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在这家文化传播公司当了四年老总,直到副总经理朱天骄的到来。朱天骄是业务干部,她很有经验,有条有理地列出老何的三条问题。”

“第一呢,私设小金库供自己开销。二呢,在公司内任人唯亲,和多名女下属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三呢,将项目低于成本价转包,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甘婧随口接到。

“你怎么知道?”徐丽美惊讶地问。“朱天骄写了十几条,但主要内容差不多就是这三点。”

“所有举报信差不多都是这三点。”甘婧耸耸肩,“中国特色。”

“当时,我们都很紧张,也很愤怒,但老何很淡定,他说,朱总是下派挂职干部,只要用个‘拖’字诀,拖到朱天骄期满离开,举报中那些如果不请专业人士来审查就无法确定的举报事情就会随着举报人的离开而不了了之。并叮嘱我们对朱天骄一定要万分客气。

可是,在朱天骄下派时间结束离开文化传播公司的送别宴上,老何还能保持礼貌,我和阿莺却一直无法笑出来。

对了,阿莺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志华的。那时候,志华刚刚大学毕业,在公司做会计,是阿莺的直属部下。”徐丽美喝口水,突然插道。

甘婧笑笑,接道,“哦,是不是朱天骄成为你们公司的主管领导了?”

徐丽美点头,“是的。你也猜到了。”

甘婧不语。因这段经历距离现在比较近,赵闵的律师最先了解到的,就是何其多的这段历史。

“就在这时,在浦东一次海外归国人员的联谊会上,老何结识了刚刚从美国到内地创业的Austin Zhao,也就是赵魏祺。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徐丽美吸口气,苦笑着说,“我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你,老何不容易,阿莺也不容易。尽管成立纳士公司是无奈之举,但是他们两个的确是绞尽脑汁要将纳士公司做好。”

“然后呢?”甘婧已经大致猜出徐丽美要讲的话,便收起面上笑容,盯住她的眼睛。

“希望你能高抬贵手,老何原本对你就高看一眼,你心里明白的。阿莺的出发点也不是恶意,也希望你能原谅她。”徐丽美抓住甘婧放在桌面上的手,急迫地说,她的脸越来越红。血液仿佛要涨破皮肤喷涌出来。

“能和警察说的,我都已经一五一十说了。而且事实就在那摆着,也不是我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想,我帮不了你多少。”甘婧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徐丽美下决心般说道,“我想请你和赵闽先生求个情,我知道他很重视你的意见。”

甘婧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赵先生?”

徐丽美笑笑,“我们都是女人,有些事,不用多说。”

甘婧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赵先生?”

徐丽美笑笑,“如果你答应向赵先生求情,我就告诉你。”

甘婧低头想了片刻,点头,“好,我答应你。”

徐丽美叹口气,“还记得三个月前那次财务审计吗?那天晚上,你在消防通道里接电话时,志华正好在楼梯口抽烟。他听到你跟对方汇报审计人员的工作情况,然后又叫对方赵先生。志华感觉有些奇怪,就告诉了阿莺。过了几天,阿莺专程把我叫到她家,告诉我说,她通过朋友查了,你通话的赵先生,就是我们公司的大股东赵闽。”

原来如此!甘婧恍然大悟,“怪不得房莺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和赵先生有联系。”

“我说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徐丽美接道。

“我在公司加班,后来被人打晕的事情,你知道是谁干的吗?”甘婧不动声色地扭转话题。

“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听说你是低血糖晕倒的,怎么会是被人打晕的?”徐丽美的表情有些疑惑,“怪不得行政部的人都暗暗说你为人古怪,从来不吃已经开封的食物,也不喝公司的水,吃的喝的都自己从家里带来。原来你是因为这个。”

甘婧仔细观察徐丽美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

“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事。也让我明白了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我会向赵先生求情,但检察院和法院能认可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他们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了。”甘婧说完,将杯中已经冷掉的咖啡饮尽,探询地看着徐丽美。

