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略一点头,道:“近来他可好?”

“有劳夫人惦念,主持师父一切安好。”葫芦脑袋的回答甚是官方。

“散心散这么久还不够吗?好歹也是一地之王,总不能弃百姓于不顾。他糊涂,你们这群奴才也不劝着他些。”

葫芦脑袋恭敬道:“主持师父自有主张,我等不敢多嘴。请夫人随贫僧移步大雄宝殿,主持师父稍后便到。”这便将美人领走了。

临走前,她身旁的丫鬟却仍狐疑地朝寺门这便望了望,大概是没望到什么,便也悻悻地随葫芦脑袋和美人而去了。

直到她们走远,希音这才放开我。我猛然舒了口气,方才大气不敢喘,是以憋闷了许久,此刻边喘气边对希音道:“方才险些跌倒,多亏圣僧出手相助…”

希音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眸光深深沉沉,瞧神色仿佛打算责备我,我略带几分委屈地回望他。然,再一想便觉这倒也无可厚非,如此大的上门生意若被我搅浑了,恐怕全寺上下的脑袋们一个月的口粮也就不翼而飞了。

良久,他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柔声道:“你没伤到哪里吧?”

我忙不迭地摇头,拍了拍胸口表示我好得很。

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道:“方才,你可曾听到什么?”

“八卦而已,我听得云里雾里。”我老实交代。

希音的面上浮起几许如释重负的释然,道:“你回房好生歇息,切莫再到处乱跑。戒色,带小梅回去。”语毕,那团子头又平地冒出,毕恭毕敬地道了声是。我心道这群脑袋怎的来无影去无踪,说来便来毫无含糊。

希音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何故,话到唇畔又生生被他咽了下去,终是默默地拂袖而去。

八卦听了一半,委实有些难受。

况,根据我多年的话本阅读经验,就方才美人与她的丫鬟那段对话来看,其中必有一段曲折离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故事。我越想越觉得好奇,不禁又有另外一重思量——或许,从前的我…是一个话本编剧?

大雄宝殿的门虚掩着,几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围在殿外,显然也是在探听八卦。

我清了清嗓子,问:“戒色师父,方才那位美人是谁?”

“…一位香客。”团子头虽身手了得,编造谎话的功夫却委实有些不济,连我都瞧得出来。

“喂,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戳了戳团子头肥壮的胳膊,试探道:“她是不是认识主持圣僧?”

团子头像是被人打了琵琶骨一般,连蹦带跳退到离我一丈远之外,方才哆哆嗦嗦道:“贫、贫僧不知。”

“不知?嗳,不知正好,我们一起去瞧瞧。”说完,我撒腿就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跑去,团子头本欲将我捉回,奈何他方才跳得太远,而他的胳膊又不够长,这厢他的手将将触碰到我的衣袖,我早已一瘸一拐地奔到殿门口。

他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忙不迭追赶上来。奈何此时,我整个人都趴在了殿门上,他只消轻轻将我碰一下,我整个人便会以扑倒的形态推门进去,瞬间出现在希音和美人的面前。

脑袋们作鸟兽状四散而开,团子头一张脸煞白煞白,伸手想要过来拉我,又担心我一时冲动扑进去。这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的表情纠结而扭曲。

“小梅姑娘,不要冲动…”他颤抖着,用口型对我说。

我亦笑眯眯地用口型回答他:“放轻松,我又不是跳崖。”

团子头如吞了苍蝇,登时,面色更难看了。

沉静庄严的殿内,炉烟袅袅。佛祖拈花而笑,淡定地俯视苍生。

希音面向佛祖负手而立,美人弱风扶柳地站在他身旁,不停地用手帕抹泪,真真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希音却好像磐石一般岿然不动,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不解风情啊不解风情。

须臾,只见美人一头扑进希音的怀里,倚在他胸口嘤嘤哭泣。希音推了推她,大概是又推了推,最终委实推不动,这便只好由她去了。

痴心错付啊痴心错付。

美人仰起头,不知对希音说了些什么。希音的身子猛然一颤,似是不敢置信地将她望了望,半晌,终于张口对她说话了。

冤孽啊冤孽。

我看得满心唏嘘,这分明就是一场“郎君是那流水无情,妾身空做了落花有意”的狗血戏码。然,话又说回来,这美人究竟与希音有什么关系呢?看她抱希音抱的那么紧,难不成是从前逍遥红尘时欠下的风流债吗?

