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怜。”百合眼中隐隐有了泪气。

“他们好歹还在这世上活过。还有父母为他们讨公道,为他们烧炷香。”眉眉淡淡地说,“在我家乡,有些孩子,刚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哭一声,就死掉了。岂不更可怜。”

“为什么?”百合问。

同是乡村长大的魏元大概明白七八分,但他不点破,只是闷头喝了口酒。

眉眉语气迟疑地开了口,“都是老里八早的事体,你们真想听?”

“想听。”百合点头。

“嗯。”甘婧也附和。

眉眉放下水杯,思索着讲了一个故事。

“我有个小姨,生在农村,因家境艰苦,十五岁便随乡亲到上海讨生活,赚来的血泪钱,一部分寄回家乡,一部分悄悄留下来做嫁妆。现在,她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去年的一天,小姨打电话给我,称要我陪她去医院。我问她怎么啦,她回答,怀了双胞胎,两个月前做了流产,因腰酸流血,要去复查。”

第二天见面,眉眉问小姨为何不将这对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的小孩生下来,小姨摇头,表示有一子足矣。眉眉表示可惜,小姨叹气,也给眉眉讲了个故事。

小姨生在农村,成年后,父母做主嫁给邻村一名青年。青年家有兄长,已结婚,大嫂生肖属虎,四十岁整。虎嫂育有一对儿女,女儿二十岁,儿子十岁。儿女间相隔的十年,虎嫂先后孕育过九个孩子,因九个全部是女孩,都被人为流产。

乡村医疗条件相对较差,鉴定胎儿性别属违法行为,为避免看错性别将儿子杀掉,怀孕后,虎嫂都会在胎儿满七个月时才去私人诊所看性别。

第二个孩子被确定是女孩后,虎嫂主动找到计划生育部门,计生部门免费将这个不符合政策的胎儿进行引产。从生物学角度看,孕周满28周的胎儿已经是完整生命,具备了生存能力。碎肉式流产不可行,只能先将其隔着母亲肚皮注射死亡,再进行引产。

第三、四、五个孩子先后到来,都是女孩,与她们的二姐一样,还未来得及长大,便被人为杀死在妈妈的子宫里。第六个孩子来临时,已与大女儿相隔六年,按政策可以生育,可是,又是女孩儿。计生部门拒绝为这个符合政策的胎儿引产。

虎嫂决定自己在家处理。

小姨告诉眉眉,因为没有打针,虎嫂选择用吃药的方式打胎,所以,第六个女孩降生时,是活生生的。她躺在虎嫂家脚盆里,全身赤红,双眼睁开,拳若小球,拼命挥动哭喊。

虎嫂让小姨将女孩淹死后丢掉,小姨掩面摇头表示不敢。虎嫂咬牙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一个脸盆,用力按在脚盆里,脚盆里传来一阵阵吱吱惨号,半晌才停……

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女孩子先后被杀死。不知那早夭的九个胎儿是九个不同的女孩,还是同一个女孩勇敢地来了九次,在投胎九次未果后,这女孩终于退缩了。第十次怀孕,虎嫂迎来了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小姨讲,虎嫂属相厉害,平日就是母老虎,事事争强好胜,在生育问题上,态度尤其强硬。虎嫂说,她不信轮回,也不信报应。那是迷信,她只信人死如灯灭,就人死如灯灭。

小姨说,虎嫂虽然不信轮回,但其他村民信。乡下有个不为外人道的方法,说:有想求男丁的人家,若第一胎是女儿,待生下后,就用钢针刺入女儿身体,女儿被扎身死,将其尸骨埋到人流密集路口,任千人踩万人踏,这样,其他女魂因恐惧、再轮回时便不敢来这家投胎,来的是男魂,再生育,自然就是男孩。

眉眉声音细弱,讲得有气无力,众人听得却惊心动魄。情感表露比较直白的百合,更是吓得连泪水都憋回去,脸红到发紫,“真不是人!为什么杀九个,就因为她们是女孩?”