徐丽美低头盯住桌面上的桌布,良久良久,才缓声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我说什么也打动不了你。但我还是想说,相处久了你就会明白,老何性格简单,说穿了就是胆小怕事。以他的胆量,别说杀人,就是打人都未必敢伸手。他一定不敢主动伤害你或者你的朋友。那些事,都是阿莺自作主张。”

眼看着巨大的泪珠从徐丽美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滚落下来,甘婧突然有一丝心酸。她抽出几张纸巾,轻轻递到徐丽美手中。徐丽美接过来,将眼睛埋在纸巾中,许久,才抬起头来,瓮声瓮气地说,“看在老何三个孩子都没成年的前提下,你原谅他吧!不管你要钱还是要人,哪怕要我的命,我都答应给你。”

甘婧叹口气,低声说道,“我明白。”

窗外是一角淡蓝的天。窗内是一片阴郁的灰。两个女人相对枯坐半晌。徐丽美默默站起身来,拎起放在桌面上的名牌包,低头向门外走去。

目送徐丽美走远,甘婧并未马上离开。她缓口气,打开手机,进入图片库,调出一张偷拍照片。照片上,赵闽负手而立,目视远方。

偷拍一张男人照片,在无人时偷看,这在甘婧此前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

眼睛盯住照片,甘婧心中暗暗思忖,作为女人,徐丽美算是有情有义。在如此敏感时期,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却肯抛却自尊,俯身求自己谅解何其多。可见爱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甘婧拿起电话,想打给百合,与她一起八卦一下,思前想后,没有出手,按照常规,警察此时仍在按部就班地展开调查,为避免道听途说引起不必要麻烦,甘婧决定将事情先装进肚子里,待下次见到赵闽,再和他一起聊聊。

晚饭结束时,甘婧接到一位阮姓警官打来的电话,要甘婧第二天上午十左右到浦东分局刑侦支队走一趟,有案情要她配合调查。

与此同时,刚刚返回美国的赵闽接到上海警方电话。警方告之赵闽,赵魏祺失踪案件有了重大突破,请他迅速回国配合调查。

坐在刑侦支队接待室,甘婧十分好奇地东张西望,与自己原来工作的公安分局相比,浦东分局面积要大一些,不过,内部装饰都大同小异,连气味都基本一样。用唐红果儿的话说,不用看,一闻就知道,你们是公安嘛!

收回目光,甘婧听阮警察介绍情况。根据甘婧提供的线索,警方推测赵魏祺的失踪地点可能与房莺持有的南郊别墅有关,在房莺被批捕后,警方对房莺的别墅进行了数次搜查,还挖开别墅前后院的草地翻找,但是,一直没有发现与赵魏祺失踪有关的线索。

看守所内,对房莺的审讯也不太顺利。

最开始,房莺对于当天殴打甘婧的事实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自己辩解,说两个人是醉酒失去理智后才动手互殴,是甘婧先用杯子砸自己,然后又拿起高尔夫球杆打自己,自己才夺过球杆还手的。由于自己手劲比较大,才失手将甘婧打伤。

“你们看,我也受伤了。”说着说着,房莺还激动地解开衣扣让警察验伤。可是,当警方问及两年前赵魏祺失踪案之时,房莺便是一问三不知。如果再问,她便将两年前警方来调查时所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其复述的精准程度,连换气的间隙都分毫不差。

“你再想想,那天晚上,房莺当时还说过什么话?”阮警官期待地看着甘婧。

“她当时说,赵魏祺就在这别墅里,还要我下去给他陪葬。不像是随便说说的。”甘婧皱紧眉头,陷入思考。

阮警官拿起笔,“这样吧,我再问一些问题,你来回答,我们边说边回忆。”

“好。”甘婧点头。

事无巨细的问答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送甘婧离开时,阮警官提醒,如果突然想起什么,不管什么时间,都可以打电话给他。

好。甘婧点头,楼梯走到一半,当日在地下室的场景突然扑面而来,她回过头,迟迟疑疑地说,“阮警官,我记得房莺家地下室有好些砖,因为黑,我也没看清是什么砖。你说,房莺会不会把赵魏祺杀死后,用砖砌到墙里面去了?”

