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道:“你可曾问过她的丫鬟,那夜她是何时回府的?”

“问过。那日,小月为给迟归的沐云开门,一直守在桑府后门口。天亮回房时,她竟然发现沐云不知何时已回到府里,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醒来后,沐云便成了现在这般光景,过一日忘一日。”林铮无奈地说完,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她记得所有人,却独独遗忘了我。”

显然,我与希音的关注点不同,比起幕后隐情,我更关心他二人的情感纠葛。方才林铮一席话,听得我满心酸楚,泫然欲泪。“所以,你便每天买四喜汤圆,每天与桑小姐重新相识?”

他点头:“除了小月,所有人都以为我与沐云是在游园会那日才相识的。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将实情说出来,却又怕沐云因此遭人诟病,落得不贞的骂名。不过,倘若她的怪病治不好那也不打紧,我这般每日重新与她相识,或许也是另一种长相厮守吧。”

我这人素来容易入戏,常常感动得涕泪不止。我一边抽泣,一边捉起希音的衣袖胡乱抹了抹。“林公子,你的痴心守候却只能换得她一日的记忆,值得吗?”

林铮深情道:“只要她能过得快心,便无所谓值不值得。”

我“嗷呜”一声,一头扑进希音怀疑。希音含笑望了望我,一手悄然抚上我的脊背,安抚地来回摩挲。“林公子不必着急,依我看,桑小姐的病倒也不是没法医治。”

林铮喜出望外,眸中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激动道:“若王…圣僧能医好沐云的怪病,我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圣僧的大恩大德!”

“我不要你报答。”希音神色清淡,笑道:“我只要你记得当初立下的誓言。”

返身回厢房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我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道:“圣僧啊圣僧,原来你早就认识藏龙隐凤,我还当你真的无所不知,单靠脉象便能将人家的八卦给挖出来。”

希音轻飘飘地砸了一句:“你也没问我。”

我噎了噎,细声嘀咕:“你也没告诉我。”

他笑道:“再者说,我还能诊出连林铮都不知道的事。”

“林铮都不知道的事?”我万分好奇,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桑小姐已怀孕一月有余。”

我惊得掩住了嘴,转念一想,又问:“可她看了那许多名医神医太医,为什么没有一人指出来?”

“即便是太医院院长,也只能诊出两月以上的喜脉。他们的医术不及我高明,诊不出来有何奇怪?”他替我推开房门,似笑非笑道:“罢了,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快回去歇息吧,明早带你去吃四喜汤圆。”

第十章

清早醒来时,一身中衣已然湿透,冷汗自额间滚滚而落。我轻抚胸口,呆坐在床上出神,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又是那个梦。

天寒地冻,漫天雪花狂舞。素雪浮光,满目尽是苍茫的白色。

北风拂面如同刀割,我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蜷缩着身子不停地颤抖。虽然已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紧握玉梅簪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劲。

梦的尽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灼亮迫人的星眸、若有若无的笑意、修长如玉的手指…细节丰盈而灵动,却独独不能窥见他的真面目。

他向我伸出手来,声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柔醉人:“小妹妹,你还好吗?”

梦中的一切挥之不去,不停地在眼前重现。他究竟是谁?与我的过去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竟会三番两次梦见他?思绪繁芜杂乱,越想越没有头绪,我无奈地叹息,只得先起身洗漱更衣。

推门而出,清爽的晨风裹挟着花香抚面而来,沁人心脾。鸟儿在树梢上下雀跃,温暖的春阳透过树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昨晚希音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去吃四喜汤圆,现在却不见人影,还说甚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决定代表佛祖鞭策他,遂举步朝他房间走去。然,途径庭院时,不经意的一瞥,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还是缤纷胜雪的梨花树下,桑沐云着一袭白纱流仙裙亭亭玉立。风清过处,梨花款款而落,如同漫天飘零的花雨。

纯白的花瓣从她眉梢眼角划过,她就那般静静地站在那里,若瑶台仙子误入人间。

桑沐云的眼神专注而迷离,仿佛在期盼、在眺望,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入她的眼。

她这样没日没夜、有人没人地看那个方向,也不知究竟在看何物。我走近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除了院门,便只有院门旁的老桑树,老桑树上还有一只鸟窝。

我心道她总不能看鸟窝吧,遂又伸长脖子仔细张望,仍是什么都不曾望见。我奇道:“桑小姐,你在看什么?是桑树顶上那个鸟窝吗?”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启唇:“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

“等人。”

“等什么人?”

