怀上他的孩子。

待真的怀上他的孩子,明明姑娘便以保护宝宝为由,不再让何其多碰自己,并要求马上结婚,然后去美国生产。将大着肚子的新婚妻子和未来的何家后代护送到了美国,并安顿妥当后,何其多独自一人返回国内工作。

送走妻子,他的身体也并没有太多不舍。在半饥半渴中渡过男性生命力最为旺盛的这些年后,何其多以为人生就应该这个样子。像自己这样一个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山区孩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一支笔就可以调动数百万元资金、一句话可以决定别人全家人喜怒哀乐的国企总经理位置,已经知足并满足了。女人的身体对他而言,需要,但并不重要。

这个念头,在何其多遇上徐丽美时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

徐丽美是何其多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对他顶礼膜拜、百依百顺的女人。为了表达她对何其多百分之百的臣服,她可以为他洗澡、洗脚,甚至用何其多都难以启齿的方式来取悦及满足他的欲望。不管他的状态是好还是不好,她永远都用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告诉他,他简直太好太强太棒了。

这种感觉让何其多产生了极大满足和兴奋。

为了便于与徐丽美上床,何其多专门购置了一套两居室。徐丽美将这套两居室内布置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欢爱场所。两人一起在色情片中看到的情趣器具,徐丽美总能想方设法购买齐全,并勇于在他面前尝试。

男性从异性身上得到快乐与满足,并不仅仅来自于身体的接触,而是对被征服者从身体到灵魂的全方位拥有。徐丽美对何其多的臣服,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灵魂。她从身到心都跪在他的面前,跪得诚惶诚恐,心甘情愿。在这个并不美艳、也不算年轻的女人身上,何其多找到了从记事起就从没有过的男性自信。他对徐丽美在工作和金钱上的小小要求,当然尽量满足。

何其多自认为做得隐秘,但随着时间推进,徐丽美恃宠而骄的行为还是引起公司多数人的猜疑。

徐丽美不是很有心机的女人,有时为了小小的虚荣心,还时常有意无意在同事面前抖露自己与何其多超越上下级、超越男女界线、超越各自家庭防线的特殊关系。看着原本一直凌驾于她之上的一些领导由于忌惮她不知真假的“枕边风”,开始对她礼让三分,她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徐丽美越开心,对何其多服务得就越好。她服务得越好,何其多就越离不开她。在这种奇怪的循环中,关于两人有不正当关系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终于,当年将何其多介绍到上海工作的那位领导亲自出面找到何其多谈心,建议他将妻子接回上海定居,上海再开放,也还是中国,传统观念还是比较重的。老领导语重心长。

何其多铁嘴钢牙,将所有事情否认得一干二净。为了表白自己的无辜,他还指定出两名普通员工向那位领导澄清事实。

这两名员工,一个是绯闻女主角徐丽美的小姐妹房莺,一个是何其多的妹夫桂望国。

半年前,当亲耳听到徐丽美告诉自己她成功搭上了总经理何其多以后,房莺便一直在谋划接近何其多的机会。她思前想后,设计出一套对徐丽美与何其多而言存在风险、但对她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计划。

这计划说起来也很简单。一方面,她在物业公司有意放风,说徐丽美与何其多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并挑起公司一些已婚女士对两人婚外情的仇恨和不齿。另一方面,她更加主动地巴结徐丽美,从徐丽美那里了解何其多的喜好,并传达她对两人的忠诚。

为了表白忠心,就连何其多使用的许多情趣用具,都是她陪着徐丽美一起到广州购买回来的。还有一个房莺一直无法启齿的秘密,当徐丽美委婉地表达何其多开始对所谓的“双飞”感兴趣后,房莺竟然亲自到发廊去物色了一个年轻女孩,并为三人订了一间位于郊区的宾馆。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铺陈。

房莺在等一个表现忠诚的机会。这机会,最好是在何其多遇到危机时到来。

在风言风语传播并发酵半年后,她终于在徐丽美那里听到了上级单位领导找何其多谈话的消息。

“老何怪我!”徐丽美悲愤地伏在房莺的肩头痛哭,“他说我太高调了。惹毛一些老变态了。”哭诉到这里,徐丽美猛地抬起头,用力一抹眼泪,大声吼道,“我也不想高调!我也想低调。可我忍不住啊!我就是高调的性格!从小到大都是这性格!我就喜欢站在老何背后张牙舞爪、就喜欢借老何的地位狐假虎威,怎么啦!怎么啦!我就不改!”

房莺忙温柔地拍拍徐丽美的手臂,大声安慰着,“不改不改不改!都奔四的人了,改啥改!怎么开心怎么来好嘞!”