阮警官不动声色地回复,“没有结案前,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送走甘婧,阮警官推开大队长的办公室房门,“李队,对于128案件,我们是不是可以申请警犬支队配合一下,让受过专业训练的寻尸警犬去现场试试?”

李大队长略一思索,点头应允,“可以试试。你去打个报告,走个流程,时间就定在后天上午八点钟。”

第三天上午八时,专案组携警犬来到房莺的涉案别墅。警犬得到指示后,十分谨慎地在一楼和二楼转了一大圈,然后摇摇尾巴,表示没有收获。随后,领犬员带着警犬来到别墅院子,示意警犬仔细查找。身披警犬马甲的警犬轻轻吠了一声,又尽职尽责地低头工作。稍后,又踩着小步跑回领犬员脚下,摇摇尾巴,表示仍然没有收获。

接着,在领犬员的示意下,警犬进入地下储藏室。尽管已经有一段时日,但是地下室内扑鼻而来的血腥还是让警犬猝不及防地低吼一声。在紫外线灯光下的照射下,甘婧当日留在地面上的血液呈现出一种迥异于红或者黑的奇怪颜色,而是一种骇人的暗蓝。那些暗蓝的线条,以甘婧当日的身体为笔,深深浅浅涂抹于砖块与铁门之间的地面,因那夜爬行次数过于频密,竟然让血具有了一定厚度。

现场的血腥一定程度扰乱了警犬工作。它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着走,边走边嗅。

经过长时间的迟疑后,它试探着趴在了水泥地靠近墙壁的一角。

现场警员向上级领导请示后,从工程队借来专业工具挖开水泥地面与墙砖。在距离地面半米左右的地方,一个有些残破的皮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扩大深挖,却再无收获。

我有个想法。李大队长思考了一下,吩咐道,“除皮夹外,你们采集些现场的土样回去,看看,这土里有没有我们想找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十天后。赵闽在美国接到浦东警方电话,“赵魏琪人口失踪案”有重大突破,请他速到浦东配合案件侦查。

飞抵浦东,赵闽第一个电话便打给甘婧,要她收拾一下,一个小时后,接她一起到公安分局聆听调查进展。两人在公安分局上次的接待室内坐定,端起热茶,阮警官严肃地开了口,警方通知赵闽归国,有两件事,一是请他辨认死者的遗物,再有,就是让他做一个DNA比对。

“你们找到魏琪尸体了?”赵闽小心地问。

“没有。不过,我们疑似案发现场找到了这个,”阮警官说着,将桌上的一个检材袋向赵闽推去,“这是一个钱夹,你看看,有印象吗?”

看着钱夹,赵闽表现得有些迟疑。直到这一刻,他仍然本能抗拒弟弟可能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平静了一下情绪,赵闽谨慎地说,“我弟弟六年前就离开美国到大陆生活了,对于他日常使用的物品,我不是十分了解。”

“还有,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在现场的土壤及砖块中,发现了人类身体组织,已经分离出DNA,我们请您来,想请您配合我们做个检验。”

“我明白了。”赵闽低下头,片刻,又艰难地抬起头,问道,“请问,是什么人体组织?皮肤?牙齿?头发?”

“是人类肝脏。”阮警察平静地回答。

离开公安局时,一向儒雅的赵闽瞬间老了十几岁。

甘婧暗自心痛,她默默上前搀住赵闽的手臂,扶他上车。

赵闽倚靠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甘婧坐在赵闽旁边,措辞谨慎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如果永远找不到魏祺的遗体,那么,他会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看到赵闽闷闷不语,甘婧重重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我们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局。”

赵闽叹了口气,转向甘婧,“你放心,不管是什么结局,我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我就等警方给我一个结论。”

由于担心赵闽难以承受打击,这天晚上,甘婧没回家,赵闽也没回家,两人一同来到赵魏祺空关的公寓里。

两年多过去,这里所有的一切仍保持着赵魏祺和唐红果儿离去那一刻的状态。卫生间里,两支漱口杯亲昵地依偎着,两块同样花型、一深一浅的擦手巾也紧紧地搭在一根晾衣架上,连门口的拖鞋,也是恩恩爱爱的一大一小两对。

