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缓步走近他:“是不是前几天来的那位女施主?”

他惊悚地连退三步,“贫僧不知…”

“不知?不知就是是咯?”

“贫、贫僧真的不知!”

“她喜欢圣僧,但是圣僧不喜欢她,对不对?”

团子头:…

我再上前几步,他边颤抖边步步后退,直到被我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我一瞪眼一咬牙,龇嘴笑道:“那他喜欢谁?”

团子头被我吓得面无人色,砰的一声跌坐在地,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惊慌失措地拭去汗睡,口中反复念叨:“罪过啊罪过,贫僧不知,贫僧不知…”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时机已到,我忽然捂住肚子蹙眉道:“哎哟喂,好像肚子有些不太舒服…戒色师父,人有三急,我去去就来!”语毕,脚底抹油便朝院外冲去…

须臾,大概那团子头终于还了魂,只听一声杀猪似的嚎叫自身后传来:“小梅施主,茅厕不在那边!”

腿脚利索了就是好处多多,我一路小跑从大雷音寺后门溜了出去。团子头心急慌忙地冲过来找我,可他哪里还找得到我。我隐身在后门口的石壁后,偷眼望着团子头焦急得团团转,心下油然生出一股罪恶之感,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与新奇。

我偷偷地跑远了几步,直到确定团子头不会追来,这才渐渐放缓脚步。

蜀山青来蜀山碧。

触目所及,满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曼妙景致,一时心情大好。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自茂盛的草丛中流淌过,淅沥之声如环佩叮咚而鸣。

山花烂漫无边,煦暖的春风携来淡淡的芬芳。我沿溪而行,一路踏花抚柳、好不痛快,只恨不能击节而歌,一吐心中快意。

不知走了多久,觉得有些疲乏,我便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小憩。我将裤腿挽起,双脚伸入清凉的溪水之中,几条小鱼游过时,仿佛甚是好奇地停留在我的脚旁,顽皮地啄弄我的脚趾,带起微微的酥|痒之感。

心情大好,面对眼前的明快山水,我情不自禁地放声而歌——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一曲唱完,心下浮起些许怅然。分明是明媚秀丽的春日美景,不知何故,我却不由自主地唱起这悲戚伤感的《古相思曲》。

这下可好,方才的大好心情全然被破坏殆尽,好似跟随那曲中的姑娘一道思君、念君、望君、盼君而不见君,心中之忧愁堪堪如那一汪春水般,直要盈溢而出。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忽听耳畔有人道:“词曲凄美婉转,歌声清越动人,姑娘唱得一首好曲!”

我转头一看,见一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儿坐在我的身旁,一面捋须一面笑眯眯地将我上下打量着。

原来是个老道。我心下了然,这青城山本就是道教圣山,漫山遍野都是道观,在此见到道士便也不足为奇。遂略有羞赧地抚摸鼻端,不好意思道:“一时兴起胡乱唱的,叫真人笑话了。”

“真人称不上,贫道法号‘清安’,倘若姑娘不嫌弃,直接唤我清安便可。”

我见这老道面善,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遂恭敬地唤了声“清安道长。”

他笑得甚是慈祥,道:“其实姑娘不必谦虚,贫道虚活七十载,虽在这山中痴度年岁,可听过的曲却也不少了,还不曾听到过比这更动人曲子。”他顿了顿,复将我从头到脚细瞧一番,道:“只不过…恕贫道多嘴,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我不明所以地摇头:“清安道长何出此言?我见青山多妩媚,这青城山的风光大好,我赏心悦目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有什么烦心之事呢?”

清安道:“贫道听姑娘的歌声之中隐含哀怨,似有万般不得已的苦衷。”

我的心头蓦然一动,却也不得不承认清安此言非虚。

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唱这首凄切的《相思曲》,又到底为何人而哀愁。然,这曲中每一分每一毫的怅然情绪,我却是感同身受。也难怪一曲唱罢,我的情绪亦随之低落下来。

我说:“我不知道,先前只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唱这便唱了。”

清安捋须沉吟,片刻之后,端详我道:“姑娘,可愿让贫道为你算上一卦?”