“可是,老何说,领导肯定会处理他的。怎么办啊?”徐丽美从激动转为担忧,“阿莺,你一直比我聪明,帮我想想办法吧。”

早已等待这个危机多时的房莺马上通过徐丽美给何其多出了个主意:安排自己与桂望国去见那位领导,证明何其多作风问题只是空穴来风被人陷害。那位老领导十分重视基层群众意见,对于房莺与桂望国这两名几乎匍匐在最基层的群众意见,肯定会听进去。

听到徐丽美转述的主意,何其多第一次隔着重重级别召见了底层员工房莺。

对何其多喝咖啡需要加几块糖、房事需多久都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的房莺,终于站在了何其多的眼前。这一站,就是十四年。

与十四年前有天差地别的,除了经济环境,还有房莺与徐丽美两人的身份。当年,徐丽美端坐,而房莺只能一旁伺立。现在正好调转过来,房莺气定神闲地坐着,徐丽美心慌意乱地站着看她脸色,“阿姐,老何、何总他,到底出啥事体啦?需要阿拉做啥?”

“需要你帮何总一个小忙。”房莺淡淡地说,“你坐吧。我们慢慢说。”

第十三章

剑齿虎项目重新启动,项目组再次运转。在并不算多的时间内,技术部门要将所有的创意都落实在这部长达一千五百秒的3D片中。为增强游客的身临其境感,项目组在一千五百秒中设置了九个剑齿虎冲出大屏幕向游客扑咬的画面。通过这些画面,游客甚至可以感受到空气拂过剑齿虎毛发带来的飘拂。

又一个加班结束的深夜。为了鼓舞员工士气,蓝祖平请项目组人员宵夜。

“我带你们去一个即将消失的地方。”蓝祖平一脸神秘地问。

“这城市,天天都有老地方在消失。”魏元接道,“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蓝祖平笑,“所以要抓紧去,也算是见证历史对不对。那地方全是年轻人,东西也便宜,不过环境不太好,没空调,热得很,也吵。”

甘婧、眉眉和百合连说没关系,众人这才分坐两辆车,一前一后向栖山路驶去。

车行至浦东大道后,突然开始颠簸。不知是路面原因还是施工原因,这条以浦东命名的大道一点也没有发挥出它应当承担的形象与风采。不仅路面时高时低、时窄时宽,还不时会出现一两处破损路面。开车行驶在路上,速度稍快一点,就像是在山上。

蓝祖平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这样开车,才让你对浦东大道印象深刻嘛。低空飞过有啥意思。”魏元笑。

“是的。低空飞过,看到的,只能是最亮的灯火。而那些不亮的,才是构成一座城市最真实的砖石。”甘婧道。

一路嘻嘻哈哈说笑,到达民生路后大转,抵达民生路栖山路,蓝祖平熟门熟路地将车贴住一家大排档档口停下,招呼大家下车。

鼎沸人声随着车门的开启扑面而来。

“这里停车不行吧?”甘婧指着几乎贴着桌椅的车身问道。

“没关系。”蓝祖平笑,“大家都这样停,在他家吃饭就行了。”

坐下前,甘婧向两边望了望,这条夜排档街不过几百米长,但由于人多,显得异常热闹。昏暗的照明灯下,食客多是年轻人。

蓝祖平、魏元、正夫、阿平四个男士分别相隔一个位置坐好,甘婧、百合、眉眉插花坐在四人中间。

“旁边曾经是海运学院?”正夫指指旁边。

“是。这学院搬去临港新校区了。”百合回答,“这块临江地块,已经有开发商接盘,规划也出来了,未来会开发成一片高档住宅小区。”

“好地方都卖给开发商了。天天卖地皮,天天开新盘,可我依然买不起城里一套房。”魏元自嘲。

油亮的小龙虾一盆盆端上,冰啤酒琥珀般注入杯子。眉眉一杯杯给大家分好,自己喝了一口,有些惊讶地说,“我发现这里好像没有城管,很少见哦。”

“是不是没有城管,才有夜排档?”甘婧问。

“夜排档的污染和噪音问题,一直是它存在的最大障碍。”蓝祖平点头。

“可一个没有夜排档的城市基本就等于一座样板房,虽然整洁漂亮,却没人味。”魏元说。

“泰国政府也曾因小贩摆摊带来市容方面的问题出过禁止令。后来,以此为生的小贩们联名去求见国王,国王给出一条建议,小贩可以摆摊,但要保持摊位地面的干净。小贩和市容之间的矛盾就解决了。”正夫用几乎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接话。

“国情不一样。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甘婧摇头。

由于开车,蓝祖平没有喝啤酒,他端着一杯王老吉,一边看着大家喝啤酒,一边左顾右盼,“这里好多年轻姑娘,魏元,你对象还偷偷相亲吗?你就在这里再找一个算了。年轻的单纯,没那么多想法。”

“还那样。现在她妈妈又有新花样了,拿个征婚的小牌子在人民公园里静坐。”

百合边剥虾边笑,“哈,那局势岂不是升级了?”