赵闽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挂在客厅衣架上的男式羊绒围巾,又触电般弹开。

见到赵闽失神的双眼,甘婧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出口安慰。赵闽觉察到甘婧的紧张和担心,感激地拍拍甘婧,轻声说,“走,我们去阳台坐坐。”

甘婧点点头,“好。我烧点水,马上就来。”

赵闽坐在沙发上,默默等待。

在厨房里,甘婧盯着迅速沸腾的水面,一时有些神伤。

三年前,这样的场景一定经常在这幢房屋内上演。只不过,那时候弥漫于赵魏祺与唐红果儿之间的,是温馨,而现在,却是凝重。

端着两杯清水,甘婧跟随赵闽来到阳台。

一轮碧青色月亮,斜斜挂在偏南夜空。

“甘婧,你看月亮有多大?”

“嗯?”甘婧不解地看着赵闽。

赵闽没有看甘婧,而是眯着眼,沉静地抬头望着夜空,“我看呐,有盘子那么大。”

“我看,有小碗的碗口那么大吧。”甘婧虽然不太理解赵闽的做法,还是顺从他,善解人意地将目光投向了天空。

“再过几年,在我眼里的月亮,肯定就会有面盆那么大了。”赵闽叹了口气。

“为什么?”甘婧小声问。

“小时候,家里请来一个安徽芜湖的娘姨照看我。这位娘姨姓何,出去前,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到美国后被大太太赶出家门,就到了我们家。那时候的她,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吃好晚餐后,她很喜欢带我在花园里散步看月亮,那时候,她常常说一句话,人大眼大,人小眼小。她说,她看到的月亮,有面盆那么大。”

“那你呢?”甘婧问。

“我?当时我只有四岁,我记得,我看到的月亮只有一元硬币那么大,圆圆的,小小的,还透着丝丝铁腥气。”赵闽沉默下来。

甘婧无言地看着赵闽。半晌,赵闽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向甘婧转过头来,以从未有过的沧桑声音说,“甘婧,我老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老了。”

甘婧看着赵闽,轻轻说,“人都会老的。我也会。”

赵闽苦笑了一下,“不对。不是每个人都会老。起码魏祺就不会。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老了。”

夜露渐渐从脚下升上来。甘婧看看赵闽,再看看越来越迷蒙的夜色,突然感觉,那夜露,仿佛是从月宫中飘散而出的。它从天上一路飘呀飘呀,飘到了人的须发上,人便一下子老去了。有时是一瞬间,有时是一百年。可不管是一瞬间还是一百年,它总归会飘来,任是谁,也逃不了。

甘婧有些惊恐地捂住脸,仿佛这样,便能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夜露,和飞速流去的时光。

二十天后。警方经过检验确定,在房莺南郊别墅挖出的人体组织DNA就是失踪两年多的赵魏祺。对于这个早已被自己默认的结果,赵闽表现得十分平静。

从公安分局去浦东国际机场的路上,赵闽对律师提出一个要求,将纳士成立这四年半以来的真实运营情况写一份调查报告,一个月后交给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一个月?”甘婧问。

“一个月后,我和家人会再到中国来,带魏祺回家。这报告,是给魏祺的一个交代。”赵闽淡淡说道,“他委委屈屈地走了两年,一定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甘婧点点头,“是的。果儿一定也想知道。”

赵闽叹口气,“我能带回去的,其实,只是地下室那一堆土。公安说,真正的魏祺,极可能被嫌疑人切成碎块,分批一点点丢入黄浦江了。”

“确定了吗?是房莺交代的?”甘婧有些发抖。

“是的。她可能懂一点点法律,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死无对证。”赵闽叹口气。

“余下的事,请赵先生放心,我们会尽力而为。”坐在前排的余律师回过头,沉稳地安慰道。

送别赵闽,甘婧的心,仿佛缺失了一个角。她拒绝了司机送她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搭乘地铁2号线到世纪大道,换乘6号线后,步行返回金桥。