不待我仔细品味,忽觉身下一空,眼前的景致便由希音和美人陡然变作蓝天白云。我尚来不及呼喊与挣扎,脑袋们便脚底抹油似的将我扛回房间。

第四章(修)

冷。

冰冷彻骨的寒意如鬼魅般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四肢百骸之中肆虐不息。

凛冽的西风吹乱了漫天大雪,打落在身上生疼生疼。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街上行人莫不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

我蜷缩在街边的角落里,褴褛破旧的衣衫不足以蔽体,呼啸的寒风如同利刀般凌迟着我每一寸肌肤。

至于饥饿,我早已习惯。从家里逃出来时所带的馒头早已吃完,委实饿得难受,我便捧起积雪慢慢舔食,这亦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食物”。一口下去,便能带起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

我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脸颊,勉力哈出一口热气,却在瞬间被狂风吹散。

“臭乞丐,滚开!”不知谁踢了我一脚。一阵钝痛自腰间弥漫开来,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全身。

我沉沉地跌落在雪地里,身子不停地打颤,手里却仍死死攥着玉梅簪。

——养母说,只要我好生拿着这支发簪,有朝一日便能找到亲生爹娘。

那些人连日追赶逼迫我,不正是为了抢夺这支发簪吗?我并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名册”是何物,我只知道,便是死我也要找到我的亲生爹娘。

脑袋昏昏沉沉,景物明明灭灭,天地在眼前旋转不息。我已然冻得连打寒战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刺骨的寒冷也唤不回我涣散的神智。我好累,我不再逃了,我想睡。

将将我欲闭上眼,一只手蓦然出现。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修长白皙,玉骨奇秀。

我痴痴地将那手望着,仿佛身受蛊惑般艰难地抬起头,忽的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那眼眸深亮灼灼,灵气逼人,若有星斗溶于其间。

“小妹妹,你还好吗?”连声音都是这般醉人。

我眨了眨眼睛,如此美好的人是长得什么模样?

然而不知为何,我看他的脸永远都好像隔了一层水雾那般,镜花水月,看不分明。

来不及多想,我便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去…

午夜梦回,我倏然惊醒,冷汗涔涔,堪堪将一身中衣全部濡湿。

我讷讷地坐在床上,一手紧紧攥住棉被,如被人当头棒喝一般良久回不过神来。

这梦魇委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然,却又是那般真实而熟悉。梦里的种种,寒冷、饥饿、疼痛、战栗,甚至连那般无助与绝望的情绪,我皆感受得真真切切。

我抚了抚胸口,隐隐感觉这个梦定然与我的过去有莫大的关系。

那个男人是谁?

我深深吸气,竭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努力回忆梦境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雍容华贵的裘衣、修长如玉的手指、灿若明珠的眼眸、似有若无的笑意、低沉优雅的声音…他的一切都是这般丰盈而灵动,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唇畔那抹清浅的笑意。刹那间,那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再次袭上心头,似惊涛拍岸那般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房。

我闭上眼,静下心让那梦境在脑海中重现。可不论我如何努力,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庞。每当我以为自己可以窥得他的真面目时,总有一缕淡淡的烟雾笼罩而来,如偷云漏明月,教我如何都看不分明,触目所及,唯模糊的轮廓而已。

这般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感觉堪堪如猫爪一般在我心中抓挠不息,越是无法窥见,我的好奇心便越加浓重。

是谁?在我满身狼狈、奄奄一息之时,将我从雪地中救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心中思绪万千,真真是个剪不断理还乱。我颇有些沮丧地叹息,躺□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身,趁更深人静时外出透气散心,以此排遣心中的烦闷。