我一呆,道:“我没带钱。”

他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姑娘放心,贫道为姑娘算卦,分文不收。”

我默了默,虽然我素来不信这些相面算命之术,总以为是神棍蒙混世人的鬼把戏,然,既然清安他自己说这是免费服务,分文不收,那我…不要白不要吧。横竖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则废。若他说的准,算我捡了个大便宜,白白得了好处,预知了自己未来。若他说得不准,我便当是个笑话听听算了。

抱着这种心态,我点头道:“那便有劳道长了。”

清安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龟壳和几枚铜板。他将那些铜板装进龟壳里,神神叨叨地念叨了几句什么,复将铜板倒出来,在石头上一字排开,边捋须边看得津津有味,许久未曾言语。

我望了望那些铜板,复望了望清安波澜不惊的脸,道:“道长,此卦如何?”

清安沉默良久,复将铜板与龟壳收好,微笑道:“贫道送姑娘八个字。”

“哪八个字?”我倒好奇了。

“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母仪天下…

命、带桃花…

就这几个字,哪个字都不是儿戏。

当时我就笑了,心道算命这种事果然不能当真,遂开玩笑道:“母仪天下…呃,好吧,我姑且信以为真。可当今天天子貌似已近知天命之年,而皇后娘娘尚且健在,亦不曾听到她抱恙的传闻。倘若道长所言非虚,那便只有两种可能——皇后暴毙,或者皇上废后。这…难度都不小吧…”语毕,我委实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道长,如此看来,你这卦术好像不太精进啊。”

清安也不恼,依然笑得甚是和蔼可亲,高深莫测道:“姑娘说这话,言之尚早。”

我噎了噎,遂转而吐槽第二句:“那命、带桃花又是何解?既然道长道行如此深厚,足以窥得天机,那道长可否告诉我,这桃花,究竟是缘是劫?”

“遇上对的人,便是缘。天机不可泄露,一切皆看姑娘造化。”

这太极打得真专业。

听完这话,我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低头哈哈干笑了几声。那感觉,堪堪就像听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却又不得不装作很好笑的样子。我扯了扯嘴角,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并不需要我多做回应,清安便自顾站起身来,一摆拂尘笑道:“或许姑娘对贫道今日所言心存疑惑,总归信也罢、不信也罢,冥冥之中一切自由定数。天色不早,贫道这厢告辞了,望姑娘保重。”话罢,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小梅!”

将将我欲收拾收拾回大雷音寺,希音焦急的声音便在耳畔堪堪炸开。

只见他如一阵疾风般从远处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不过须臾的功夫便端端正正地立在我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揽过我的腰,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浮起几许恼怒、几许焦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四处乱跑的吗?怎的你不听我的话?”

我干干一笑,本想偷偷溜回寺里神不知鬼不的,孰料他竟亲自出关寻我,想来是那团子头告状了。

犯错被抓现行,我只得作乖地任他搂抱着,心虚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错误:“整日里闷在寺里委实太过无聊,我见今日天气甚好,遂打算出来散心,顺带活络活络筋骨,横竖也有利于康复你说是不是…哈哈,我、我这不是已经打算回去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臂上的力道再紧三分,他就这般紧紧将我拥在怀中,我与他的身体已然毫无缝隙地完全贴合作一处。我默默地低下头,已然做好接受批评的思想准备。

二人皆是静默,就连身周的空气也变得暧昧不明。

直至脸上微微发烫,我终于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挣了挣。孰料,这厮竟将我搂得愈发紧了…

圣僧,虽然你一不曾剃度,二不曾披袈裟,可你好歹也是一寺主持。然,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样与我这姑娘家做亲密状,是不是有点不把佛祖放在眼里…