临行前,赵闽留下一笔钱,要甘婧有空逛逛街、买买衣服,把日子过得舒服点,耐心等他回来。甘婧前思后想,觉得一个人实在做不来逛街这种事,便打电话给百合和眉眉,请她们到国金IFC一起喝下午茶。

IFC的装修风格,处处透露着富丽堂皇。可甘婧却再无初次与赵闽登上国际金融中心顶楼咖啡厅时的惊喜,她面色沉静地坐在咖啡馆内,等待两个小姐妹的到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百合坐下,笑嘻嘻开了口。

“甘婧,你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再过一个冬春,疤痕就不大看得出来了。”眉眉仔细端详甘婧后,也笑呵呵地说。

“你们找到新工作了吗?”甘婧也笑着开了口。

“找了,但工作环境不喜欢,我们正夫正想着怎么辞职。”百合说。

“你和正夫,”甘婧的“工作”两字还未出口,百合便快速接到,“是的。我和正夫在一起了。我姆妈也见过他了,还算是满意吧。”

甘婧吸了口气,惊笑道,“天!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记得我们在栖山路吃消夜那晚,正夫邀请你一起去龙华寺上香吗?你没去,我感觉得好奇,后来就约他一起去了。然后就开始了。”百合笑。

“他们两人其实很配。一个严谨内向,一个开朗外向,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又都喜欢动漫,天造地设。”眉眉插嘴。

“我感觉,正夫最早喜欢的人,应该是甘婧,但甘婧一直没有回应,他才转向我。”百合皱着眉头,喝了口咖啡。

“别扯上我。”甘婧认真道,“你们以后会去日本生活吗?我可舍不得你走呢。”

“我姆妈想让我们去日本定居,说日本空气好,环境也好,我们暂时还没这个想法。”百合回答,“所以我们一直在结伴找工作。”

眉眉喝了口果汁,抬头问道,“甘婧,我听说,你和纳士的大股东关系很好。是吗?”

“认识而已。”甘婧回答。

“听说,他有意将公司经营下去?”眉眉又问。

“嗯,倒没听他说过关掉公司。”甘婧想了想,问,“怎么,你还想继续留在纳士工作?”

眉眉反问,“你不想吗?做生不如做熟。纳士的工资也不算低,又是项目负责制,每做一个项目,大家还有分红,挺好的。”

甘婧点点头,“是的,我也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你就跟大股东商量,把公司留下来嘛,你来负责。百合笑道,到时候,我们都回来帮你。”

甘婧吓得一惊,“我经营?我何德何能?何总那么能干,都落得今天这样下场。我可没这个本事。”

“你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唐红果儿是你同学吧?她五年前就当这个公司的副总了。比你现在年轻多了。”百合耸耸,“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是呀,洪杰也说了,现在地下资源越来越少,传统行业赚钱越来越难。煤老板们也在谋划企业转型。如果纳士不关闭,他爸也愿意给纳士投资。”眉眉接道。

甘婧喝了一口咖啡,没再接话,心里,却在紧锣密鼓地思量起来。

三个女孩各怀心事,又东拉西扯说了些闲话,约好下次将正夫、蓝祖平、魏元这些老伙伴都约来一起吃饭,才各自散去回家。

跨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能力完全超乎甘婧想象。一个月后,正与赵闽在滴水湖家中喝茶的甘婧,见到了由律师事务所提交的这份调查报告。

与房莺那份一样,这报告中英文各一份,以时间为轴,配以图表,插入照片,十分简洁,并且详实。

赵闽接到手上,匆匆翻看一遍,递给甘婧,“你看吧。看完讲给我听。我眼睛开始老花了,看这么长的东西,有点累。”

甘婧嗯了一声,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据何其多说,说话语速很慢、双眼澄澈透明的赵魏祺就如一个身背宝物独自行走在江湖的天真稚童,就算自己不吃他,也总会有人吃死他。在当时一触即发的劣势中,最好的方案,就是迅速将赵魏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让自己的事业打开另一番天地。

何其多开始有意识地约请赵魏祺到自己的公司座客,并有节奏、有次序地将自己以往获得的各种荣誉一步步向赵魏祺展露。

在一次聊天中,何其多情真意切地告诉赵魏祺,他已经厌倦了按部就班的国企生活,像他这种上头没人又没关系、仅凭本事吃饭的海归人员,根本无法适应国企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想用参与创业的方式圆小儿子的梦想:“我的小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想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成立一家全中国最大的动漫公司,拍摄世界上最好看的动画片。您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梦想吗?”