她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抬眸将我望了望,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丝甜甜的笑意。旋即,以指封唇做出噤声的姿势,“嘘…”

“我在等他来接我。”桑沐云颊染浅绯,似有羞赧地抿嘴微笑,复继续对着那扇空荡荡的院门入定。

难道是藏龙隐凤?可她明明不记得他了。我委实好奇得紧,横竖问了,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吧,遂道:“他…是谁?”

“他是谁?”她一愣,困惑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残念地在原地原地杵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走开了。

希音盛上一碗热腾腾的四喜汤圆放到我面前,道:“小梅,你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道:“今早我在庭院里遇见桑沐云,她告诉我她在等人,我问她等谁,她却说不知道。她原本的心上人是林铮,若要说等谁,按理说也该是林铮。可如今她已不记得他,既然不是林铮,那又会是谁?”

他挑眉笑睨我,复夹来一块水晶虾饺,道:“此事无需你操心,乖乖把这些吃了。”

我将那水晶虾饺扒进嘴里,哼唧道:“我好奇嘛。毕竟大家同为失忆人士,我对桑沐云的遭遇感同身受啊身受。若是我有心上人,我却将他忘记了,他定然会像林铮那样伤心伤神的。”

希音眸色一紧,似有涟漪在眼底缓缓漾开。他剑眉微蹙,定定地将我凝望着,视线灼亮迫人。良久,喑哑的声音若带几分紧绷:“你…想起你的心上人了吗?”

“没有。”我摊手道:“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心上人。”

他似是松一口气,伸手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肩膀,淡淡道:“无妨,他记得你就好。”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望了望他摆在我肩头的收。他微怔,淡淡地将手收回,掩口轻咳。

我唏嘘道:“普天之下,像林铮这般痴情的男子真真是稀有动物、少之又少。我素来人品紧缺,只怕是碰不上这等良人的。”

他笑:“普天之下,比林铮更加痴情的男子尚有人在,你怎知你遇不上?”

“好吧,借你吉言,我能遇上。阿弥陀佛。”

希音:…

我吞了颗汤圆,叹道:“生活远比话本狗血精彩,此话果真不假。在这里故事里,我嗅到了爱恨交织、悬疑曲折、权欲争斗的气息。若是就此编成话本,定能大卖十万册,那号称言情新星的兰陵笑笑生也要靠边站。”

他似真似假道:“你不去当说书人挺可惜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我觉得我从前一定是个话本写手。”顿了顿,补充道:“畅销话本写手。”

他说:“你可以重操旧业。”

我默了默,问:“圣僧啊圣僧,你说桑沐云并非患病而是被人下蛊,那你能医好她吗?”

“不能。”他爽快道:“我又不是蛊师。”

我一愣,作痛心疾首状:“你昨晚分明对林铮说能医好她,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希音振振有词,“阿弥陀佛,身为大夫总要给病人家属一点希望。再者说,只要将此事调查清楚,桑沐云的怪病自然会不医而愈。”

“可眼下毫无头绪,那厢桑沐云又痴痴傻傻的,只怕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想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我托腮思忖,将此事的经过大致回想了一遭,沉吟道:“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晚桑沐云离开林铮之后去了哪里,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桑府的。”

“你说得不错,但这只是其一。桑沐云深爱林铮,云雨之后却撇下情郎独自离去,这并不合常理。”

“但它确实发生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希音偏头将我望了一望,轻笑道:“原因很简单,她与林铮私会之前便已然被人下了蛊,当时以及此后的种种异常,不过是蛊毒发作而已。然,那桑沐云乃是大家闺秀,身边的随侍丫鬟人数众多。若想要避过众人耳目向她施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他这般道来,我忽觉脑中灵光一闪,拍案道:“我知道了,是小月!”