“唉。过一天算一天,她一天不说分手,我也只好装装糊涂。”魏元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相亲像在面试,问工作收入家庭情况,面试像在相亲,问性格爱好星座娱乐。全都不正常。”甘婧想起自己面试时的情景,不由耸耸肩。

众人闻言齐笑。

蓝祖平边笑边摇头,“多亏我到上海来之前就把婚结了,孩子也生了,要不然可能就算结了婚,现在也不敢生孩子,就算生了孩子,可能也养不起孩子。”

“还生孩子,想得美。现在没房子,哪个女孩会嫁给你。”百合瞥了蓝祖平一眼。

“不是说浦东也要盖经济房了吗?到时候你可不可以申请?”蓝祖平问。

魏元摇头,“那是给有上海户籍的人的福利。我们外地来的,想都别想。”喝了一口酒,魏元接着说,“我感觉,经济适用房的建设初衷是好的,但是,范围的划定还是不够准确。你想,不管是哪个城市的原住民,谁家还没套房子?他们再申请房子,一部分人是为改善居住条件,还有一部分人就是为了投资。”

蓝祖平接道,“是。其实真正需要住房的,倒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人。但还真没有人管我们。唉。”

“不是说居住证满七年,就能申请转户口吗,你办个居住证等着不就行了。”甘婧停下剥虾的手,问。

“对了,人事部给你办居住证了吗?”魏元问。

甘婧摇头,“没人提这个事,我也不急,就没问。”

魏元苦笑,“不办也罢。你知道要证明你自己是人才要跑多少地方?”

“不知道。”甘婧老实回答。

“要房东和你一起去房管所开租房证明;要去税务局打印你过去一年的纳税证明;要去人才交流中心去给你的学历办认证;要你的单位提供余期六个月以上的劳动合同;要你的户口原件;还有你前一个单位的退工证明;还要去医院体检拿体检证明;如果你不幸已婚并生育,还要提供你另一半的全套材料,结婚证,再加上你小孩的出生证明,你自己算算要跑多少地方。”

魏元苦笑一下,“这些管理部门并不在一起办公。所以,你要一家一家去跑。每去一个地方,加上路上的时间,基本都要花半天时间。我算过,我拿齐那些手续,正好花了一周时间。还好我们公司是不定时工作制,要是上班打卡的单位,估计一个月的奖金全要被扣完。”

“这么麻烦,那办一次管几年?”甘婧问。

“一年续办一次。”魏元回答。

“续办七年就可以转户口吗?”眉眉问。

“不。居转户还有另外条件。第一,你缴纳社保必须满八十四个月,因为换工作补缴、停缴都不行。这一关就难住了许多人。既然是人才,肯定就有很强的流动性,整整七年不换工作,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所谓的八十四个月,往往还要再多加半年甚至一年时间。第二,要有中级职称,且与岗位匹配。这条看起来容易,其实也很难达到,评职称基本是事业单位的事,像我们这种外企或者私企,哪有机会评职称?我观察过,这条件又拦下一批人。再有,要连续三年社保缴纳金额超过上海市平均数两倍还是三倍。这连续两字,再拦下一批人。这其间,不能休长病假、女的最好不要生孩子、千万不要请哺乳假。要不就白费力气,又要从头再来。”

“为什么?”甘婧问。

“因为你一旦长病假、生孩子、或者请哺乳假,工资就会下调。工资下调,个人所得税就会下调。这样,就算你社保达到平均数的倍数,但个人所得税太低不匹配,同样不行。”魏元耐心解释。

甘婧一吐舌头,摇头,“我肯定不是他们需要的人才。我不办了。”

眉眉摇头,“不办?如果你想在上海考驾照、买车、购买上海牌照还有子女入学就医都需要这证的,听说买房子也要。”

“那我就不买车不买房子。”甘婧耸耸肩,“眉眉,你办了?”