“是。”眉眉点头,“投胎真是重要,一个女孩,如果投胎到上海,便是父疼母爱的宝贝,如果投胎到虎嫂这样的人家,连哭一声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你小姨不生二胎的原因?”甘婧问。

“是的。”小姨说,“她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她是相信轮回的,她怕被她杀掉的两个女儿又投胎回来找她报仇。”

蓝祖平点头,“她怕的有点道理。佛教认为,灵魂是不灭的,所以人和万物都有前世、今生和来世。一切众生因种种因缘,在六道中轮回往复。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福缘苦果,皆与自身所思所为密切相关。今生未了,来世继续。”

甘婧叹口气,“其实这些人是否相信轮回,根本就看他们个人需要。我曾问一个杀人犯是否相信轮回,他与虎嫂一样,表示不信,但因临近死亡,他的面色明显多出许多犹疑。思索一下,”甘婧说,“我感觉,他们其实并非不信,而是不敢相信。万一轮回是真的呢!死后一看,自己身处十八层地狱,而且永不超生,那多可怕。”

“是的,有道理。”眉眉点头。

“我在城市和乡村都生活过。看到一个奇怪现象,相对于乡村,大城市里男女出生比例较为正常,而富贵人家的女孩比例则要略高于男孩,是不是因为这些女婴灵曾遇到过那样惨毒的对待,她们更多地选择投胎在城市或者善良人家?”眉眉问。

“我是信佛!有一点我相信,那些用那样残酷无情手段筛选男女后代的人,得来的除了男孩,一定还有各种报应!”正夫回应。

“我也出生在乡村,也是女孩,上面也有姐姐,感谢我父母,没将我用脚盆挤死,也没在我小时候拿针扎死,而是让我出生,还供我读书。”眉眉眼睛泛红,“我很感激父母,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好好生活,能多好就多好。我大专毕业后,就来了上海。未来,我还要出国去看看。”

“这周末,我会去龙华寺诵读九十九遍《地藏经》,为那些早夭的女婴灵们祈祷。”正夫一本正经地说好,又扭过头,专注地望向甘婧,“你既然关心你的亲戚,就与我一同去吧!愿她能脱离苦痛,得到安息。”

甘婧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可是,我并不信佛教。”

正夫一本正经,“不是信佛教,而是信佛。”

“噢。信佛。”甘婧点头,“让我想想。”

看看时间已过夜半。蓝祖平结了账,与百合一起将各位同事载至民生路路口,看着众人一一钻入出租车内,才发动车辆回家。

甘婧的住处最近,夜深车少,不到十分钟,就回到家中。

虽已入秋,但空气里的热度却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人稍稍一动,便是一身热汗。进了房间,甘婧先将空调打开,然后冲入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这才一身清爽地坐在一楼的客厅内,仔细回想刚刚听到的一切。

从蓝祖平等人的回答看,唐红果儿和赵魏祺的感情并没有果儿向自己描述的那样好。如果两人的感情出现过问题,一时想不开的唐红果儿做出自杀的傻事也有可能。但是,就算唐红果儿是为情所困自杀的,那赵魏祺也没有必要随之消失两年之久。

只要这人仍在世上,以赵闽的人脉及财力,两年里起码能确定他的藏身之处。

可目前赵闽掌握到的,仍然是赵魏祺失踪的消息。

赵闽毕竟是赵魏祺的亲兄长,他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弟弟会真正消亡,所以,一直以寻找活人的方式在找。

如果,赵魏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呢?

这个想法一生出,甘婧感觉一阵寒意猛然窜入胸腔。窗口淡绿的纱帘突然起伏,吓得她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眉眉所说的女婴们的凄惨经历,叠加上唐红果儿带来的惊悚,让甘婧无法入眠。她抱膝坐在沙发上,双眼不时望向窗外,一直到淡绿纱帘外的东方天空次第发白,这才爬到二楼卧室,拉出空调被,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一点,仍然显得睡眠不足的甘婧出现在纳士办公室。

经过前段时间的日夜奋战,剑齿虎3D片的制作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这期间,甘婧拒绝了佟仁义向她单独发出的海钓邀请,也谢绝了何其多为她安排的杭州休假。她实在很想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耗费了她和组员大量时间与精力的片子真正面世。

冲好咖啡,项目组其他同事也陆续到来。大家话不多说,各自投入手中的工作。只能听到键盘敲击声的办公区内,财务室不时传出的轻松谈笑,显得分外响亮。

下午六点,除项目组成员外,其他员工陆续离开。蓝祖平等几个人叫了必胜客外卖,围坐在茶水间吃晚饭。

这公司也怪,正儿八经恋爱的要求其中一人必须辞职,已婚搞婚外恋的倒是无人问津。魏元说,是不是就是因为可以游离于规章之外,所以他们才高兴。

“你们发现没有,这段时间房莺心情好像不太好,屈志华好久没去她那里讲笑话了。”眉眉略带疑惑地说。

甘婧回想了一下,不错,那间财务室,许久没传出过两人的谈笑声了。

甘婧看看眉眉,“你记得可真清楚。”