听到何其多泪光闪闪的自述,为动漫事业不惜放弃参与家族生意管理的赵魏祺也激动得两眼发亮,但是,他并没有贸然答应与何其多共同创业的要求,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查了查何其多的个人简历。

何其多的问题虽然很多,可都是在体制内发生。知晓的人仅仅限于极少数领导。赵魏祺从互联网上搜索到的何其多,是一个拥有光鲜履历的学者、创业者和领导者。这位领导者经历丰富,得奖无数,仅国家级重点项目调研就参加过八次。

像这样的学者型领导者,正是赵魏祺和其他急于在大陆创业的海归们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赵魏祺兴致勃勃地回到美国向家族几名年长者汇报后,带着美金返回大陆,着手建立自己的动漫公司。他拿着一千万元人民币作为邀请函,郑重其事地邀请何其多与自己一起创立事业。

因为已经大致知道赵魏祺的家族财力背景,对于这个毛头小子拿来的一千万元启动资金,见多了大场面的何其多在内心深处是极其不屑以及失望的。一千万元,只不过是他此前经手的一个中小型项目的流动资金,现在,却要他为这一千万元屈就到一家前途未卜的小公司工作。但不管他如何不情愿,为了躲避高悬于脖子上的法律利剑,他的万全之策,就是接受赵魏祺的邀请。

在国企工作了十年,何其多深谙其中一些隐性规则,只要当事人能全身而退,继任者很少愿意再去揭开那已经随着当事人离开而密封的盖子。谁都不知道当事人这一根针上面到底穿着多少条明线甚至暗线。线的那头又牵扯着哪位神仙。谁都怕麻烦,更怕惹自己一身灰尘。

查勘了十余处办公楼后,赵魏祺定将纳士的办公地点选在祖冲之路一幢灰色的独幢办公楼内。纳士公司成立后,何其多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外资企业纳士动漫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赵魏祺告诉何其多,纳士动漫公司此后要走的是科技与文化结合之路,这幢具有现代科技感的楼房正好适合。

办公地点确定后,纳士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在上海张江正式挂牌营业。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元人民币,由赵魏祺代表的大股东全额出资。作为共同创建人,何其多和唐红果儿各自拿出五十万元入股。在公司运营正常后,赵魏祺又将这五十万分别返还给两人。

当时,唐红果儿只有二十三岁。在三十二岁的赵魏祺心中,这个在美国动漫产业论坛活动中认识的小姑娘就像一缕阳光,令他忍不住要去追逐。在网络聊天中得知唐红果儿有意回中国工作后,赵魏祺一直力邀她到上海加盟自己的公司做点事情。

在纳士公司成立半年后,赵魏祺和唐红果儿由同事变成情侣。

赵魏祺和唐红果儿虽然都是华裔,但自小在美国成长,两人都有一肚子的激情和梦想,在这片他们并不熟悉的土地上,两人对如何将梦想付诸实践都是一片茫然。因此,纳士公司成立后,最初的对外协调和经营活动基本都由何其多负责。

尽管在三家公司当过总经理,但何其多都是由相关公司的主管单位直接任命上岗,并没有创立公司的经验。那段时间,已经在国企养尊处优惯了的何其多整整瘦了一大圈。

何其多的卖力工作得到赵魏祺和唐红果儿的信任,公司运营渐渐步入正轨后,两人干脆将公司的内外管理大权全部交由何其多,自己集中精力专心创作动漫作品。

对于这个倾注了自己大量精力和时间的小公司,何其多十分珍惜,也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去经营,因为赵魏祺是大股东,执意要求每进一名员工都要经过他的首肯,所以,一直等到公司成立一年以后,何其多才有机会将房莺招聘到纳士任职。

已经在纳士公司担任了三年总经理的何其多仍然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充足信心,但是,赵魏祺却从他几次经营项目的失败中发觉出一些问题。