眉眉摇摇头,“办那个证有个打分系统,人家最低要本科学历,我是专科毕业,没资格。”

“在外来人口管理这方面,国内本来就没有一条比较规范的路,是我们给管理部门添麻烦了。设置这么复杂的程序,人家得费多少脑细胞。佩服!”蓝祖平举起饮料,“兄弟们,剑齿虎项目让大家跟着我吃苦了,何总说了,项目结束后,按老规矩,该加薪的加薪,该分红的分红。来,为加薪分红干一杯。”

手中单薄的一次性塑料杯碰不出声音,几个年轻人站起来,大叫着配音:“嘭!干杯。”

麻麻辣辣的小龙虾伴着清凉的啤酒入口,有那么一瞬间,甘婧突然有些想家。

“蓝老师,这种地方唐红果儿来过吗?”甘婧小声问道,“像她那样在海外长大的孩子,应该不习惯这种喧闹而又油腻的地方吧?”

“来过。她和赵魏祺都来过。但赵魏祺更喜欢在窗明几净、看得到花草、听得到蓝调音乐的地方吃饭聊天,最好老板娘穿件花样年华的旗袍。他喜欢浦西,中意所谓的老上海腔调。”蓝祖平回答。

“说起来,他们俩个人中,我更喜欢唐红果儿。”魏元小声说,“专业技术能力可以,人也大方,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可惜共事时间太短。”

“你也认识唐红果儿?”甘婧问。

“唐红果儿是谁?”眉眉也问。

“哦,是以前一个女同事。老板的女朋友。”蓝祖平回答。

“别看公司规模不大,可是人员流动还挺频繁,来来去去加起来、也小二三十人了。”魏元说。

“做企业的,都会经历大年小年。这也没啥。你看,今年不是招了眉眉、甘婧和洪杰嘛,能够招人而不是裁人,恰恰说明公司业务越来越好了呀。”蓝祖平接道。

“看报纸上说,现在很多单位不允许自己的员工相互谈恋爱。唐红果儿和赵魏祺恋爱的事情,公司允许吗?”甘婧说。

百合笑,“规定管的都是员工。老板就不一样了呀。”

“他们的感情好吗?”甘婧问。

蓝祖平回忆了一下,“应该还好吧。唐红果儿比较外向,爱说爱笑,赵魏祺一副阳光男孩做派,性格天真遇事爱较真,就是中文水平太差。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挺般配的。甘婧,我发现你对唐红果儿的事情特别感兴趣。”蓝祖平疑惑地盯着甘婧,“你认识她?”

“我就是这个性。遇事爱问个究竟。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说我应该去当狗仔队。”甘婧笑。

“我提醒你,两年前,曾经有两个员工因为过于关注公司过往的人事变动,被人事部解除了聘用关系。后来房莺还给我们这些老员工开过会,三番五次申明,严禁老员工在新员工面前谈论公司的人事变动和重大决策,她说妄议大政不利于公司发展和安定团结。”

蓝祖平直视甘婧,“说实话,你这么关心公司的历史,是不是认识赵魏祺,或者认识唐红果儿?”

“为什么这么说?”甘婧感觉后脑头皮一阵阵发紧。

“实话实说,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但因为不太熟悉就没好意思张口,你是不是唐红果儿跟何总打招呼特招进来的?”

“对呀,”百合笑着接过来,“你看,你和眉眉、杰克是前后招进来的,但何总对你好像特别关照,一进来就给你特批了经费,尽管不多,但以前从没有过。”

“要不然,就是何总看上你了。”百合笑起来。

甘婧低下头思考,权衡片刻,决定说一点真话,她抬起头来,语调低沉地说,“我不是唐红果儿介绍进来的。因为她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了?”蓝祖平惊叫一声。“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们从来也没听说过?”

“快两年了。”甘婧叹了口气。“我也是到这公司工作后,看到公司简介才知道唐红果儿是这家公司的创建人之一。”

“那你怎么知道她去世了?”魏元问。

“我和唐红果儿是同班同学,她去世后,一个老同学在小范围内说过。”甘婧回答,“我也不明白,你们是她的同事,天天在一起工作,却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所以,也不方便挑明。”

“她这么年轻,怎么会——”蓝祖平问。

“警方结论是自杀。”

众人默然。蓝祖平叹了口气,“唉,这一转眼都两年了。我一直以为她和赵魏祺回美国结婚了呢。”

“现在的人好脆弱。说消失,就消失了。”眉眉细声细气地说。

魏元接道,“是,我听我妈说,村里几个留守儿童,夜半三更在村公路上玩,被一辆超速驾驶的轿车全部撞死。五条小命,一眨眼全都没了。现在,天一擦黑,我妈都不敢从村公路上走,说一靠近,就能听到小孩哭喊声。”

“啊?哭喊声?他们喊什么?”百合问。

“好像是喊,娘呀,俺疼呀。娘呀,俺想回家……每个人听到的都不太一样。”魏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