只见希音悠悠地略扬下巴,以眼神示意我看楼下大街。我一愣,顺他的视线望去,果不其然,熙熙攘攘地大街上,一名青衣女子步履急促、神色仓皇。

不是旁人,正是桑沐云的贴身丫鬟,小月。

桑沐云乃是桑家独女,桑老爷将其视若珍宝,自幼便是过的众星拱月般的生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她下蛊,又对她与林铮的这段感情了如指掌的人,除了小月,不做第二人想。然,她一介小小的丫鬟,平白无故地加害自己的主人却好像也没什么道理,多半是受人指使了。

我与希音一路尾随,想看看这丫鬟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个时间她不在桑府好生伺候桑沐云,却独自一人跑出来,其中必有古怪,或许是去见那幕后黑手也未可知。

小月东拐西绕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几乎将锦城之内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若非知道她心里有鬼,只怕要误以为她这是闲来无事出来逛大街的。她的步子时快时慢,快时健步如飞,慢时便会不动声色地四顾而望,仿佛是留心四周行人的动向。

大伤刚愈的我已然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希音贴心地将我搀扶着。我心道横竖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些事也无需计较太多,龙阳便龙阳吧。遂心安理得地半靠在他身上,小声道:“圣僧,我怎么觉得她这是故意绕路?”

希音不急不喘,一脸淡然:“她再怎么绕终究是绕不开终点,耐心些跟上便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苦逼道:“可是我好累啊,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

他的眼角稍有抽搐,旋即调整手上姿势,让我更舒适地倚在他怀中,关切道:“这样好些了吗?”

我很是受用,顺气道:“嗯,好些了。”

于是,我与圣僧步纷纷,行人眼神真销魂啊真销魂。

大约又这般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小月终是在街角一间名叫“有凤来仪”的古董店前停下。我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道:“终于到了。”

小月抬眸将那匾额望了一望,举步迈进去。

直接跟去显然不甚妥当,非但暴露行踪,更易打草惊蛇。我们遂在街边一间茶肆中坐定,稍事歇息,顺带等候时机。希音点了一壶碧螺春替我斟上,我恹恹地趴在桌上,咬着茶杯边缘吮吸茶水。

他悠闲地嘬了口茶,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把玩着瓷杯,不紧不慢地解释与我,“我记得林铮说过,游园会那日,小月曾整晚守在桑府后门口,直到天亮时方才回房,并发现桑沐云已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我问过家丁,桑府只有前后两扇门,桑沐云不可能从前门进入,更不可能隔空飞入房中却不引起旁人注意,唯一的解释便是桑沐云却是从后门回房,而接应她的人是小月。”

茶香清醇,随着袅袅升腾的白雾弥散开去。凝神一嗅,顿时心旷神怡。然,此时此刻,我却觉得希音的声音比那茶香愈加醉人。

我出神地凝望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俊脸,精致的轮廓如工笔勾勒,薄唇翕动,所说无一不是玄机。

忽然之间,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我想,若他不是圣僧主持,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能像林铮那般为了心爱之人而寒窗苦读、痴心等候,那该多好。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还俗的打算…

“小梅,你的口水流下来了。”希音递来一方丝帕,灿若星辰的眼中笑意盈盈,如一汪春水般直要盈溢而出。

我讪讪地接过那丝帕,胡乱抹了抹,故作镇定道:“咳咳,我、我才没没没有…”

“没有吗?”他极不给面子地指向丝帕上那深深浅浅的斑驳,轻挑剑眉,笑意再深三分,“那,这帕子怎的湿了呢?”

圣僧啊圣僧,出家人不能这么犀利!要婉约,婉约!

“一定方才走得太急,我热!你看我,我满头大汗、汗流浃背什么的,呃,所以这是…汗。”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摆出正经脸,道:“对,汗!”

“是吗?”他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似是在欣赏我的狼狈,“嗯,的确热得很,热得你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是不是?”

你才面红耳赤,你全家都面红耳赤!

“可、可不就是吗!”我哈哈干笑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移话题,道:“圣僧,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希音放下茶杯,笑道:“小月对林铮撒了谎。”

第十一章

碧螺春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吃了一碟又一碟。直至正午时分,仍不见小月从那古董店里出来。初步估计,距她进门已有不下两个时辰的光景。

我说:“她的确是进去了没错吧?”