许久之后,他的眸光终是渐渐恢复平静,轻若烟云的叹息声微不可闻:“算了,以后你还是寸步不离跟在我身旁为好。”

第六章

恰在此时,不知谁高声喊道:“快点快点!就在前面!”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马蹄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如有千军万马浩荡而来。

将将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打算瞧个究竟,希音紧紧抱住我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原本平静柔和的眸光陡然变作深亮一片,似有一道涟漪自眸底急速掠过,旋即不由分说抱起我藏身在巨石之下。

这下,两人贴得更紧了…

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无限放大,鼻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摩擦,彼此呼吸相闻,属于他的气息肆意喷洒在我的唇畔,宛若一把春火将我的面颊烧得滚烫。此时此刻,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我响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只觉脊背发紧,身子抵着岩壁,压低声音问道:“圣、圣僧,出什么事了?”

他以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不得不乖乖闭上嘴。

“去那边看看!”

希音甚是警觉地盯着那批人马的动向,复加紧臂上的力道,右手箍着我的肩头。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消我稍稍挪动半分,不论是朝哪个角度哪个方向,我的唇便会毫不犹豫地贴上他的。

虽说他抱我也非一次两次,然却从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贴合得天衣无缝。熟悉而清新的男子气息萦绕鼻端,有几分药香、几分檀香,或许还有…龙涎香的味道。

我如被定住般的僵在他的臂弯里,忽如其来的思绪如潮水般汹涌地拍打我的心房——或许记忆不再,嗅觉却绝不会欺骗我,我记得这种气味。

我不由蹙了蹙,略带几分探询地将他望着。他迎上我的目光,仿佛浑然未觉有何不妥。

“真是奇怪,刚才的歌声明明就是从这里传出去,人呢?”只听一声长嘶,之前那声音便赫然在我们身后响起,另一人道:“殿下,您会不会听错了?或者夫人她去了别处?”

“于彬。”男子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溪水淙淙而过,隐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她的歌声我认得,你们再好生找找。”

“是,殿下。”那人应了声,旋即高声道:“殿下说话你们听见了吗?夫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给我仔细着找!若是找不到,太子殿下要你们提头来见!”

他们在停留不多久,便又浩浩荡荡地朝别处去寻了。

希音缓缓将我松开,我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肩膀,问道:“小梅,你没事吧?”

我笑道:“没事。”

其实我能有什么事,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对我太过紧张,生怕我有一丝半毫的闪失。这教我在受宠若惊之余,又隐约产生几分不安的情绪。

这般反常的行为,委实不太像我印象中那个“一切都是浮云”的淡定圣僧。

我四顾而望,再也看不见那群人的踪影,如轻舟飘过了无痕迹。我问希音:“圣僧,他们…是在找我吗?”

希音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便奇了。

那双凤眸似挑非挑地睨我,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是?”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啊…我噎了噎,顿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背后的寒毛齐刷刷地竖立起来,原本想问的那句“不是找我,我为什么要躲?”便也随口水一同吞咽下去了。

“来,我背你回去。”希音略略弯下腰,示意我上去。

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再度烧烫起来,我干干一笑,囧道:“…不用麻烦圣僧了,你看我好手好脚的,自己走回去没问题。”

“麻烦都已经麻烦了,还在乎多这一件事吗?再说…”希音轻轻一笑,复瞧了瞧我光溜溜的脚丫,道:“你确定你可以这样走回去吗?”