眉眉笑,“因为我的座位正对着财务室呀。”

眉眉姓华,学名叫华秀眉,她就像一道灰色的影子,从进入纳士起,便一直非常稳定而又安静地在这公司里存在,许多同事只知道她叫眉眉,一直也叫不出她的全名。可这女孩却悄悄将一切观察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语。

“公司这段时间的经营状况不太理想。你们没看到何总的头发都白了。”甘婧小声说。

“对了,上次何总不是带着你去攻那个新佟董的关吗?怎么样,你感觉他人怎么样?”百合兴致勃勃地问。

“你们全都知道?”甘婧吃惊地问。

“嗯。眉眉点头。”于露说,“何总当时要带你去打高尔夫,房莺和徐丽美都不太高兴呢。房莺当时说,她和佟董见过,而且她的高尔夫打得最好,应该她去。”

想起佟仁义对房莺的评价,甘婧心中一笑。

“听环宇那边的哥们说,这个新佟董人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高尔夫打满十八洞,二是肤白年轻女孩,越白嫩他越喜欢。想必何总也是打听清楚那位财神爷的爱好后,才带着你和他在汤臣高尔夫谈项目的。”阿平笑。

甘婧感觉脸上有些发烧,“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百合托着腮,凝望着甘婧,一本正经地说,“把你当成什么人啦?把你当成准财神奶奶呀。听说那个佟董是个单身老男人,亲爱的,你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改变人生命运。”

甘婧问:“单身老男人?什么意思?没老婆?”

百合瞪了甘婧一眼:“真拎不清。老婆、孩子当然送到美国去啦。现在的有钱人有几个会将孩子留在国内呀。全都是自己在国内赚钱,送老婆孩子在国外烧钱。我说真的,如果你真的嫁给那个老男人,你人生可以少奋斗五十年。也许是五百年。就算你在这里打工打五百年不吃不喝,也赚不到他现在的身家。”

甘婧大笑,“你太高看我了吧。就算我愿意,人家财神爷也未必真看得上我呀。现在肤白的年轻女孩太多了,何况我都小三十了。”

眉眉也笑,“百合,你比甘婧还小,也漂亮呀,如果他看上你了,你愿意不?”

“他看不上我的,我黑得跟伏地魔似的。”百合窃笑,“何况我也看不上他,一笑像招财猫似的。”

“百合,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甘婧问。

“我没想法,我妈喜欢就行。”百合耸耸肩,“我妈就是电视上天天演的上海岳母娘的标准版,你们都知道的,女儿喜欢不喜欢根本不作数,关键是她喜欢不喜欢。她如果不喜欢,我喜欢也白喜欢。”

“跟我老婆他妈妈一个样。”魏元小声说。

“那你有喜欢的吗?”眉眉问。

“有过。在英国时谈过一个,北京的,回国后就分手了。”百合大方回应。

“回国后再没有合适的?”甘婧问。

“有。条件合适的太多。”百合一皱眉,“所以我妈有点挑花眼了。”

“你妈挑花眼了。”大家不约而同笑起来。“精辟!”甘婧转向眉眉,“眉眉,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眉眉慢声细语地说,“他是我同乡。在德国企业做项目经理,一年有半年不在上海。我算半单身状态。”眉眉玩笑道,“百合,有好的男孩子,你妈看不上的,也可以考虑介绍给我,大网捕鱼,我要捞个最最合适的。”

“甘婧,你不会也像眉眉一样,是个假单身状态,另一半藏在老家吧?”百合突然问。

甘婧摇头,“不,我肯定我是全单身状态。没有另一半。”

“小甘你也别太挑,遇到合适的趁早定下来,女的年纪越大,选择余地越小。”蓝祖平说。

甘婧赶紧点头,“就是就是,有合适的,你们也可以介绍给我。”

“对了,我们这边启动了,屈志华那边的情况如何?”魏元插了一句。

两个月前,在剑齿虎项目重新启动的同时,何其多宣布,一个叫做天海度假村的宣传片拍摄项目组也正式组建,由屈志华担任组长,组员也由其他各部门抽调,总人数五人。

“说是由于项目大,时间紧,何总正在寻找合作伙伴共同完成。已经签了一家注册在法国的文化公司,一家成都的文化公司,进展好像还不错。”蓝祖平回答。

“那怎么看不到他们加班呢?”眉眉问。

“你没看到屈志华是负责人吗?有他在,房莺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让他们加班的。”百合说。