赵魏祺发现,在三家国企担任过重要职务的何其多似乎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市场运作,他所说的以往那些成功案例,全都是由上级单位发包下来的项目。换句话说,在此前的工作生涯中,何其多就像一只圈养的名贵鸟,一直处于被上头喂食的状态,根本没有能力自己飞到大自然中寻找食物。

用三年才觉察到自己当年选择的合伙人有误,赵魏祺在暗暗检讨自己识人能力不佳的同时,开始一步步稀释何其多的权力。他放下创作,亲自过问纳士的经营管理工作。在此期间,为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赵魏祺又先后几次注资,累计金额达三千多万元。

为了使自己的心血不至于付诸流水,赵魏祺在自己亲自参与纳士经营工作同时,也悄悄在朋友圈内寻找真正有管理外企经验的职业经理人。就在此时,感觉自己又将处于失业危机中的何其多开始自救行为。在一次与朋友的聊天时,何其多得知浦东有大力发展旅游业的意向。他主动在纳士的高层会议上提出拍摄一部卡通版浦东旅游宣传片出售给相关部门。

赵魏祺听后表示要在调研后再做定夺。急于翻身的何其多决定绕开赵魏祺,先将项目开展起来。启动项目需要大笔资金。存心想在赵魏祺面前挽回面子的何其多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取得资金,他自作主张以公司的名义向地下钱庄借款。项目启动后,心存疑虑的赵魏祺几次询问何其多启动资金来自何方,何其多都回答,是购买方付的订金。

这项风险投资并未取得何其多想象中的回报。因为制作出来后一直无人购买,那部主人公叫东升的卡通宣传片一直被放在仓库中。事过境迁后更加无人问津。

资金无法按计划回笼,地下钱庄的追债脚步却越来越近。富有讨债经验的放贷者深深了解鸡飞蛋打的道理,所以,他们一直没有惊动何其多身边的人,也没有将他的欠债行为在纳士公司里宣扬,只是在肉体上对何其多进行了一些警示式的惩罚:打耳光。

何其多从记事起,就没挨过那么多耳光。那些耳光打到脸上,只是痛,但既不肿也不流血,一夜睡醒后便看不出一点点痕迹,能让他如常见人、上班。可是,它们在他心里造成的恐惧和羞辱,却经过多少夜晚都无法抹去。

何其多卖掉一套房产后,暂时缓解了追债者的脚步。为了不让本息叠加高利贷越滚越多,何其多决定开源节流,再赌一把,乘3D片《阿凡达》在国内外热播的东风,自己投资拍摄一部3D动漫电影。

地下钱庄的追讨手段何其多已经见识过,他不敢再采用这种饮鸩止渴的借款方式,他想到了在纳士财务部担任部门经理的房莺。

在房莺的操作下,两人瞒着赵魏祺,动用纳士的所有流动资金购买了拍摄、制作3D电影所需要的器材。待赵魏祺发现时,木已经成舟。

百般无奈之下,赵魏祺只好配合何其多的工作,向社会招募了一批有相关工作经验的员工,开始运作这个项目。这部取材自中国《山海经》的3D动漫电影制作很精良,但因为找错了影片发行公司,依然没能取得市场价值。

两笔重大投资的失败,严重影响了纳士公司的运作。

两年前。为了维持公司正常运营,赵魏祺将自己账户中的最后一千万元打入公司账户。一直碍于面子不愿与何其多摊牌的他决定在新职业经理人没有到任前,暂时停止何其多行使总经理权力,所有文件、决议都必须由自己看过后再做决定。何其多不敢当面争辩,他将一肚子的委屈都说给了房莺,并透露出辞职之意。

三年前经历过一次下岗待业的房莺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如果贸然离开纳士,以她的资历和能力,很难再找到一家待遇如此优厚的公司让她可以掼派头、当领导、拿高薪。因此,对于何其多的抱怨,她只是倾听、劝解,却并未予以回应。