今夜天气明媚,遥望中天月色皎洁,清亮的流光洒向人间大地,亦将这间院子照得通透澄净。春夜微凉,山中万籁俱寂,耳畔有不知名的虫儿唧唧鸣叫。夜色静谧如水,一时间倒叫我的心神安宁下来。

院门外,桃花团团簇簇,依旧妖娆盛开。

树下有一人娴雅而坐,悠然品茗,晚风吹动起他衣袂翩然。我微微一怔,不曾想竟能在此遇见希音。他望见我便轻轻勾起唇角,俊美的面庞笼罩在月光下,恍若瑶台醉仙。

我在他面前坐定,他另取一只茶盅为我斟上一杯清茶。我端起茶盅小呷一口,茶韵清醇,一时齿颊留香,我不由赞道:“江南碧螺春,产自姑苏洞庭山,浇灌太湖之水而长成。”语毕,我自己都禁不住诧异——我竟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茶的品种由来!

难不成…我失忆之前其实是个采茶女?

“小梅姑娘也是爱茶之人。”希音娓娓道,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并非询问,好似对我甚是了解。

我放下茶盅,笑道:“也许是吧,不过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单纯觉得这茶好喝而已。深更半夜,圣僧怎会有如此雅兴独自出来品茶?”

“夜不能寐,这便出来透透气。”语毕,含笑的凤眸似挑非挑,望我道:“姑娘为何不睡?”

我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之人兴许与我的过去有关。可我想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想出来。”说话时,视线无意落到他那轻叩石桌的手指——清辉照耀,指尖温润修长,堪比羊脂白玉更加曼妙。

忽的,我心下一刺。

“哦?你梦见了什么?”他说得风轻云淡,眉宇间却隐约有几许仓皇失措一闪而过。

我道:“我梦见自己满身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有个男人将我救起,我试图看清他的面貌,却总是不能成功。”

希音垂眸,一言不发地盯着茶盅。明媚的月色下,本就平静无澜的面庞显得愈发深沉。半晌,他的声音似穿越千年而来:“小梅姑娘不是说愿意抛却过往吗?为何现在又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一手撑起下巴怅然道:“对于过去种种,我并无非知道不可的念头。圣僧说的没错,一切随缘。我也确然打算顺其自然,能想得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强求不得。可这段时日,每当我看见一些场景,抑或者梦见什么人什么事,总会觉得格外熟悉,熟悉到不可思议。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希音静默良久,目光灼灼地凝望我,清亮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不待我细细探究,一切便又归于平静。

“其实,能够忘却过往未必是一件坏事。倘若那段回忆惨不忍睹,甚至满是淋漓鲜血,要记起它便要承受扯血带肉的伤痛,这种过往,你愿意要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道:“不要,我现在活得很快活,何必非要与自己为难。”那段过往带给我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午夜的梦靥,我素来安于天命、随遇而安,上天既然安排我流落到这山寺之中,或许是借此机会给予我另一次新生,我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希音尔雅一笑,抬头仰望漫天繁星,意味深长道:“如若可以,我也想割舍过往,重新开始。”说完,他复低头笑睨我一眼,问道:“小梅,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是真心话。

“你可愿意一辈子呆在这里?”

青山古寺,晨钟暮鼓,还有桃花朵朵、美男当前,何乐不为?我思量一瞬,道:“愿意是愿意,可我到底是一介女流,你这佛门清静之地恐怕…”

“我是主持,我的地盘听我的。”

不待我回神,却听他又道:“过两日我要下山一趟,你切莫像今日这般四处乱跑,乖乖呆在寺里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我噎了噎,嘴硬道:“我、我才没有四处乱跑…”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恰巧听了个墙角罢了…

“没有?”圣僧拖出一个骚包尾音,摆明是不信我说的话。

我立马挺直腰杆,坚定道:“没有,我的活动范围从未超出这大雷音寺。不过…”我稍作斟酌,心道横竖听八卦一事已然被他发现,倒不如打破砂锅问个明白,遂问:“圣僧啊圣僧,你说那位美人…呃,女施主是不是、是不是喜…那个喜…”

喜欢你…

嗳,最后这三个字分明到了唇畔,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是什么?”这厮又来明知故问。

圣僧,出家人不能这样,佛祖他在看你!