“那倒不是,他们这个项目以外包为主,项目组主要工作是协调几家公司的合作情况,宣传片的具体操作由成都那家公司进行。和我们情况不太一样。”蓝祖平赶紧解释。

“这也是个办法。”魏元说,“在自有力量不足的情况下,通过外包完成项目,也不错。”

“所以说,接单才是王道。”蓝祖平说。

你一言我一语,吃完晚饭,大家分头继续完成手头的工作。

一个月后。在源深体育馆与百合打羽毛球的甘婧看到了这年秋天最后的落叶。

时间好快,一转眼便是秋天。甘婧在心中暗暗地感叹一声。剑齿虎项目进入收尾阶段,但寻找赵魏祺的事项却陷入停滞状态。不论甘婧如何努力,都无法再从纳士寻找出一点点赵魏祺和唐红果儿的信息。

甘婧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其间,赵闽打来过几个问候电话,除了惯例问好,便是叮嘱甘婧天已入秋,注意加衣,不要贪靓着凉。对于寻找赵魏祺失踪线索之事,赵闽只字不提。

入冬之时,在龙门架林立的洋山港深水码头,甘婧终于见到了回国巡视公司运营情况的赵闽。

“那是我们的船,想不想上去坐坐?”在一处货柜码头,赵闽指着稍远处一艘身躯庞大的货轮问甘婧。

“那是您的船?”甘婧问。

“是其中一艘。”赵闽笑着说,“相对而言,这一艘比其他船要干净漂亮些,这两天又恰好在,所以才有信心请你上去看看。”

看到甘婧点点头,身着厚外套的赵闽带着她过长长的引桥,踏上那条巨大货船。

“底下几层都是货舱,上面两层可以看看。”赵闽说着,带着甘婧缓步慢行。

一个小时后,两人结束参观,回到甲板咖啡吧。

相对坐定,待服务生端上热咖啡,赵闽这才端详着甘婧微笑着说,“甘婧你好,好久不见,你似乎瘦了一点儿。”

甘婧也回给赵闽一个温暖的笑容,“赵先生您好,时间真快,一转眼已经是冬天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两人同时说道。

话出了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示意对方先说,见对方不开口,又一同说道,“是关于魏祺的。”

“你先说。”赵闽微笑着望向甘婧。

“……我认为,魏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甘婧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道。

血色迅速从赵闽的脸上褪去。只一瞬间,赵闽的脸色竟然变得惨白。

甘婧不敢看赵闽,她转过头,向大海深处望去。

那一天的日落与星空,就算甘婧老去,亦会如梦如幻地浮现在她眼前:海平面尽头,巨大的红色星球缓缓向海那边坠落。在它接近海面的一刹那,整个海面瞬间被点燃成红色草原。那些在微风下一波波起伏的浪花,像一丛丛喧嚣的草,向着同样的方向整齐摇动。

随着夕阳彻底沉入海底,红色草原渐渐暗去,还原成灰色的夜海。温柔的亮光开始在海平面一点点闪烁,无数星光从刚刚还五彩斑斓的云朵后面升起,在夜空静静闪耀。一艘艘从世界各处驶来的货轮,在星光与洋山港口强光的交相映照下,成为夜幕中一片片二维剪影。

甘婧不说话,赵闽竟然也不说话,两人以同样的姿态默默地对坐。

“赵先生,您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甘婧小心地看了看赵闽。

赵闽没有动。又过了半天,才叹了口气,“甘婧,对不起,面对可能失去亲人的恐惧感,希望你能理解。”

甘婧飞快地点头,“是的,我理解。我失去爸爸一年后,还不能接受爸爸已经去世的事实。我总认为他又带着小运动员们去外地比赛,比赛结束就回来了。”

赵闽又叹了口气,“我要说的,也和魏祺失踪有关。”

第十四章

赵闽给甘婧带来的,是警方发现的一条线索。

在警方近期破获的一起贩毒案件中,一名一直没被打击过的毒品拆家供出一批从她手中购买过零包毒品的下家。经过警方反复调查核实,这其中竟然有唐红果儿。

“你说果儿生前吸毒?”甘婧几乎叫了起来。

“甘婧,你先别激动。我想问你,你真的了解唐红果儿吗?”赵闽沉声问道。

甘婧有些不甘心地想了半天,才无奈地垂下头。她不了解唐红果儿。甘婧和唐红果儿的旧宅早已变成一片商业楼盘。那个扎着一头小辫子、会跳民族舞的七岁小女孩,也和老家的山山水水一样,成为一段美丽回忆。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凋零一座芝加哥那样的汽车工业老城,也足以繁华一座浦东这样的金融航运新城。更何况一个普通人。