就在何其多的权力被架空期间,一名上门讨要高利贷利息的地下钱庄工作人员竟然误打误撞找到了赵魏祺办公室。直到这时,赵魏祺才得知何其多竟然以公司名义向这家地下钱庄借款的事实。

赵魏祺了解到何其多借款是为了项目运营后,并没有责怪痛哭流涕的何其多,而是劝说他与自己一起向大股东做出解释,并适时申请大股东注资,从地下钱庄手中赎回公司。

“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我也是为了纳士的发展。”何其多解释。

“就因为知道你是为了纳士发展才做出这种违法的事,我才没有选择向你们的公安局报警。”赵魏祺皱着眉毛解释,“我可以不向公安举报你这种违法行为,但是,你必须要对公司的大股东面陈全部事实。”

何其多叹了口气,“如果大股东执意要通过法律程序解决这个问题呢?”

赵魏祺回答,“大股东是我的长兄,我会极力劝说他在最小范围内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作为一名职业经理人,必须要对自己的投资人负责,对自己的职务负责。你放心,所有的责任,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再给我一次机会。”何其多抓住赵魏祺的袖子,一脸乞求地说,“我三个孩子都还小,老婆也没有工作。美国生活费那么高,我真的不能失业!”

赵魏祺拉开何其多的手,用英文回应道,“作为成年人,你我都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

何其多慢慢松开拉扯赵魏祺的手,垂头不语。

赵魏祺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去等候消息,“我大哥下周将到香港处理生意上的事,到时候,我和你一同飞香港和他见面。”

何其多看看再说也无法转变赵魏祺的心意,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开。

何其多明白,只要公司有重大失误或者亏损,大股东就有权要求解除他的总经理职务。如果得知他竟然以公司名义向地下钱庄借贷,就算赵魏祺肯,大股东也肯定不会再给他任何留职机会。

在上海的外企圈子中,纳士公司不算特别成功的企业,但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和知名度。外企圈子和国企不同,从业者转来转去就那么一群人,许多高层不仅认识,还是朋友。如果一个高层管理人员出了什么问题,一夜之间就可能传遍整个圈子。换句话说,如果何其多曾向地下钱庄借款的事情传出去,就算没有司法部门找他麻烦,他也将失去此后在上海任何一家企业从事高层管理工作的机会。

在去香港的前一晚,何其多将房莺约到自己家中,一脸无奈地将自己与赵魏祺对话的内容全盘托出。“如果我离开了纳士公司,新老总估计也不会留你。财务经理与老总永远一条心,这个你也明白。”何其多叹了口气,“我准备回美国和家人团聚,你也考虑考虑,看哪家公司需要招人,如果待遇差不多,就去试试吧。”

房莺静静听完何其多的述说,没有接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

“你要干嘛?”何其多问。

“打电话给唐红果儿。”房莺回答,“这丫头欠我一个人情,我先让她留住赵魏祺明天不去香港,余下的事情,我们慢慢再商量。”

“你说唐总欠你一个人情?什么人情?”何其多问。

房莺诡秘地笑了一下,“她有一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保证能让她听从我们的安排。”

“你掌握着那丫头的什么秘密?”何其多问房莺。

“那丫头有洋妞作风,胆子也大。去年去酒吧喝酒时,有人过来推销摇头丸,别人都拒绝了,只有她满不在乎地接了过来。听她说,吸了这个东西后,精力旺盛,可以一夜不睡地工作,第二天都不感觉累。为了和她拉关系,我还帮她找了一个本地拆家,定期给她供货。”

何其多吃惊地看着房莺,“她是吸毒,你是贩毒,是犯罪吧。”

房莺哼了一声,“当然,要不然她怎么会听我的话。”

房莺没有吹嘘,唐红果儿果真听从她的安排,以自己突发急病为借口留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赵魏祺。在送唐红果儿去医院的路上,赵魏祺给何其多打来电话,告诉他去香港的事情延期,待自己将私事处理好再议。

职场死亡倒计时突然停止,何其多长长地嘘出一口浊气。可他明白,这只是缓期执行,他总要面对走上审判席、然后声名狼藉那一刻。在房莺位于浦东南郊的别墅中,何其多抱着脑袋,坐困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