“啊,我的鞋子怎么不见了?方才明明摆在这里的,怎的不翼而飞了呢…”话音未落,只觉身下一空,待回过神时已然稳稳当当地伏在希音的背上了。

我闷闷地趴在他背上,心道这恩惠不受也得受了。

“圣僧啊圣僧…”我踯躅着开口:“其实你不用这么…呃…”我默默地纠结了一下,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若说“紧张”,仿佛词不达意,若说“在乎”,又好像显得我很自恋。

他却如同看穿我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从前失去过,便格外懂得珍惜。”

从前,失去,过…

“…你是在说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

格外,懂得,珍惜…

我一呆,忽然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果真是慈悲为怀、大爱无疆的圣僧!便是对我这等萍水相逢的人,他都能如此这般掏心掏肺地倾心相待,想来“圣僧”这个称号不是随便谁都能担当得起的。

我哈哈笑道:“我这不是没死吗?”

“幸好你没死。”希音垂下眼眸,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静默半晌,他用极轻的声音补了句:“幸好你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疑心自己是否幻听,这便伸长脖子欲查看他面上神色。

“没什么。”他轻咳,道:“你好生呆着,别乱动。”

转念一想,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虽这比喻不太恰当,倒也形象。横竖我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我欠他的恩情只怕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他要背便由他去背吧。

思前想后,我由衷感叹道:“若不是圣僧,只怕此时此刻我早已变作这青城山里的一缕冤魂。圣僧救我性命在前,为我疗伤在后,如此大恩大德,小梅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不如我…”

“我不要你报答。”他风轻云淡地打断我。

我瞬间感动得泪流满面,刚想张口夸他是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却听他又道:“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希音的房间虽然不大,却很是雅致干净。几处盆栽苍翠欲滴,雕花红木小几上的青花玲珑瓷小瓶甚是精致素雅,教人一眼看去但觉赏心悦目。

书桌旁放有三个高大的书架,大都是《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这一类的医书,还有《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和武经七书之类的兵书,只有最前排的书架上放有《金刚经》、《圆觉经》等几本佛经,我猜想基本上是为了撑撑门面,意思一下。

我撑着下巴眺望窗外,饶有兴致地将希音的院子四处望了望,原来主持圣僧的院子长这样。除了桃树更多些、桃花开得更妖娆风骚些,与我那儿倒也无甚分别。

若我没记错,方才他好像说过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我想起前几日,除去如厕洗沐,总能在我方圆一丈以内发现团子头的声音,便是晚上睡觉时他亦寸步不离地守在我房外。

难不成,我也要这样与希音形影不离吗?

我偷眼瞥了瞥希音,他正聚精会神地研读一册书卷,明媚的春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愈发显得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人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此言果真非虚。虽然今日不用开工,他却仍披着那件蒙骗世人的锦澜袈裟,浑身上下堪堪散发出一股禁欲的诱惑。

我不由神思怔忡,情不自禁地脑补将他扑倒的情形,眼前再次浮现出溪畔巨岩下两人紧紧在一起的时的情形…

“你在看什么?”希音忽的抬眸笑睨我一眼,含笑的声音略带几分揶揄:“看得脸都红了…”

我登时大为窘迫,忙不迭垂下头,探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烫热一片。

须臾,他又提醒我:“顺便,把口水也擦一下。”

不、不是吧…

我讪讪地擦了擦被口水濡湿的唇畔,嘿嘿笑着掩饰道:“刚、刚才睡着了,一不留神口水便流出来了。”

“哦?你睡觉竟是睁着眼睛睡的吗?”

“我、我…”我语塞,深深感觉这个借口委实拙劣了些,奈何脑子将是僵住那般无法转动,这便再也编不出其他理由了。

希音悠悠然收起书卷,眸中笑意再深三分,他起身走到药柜前,取出药杵开始研磨药粉。

我囧囧有神地在原地愣了片刻,决定转移话题,遂道:“圣僧,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既如此开口,自然是以为当问的。”

…圣僧啊圣僧,出家人说话怎么不知道委婉些。

他这么说,我便也不在扭捏,索性直截了当问道:“我仿佛觉得…我失忆之前是认得你的,是吗?”

他那修长颀秀的身形轻轻颤了颤,捣药的手亦随之顿了顿。半晌,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