“唐红果儿吸毒,是新型毒品还是海洛因?”甘婧问。

想起初到上海前夜,在长途卧铺大巴上偶遇的那一群惶惶如寒号之鸟的戒毒者,甘婧心中一冷。

“是新型毒品。”赵闽回答。“有一种是专门在Party时吃的药丸。”

甘婧皱着眉头,“吸毒?可是警方给出的尸检结果,并没发现她身体内残留有毒品成分。”

“毒品在人体内也有一个代谢时间。她体内没发现毒品成分,也就是说,她自杀前一段时间并没有吸食毒品。”赵闽接道。“这个问题,我回来后也专门问了专家朋友。”

“你在赵魏祺的个人物品中发现过跟毒品相关的物品吗?”甘婧问。

“没有。魏祺每次出门前,都会把家里收拾打扫一下。他们请的清洁工人会在家中没人的情况下,再来打扫第二次。所以他家中一直十分整洁,个人物品放置得也很规整。也因此,他最初失踪时,我和工人都以为他出差或者出去度假了。”赵闽说。

“赵先生,你说,唐红果儿自杀,以及赵魏祺失踪,会不会与吸毒有些关系?”

赵闽扬扬眉毛,示意甘婧说下去。

“我们来做一种最直接的假设,假设赵魏祺发现了果儿吸毒,十分生气,苦劝之后,果儿一直没能戒断,赵魏祺索性提出与她分手。结果,唐红果儿因为受不住分手的打击,加上吸毒导致她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于是跳楼自杀了。得知她跳楼的消息后,赵魏祺十分悔恨,也……在某种情况下殉情了。”

殉情……

赵闽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

“以前我们寻找赵魏祺,一直把他当成失踪,总认为他在某处小住散心,等心情平复了就会回来。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呢?那找的方式就不一样了。”

赵闽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找无名尸体?”

甘婧点点头,“我知道,让你接受这个观点很难,寻找过程更难。”

“不过……”甘婧犹豫了一下。

“什么?”赵闽问。

“这个假设也有个前提,就是唐红果儿自杀在前,赵魏祺失踪在后。”

“这个很难估量。”赵闽回答。

“赵魏祺住的小区里应该有安保监控系统吧?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摄像头中是什么时候?”

赵闽略一思索,有些迟疑地回答,“应该在唐红果儿自杀前。我记得当时调看过小区监控录像,最后一次看到魏祺,他还是和唐红果儿在一起,两人去地下车库取了车,一起乘车离开。”

“如果魏祺失踪是在唐红果儿自杀之前,那情况就又有些复杂了……”甘婧自言自语。

“海风凉了,我们上岸吧。”赵闽看看被风吹得脸色发白的甘婧,小声地说。

步行上岸,赵闽的私人助理快步迎过来,“赵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好。”

赵闽点点头,助理向不远处一招手,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稳稳地开了过来。

“上车吧。”赵闽帮甘婧拉开车门,“去我家里吃顿简餐。”

赵闽的公寓位于南汇临港新城一栋灰色楼房内。楼房外表普通,走进去才能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偌大的楼房有四部电梯,每一层楼只有一户人家,四梯只为一户人家服务。

进得门去,赵闽示意甘婧自己随意看,他去换件衣服。

甘婧没有走动,而是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像所有时尚杂志上介绍的生在海外、长在海外的富人一样,赵闽家中摆放的全部都是红木家具,客厅里处处可见暗红雕栏、莲花、祥云和低眉敛首淡淡微笑的菩萨。而从可以用辽阔来形容的客厅面积看,赵闽的家堪称是豪宅中的巨宅。

“我很少来这里住,都是助理他们帮我弄的。”换好居家服装的赵闽笑着示意甘婧到餐厅就坐。

看着红木餐桌按顺序一道道摆上的西餐,甘婧轻轻笑了一下。

“在中国明清式家具上吃现代西餐,感觉有点怪是不是?”赵闽准确说出了甘婧心中的想法。

“这是一种进步。”甘婧笑着拿起刀叉,“我不太懂西餐礼仪,如果出错了,纠正我没事的。”

赵闽笑着点头。

两人安静地吃完晚餐,赵闽殷勤地邀请甘婧到露台去小坐,他微笑着说,“助理买这幢房屋时,告诉我说这里是湖景房。坐在家中就可以看到滴水湖。因为一直很忙,我还从没上去看过。一起去看看好吗?”