我残念地杵在原地,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半晌,我说:“我看她抱着你哭什么的…”

“哦…你在说这件事。”希音做出恍然大悟状,眸中笑意却再深三分。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全然不懂他这样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瞧是为哪般。

“可、可不就是…”我垂下脑袋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子都被他瞧红了,声音已然低如蚊蚋。

二人相对而坐,皆是静默不语。空气中好像有一丝异样的情愫在悄然蔓延。

“她,有求于我罢了。”他淡淡道。

我脱口而出:“那你打算帮她吗?”这话说完我便心生悔意,是不是问的有点太多了,好像从探听八卦升级成为挖掘隐私了。

“你想我帮她吗?”他反问我。

“不想。”我太诚实了。

希音饶有兴致地把玩茶盅,“为什么?”

我说:“我觉得她不是个好姑娘。”

希音微微一愣,旋即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声落落疏朗,一时落得清辉满怀。

我不明所以地将他望着,讷讷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道:“小梅,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第五章(补齐)

自那夜之后,我有两日未曾见到希音,也不知他究竟在忙活什么。脑袋们对此亦是讳莫如深,不管问的哪个,所得到的答案皆是如出一辙——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去了。

闭关,这便是一件颇为玄妙的事情。倘若是一般的和尚,闭关必然是研究佛经、参透佛理,悟得佛法精妙,可希音…虽说他以圣僧自居,却显然不打算在这方面有多么高深的造诣,因此闭关礼佛确然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如此,他这般闭门谢客却又是为了哪般?

且说这日午后,我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日晴好,桃花胜放,我怡然自得地倚在竹椅上闭目假寐,有清风拂面,浑身上下满是说不出的惬意之感。

不得不说,希音的医术真真是高明,称他妙手回春亦不为过。这段时日以来,我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非但走路渐渐利索起来,就连原本最是害怕的洗沐也变得不再那么痛苦。

“小梅施主,该吃药了。”团子头将一碗热腾腾的药汁端来,恭敬地呈在我面前。

说也奇怪,希音自己整日不见人影,却吩咐团子头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我左右。除去每日如厕沐浴,其余时候,只要我抬头四顾,总能在一丈之内发现这厮的身影。便是晚上睡觉,他亦兢兢业业地守在我的房门口,生怕一个闪失我便会消失不见。

嗳,这却委实教我有些惆怅,我性本爱自由,这般每日每夜被他盯着,就好像多了一只小尾巴,堪堪是既别扭又烦闷。

况,几日以来,我已将这大雷音寺前前后后、角角落落转了不下十遍,便是伙房里的灶头朝着什么方位、院子里每株桃花都有几枝树干我都已然一清二楚。

倘若再这般天天蹲在院中晒太阳,只怕我便不是开出桃花,而是长出蘑菇了。

我眯着眼将他望了望,接过那药碗却迟迟没有饮下,问他道:“今日圣僧还没出关吗?”

他笑眯眯道:“贫僧不知。”

啊呸!我在心中默默地咒骂他一句,你不知谁知!

“哎哟哟…”蓦地,我捂住胸口作痛苦状道:“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胸口好疼…戒色师父,快叫圣僧过来瞧瞧!”

团子头立掌念了声佛,淡定地从襟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道:“师父说了,若是小梅施主胸口不适,便将此药服下。”

我抽了抽嘴角,悻悻地接过那药瓶…

思量再三,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遂对他招了招手,套近乎道:“戒色师父,过来坐。”

团子头一哆嗦,似乎不太习惯我这忽如其来的热情,瞬间便僵立在原地,干笑道:“不不不用,贫僧站、站着就好。”

我又作沉吟状:“戒色师父啊,你说圣僧他…出家之前,是不是欠下了一笔桃花债什么的?”

团子头面上福肉一抖,在这风和日丽的天气下,竟生生滴出几滴汗水:“贫、贫僧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