“没错。”希音点头。

我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半晌,奇道:“怎的这么久还不出来?便是当真挑选古董,那也足够仔仔细细挑个十七八件珍品了。我猜古董店里面定然别有洞天,会不会小月已然从别处逃跑了?”

希音向我招手,淡定道:“你稍安勿躁,过来坐。”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堪堪比那春阳更加明媚、比晨风更煦暖。先前的不耐与焦躁瞬间一扫而空,我只觉云开雾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遂“哦”了声,乖乖回他身边坐下。

希音不愧是一代得道高僧,这般风轻云淡地端坐饮茶,不着一丝慌乱,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雅风流风华。直接导致路过的姑娘频频回顾、秋波乱送,引来狂蜂浪蝶前赴后继,一拨儿一拨儿的。

有胆大的,索性直接扔丝帕扔发簪扔香囊,更有甚至者,她居然扔了一条肚兜!

世风日下啊日下,人心不古啊不古。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话果真言之有理。我在山寺养伤不过短短一月的光景,社会便已然发展到了一个如此奔放的阶段,我等山野村民是决计跟不上这奔放的步伐了。

若非希音白衣翩然、发如墨玉,全身上下毫无一星半点出家人的特征,我真想上去给她们有情提醒——这位乃是佛法无边的高僧,早已看破红尘、遗世独立,视美色如浮云,绝不会对人间的庸脂俗粉动心的。你们省省,该干嘛干嘛去吧。

“为何这副表情?”他悠然地将我望着,唇畔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问道:“什么表情?”

“嫉恶如仇,不共戴天的表情。”

我噎了噎,有这么狰狞吗…

“刚刚那姑娘,对,就是穿鹅黄色衣衫的那个…她的眼力委实不济,扔璎珞竟然扔到我这儿来了。哎呦,砸得我好疼啊好疼…”我捂着胳膊,作泫然欲泪状道:“我大伤刚愈,浑身哪儿哪儿都疼,她还砸我,她明明想砸的人是你…嘤嘤嘤,我气愤!”

“哦,是吗?”希音挑了挑剑眉,一指脚边那一方红物,道:“我怎么记得,这肚兜才是她扔的?”

我幽怨地瞥了眼那肚兜,干干一笑,道:“啊,哈哈哈,我记错了,是穿翠绿色襦裙的那个。”

“小梅,”他唤我,高深莫测地笑道:“你气愤,究竟是因为她用肚兜砸了你,还是因为她原本想砸的人,是我?”

这话,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不是的,你看我们俩现在都是男的,她用肚兜砸你跟我毫无关系,我有什么好气愤的?”

转念一想,如今我只不过是女扮男装而已,遂又道:“不对,虽然我外表是男的,但我实际是女的,所以她用肚兜砸你我很气愤…啊,错了,是我一点也不气愤。”

希音一言不发地看我,笑意却越来越深。我心中咯噔,怎么感觉好像还是不太对啊…

半晌,他问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解释便是掩饰?”

“听、听过一点。”我吞了口口水,决定装疯卖傻:“但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越描越黑啊。”顷刻间,笑意盈满了那双凤眸,仿佛满天星斗溶于其中。

当然,除了雌性生物爱慕暧昧的目光外,还有雄性生物嫉妒敌意的目光。各种眼刀自西面八方而来,以我与希音为中心,乐此不疲地做着抛物运动。

我虎躯一震,浑身恶寒阵阵,蹭蹭希音道:“圣僧啊圣僧,不如我们回去吧?”话音刚落,两名彪形大汉摇曳多姿地路过,顺带留下了四道刀光剑影、寒芒凛冽的目光。

希音爽快地搁下茶钱,道:“好。”

我望了望那间“有凤来仪”古董店,纠结道:“那小月…?”

“小月进去两个时辰却还不见出来,显然是早已从别溜走了。如此敏感的时刻,她身为桑沐云的贴身丫鬟却单独离开桑府许久不归,定会招人怀疑。不如先打探打探这家古董店是什么来历,明日易装再来。”

我奇道:“易装?”

“虽不知那幕后之人下蛊意欲何为,但你我以医病为由进入桑家,小月定会事先知会他。说不定,她此行恰是来通风报信的。若想入内查探究竟,必得易装,掩人耳目。”