甘婧点头,“我也没看过滴水湖,一起去看看吧。”

赵闽住宅的露台立体种植着许多在冬季盛开的花草,坐在微微拂动的晚风中,竟有花草的清香一阵阵袭来。

不远处,滴水湖像一面镶嵌在大地中心的圆镜,幽幽地反射着湖边灯光。

“他们说,临港新城的规划方案源于德国一家公司,总设计师假设有一滴来自天上的水滴落入大海,泛起层层涟漪。那个湖是水滴,我们坐的这个地方,就是它所泛起的一道涟漪。”赵闽坐在甘婧身边,轻声向甘婧指点着周围的景观,“这工程算是豪华,你看,那个可以观景、行船、游玩的巨大水滴是个完全用人工开挖得来的人工湖。不过,新近填出的那个湖中岛有些破坏整体景观。”

随着赵闽手臂的起伏,他身上散发出微微的温热气息。一刹那间,甘婧心中竟浮现出一丝恍惚之感。赵闽拉着椅子,从她的旁边移到正对面,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们一直在说魏祺和唐红果儿,却从没说说各自的一些事。”

甘婧回答,“那你说吧,我愿意听。”

赵闽摇头,要说,“也是Say you say me。不是只听我一个人说。”

甘婧想了想,“那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你问我答。”

赵闽点点头,“好。能否告诉我你结婚了吗?”

甘婧笑,摇头,又点头,又摇头。

赵闽愣了愣,又问,“你家中都有什么亲人呢?”

甘婧回答,“只有我和妈妈。九年前,爸爸为了救一名溺水的小朋友因公牺牲了。”

赵闽又问,“那你有男朋友吗?”

甘婧侧着头想了想,下决心般回答,以前有过,在省直机关工作,副科级公务员,眼镜男,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没办酒席。因为我执意要辞职到上海来,就悄悄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甘婧有些尴尬地说,上海同事都以为我是单身未嫁女子,其实,我不仅结过婚,而且已经离过婚了。

赵闽波澜不惊地点头,“后悔吗?”

甘婧点头,“后悔了。”

“嗯?”赵闽看着甘婧,“后悔离婚吗?”

甘婧苦笑一下,“我后悔和他在一起时,没有对他和他家人好一点。离开武汉的最后半年,因为我的原因,我们一见面就吵,然后就是冷战。再见面又吵,再接着冷战。最后一次见面,他低着头,微微含着胸,脸上是绝望而又无奈的神情。当时没有感觉,可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感觉对不起他。他是公务员,我可以一走了之,压力和质疑,他要一个人面对。”甘婧叹口气。

赵闽也叹口气,“你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而他要沿着原来的路线走,结局也只能这样。”

甘婧深深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轮到我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赵闽点头,“好,你问我。”

甘婧问,“你太太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呢?”

赵闽回答,“她要在家里照顾三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走不开。”

甘婧哦了一声。

赵闽仍然期待地看着甘婧,等她发问。

“我没问题了。”甘婧低下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赵闽愣了愣,半晌才重重叹口气,起身让司机备车。

低头上车时,赵闽伸出手,轻轻放在甘婧的头顶。感受到甘婧的僵硬,赵闽抽回手,微笑示意甘婧坐好,自己敏捷地钻入车内,坐到甘婧身边。

赵闽并不知道,他手掌带来的战栗,一直到很久后,才从甘婧的心头散去。

回家的路上,甘婧情绪有些低落。沉默了几分钟后,她才将话题转回到赵魏祺的身上。甘婧没有再谈如何寻找赵魏祺的尸体,而是转换了一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纳士公司为何要刻意隐瞒唐红果儿死亡和赵魏祺失踪的事实。

“哦,是我不让何其多宣扬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总归越少越好。”赵闽回答。

“可是,就在我向一个资深员工打听唐红果儿的事情后不久,那个员工下班回家后就被人打晕抢劫了。而我也被莫名其妙地喂了安眠药,还在医院里住了一天。”

“喂安眠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有跟我说起过?”赵闽坐直身体,吃惊地瞪大眼睛。

甘婧详细将那晚情况向赵闽描述了一下,末了,吸口气说道,“幸亏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手机中没有你的电话,只有一张唐红果儿与赵魏祺的合影,要不然,那晚我挨的可能就不是一记闷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